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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 2

時間:2024-11-07 10:07:41

他曾經以為,回到了上海,和蘇琳相愛結婚,生下了女兒黃琳,尤其是自己極力不去回憶,不去想,不去提及那段日子,慢慢地就會遺忘,就會淡漠,就會把那一切都埋葬。

r誰知,32年過去了,故地重遊來到南白鎮,來到那一切曾經發生過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湧了上來,所有的細節,所有的嘴臉,所有的氣息,甚至楊心一身上的氣息、她驚慌失措的眼神、她無力地抓撓,牆上挂着的那張宣傳畫,窗外對面樓房上的那條标語: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都留在黃山松的記憶裡。

r這條标語的每一個美術字都寫得有點矮,有點扁,使得每一個字都顯出它的力變。連在一起,還有一股氣勢。但是,最後那個驚歎号,又寫得過大了,超出了字體的高度。使得整條标語看上去怪怪的。

r哦,天哪!黃山松一點不想記住這些往事,這些往事裡的細枝末節,他最好把這一切全然忘記。包括那張“隻生一個好”的宣傳畫。

r但是怪了,來到了這裡,怎麼所有的事情都沉渣泛起一般記起來了呢!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他在街道的社區文化中心裡當一個教員,時常接觸來中心活動的老知青,那些有的早早當上爺爺奶奶、自譽“升級”的老知青,那些提早退休、下崗待在家中,把希望已經寄托在兒女身上的老知青,一講起上山下鄉,就會說最怕冬天下河挖泥,最怕上山遇到蛇,最怕螞蟥,最怕吃山芋幹,一年到頭吃,吃怕了!還有一個女知青,最怕的是打雷,因為她親眼見着和自己同屋的另一個女知青,被一個雷打昏在地……唯獨一聲不吭的黃山松,心裡在說,他最害怕的,是當年那種無時不在的氛圍,相互警惕的、相互防備的、相互揭發的氛圍,階級鬥争的氛圍,時時提防被人陷害誣蔑的氛圍,翻臉不認人的氛圍。

r這都是因為他經曆的那個畢生甩不掉的場面。

r場面上的角色隻有兩個人,他,還有專程跑進縣城來找他的楊心一。當年他懷着複雜的、期盼的、饑渴的、熱烈甚至有些瘋狂地愛上了碧沙灣女子。

r黃山松真的沒想到,楊心一會到縣城來找他!事前一點兒風聲也不透,也沒讓人捎個口信,她說來就來了,是在趕場天。

r趕場天農民不出工,機關廠礦的職工休息,黃山松和幾個借調來編先進知青事迹的人員,自然也放假。他的活兒原來就松閑,畫了插圖、題花,翻翻書、看看材料、查查資料。内心深處,是在為自己能繪畫這一技之長沾沾自喜。和天天待在寨子上勞動的知青們相比,他這活兒輕巧多了。召集他們來的革委會主任說了,暫定兩個月,兩個月之後還不能完稿,就延長一個月。總而言之,年底之前一定要編出稿子來,交給出版社。這就等于告訴黃山松,秋收大忙季節,他可以不回碧沙灣寨子了。而在秋收之後,農活就清閑下來,回碧沙灣、還是去上海探親,順便過完元旦、春節,就随他的便了。

r他心裡懸着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楊心一千萬不要頂不住,在他借調到縣文化局、文化館、群藝館來的這段時間裡,頂不住長舌婦們的說長道短,頂不住碧沙灣鄉間輿論的壓力,把彩禮單子寄出去了,而男方很快地将她索要的彩禮置辦好送來,把她給娶走了。請來一支唢呐隊,“咪哩咪啦”“嗚哩嗚啦”吹奏着,把她娶到那個叫秦來林的家中去了,成了秦家的媳婦。而這個秦來林究竟是哪裡的人,住在哪個寨子上,他都不曉得。在黃山松的世界裡,楊心一真一嫁去,就永遠地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問也難得問,查也查不到。

r直到這時候,黃山松才想到,楊心一和姚秀來請他代寫這封信,沒有讓他寫信封。

r是喜從天降吧,還是冥冥中有人在相助,召集他們來編書的革委會主任,縣裡面負責文化宣傳的主任,在食堂吃飯時,悄悄透露給他,讓他最近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小心點,積極點,把書的插圖畫好點,四川美院和貴州大學這回到遵義地區來招收美術專業的大學生,遵義縣有名額,人家要求招收知識青年中有美術基礎和天賦的工農兵學員,在知青中,還要特别照顧來自遠方上海的知識青年,三個條件,你黃山松都占全了,隻要不出意外,你就鯉魚跳龍門,要成為人人羨慕的大學生了!

