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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1600年)4

時間:2024-11-07 10:07:11

讓小孫子楊壽松跟着奶娘穆學花坐在這隻大囤籮裡頭,從後山隐蔽的懸崖峭壁之間吊下去,真是一個常人難以想得出來的好辦法。瞧囤籮的兩頭用篾索絞出了扣扣,當它一落地,打開囤籮蓋子,往密林裡一鑽,兩條人命就算是從被官軍的重重包圍之中逃出來了。壽松有救了,他楊應龍楊氏家族,在滅頂之災襲來時,也有後了。

r這是海龍囤不幸之中的大幸,楊家是命不該絕的呀。

r楊應龍感激的目光從軍師孫時泰瘦削的臉上,移到自己的寵妾田雌鳳臉上。不用說,如此絕妙的方法,肯定是他們冥思苦想地湊出來的。說不定還有拿妖捉鬼田七兒出的點子呢!這龜兒啥鬼主意都想得出來。

r“帶的東西,”楊應龍隻問了一句,“不會有閃失嗎?”

r“不會,”田雌鳳指着囤籮道,“裡頭還會墊上棉被,大人娃兒坐在裡頭,像車船上一般。還能靠呢。”

r孫時泰補充道:“穆學花這女子,膽大心細不說,辦法也多哩。我還擔心,又是娃娃,又是金印和青花瓷瓶,還有随身帶着花銷的碎金銀,她不好帶呢!”

r楊應龍詢問的目光瞅着田雌鳳,他也有此疑問哩。

r田雌鳳連連擺擺手:“一點兒也難不倒她。她用背衫把娃娃背身後,用另一隻背衫兜住青花瓷瓶,牢牢地攔腰拴在自己肚皮上……”

r“肚皮上?”楊應龍不禁詫異。

r“我也心奇啊,”田雌鳳道:“腆起肚皮,不是難得走路嘛!哪曉得穆學花道,身上背一個娃娃,又懷着一個,即便在路途上遭遇了官軍,人家也不會為難和懷疑她啊!”

r孫時泰連連點頭贊道:“這女子想得周到,走慢一點怕個啥。”

r楊應龍滿意地颔首,看來,這些細節是不用他操心了。他沉吟片刻,又問:“你們選定何時,讓奶娘走呢?”

r“後天午後就要放晴,”田雌鳳接過話頭道,“今晚上不管雨大雨小,都得讓她走。”

r孫時泰放低點兒聲氣,對楊應龍道:“以防萬一,奶娘和小壽松從後山選個僻靜險峻處往下吊時,田七兒說他帶一夥人,吵吵嚷嚷、啊吼連天地從囤前往官軍陣地跑去……”

r楊應龍一揚雙眉:“莫非他小子想帶頭突圍出去?他沒啥武功啊!”

r孫時泰搖搖頭,又擺一下手:“非也,他說帶一夥人去詐降。”

r田雌鳳蹙着眉,雙眼目不轉睛盯着楊應龍。

r瞅這架勢,楊應龍明白,這重複使用的詐降之計,也是他們幾個商量過的。他故意拖長語氣問:

r“官軍那頭不信呢?”

r“管他們相信還是不相信,突圍是以卵擊石,一個死。詐降被抓,還可以喊冤枉,被關起來的可能性大,被亂刀砍死的可能性小。”孫時泰分析道,“海龍囤被包抄起來以後,時有零星播兵潛下山去通風報信、投降的,沒聽說都遭殺害。”

r楊應龍沒有吭氣兒,他想的是另外一面。這個點子,肯定是田雌鳳的遠房族弟田七兒為主出的,這個小子還想着拿命賭一把哩。楊家曆朝曆代珍奇财寶,委托他選地秘藏。他曾細與楊應龍說過,名人書法碑帖、真實畫軸單為一處謹藏,因怕濕怕潮,擇幹燥空間為要。宗廟法器、古玩古董、金銀大錠、朝廷賞賜,量大而雜,另擇一處妥藏。至于黃金白銀、珍珠瑪瑙、翡翠佩飾,則選易藏易取的洞穴地方。這些藏寶地點,他雖畫有圖識标記給楊應龍,但實地唯他一人所知。隻要逃出一條命去,所有的财寶珍奇,不全歸了他一個人去?

