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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4

時間:2024-11-07 10:04:41

楊氏家族,又是如何在這場戰争之後沒落的?

r幸好楊文德沒讓黃山松等得太久,那是夏末秋初時節,黔北農家難得的有幾天農閑,出工懶懶散散的,大夥兒都在磨洋工,混工分。田壩裡的水稻開始彎腰低頭,飽米的谷子還得等幾天才能成熟;苞谷逐漸熟了,隻能掰幾個嫩苞谷烤火來吃,還沒完全熟透了爆米;黃豆、小豆也是這樣,得曬過幾個大太陽,才會長得壯實。用碧沙灣老人的話說,等個場吧,就要進入秋收大忙季節了。

r這天的農活是到高山上的大土裡給苞谷薅三道草。

r高山上的大土是三年餓飯時期開出來的,原先這難得的一大塊高山巅上的平順地勢,是塊荒地。三年困難時期,餓啊,碧沙灣人爬到這山巅高處,把地挖出來,栽上些荞麥、苞谷,管它有收沒收,産量再低,也能糊口啊。沒想到,苞谷雖然長成小棵小棵的,可收成不佳;荞麥卻長得出奇的好。多虧了高山巅上的這點荞麥啊,碧沙灣寨子上靠它渡過難關的,好多家呢!後來大家發現了,高山巅上風大,夜間溫度低,節令上比田壩裡和坡土上晚一點,苞谷和荞麥還是有産量的,故而,生産隊長安排活時,栽種的時候提早一點,收獲的時候推遲一個節令,收到的苞谷和荞麥,碧沙灣寨子上家家戶戶都能分到一二十斤哩!這塊大土,就這麼年年栽種了下來。

r所謂苞谷薅三道,農活是很輕的。幹過一陣,看看太陽仍在頭頂上,時間還早,到傍晚收工時,這塊大土肯定是能薅完的。隊長就吹了哨子,讓大家歇氣連着吃晌午,吃完晌午飯一口氣把三道苞谷薅完,就收工回寨子。

r經常出工吃晌午,都是讓男女社員回村寨上去吃的。唯獨在高山大土上出工,離寨子太遠,照規矩各家各戶把晌午飯帶上坡去吃。

r黃山松是帶了一個飯盒上坡的,飯盒裡裝着大半米飯,米飯上覆蓋了一層洋芋絲絲,還有一隻荷包蛋。到了吃晌午時間有老鄉生起火來熱飯、熱菜,他就把飯盒蓋緊了,塞到老鄉的火堆旁烤一烤,有點熱了,打開飯盒,三口兩口把一頓晌午對付了。

r黔北遵義地界,時差要晚一些,吃晌午飯的時間,總要在下午的二三點鐘。夏秋時節的太陽,曬得人渾身感覺發熱。散開在高山大土吃飯、歇氣的各家各戶,有的在岩石遮起的陰涼處,有的走遠點在山泉水流經的小溪邊,有的在大樹和土坎旁,吃飯的吃飯,起火的起火,洗涮碗筷的洗涮着,抽煙擺談的圍攏在一起,擺龍門陣。年紀大些的,順勢在樹幹上、崖洞邊打瞌睡。

r看見楊心一收拾起碗筷到溪邊去洗,楊文德靠在土坎邊眺望着遠遠近近的綠坡翠谷出神,不時“吧嗒”一口葉子煙,眯縫起布滿魚尾紋的雙眼,若有所思。黃山松不由得走近他身旁,正要發問,不料他的手一擡,主動說道:

r“看到了嗎?那山勢高聳的一片,是金鼎山,面對着金鼎山的,高入雲天、拔地而起的群山,是海龍囤。”

r“海龍囤?”黃山松不由得問一句,碧沙灣寨子上,老鄉閑談之中,時常說及這個地方。

r楊文德點了一下頭,兩眼睜大了說:“三百七十多年前的平播之戰,打得最慘烈、最兇險的,就是海龍囤。死去的人,二萬多哩,所謂‘劫火山中銷戰骨’啊!”

r黃山松知道楊文德情不自禁要對他擺古了,他忍不住問:

r“二萬多人戰死,埋到哪裡去?”

r“萬人墳嘛!”