r聽到這一令他的心“怦怦”直跳的好消息,黃山松高興得真想跳起來,恨不能長上翅膀,飛到碧沙灣去,把這消息告訴楊心一,要她跟着自己高興,要她耐心等着,等着他去上大學,等着他大學畢業之後娶她。她有這耐心嗎?她能等嗎?要是她等不得怎麼辦?

r就是在這當兒,她來了!黃山松沒在住處,他晚上讀書到半夜,睡了一個大懶覺,起床後招待所食堂不供應早飯了,他逛到西大街上,買了兩隻娃兒糕,要了一碗肉丁子米皮,連早點帶午飯,吃了一個飽。正在東張張西望望地趕場,招待所一個服務員迎面遇着了,告訴他:“黃畫家,有人找你。”

r趕場休息天,會有什麼人找來呢?黃山松沒當一回事,他還是照着自己的思路,買了幾個雞蛋,一把蔥,幾塊豆腐幹,想趁着趕場休息,在煤油爐上開小竈,改善一下夥食。

r當他的尼龍網兜裡揣着這幾樣東西,回到自己住的招待所附近小屋時,一眼看到了楊心一,正坐在小屋門前的闆凳上,托着腮發呆。

r黃山松心頭那個悔呀,他怎麼會沒想到她找來了呢,他還優哉遊哉地在街上閑逛哩,讓人家白等這麼長時間。

r他喜出望外,連忙掏出鑰匙請她進屋。

r她也十分驚喜,怕他趕場天在外頭玩耍大半日才回來。跟着他進了小屋,她問,人家住招待所,他咋個會單獨住?

r“有錢呗!”他說這小屋是屬于群衆藝術館的,就在招待所旁邊,住在招待所客房編撰文字的幾個人,是兩人一間屋。他呢,要畫插圖,占的地方大,又從縣圖書館借了好多書,攤得開,群藝館兵就把鑰匙給了他,讓他獨自在這裡住。不過一天三頓飯,仍在招待所食堂裡吃,好方便的。

r進了屋,拉上窗簾,黃山松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楊心一,發了瘋般如癡如醉地、帶點放肆地親着她。

r楊心一仰着臉,起先是被動的,害怕被他壓倒地推着他,繼而同樣張開雙臂,接受着他的吻,和他擁抱在一起。兩張嘴貼在一起,他親着她的兩片唇,她的兩片嘴唇,也在有滋有味地吮吸着他。

r親得快喘不過氣來了,他才停下,雙眼盯着她,問:

r“美嗎?”

r她使勁點頭,摸着他胸口一枚紐扣,悄聲發問:

r“會有人來嗎?”

r“沒有。從來沒人來找,”黃山松道,“都是我主動去找他們。嘿,自從主任說了可以延長一個月,所有人像約好了似的,都強調質量第一,把進度放下來了,嘿嘿。”

r久别重逢,黃山松覺得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楊心一說。他給楊心一沖了杯麥乳精,還拿出幾個遵義雞蛋糕,要楊心一吃。他和楊心一相偎相依地坐在床沿上,給她講,說他在圖書館蒙滿灰塵的古籍書中,找到一本清朝出的《黔史》,這本書竟然還是貴州人寫的,薄薄的一本書中,真的寫到了她父親楊文德說及的楊氏土司的曆史,1600年那場“平播戰争”還寫得很詳細,有天氣情況,有明王朝派出的幾位将軍、總兵的名字,有海龍囤被攻破的情節,還有楊應龍和他兩個愛妾自缢身死的細節。到底是貴州甕安人寫下的史書,他不寫楊應龍投降和被處死,而強調他是自殺身死。

r讀出味道來之後,就像上了瘾般,一本一本書都借出來讀。

r黃山松指着他屋内堆積成一座座小山般的書說,有《遵義府志》《續遵義府志》《貴州通志》,還有一本舊社會出的《平播全書》,寫這本書的正是統領24萬大軍分八路征剿海龍囤的明朝将軍李化龍。

r“你别說,”黃山松挨近了楊心一的額頭道,“你那祖先,楊應龍,在遵義,就是當年的播州,還很有影響哩!這些書裡,記下了不少他的民間傳說,好笑得很,有些明顯是誇張的,誇張到近乎神話的地步了。比如說他力大無窮,說他的一隻靴子有幾百斤重,說他一巴掌按出一個大水凼凼,這是不可能的吧!”