r想是想到這一點了,但形勢險惡到今天這一地步,楊應龍不想當着田雌鳳、孫時泰點破這一點了。他隻擺動手勢叮囑道:

r“詐降那點兒響動,要把握得恰到好處,不能讓人識破。”

r孫時泰淡淡一笑:“那就要看田七兒那點旁門左道的表演功夫了。”

r楊應龍想問,他咋個不露臉來見我一面。轉念一想,話到嘴邊又忍住了,這習鬼谷子、練方術的精靈鬼怪之人,懷了那點兒侵占财寶的心思,還敢來見嗎?!他是怕我起狐疑之心啊。楊應龍不再說話,隻是重重地盯了田雌鳳一眼,他多少也窺知一點這個寵妾的真正心思了。

r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六月三日,把播州山路淋得泥濘不堪的淫雨,下得小些了。

r起了風,細毛雨拂在人臉上,毛茸茸的。天也不似烏漆墨黑一團,透出了一些人眼能辨識的光。

r一切都如事前周密安排的那樣,擅長裝神弄鬼的田七兒帶頭,領了七八個投降官軍的播兵,紮着醒目的白帕子,揮舞着在黑夜裡仍能看清的黃布、白綢,在一片叫嚣聲中往官軍陣營前哭爹喊娘地跑去。

r海龍囤上,有人大叫着:“抓逃兵啊!”

r還有人射着弓箭,朝他們扔着火磚。

r官軍營地裡,頓時亮起燈火,嚴陣以待,一片喧嚣嘈雜之聲。還有人吼着:“不要沖下來,跪倒在地!把手舉高、舉高!”

r囤上囤下,兩軍對壘的陣地之間,亂作一團。

r海龍囤後山既無人防守、又無官兵進攻的陡峭懸崖邊,隐隐約約看得見幾個模模糊糊的身影,手指着兩根粗實的長繩,把一隻細篾編的大囤籮,緩緩地往懸崖下放去。

r輕風吹着微雨,似無人察覺。密密簇簇的樹林之中,有幾雙關切的眼睛,透過微亮,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隻黑黝黝的囤籮,緩緩地、緩緩地降下去。

r霍地,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之聲,從囤籮裡透出來。

r把所有人的心揪緊了。

r那是身心的懸空,讓那還不曉事的楊壽松感覺到了恐懼吧。

r細雨中的夜,太寂靜遼闊了。前山上的喧嚣嘈動,這囤後僻靜處都聽不見,嬰兒的啼聲,迅疾地消融在海龍囤大山深處。

r隻懸在半空一刹那的囤籮,又緩慢地往崖下放去。

r……

r浙江人孫時泰确有未蔔先知的那點兒本事,一切正好他說得那樣,六月四日午後,天朗開了,出了太陽。播州地方的夏日,頓時令人燥熱難當。畢竟離四川近啊,耀眼的陽光和海龍囤高處的風,把經日綿雨下得滿地泥濘很快曬幹了。比起雨天,這是官兵進攻的好機會。守囤的援兵不敢怠慢,飽飽地吃了一頓中飯,嚴陣以待。

r但是預料中漫山遍野數路夾攻的大戰并未打響。

r官軍和播兵在囤上囤下虎視眈眈地對視着。雨停霧散,雙方陣前的動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稍一露出腦殼和臉龐,“嗖”的一聲,冷箭暗器射來,不是頭破血流,就是一命嗚呼。

r面對這你死我活的激戰前的甯靜,雙方的将士都懸着一顆心在等待和猜測。等待搏命厮殺的那一時刻到來。猜測自己是命大還是得捐軀。

r楊應龍估計得到,李化龍召集參将以上的将官會議,早就把攻囤事宜布置下來。天晴之後囤前還無動靜,那說明劉大刀劉曉得播軍的悍勇和厲害,一定是在會同六監軍、四總兵商議如何攻上海龍囤。