r“有墳?”黃山松心中又是一驚,二萬多人埋在一起的墳,這墳墓該有多大。

r“哪裡是墳,”楊文德“哧”的一聲似笑非笑,“那埋的地方,原本就是飛龍關下的‘殺人溝’。”

r“殺人溝!”又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名字。黃山松驚訝得兩眼瞪圓了,終于忍不住表達出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心願,“這地方遠不遠?”

r“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楊文德玄乎乎地道,“怎麼,你想去看看?”

r黃山松點頭。

r楊文德連連擺手:“沒有人帶,你是去不成的。隻怕你去了,找不着回家的路。”

r黃山松把目光望出去,眼前在下午的太陽光照耀之下,有氤氲的淡藍色輕霧在飄浮,茫茫然霧海上千峰萬壑起伏連綿,環眺四面,蒼翠的群嶺莽莽蒼蒼,綠色的林海似奔騰的海濤般流向天邊,多麼平靜而又安然的山野,哪裡有昔日血戰殺戮的痕迹。

r“這山好啊!山勢雄峻無險惡之象,山中谷深林密,樹木蓊郁,”楊文德指着無邊無際的山山嶺嶺,感慨萬千地對黃山松道,“山中還有水,流到我們村寨前的碧沙河,就是從這大山中淌來的,澄明清淨,楊家祖先說,‘溪中流碧玉,一川淌碎銀’,故而稱其為碧沙河,溪水轉彎處,水勢平緩,河床寬闊,清澈見底,溪水中小魚兒、鵝卵石曆曆在目。流到傍岩崖的急拐地方,年年的洪水沖來形成一個個深潭,潭中清水映得出人影,綠如翡翠。像今天這樣的太陽,晃動的水光映在崖壁上閃動,粼粼光影看得人心歡。河谷兩岸的稻田,世代栖住在村寨上的農民們用木槽、竹筒引這河溪的水來灌溉。還用卵石壘成攔河的壩坎,引水沖轉大木輪水車,帶動水碓聲聲跺擊舂米,你不是都見了嘛,碧沙河岸邊的碾坊。”

r說着,楊文德睜大雙眼,凝定般瞪着黃山松。

r聽着楊文德不急不慢地道來,黃山松愣了。他想起了寨鄰鄉親們對這人的背後議論,說楊文德這當過小土匪的漢子,肚子裡是有點文墨的。看,他介紹起這片山水土地來,哪裡像整天在泥巴裡刨食吃的粗漢,整個兒是文人。看來,說他在遵義讀過中學,喝過墨水,不是假的。見楊文德在等待他的反應,他連忙說:

r“是的,水碓舂出的新米,特别香。”

r“那叫海龍米,連毛主席都吃過、問起過。”

r“真的?”黃山松驚叫起來,你看這個楊文德聽他講他祖先的事,他話題一轉,講到偉大領袖毛主席身上去了。細想想,紅軍長征到遵義開過會,毛主席吃過海龍米,也有這可能。他沒打斷楊文德的話。

r楊文德見黃山松聽得專注,接着往下說:“碧沙河有‘一溪貫群山’之說,也有發怒的時候,大熱天下暴雨,引發山洪,巨流如白龍般飛舞出山,滿川奔湧,水災就來了。你們一起的女知青齊雁雁,就是對此無防備,被‘龍起身’的大水卷走的。我的祖先楊應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播州第二十九世土司,他得意揚揚自诩為‘白龍天子’,是轉世的‘半朝天子’,才惹惱了萬曆皇上神宗帝,遭征剿的。”

r繞了一大圈,總算又提到他的祖先,提到播州那場戰争了。黃山松迫不及待地追問:

r“那到底是咋個回事?”

r楊文德掀動兩片嘴唇,使勁“吧嗒吧嗒”咂了兩口葉子煙,翻起眼皮,瞅了黃山松身後一眼。

r黃山松轉了一下身子,看到洗涮完碗筷的楊心一端着鍋兒走回來了,便朝她微微一笑,楊心一俯身地把鍋子放進靠着土坎的背篼,又從背篼裡取出一副襪墊,走到一堆姑娘媳婦群裡去了。

r楊文德望着走遠去的女兒背影,慢悠悠道:“簡單點說,是楊應龍在海龍囤上寫了一副對聯,惹惱了神宗皇帝朱翊鈞……”