r楊心一抿着嘴,咀嚼着黃山松不斷催促着她吃的雞蛋糕,眯眯笑地聽着黃山松喋喋不休地低聲講着,溫順地帶着欣賞地瞅着他。他稍一停歇,她就指一指他堆得亂七八糟的書籍紙張和筆墨,道:

r“太亂了,閑下來你得整理一下。”

r黃山松忍不住又去吻她,舔着她沾在唇邊的蛋糕屑,道:

r“我不整理!”

r她轉臉盯住他,他又一笑:“我要你再來,幫我整理。”

r她離座站起來,說:“我現在幫你整理呗!”

r他一把将她抓回來,坐回他身邊道:“今天不要你整理。聽我問你,那封彩禮單子的信,你寄出了嗎?”

r“你要我寄嗎?”她轉臉正色問他。

r他仰起了腦殼:“寄吧!”

r她掄起空心拳頭,輕輕擊打在他肩上:“是你跑到後門口來求我,不要寄的,你忘了?”

r“沒忘。這麼說你沒寄?”

r“寄出了。”

r“為什麼?”他急得叫起來。

r“寄的是另外一封,我自己寫的。”

r“寫了啥?”

r“就對秦來林說,爹近來身體不好,我一時出不了嫁,要照顧爹。”

r黃山松摟過楊心一,又不住地吻她。楊心一推搡着他,轉聲問:

r“你真願娶我?”

r“願。”

r“那等到啥時候?”

r“讀完大學。”

r“讀大學!”她直起身子,眨巴眨巴雙眼,仔細端詳着黃山松:“你要去念大學了?”

r黃山松肯定地朝她點頭,他兩手扳住楊心一的雙肩,把故意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的好消息,有可能進四川美院和貴大美術系的好消息,一五一十給楊心一說了。

r楊心一聽得眼角閃出了淚花兒:“是真的,是真的嗎?山松,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r黃山松見楊心一比他自己聽到消息還要激動,忍不住摟着她道:

r“讀大學,當工農兵學員,一時半刻就結不了婚了。你能等我嗎?你會等我嗎?”

r“我會等,我願等,”楊心一莊重地點着腦殼道,“隻怕、隻怕你上了大學,就不會再要我這個識字不多的鄉下姑娘了。”

r說着,她的腦殼挨近黃山松胸膛,啜泣起來。她是真的擔心。

r黃山松的心靈受到震顫,心一的熱淚,心一波動起伏的胸脯,心一的擔憂,都在顯示她是愛他的,深深地愛着他的。他捧起她低垂的臉,伸出巴掌笨拙地抹拭着她的淚水,這淚水有點燙他的手,他說:

r“心一,你是土司王的後裔啊!你身上的血液裡,淌着統治了播州七百年土司王的血脈呀,我到哪裡去找這麼高貴的血統……”

r“不!我是土匪的女兒,我的伯伯楊文賢,還是大土匪,被人亂槍打死了!”楊心一認真地說,說得淚水不斷淌出來:“死了還給人罵,說他是匪首身旁搖羽毛扇似的人物。天哪,我連他長什麼樣,都沒見到過,和我有啥相幹嗎?都咒到我的頭上來了,說我、說我……”

r她抽泣得背過氣去,講不下去了。

r黃山松起先還帶着俏皮的、半開玩笑的口吻和她說這事兒,見她哭得這麼傷心,他曉得不能和她嬉玩意兒了。他張開雙臂把楊心一摟在懷裡,用嚴肅的、表白心意般的聲調道:

r“我管不着那麼多,真能從美術專業畢業,不管分配到哪裡,不管具體從事什麼工作,我都要娶你。”

r“你真敢?”楊心一仰起臉,淚花兒還沾在眼睫毛上,似哭似笑地問。

r“有啥不敢的,”黃山松道,“再說了,人家又不知道你家裡的那些事。”

r“會知道的,”楊心一的神情又黯然了,“你沒聽說,啥事兒都興查三代,一查,不就全曉得了!碧沙灣那麼偏僻的地方,還有人來内查外調呢!”