r太陽底下僵持了一下午,攻囤的沒有打上來,守囤的在搶時間吃晚飯。楊應龍想要嘗試奪路突圍的可能。

r鐵柱關和銅柱關号稱固若金湯,被官軍攻下了。

r号稱“一夫萬關,萬夫莫開”的最險關隘飛龍關,也在輪番攻擊之下,失了三十六步天梯、又失飛虎關。用了近乎巫術的“裸女亵軍”之法,也被官兵施狗血和連續火槍、鳥铳破解。

r對于堅守内城,楊應龍也已沒有十二萬分的把握。人有此鬥志,山巅之上的水卻不夠了。

r他想在六月四日夜間,組織一支敢死隊,廣發賞銀,在夜深人靜、人疲馬困之時,從囤後偷襲劫營,趁勢殺開一條血路,突圍出囤,潛入密林洞穴,以圖東山再起。

r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r強龍難鬥地頭蛇。

r敢死隊組織起來了,賞銀分發下去,待到下半夜自高處勢如破竹殺将出去。

r哪曉得偏橋路總兵陳璘早有防備,他令将士們采用竹安置栅欄,入夜就悄無聲息地放置箛闆在栅欄前。楊應龍組織的敢死隊再勇敢善戰,也是血肉之軀,無防備之下,趁夜出擊,沒沖到官軍營前,已被箛闆上鐵釘尖竹戳傷。“哎呀哎呀”哀叫之聲,驚醒了官軍,飛石冷箭一齊射來,敢死隊拖着血肉模糊的身子,退回到囤上。

r楊應龍曉得殺出重圍已沒有可能,隻能做最後一搏的困獸猶鬥。

r六月五日,天還沒亮,囤前的攻勢開始了。

r楊應龍居高臨下,看那一面面攻囤的令旗,已然明白。曾經和他有朋友之誼的劉劉大刀兵分三路;徐字旗的徐珊從右側往囤上攻來;周字旗的周以德身先士卒,從左側往上攻;劉自家和興隆路總兵李應祥,居中而攻。每隊官兵都有參将督陣。

r天沒亮透,攻囤的官兵齊心協力前仆後繼地擁往鳳凰嘴。

r鳳凰嘴上的播兵殺紅了眼,奮力抵抗官軍進攻,節節敗退至土城。

r鳳凰嘴落于官兵之手。

r攻陷土城的官兵退避一側休息,又一撥官兵馬不停蹄沖上山巅高處,他們在督陣官的催促之下,利用居高臨下的地形,迅疾拖來大铳、鳥铳、火箭、火磚這些明顯占于優勢的兵器,輪番不絕地向土城攻擊。

r隆隆的火炮聲,官軍将士攻下土城的呐喊歡呼聲,熊熊燃燒的沖天大火和随風飄散的硝煙,又朝着月城卷來。

r月城上箭矢齊下,堅硬的石頭也當作武器淩空扔來,似暴雨如冰雹。乘勝攻城的官軍退了下去,又如潮湧一般沖上來。

r他們用的還是半個多月前攻上三十六步天梯的人海戰術,戰死的将士屍體成為他們進攻的踏闆,李化龍親自祭出皇帝的尚方寶劍,令擂起戰鼓,将官揮刀身先士卒,見畏縮後退者立斬,奮勇殺敵者當下賞銀并升官。

r官軍瘋狂地呼叫着沖上來,在月城牆上架起天梯,一個接一個攀上囤牆揮刀砍殺,兩軍相擊的“當當”聲,奮力搏殺的嘈雜聲,受傷士兵的呼救聲,大火燒起的畢畢剝剝聲。

r血流成溪,屍橫遍野。挺着長槍的官兵沖進囤牆,揮舞大刀的官兵躍上囤牆,火炮的轟隆聲炸開了又一個月城的口子。

r官軍以多擊少攻陷了月城。

r劉大刀劉下令,焚火燒城。

r楊應龍不甘心哪,土、月二城一失,就等于賊盜進了海龍囤的客廳。他令兆龍、世龍、從龍、勝龍幾兄弟,連同兒子、女婿一齊提刀揮矛領播兵輪番沖殺,意圖奪回土、月二城,連續三次,都被官兵用佛郎機、百子铳對準了城門轟打。

r直至黃昏,也沒奪回土、月二城。

r劉劉大刀拼命效忠朝廷,吳廣、陳璘、李應祥、馬孔英、曹希彬各路總兵看準了海龍囤已是一塊盤中的肉,十幾倍于播軍的官兵如泰山壓頂一般,直擊楊應龍的土司宮殿,那是立功受賞的極佳時機啊!