r“一副對聯就引發了一場戰争?”黃山松不解。

r“你看他寫的是啥呀!”楊文德吐出一口煙,“他那口氣太大了呀!你聽聽,‘養馬城中,百萬雄師擎日月;海龍囤上,半朝天子鎮乾坤’。什麼人能統率百萬雄師啊,除了皇上還能有誰?什麼人夠格兒自稱天子啊,北京城裡已經有一個天子,能讓你當這個半朝天子嗎?朝臣震怒,皇上龍顔抹下來了,派出平播大元帥李化龍調集四川、貴州、雲南、湖南、福建、浙江、廣東、廣西、山東、陝西、甘肅、遼甯、直隸等15個省的二十幾萬兵馬,分八路進攻,向播州壓過來,一百多天啊,殺得個天昏地黑,人仰馬翻,什麼怪招都使出來,楊應龍節節敗退,最後那些天裡,固守在海龍囤土堡中拼命厮殺抵抗,官兵攻破海龍囤,在一片奔逃、追殺、搶掠、放火的混戰中,囤上的好些東西都被毀了,楊應龍和他幾個小老婆隻得上吊自盡,沒有自殺的兒子、軍師、總管和百多名近親護衛全被活捉處死。慘哪……”

r黃山松想問,楊文德這一支後裔,該屬楊應龍和哪一個老婆之後,終因不好意思,沒問出口。

r在平靜安然的夏末秋初山野之巅,勞動歇氣的時間,聽到這一段三百多年前的往事,黃山松真有一股恍如隔世的滄桑之感。他仍覺得不滿足,仍有不解之處,忍不住問:

r“你不是說,神宗皇帝獎賞你的祖先楊應龍采伐金絲大楠木于皇室有功,賜了好多寶貝,包括那隻青花釉裡紅水梅瓷瓶。怎麼又會……又會派出幾十萬大軍殺過來呢?”

r“這就是曆史了,難纏得很,”楊文德深深地吸了一口葉子煙,徐徐地吐出來說,“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楚。你要對此有興趣,以後去圖書館,在那些封存的書籍中找來讀,都有記錄的。”

r“有記載?”黃山松又是一驚,他還以為,楊文德講的人和事,不過又是碧沙灣寨子上老百姓講的民間傳說罷了。

r“有。”楊文德肯定地道,又翻起眼皮,往黃山松身後瞅了一眼。

r黃山松一轉臉,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姑娘媳婦堆那兒去的楊心一,又回來了,靜靜地坐在一旁的山石上,聽她父親的擺古呢!偏西的太陽從側面照在她的臉上,紅潤潤的,出奇的美。

r黃山松冒出一個念頭,楊文德的祖先楊應龍,既是一個讨了幾房老婆的土司官,那些女子的容貌想必出衆,才會有楊心一如此讓老鄉稱作妖美鬼美的後代吧。

r“——”

r大概是看到衆人都吃完了飯,歇得差不多了,生産隊長又吹響了出工幹活的哨子。

r這天黔北碧沙河兩岸都逢雨,是那種惱人的時落時停的雨。女勞力這邊肯定是不出工了,男勞力這邊,生産隊長放了話,得看天,晴得久一些,還可以下水田幹活的。

r黃山松幹脆請了假,原因是在碧沙灣鎮城關插隊的姜川趁着農活不忙,專程到碧沙灣村寨上找黃山松聊天來了。

r姜川也愛畫,不過他喜歡的是小人書畫,即連環畫。況且他不擅畫人物,隻愛畫山水和屋舍。來插隊之後,黔北的山山水水及茅草屋、磚木結構的農舍,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地展現出來,男女知青夥伴們見了都說好,畫得真像。唯獨黃山松看到了,說像有什麼用。你喜歡的是連環畫類型,你看看哪一本連環畫是不畫人物的?一句話把姜川嗆得幾個晚上失眠,他還指望在素描和繪畫上找一條出路哩!

r知青的思路都這樣,指望憑借一技之長,到社會上混口飯吃吃。

r特别是看到了黃山松畫的人物,姜川佩服得五體投地。黃山松尖銳地給他指出來,你照此畫下去,隻能鑽進牛角尖,死胡同一條。依你的基礎,人物上不能突破,那永遠隻能是業餘水平。

r為了在人物繪畫上取得突破,更為了空下來有共同語言,趕場天,在碧沙灣鎮上相遇,姜川常來找黃山松。那年頭黃山松牛啊!畫領袖像遠近聞名,不但村寨上、公社,連區裡、縣上都小有名氣,四處有人請。比半脫産的大隊幹部還吃香呢!哪消下田土幹活。

r天時雨時晴,姜川待在知青點上無聊,又來找黃山松玩了。正在把他畫的碧沙鎮風情給黃山松點評,知青點門口響起姑娘的嗓音,遂而一個先迎出去的女知青朝男士卧室這邊喊:

r“黃山松,有人找。”

r“進來啊!”黃山松往門口那邊探了一下臉,說,“進屋來說吧!”