r“讓人家查去,”黃山松的手臂一甩,“我不管,我隻要娶你。”

r楊心一又被他說得破涕而笑:“你說得輕巧,娶、娶、娶,你曉得咋個娶嗎?”

r黃山松“巴登巴登”眨着眼:“不就是雙雙一起去申請張結婚證嗎?”

r“噓!規矩多呢,在碧沙灣村寨上,哪像你說的這麼簡單。”楊心一的食指豎在嘴上,又點一點黃山松的臉。

r“我該怎麼做?”

r“跟你說啊,在播州地方,男女之間接觸,得先有個媒人。”楊心一的心境平和下來,說話的語調又親昵又柔和。

r黃山松笑:“我們的媒人,就是你爸楊文德,我是通過他,認識你的。”

r“便宜了你,連媒人也不請。”楊心一莞爾一笑:“有了媒人,讓媒人帶着男的,去偷看女方,或者是趕場天,悄悄指給男方看;或者是女方待在家,媒人帶着男方找個理由去女方家。總而言之,該男方主動。”

r“接下來呢?”

r“男方看着滿意,就請媒人提親。”

r“女方都是被動的嗎?”

r“不,若女方說想進一步了解下男人情況,媒人就得約女方到男方家去了。這下子,男方家庭這邊就緊張了,得好好地準備,因為女方這次來,不但是要看清男方相貌,還能從男方家所住的村寨、房屋、家庭成員情況,一下子全面了解男方的條件。女方看下來,心中願意的,就會順水推舟,在男方家長盛情邀請之下,留下吃飯。”

r“吃中飯還是晚飯?”

r“都行,隻要留下吃飯,男方家就會把自己近親屬都請來一起吃頓飯。這過程,也是男方家所有親屬端詳、考察女方的時候,有的女娃兒在這過程中,會緊張得出一身大汗,還有的飯都吃不下。”楊心一說到這兒,腦殼一歪問:“你什麼時候帶我去家看看啊?”

r黃山松陡地一怔:“我的家,就是知青點,窮得啥都沒得,還消請你看。”

r“你不要賴,”楊心一低聲說:“你上海的家,我和爹還一無所知呢!”

r是啊!人家女方,也很想了解他情況的呀!黃山松坦率地講起來,他父親是安徽黃山腳下黟縣的一個農家子弟,十三四歲時随親戚到上海學生意,就是在綢布莊上當學徒,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由于父親忠厚、勤勉,得到綢布莊老闆的信任,一路升遷提拔,到解放時,讓他當了一家布莊的經理,還分撥了一點股份給他。因為有這點股份,解放之後父親的成分始終被評定為高級職員,有輕微剝削行為。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也因為有剝削行為,父親被人寫大字報,先是罵他“資本家的走狗”,後來幹脆說他也是資本家。現在呢,仍然屬于甄别階段,究竟定為高級職員,還是資本家,到運動後期處理。不過,最近媽媽來信說了,父親的成分很快就會得到實事求是的解決。從這決定性的語氣來判斷,父親不會被定為資本家。至于媽媽嗎,她就是食品商店一個營業員,普通職工。快退休了。

r“那你們家,”楊心一聽完,以她的理解說,“還是屬于勞動人民家庭。”

r“就是靠勞動吃飯的家庭,”黃山松直截了當地說,“在我記憶中,從小到大,爸媽就是商店裡營業員,爸爸在綢布莊賣布,媽媽在食品商店賣糕餅、蛋糕,對了,給你吃的華夫餅幹,就是媽媽從食品店買的。不過,也許從小受詩書傳家的影響,爸爸媽媽對我讀書盯得很緊,後來發現我喜歡畫圖,他們很贊成,要我有空就去書畫店、朵雲軒看看。”

r“真好,”楊心一向往地道:“有機會,我還真想去上海你家看看呢!”

r“真娶了你,”黃山松肯定地道:“還怕沒這機會嗎。哎,你還沒講完呢,女方吃過飯,親事就定了嗎?”

r“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楊心一噘着嘴說,“女方不留下吃飯,這件事就算完了。當然男方家這麼多人見過女的了,也會慎重考慮,對女方滿意的,會給女方送一份禮物。這樣,相親算成功了。”

r“準備結婚了嗎?”