r日薄西山,殘陽在播州山地塗抹出血紅色的晚霞。

r你來我往鏖戰了整整一天的官軍和播兵,似取得了默契般,不再沖殺拼鬥。人是要喘一口氣,喝一口水,吃一口飯的。山巅之上,隻有徐徐飄散的煙霧,漸漸淡弱和暮霭消融在一起。

r楊應龍在林中受驚野獸的嗷嗷聲中,在恐懼的播軍婦孺嘤嘤的哭泣嗚咽中,聽得分明,那官軍合江路的總兵吳廣正在聲嘶力竭地頒布軍令:

r“明日莫視而戰,直抵命可耳!如不破囤,我當先死!諸将士敢不盡死力以從。”

r風把吳廣的聲音清晰地送了過來,楊應龍聽得清清楚楚,守囤的将士也都聽得明明白白。

r海龍囤陣地上一片安寂。

r夜幕降臨了。

r海龍囤在一片喧嘈營擾之中沉入黑暗之中。

r楊應龍胡亂吃了一頓晚飯,飯吃得少,隻一碗海龍米煮的飯,香噴噴的;肉吃得多,仍是切成的黑山羊肉片,蘸着苦蒜、野蔥和鹽巴辣椒,有滋有味;酒喝得更多,一盅連一盅,數不清喝下去多少了,還是赤水河畔的茅台燒春,喝得人精力旺盛,體力倍增,還催人亢奮。

r白天在激戰中奮力拒敵的播兵們已困極倚牆酣睡,楊應龍不要護衛跟随,帶着點酒意,一步一步緩緩攀上厚實堅固的囤牆,去放眼一望四周山野的情景。

r這一望讓他頓時駭然,猛吃一驚。原本熟悉的覆蓋着層層林浪的莽莽群山,一點兒不似往日夜間的四野寂然。而是四面八方火光燭天,隻見那推推擠擠、蜂擁而至的峰巒陡崖之上,綿延起伏的山嶺峽谷之間,甚而至于深深的山淵裡,都燃着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火堆。亮閃閃的火焰飄悠着、晃動着、忽閃着,有的集中燃成一團,有的舞蹈般騰躍着,有的火堆小一些,卻一眼可以看出,火堆旁囤滿了官軍士兵,他們在烤着雞、鴨和野豬的肉吃。遠遠近近飄過來的氣息裡,聞得出禽畜肉的味道。

r李化龍啊李化龍,這一定是你下了令,怕我楊家播軍趁着夜深人靜,突圍沖出海龍囤而去。

r看這陣勢,就能曉得會聚了24萬官軍的朝廷,花了多大軍費錢糧,這一百多天打下來,楊應龍就領教了官軍的各式武器,除了和海龍囤播軍手中相同的大刀、長矛、利劍、梭镖之外,更多的是播軍手裡不曾有的火炮、火箭、火雷、三眼鏡、長柄铳、上号箭、強弓、鉛彈、火藥、藤牌、盔甲,還有滅虜虎蹲炮,好些都是先進武器。英勇的播軍沖殺上去,一炮轟過來,不及交手,就倒地了。這也是官軍得以攻上他楊應龍堅如磐石般的海龍囤城堡的原因啊!

r從重慶揮師出發平播時,李化龍号稱的:“海内熊虎之師,如雲而集;陳紅之粟,蔽江而上。”看來不是虛張聲勢,朝廷為平播一役,是花足了力氣。

r重兵壓境,層層疊疊、漫山遍野掩殺而來啊!