r他以為是村寨上的婦女找。應聲而進的,卻是楊心一和另一女孩姚秀。兩個姑娘看見陌生的姜川,分别一怔,楊心一輕輕說了句:

r“有客啊!”

r姜川忙說:“你們有事兒找山松,你們先談,我是來玩的。”

r黃山松看到楊心一找了個姑娘做伴主動來知青點,一點兒沒想到。他請心一和姚秀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坐在闆凳上道:

r“什麼事兒,說吧!”

r姚秀“哧哧”地笑着胳膊肘兒捅楊心一,楊心一聲氣朗朗地仰着臉道:

r“想麻煩你代我寫個信。”

r“什麼信?”黃山松不解道,“你爹也識字,你可以讓他寫。”

r姚秀又是一聲笑,食指尖兒點了楊心一的臉一下說:“這信她爹寫不了,得讓你代。”

r黃山松又是一怔:“你不也識字嗎?”

r楊心一正色道:“我識字不多。讀那兩三年的書,提筆就忘字。”

r姜川在一旁道:“你就幫她寫嘛,山松,人家求上門來了。”

r“是啰!”姚秀的聲音輕而細,進門之後一直在笑,“寫得好,我都要麻煩你們呢。”

r“好吧。”黃山松找出一沓信紙,拿出鉛筆,擡過一張吃飯的小方桌,把信紙和筆移到自己跟前,說:“你說,我寫。寫給哪個?”

r姚秀斜了楊心一兩眼,又笑了:“還能是哪個?托媒人上門來提親的秦郎呗!”

r黃山松一驚:“秦郎?”他的心作怪地“撲通撲通”跳開了。

r“秦來林,”楊心一端正了些,抿緊了嘴,一字一頓地說出對方的名字,低下頭看看黃山松把對方名字寫下,又點上冒号,遂而接着道:“你托媒人捎來的口信我爹和我都曉得了,我們對你的提親表示同意,覺得、覺得……”

r“覺得啥子?”黃山松問,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他問話的聲氣粗重了很多,連喘氣都是粗的。心跳得很不自然。

r楊心一幹咳了一聲,接着道:“覺得你是誠心誠意的……”

r“誠心誠意的?”黃山松重複了一句,擡起頭來,目光犀利地盯了楊心一兩眼。

r楊心一迎着他的目光,點了點頭:“在你正式前來碧沙灣寨上見面時,請準備好以下的東西作為彩禮……”

r“彩禮?”黃山松停下筆,正眼望着楊心一,“送了彩禮,就要辦婚事了啰?”

r“是的呀!這是黔北村寨上的規矩,”姚秀連忙作答,“黃山松,你們不懂,心一她年歲不小了。有人正兒八經來提親,多麼不容易,就該抓住時機,快事快辦!把該想到的彩禮,都一一寫上,一輩子不就這一次機會嘛!”

r楊心一贊同地點着頭。

r黃山松亂作一團,低下頭去,說:“要些什麼彩禮,你說吧。”

r“燈草呢衣衫兩件,一件是紅色的,要那種大紅的,婚禮上好穿。”楊心一幹巴巴地說着,“另外一件可以是咖啡色的,也可以是上青的。”

r“哎呀,心一姐,你還是指定要咖啡色的,你穿上青色的不好看。”姚秀插話道,“你這臉色,穿上大紅的才好看哩!”

r黃山松歪着腦殼,瞪起眼問:“到底要哪種顔色的?”