r“哪這麼簡單。相親隻是正式開始,除了感謝女方來做客,得給女方和陪同來的媒人一份‘人情’之外,男方還得在這之後的時間裡,給女方家送至少三次禮。”

r“三次?”

r“你嫌多了?”

r“不,我是問:什麼時候送呢?”

r“逢年過節呀!春節過大年,是必定要送的,還有重陽節、端午節、元宵節、中秋節、七月半,節慶多得很。有心的男家,打聽到女方家長或是祖父母的生日,也會來送禮。”

r“送些啥呢?”

r“這年頭,還能送啥子東西。”楊心一歎口氣,一臉窮得無奈的樣子:“還不是那幾樣東西,送四樣的稱‘四個一’,送三樣的叫‘三個一’。”

r“‘三個一’是啥子?”

r“面條一把,糖一包,買得到白砂糖的,就一包白砂糖,買不到的,水果糖也可以替代。酒一瓶。‘四個一’再加一瓶醬油。”

r“這麼簡單啊!”

r“你說簡單,有些男家還嫌一回回地送,不勝其煩。”

r“女方家光是接收嗎?”

r“不,照禮儀,也是規矩,收了男方的禮,請他吃頓飯,男方離去時,女方要回贈一樣禮物。”

r“是啥?”

r“最普遍的是襪墊,心靈手巧的姑娘,還會把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向往繡在襪墊上。一對鴛鴦啊,一雙雀兒啊!有的鳥雀羽毛,繡得花豔豔、好看得很。”

r“怪不得,”黃山松恍然大悟地說,“出工歇氣時,姑娘們都在繡襪墊呢!”

r“那是表示她已經有了心上人,是自傲的表示,也是未來的日子有依靠的意思。”

r“隻有你不繡。”

r“你也沒給我家送來成雙成對的‘四個一’啊!”

r“我送了你一張畫。”

r“我好喜歡的。一個人時,我總躲在屋裡展開來看。”楊心一由衷地道:“連我爹都喜歡,誇你畫得好,有才華。他念叨了幾次,要回贈你一樣東西,哪曉得,送個瓷瓶你看不上眼……”

r“哪裡呀!”黃山松急忙申辯:“我真是怕,放在知青點,人多手腳忙亂,把它摔壞了。我一直認為那是好東西,現在讀了這麼多書,曉得了播州的曆史,我更覺得這禮物珍貴了。”

r“反正我們已經回贈了禮,”楊心一笑道,“你不拿,是你的事兒。我會替你存好的。”

r黃山松不想糾纏在這個話題上,他岔開話題問:

r“你說,我們相好,你爹他曉得嗎?”

r“我也講不清。心頭該有點數的吧。”

r“你們沒有講起過?”

r“我一個姑娘家,”楊心一的臉頓時漲得绯紅绯紅,眼裡閃爍着羞怯的光,“咋個好意思跟爹講這種事。不過,他說你是個好人,有良心,不講那些空話、大話、假話、套話,也不向他背語錄。”

r“還有呢?”

r“還有就是誇你畫得好啊!他說你畫我的那張畫,讀得出畫之外的意思。”

r“你讀出來了嗎?”

r“你壞!”楊心一抿緊了嘴,不無憂郁地接着道:“爹總說,你們在碧沙灣待不長,早晚要走的。統統都要走的……”

r“他說得這麼肯定?”

r“不止一回這麼說。我就覺得,他不鼓動我和你相好。”

r“是……嗎……”黃山松拖長了語氣應了一聲,這倒是出乎他預料的。他總感覺,楊文德是喜歡女兒楊心一和他多接觸的。“為啥子?”

r楊心一的雙眼流波閃了閃,望到黃山松堆在桌子角的古書上:“他是怕傷着我了吧。”

r“傷着你?”黃山松兩眼瞪得大大的。

r“是啊!一往情深地愛上了你,你突然之間走了,像這回一樣,讓你第二天午前趕來報到,你說聲走就走了。”楊心一說着說着,一雙幽深晶亮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把我一個人丢在碧沙灣,我到哪裡去找你?我咋個辦?”