r開戰以來的一場一場浴血厮殺,一幕一幕在楊應龍眼前晃過,在遠遠近近或大或小的火焰間騰躍閃掠,守北路的骁将穆昭、吳尚華不敵劉大刀的連營直擊,兩個兒子朝棟、勘棟和勇将楊珠,也抵擋不住劉攻勢;劉大刀兇啊,那麼易守難攻的婁山關,他令軍士攀藤毀栅攻克了。羅進恩守崖門關被部下斬殺,近萬播兵投降。楊應龍親率3萬播軍,往吳廣營沖擊,終因官兵人多勢衆,又退回來。兩三個月裡,播軍迎八路官兵惡戰啊,終因寡不敵衆,于四月中旬帶着17000多人退守到這海龍囤上。

r又是一個半月過去了,八路官兵團團圍住海龍囤,環而攻之,輪番進擊,包圍圈越縮越小,終于連形勢成犄角之勢的關隘土城、月城也失守了。

r海龍囤血戰到了最後的時刻,楊家725年的土司王朝即将在明天六月六日的火炮轟鳴中毀于一旦。

r楊應龍是明白人,連打過交道的李化龍、劉都稱他是軍事家,他能看不到自己的殘局敗象嗎?

r一陣深沉的悲哀之情從心底深處襲上來。

r他借着寬厚堅硬的囤牆掩護,又往囤上掃去一眼,遠近燃燒的火焰在他眼裡模糊了。哦,已陷落官軍之手的土城和月城之間,仍在焚燒,這是他曾經的演兵場、養馬場、金庫銀庫、火藥池、營房、金銮殿啊,亭台樓閣、曲徑回廊、鱗次栉比,金碧輝煌啊!常駐在此的幾百個人,為他楊家土司王朝經營管理着播州方圓2000裡轄地上的一切事務啊!

r這是楊家世世代代、祖輩嘔心瀝血延續了700多年傳到他楊應龍手中的呀!

r自唐朝僖宗乾符三年(876年)楊端祖公起始,直到第二十八代應龍之父楊烈,楊家土司王朝在播州這塊土地上生活,生産、開拓、建設繁衍、生息、薪火相傳了29代,文韬武略,重義尚孝,應付于朝廷,貢賦于皇上,周旋于川、黔、湖廣和秦陝,幾乎代代都要和貼鄰的大小土司開戰,争疆奪土,他們一代一代都把這播州祖業傳下來了,為啥偏偏傳至我楊應龍手上,要毀于一旦了呢?

r楊應龍自視要比他的父親楊烈更聰明、更能幹、更強勢、更能繼承播州的流風古韻啊!

r要不,他也不會在1573年22歲時就把宣慰節度使的大權掌握在手上了呀!都說父親楊烈既不受明廷寵信,一輩子對播州無大的建樹,他隻是按照慣例,年年到了朝貢時節,就讓播州屬下的土官頭目到京城去朝貢,朝廷讓貢馬他貢川馬,朝廷讓他供大木,再難再不好采,他逼着播州百姓進深山、鑽密林,冒着生命危險、冒着染瘴疠之氣,死亡過半的恐懼,把“神木”采來,悉數運往京城。為的是“盡臣節”。把宣慰節度使的大權交到兒子手上時,他對楊應龍說過一句:

r“你當上就曉得了,難啊!”

r這一當就當了27年,咋個還不到30年,咋個還在他年富力強之時,延續725年的土司王朝,就要在他手上分崩離析了呢?

r悲涼哀傷的心境讓楊應龍身心疲憊至極。

r他不是自視習文講武,力大無窮,通謀略、知戰陣,屢戰屢勝嗎,他不是憑借着播州豐衣足食、兵強馬壯、戰将英勇,又有山川險阻、沃田千裡,足能稱雄于西南,當他的千歲爺嗎?他不是還封自己的兒子朝棟為後主了嗎?

r為啥這土司王朝,傳不到第三十代,傳不到朝棟手上,傳不下去了呢?

r直到此時此刻,直到這山窮水盡,陷于官軍重重包圍之中,即将陷于滅頂之災時,他才意識到父親楊烈為啥對朝廷逆來順受,為啥常顯萬般無奈之相,為啥還在他不過22歲時,就把大權交到他的手上了。

r父親楊烈早就洞悉朝廷消弱土司實力、控扼播州,一步一步監控和統馭,最終實行改土歸流的大勢啊!父親楊烈是在用他對朝廷的表忠誠、對皇上的服從來延續土司王朝的時日啊!

r為啥直到這個時候,楊應龍才領悟到這一點呢?

r悲涼之中又添了悔悟,楊應龍還是年輕氣盛,還是血氣方剛、意氣用事,還是自視甚高,驕蹇一時啊!

r他貪戀權勢嗎?他貪戀!他要當千歲爺,還要兒子跟着當下去。他寫出對聯,并将其刻在囤牆上:養馬城中,百萬雄師擎日月;海龍囤上,半朝天子鎮乾坤。這不是告白于天下,告白于皇帝,他有此野心嗎?

r有此一條,李化龍、劉這些昔日的朋友,就能奉聖旨、捧尚方寶劍來剿滅他了呀!

r他自視太高、不可一世啊!簡直到了暴虐、嗜殺的地步。殺了妻子張友蓮,已經做得有點過了,平時清醒他也悟到這一點,可聽到道士們為張友蓮抱不平,做道場為崇尚道教的張友蓮超度亡靈,他為啥又認為大逆不道,聽信了寵妾田雌鳳的讒言,逼着道士們上山來設壇打醮做法事,讓道士人人緊握鋒利的刀刃,手指不斷者證明道士确有法術,可以免死;而握斷手指者,說明他并無道術,當場殺死。引得道士們臨死大叫大嚷。

r同樣的酷刑又勒逼到五司七姓頭上,強占他們的田地屋場,掘毀他們的祖墳。引得他們也跟着張友蓮的叔叔張時照,不斷地向貴州巡撫告狀,向四川巡撫告狀,樹了好多敵,給官府朝廷好多來剿滅他的把柄。

r兒子楊可棟作為人質關押在重慶府,屢受敲詐勒索和虐待,死在牢裡。令楊應龍暴跳如雷,到他索要兒子屍體回歸故裡安葬的要求被拒,重慶官府還在逼要錢款時,楊應龍忍無可忍,幾近瘋狂地吼道:

r“吾子活,銀即至矣!”

r所有這些事發生時,他的軍師孫時泰、黃七,和其他幕僚謀士,沒一個勸他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繼續服從朝廷的種種要求。身邊的人隻是給他出謀劃策,分析其中的利害,仍不忘恭維他的英勇善戰和兵強馬壯,并貶抑明軍的不堪一擊,說貴州府的軍士不禁打,四川府的官衙裡不想打,他們風聞播軍能征善戰,畏播如虎,以至怒不可遏的楊應龍終于反明心起、釀成這一場大戰、惡戰、血戰。

r是大戰啊!戰事初起時,李化龍在重慶備戰已畢,揮師南下時,楊應龍躊躇滿志,決心以播州之實力,割據自保。他自任最高軍事統帥,整饬内務,排除異己,追殺仇家,秣馬厲兵地部署進擊和防務。

r他不是在總部設大總管4名嘛,他不是器重軍師孫時泰嘛,他不是讓謀士4人,時時給他出主意、想辦法、遞點子嘛,他不是分掌漢路兵馬,下設36個統制所,讓提調們大膽管起來嘛,他不是每所之下又轄了總旗、每總旗轄下又設了小旗,讓一個個總把、把式手中有權、部下有兵嘛,他不是在播州所轄的54個裡各設一名坐寨,統領一隊巡警,實行正規部隊和地方武裝相結合來抵抗官軍嘛……想的是很有章法,似乎固若金湯,萬無一失。可而今眼目下呢?

r是茅台燒春的酒意在全身彌散,還是他在鏖戰中緊張了一天,他的眼皮耷拉下來,他的渾身上下綿軟無力,他的四肢也覺酸痛難安,他壯碩的身子倚靠着囤牆,他為躲避官兵暗箭流彈的頭顱歪在牆上,他試圖振作精神、睜大雙眼,眼前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火堆時而畢剝作響,時而散發柴木樹疙瘩的煙氣,時而嗅着濃烈的禽獸烤煳的肉味。終于,那一堆一堆火焰燃成了通紅的大火,燒烤着他的臉,燒灼着他渾身熱騰騰的身軀,他腦殼一歪一垂,竟然被瞌睡襲倒,睡着了。