r黃山松又被她的語調和深情打動,抱緊了她,湊近她身畔安慰道:

r“不會的,你不是說找就找來了嘛!給了我一個喜出望外。”

r熱戀中的男女,每一句對話都是有滋有味、耐得咀嚼的。黃山松這一輩子的初戀,傾注了他所有的感情和狂熱。兩個人待在一起,時間再長都是短促的,話兒再多似乎還是沒有說夠、沒有說透。

r當楊心一像着了火般站起來說她要走了時,黃山松才回到現實中來,他愣怔地瞪着楊心一,問:“走?到哪裡去?”

r“回碧沙灣啊!好長好長一截路哩。我是到碧沙鎮上趕場,看見一輛班車,車頭上放着‘碧沙——南白鎮’的牌子,心想你不就在縣城嘛,心血來潮,坐上車就找來了。”楊心一解釋着她突然到來的實情:“我問清楚了,南白鎮開回碧沙鎮,最後一班車是下午四點!差不多了,你看太陽都偏西了。”

r那真是沒多少時間了。黃山松上街的時候是早點連着中飯一起吃的,吃完飯他逛了一陣街才回來,和楊心一待在小屋裡說話,至少也有兩三個小時了,要趕車還真得抓緊。黃山松依依不舍地緊緊擁抱着心一,他熱切愛着的姑娘。親着她就不想放。

r楊心一試探地推了推他肩膀:“到車站有一截路,我還得找個地方解溲。拖不得了。”

r黃山松這才松開手,打開緊閉了好長時間的門,和楊心一先後走出來。

r小屋外頭是一個水泥鋪砌的院壩,院壩邊上有個水龍頭。哇,在小屋裡待久了,外頭的空氣好清新,秋陽好明朗。

r楊心一走進招待所衛生間去的時候,黃山松轉到門房間去看了看時間,下午三點十分,還能趕上南白鎮開往碧沙的最後一班客車。

r在等待楊心一出來的時間裡,黃山松這才猛醒到,進了小屋,光顧着親熱纏綿,忘記問楊心一餓不餓了。細想想,她是一早上街出來的,肯定沒吃午飯,怪不得她把幾塊小小的雞蛋糕和麥乳精都吃了,臨上車前,他一定要請她吃點東西。

r現在他有點兒零花錢了。他們這幾個從生産隊、公社抽調出來編書的知青,按規定每月有36元的工資,其中一半18元扣出來交回生産隊照常評二分,還有一半18元中的12塊,拿出來作為在招待所食堂的夥食費。另有6元,發給他們本人,作為零花錢。革委會主任還讓他們每月填一張加班費單子,一個月填上20天,這樣又有8元的加班費發到他們手上,故而零用錢是足夠了。

r陪着楊心一走到客車站,黃山松搶在前頭去為她買好一張回程票,把找回的五角錢連同車票,一起遞給楊心一,楊心一要給他錢,他不容置疑地道:“拿着,你拿着,下回還要來呢!”

r時間還充裕,他和楊心一走進了車站附近的羊肉粉館。

r楊心一真餓了,當透心滾燙的羊肉粉端上桌來時,黃山松推到她面前,讓她先吃,說你要坐車走,先吃。她隻遲疑了一瞬,便埋頭吃開了。

r黃山松也隻到這裡來吃過一次,但是對粉白湯紅、撒放了花椒面、鹽巴、味精、醬油、蔥花、蒜葉、芫荽和按瘦片、半肥瘦、肥片排列碼放整齊端上來的一大碗羊肉粉,印象深刻,不但看上去色澤美觀、引誘他的食欲,而且吃上去鮮香四溢,餘味不盡。插隊落戶幾年,他已能欣賞辣椒的鮮香,吃得格外爽利。

r見楊心一同樣吃得津津有味,他忍不住問:“好吃嗎?”

r楊心一喜吟吟地點頭:“比碧沙鎮上的脆哨面好吃。”

r臨近發車時,黃山松又去買來一盒壓成扁鼓型的雞蛋糕,讓楊心一帶回去,捎給楊文德吃,說換換口味。楊心一執意不收,黃山松拉下了臉,說:“你嫌少嗎?”

r楊心一這才收下。

r下午4點整,發車了,黃山松追着客車小跑了好幾步,挨窗坐着的楊心一探出腦殼來,朝他連連喊着:“小心,你小心。”

r車子開出了南白鎮,黃山松這才拖着慢吞吞的腳步,怅然若失地走回去。

r他從心底深處湧起一股依戀之情,舍不得楊心一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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