r楊應龍在一陣迷幻夢魇之中睡過去了。

r風吹來沒有涼意,遠近山嶺上火堆旁時而傳過來的讪笑聲、猜拳喝令聲,酒醉怪嗥聲,他聽而不聞。

r他成了孤家寡人一個,沒有人察覺他的動靜,沒有人發現他倚在幽暗的圍牆之下睡了過去。

r這一覺睡了多久他不曉得了,人世間也無人講得清了。他隻以為官軍的進攻即将在明晨拂曉重新開始,他隻覺得那些連日征戰仰攻的官兵一個個也是疲倦至極,像他一樣需要睡足了才會發動攻勢。

r他沒想到官軍會出其不意,原先從來不放在他眼裡的總兵官陳璘會從二更時分就發動奇襲。

r真是一場奇襲,神不知鬼不覺的偷襲。

r是震撼山谷的喊殺之聲驚醒了他,還是凄惶尖厲的恐怖驚叫呼醒了他,楊應龍來不及細辨了。隻聞短兵相接的搏殺之聲清晰可聞,更多的官軍隊伍,舉着一支支火把漫山遍野呼天搶地在往囤上擁來。

r楊應龍大喝一聲:“咋個回事?”

r孫時泰應聲而至,也許他早就上了囤牆,隻是看見楊應龍在迷糊中瞌睡,沒敢貿然驚動他。到了這時候,這個浙江人竟然還如此沉得住氣,他報說:“二更時分,照例是水西安疆臣的兵給囤上楊應龍的播軍送水來了。激戰到這幾天,雖然天在下雨,囤上的食用水早不夠了,一萬多弟兄要喝呢。全靠私下有來往的水西安疆臣幫忙,約好天天二更時分,由他們派出20多人,往海龍囤上送水。不料天機洩露,這一情況讓逼近囤上來的官軍偵知了,他們埋伏在半路,偏橋路總兵陳璘派出幾支隊伍,一支先撲殺了送水上囤的送水兵,由陳璘安排的英武軍士,假扮成水西安兵,挑着水送到城門口。囤上巡夜的播兵以為是天天準時抵達的送水西安兵,一點沒起疑心,打開大門出來接水。陳璘的官兵一擁而入,将毫無防備的接水播兵通通放出。後面的火铳隊随即跟進,架起火铳,鳴炮為号,火铳轟隆轟隆朝着囤牆齊轟。陳璘、吳廣兩總兵領着大隊人馬沖進了内城,睡夢中驚醒過來的播兵抓起武器急忙應戰。兵抵萬安關前的官軍,縱火燒關。這陣兒,播兵正邊打邊退,大批官兵揮舞着手中刀槍争先恐後沖進來了。

r“大勢去矣!”

r講完内城遭偷襲失守的情況,孫時泰長歎一聲,道出這四個字。

r楊應龍“呼”的一下立起身子,怒目圓睜,在槍炮喊殺聲中,厲聲喝問一句:

r“明知大勢已去,你還在這裡幹啥子?”

r“願與主公同生死。”孫時泰道。

r“憨色!”楊應龍猛一跺腳,他想說你是外鄉人,随便化個妝容,就能逃之夭夭,銷聲匿迹。但孫時泰軍師的耿耿忠心,還是令他動容。他随即大喝一聲:

r“召集所有人,都到内宮來。”

r說完疾步沖下囤牆。

r“呼啦啦”一聲霹靂震響,萬安關“轟”的一聲,燒起了沖天大火。

r内宮院壩裡,所有人擠作一團,驚慌失措地大呼小叫。

r看見楊應龍和孫時泰跑進來,混亂騷動的人堆靜寂下來,衆人都轉過臉來,惶惶然地瞪着楊應龍,等待他的一句話。

r楊應龍一眼掃去,隻見兒子楊朝棟、楊勘棟有一個雙手持劍,一個呆若木雞,傻了似的望着他。

r幾個兄弟楊兆龍、楊從龍、楊世龍、楊勝龍無不是硝煙塗面,有的滿臉殺氣,有的灰心喪氣,有的幹瞪着眼,有的大口喘息着。

r田雌鳳、周豔瓊、何玉碧三個寵妾,強忍着啜泣,垂淚站在一側。

r周邊還有影影綽綽的親信、侍從、仆人、護衛。

r楊應龍手一擡,對為首的兄弟和田雌鳳分别指了指,道:

r“把所有的金銀錢财,悉數都拿出來,通通散發給衆人。”

r楊兆龍應了一聲,田雌鳳隻凄厲地哭号着喊他:

r“千歲爺……”

r楊應龍不耐煩地吼道:“快散啊!”

r楊兆龍連忙跑進屋裡,田雌鳳往後退着,隻是“嘤嘤”嘶哭。

r楊應龍提高了嗓門,對衆人道:“事已至此,700多年的楊家祖業,毀于一旦了。我……我再顧及不了你們了。”

r說着,揮淚如雨。

r“爹!”楊朝棟一聲呼叫,撲到楊應龍跟前,楊勘棟跟着踉跄上前,父子仨相抱而泣,哭作一團。

r院壩裡所有人為之動容。

r楊兆龍從屋内擡出一隻箱子,打開蓋子,将裡面的金銀珠寶,捧出遞給院子裡的人,有的仆婦取了,匆匆離去;有的下人攤開雙手,連連擺動,表示不取。

r楊兆龍把箱子兜底掀翻了,傾倒在地上,高聲道:

r“你們各自取吧!屋頭還有,随便拿!”

r衆人隻是瞪視着一地的金銀珍奇,衆目睽睽,交換着驚惶的目光。

r楊應龍手一揮:“趕緊拿走,各自逃命去吧,沒時間了。”

r像在呼應他的話,院壩外頭,官軍的喊殺吼叫之聲,一陣一陣傳進來。

r一個男仆俯下身子,取了一塊金子,逃遁一般離去。衆人紛紛蹲下身子,朝金銀珠寶伸出手去。

r楊應龍環視衆人,道:“你們各自快打主意,奔一條活路去吧。我是不能落入官兵之手的,将自焚而死!”

r說完,迅疾退進屋裡去。

r周豔瓊、何玉碧一先一後哭叫着跟進内室。

r“應龍,你不能丢下我!”周豔瓊泣叫着。

r“千歲爺,我願随你去。”何玉碧凄喊着。

r三人一進内室,楊應龍把大門緊緊合攏,拿起門闩,“砰咚”一聲,牢牢地将門闩死。

r天亮了,内室屋頭已有微光。楊應龍将細長的白色绫羅甩上高梁,對周豔瓊和何玉碧道:

r“我自缢死,你們兩個遂焚火……”

r“應龍,我下不了焚燒你的手,還是讓我先自去吧!”周豔瓊哭泣着撲上前來。

r說着,搶過懸吊的白绫,奮起一躍,把脖子套進绫圈。

r看着周豔瓊的雙腳淩空踢蹬掙紮,何玉碧凄厲地慘叫着:

r“姐姐,我也随你來了!”

r說着,同樣懸梁自盡。

r看着兩個寵妾的身子在眼前晃蕩,楊應龍這個猛醒,他最為寵愛,幾乎到了言聽計從地步的田雌鳳并沒跟他進屋。是他把大門關得太快,還是她有意沒有跟進來,楊應龍分辨不清了。他的腦殼裡頭掠過田七兒醜陋不堪的臉龐,這個江湖上稱之田奇的怪人,掌握着楊家藏寶之地的秘籍,田雌鳳能死裡逃生,活出一條命來的話,她還有享不盡榮華富貴的時日過哩……

r闩緊的門被“嘭嘭嘭”地撞擊着,有地動山搖之感,還有官軍的呼叫呐喊之聲一句一句傳進來:

r“繳械不殺!”

r“降而不殺!”

r……

r楊應龍拿過牆角的油燈,燃起床榻之上的綢被枕頭,又點燃兩個寵妾垂吊下來的衣衫褲管。遂而把油燈往地上一扔,那火舌舔起潑散的燈油,“轟”的一聲燃起了大火,火焰頓時蹿騰起來。

r楊應龍使勁地扯了扯甩上高梁的绫羅,拉過一把椅子,蹬上去,把自己的頸根往绫圈裡一伸,猛地一蹬腿。

r椅子倒下了。

r闩得緊緊的内室的大門“哐啷”一聲被官兵們撞開,随着蜂擁而進的官兵擁進來的,是大量的新鮮空氣,房間裡的火焰像着了魔似的,“騰”的一聲雪亮一片,越燃越大,越燒越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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