r“那就聽姚秀妹的,要咖啡色的吧!”楊心一不置可否地道。

r說話間,不但姜川在一旁看得有趣,同一知青點的其他男女知青,也聞聲圍上來了。

r楊心一仍在往下說:“毛哔叽褲子一條,呢褲子一條,的确良褲子一條,布褲兩條;還有,的确良的襯衣,花襯衣兩件;棉毛褲、衛生褲各兩套,毛絨衣兩件,一件是粗毛線織的,一件是細毛線織的。棉大衣一件,要帶毛領子的那種。還有,尼龍襪子四雙,皮鞋兩雙,一雙是系帶子的棕色皮鞋,一雙是冬天穿的翻毛皮鞋。上海牌女式的全鋼手表一隻,要防水的那種。還有,還有……”

r楊心一仰起了臉,莊重地沉吟着,眨動着一雙大而幽深的眼睛,費勁地思索着,生怕遺漏了什麼。她征詢的目光落到姚秀的臉上,姚秀趕緊提醒般道:

r“心一姐姐,彩禮彩禮,我媽說的,最要緊的是現金,漏掉了啥不要緊,有了彩禮錢,漏下的也可以自己去買回來。”

r“對了,”楊心一拍了拍巴掌,“現金300元……”

r“太少了,心一姐,”姚秀又插嘴道,“碧沙鎮上的姑娘出嫁,彩禮錢都要到500元了。”

r楊心一遲疑地扶着自己的雙膝讷讷道:“我已經要不少東西了。”

r“你還心疼人家,不是說,一輩子隻此一回嘛!”姚秀斜了她一眼道,“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r“哎呀!”一個在旁看的女知青道,“别看姚秀姑娘才17歲,要彩禮的經驗比楊心一還豐富呢!”

r“你們不知道啊,”另一個女知青說,“媒人到姚秀家提親,不是一回兩回了!”

r兩個女知青身後的男知青道:“這是地地道道的出銅钿買婚姻,哪裡還有一絲絲愛的味道啊!像看西洋鏡!”他是用上海話說的,楊心一和姚秀顯然聽不懂。

r來做客的姜川也感歎道:“我今天來,也大開了眼界。”

r唯獨代筆的黃山松,等衆人的議論停下來,轉了一下手中的鋼筆,用不耐煩的口氣問:

r“定下來了嗎?要500還是300?”

r“500,你給心一她寫上。”姚秀忙回道。

r楊心一擺手:“還是300吧!”

r“看啊,還沒嫁出去,就當起家來了。”姚秀讪笑着拍着楊心一的膝蓋,“替婆家省錢。”

r“我就照你的意思寫上,300,”黃山松說着寫上了現金300,随即道,“要不要我把信從頭到尾讀一遍?”

r楊心一點頭,姚秀說:“當然要得,讀慢點。”

r衆人又圍攏過來,聽着黃山松念信:“親愛的秦來林,你好!……”

r姚秀先叫起來:“羞死了羞死了!這又不是你們上海人講戀愛寫情書。心一姐沒叫你寫親愛的呀!”

r知青點所有的人都哄笑起來。黃山松環顧衆人,雙眼目光炯炯盯住楊心一說:“都要嫁給人家了,叫一聲親愛的也應該啊!”

r“畫掉!”楊心一臉色嚴肅地說着,把手垂垂一掠,“這就是一張彩禮單子。”

r說着,她離座而起,徑直朝知青點門口走去,看得出,她不悅了。

r“嗳,心一姐,”姚秀沒有叫停楊心一的腳步,伶俐地轉過身來,認認真真地對黃山松說,“畫掉吧,山松哥哥,嬉不得的,心一姐找個婆家不容易,你這麼一寫,會遭婆家人看不起。麻煩你抄一遍,我帶回去交給心一姐寄出去。人家要定黃道吉日了。”

r黃山松極力地抑制着自己心亂如麻的情緒,用克制的語氣有氣無力地問:

r“這麼說,事兒很急了?”

r姚秀重重地點頭:“急,急得很!”

r“要這麼急幹啥?”黃山松又不解地停下了筆。

r姚秀俯下身來,苦口婆心地道:“哎呀,不是跟你說了嘛,心一姐過了20,在碧沙灣鄉間,就是老姑娘了。姑娘年歲一大,沒人要,提親的人也越來越少。”

r“為什麼?”黃山松執意往下問。

r“不為什麼,人家就會想,肯定是她身上有啥毛病,肯定是屋頭有啥事情,肯定是做過見不得人的事情,肯定是……哎呀,跟你說不清楚,”姚秀巧利嘴地,都覺得說累了,她連連擺擺手說,“反正,這是鄉間的風俗。和你們上海大城市不一樣。你就快點往下寫吧。”

r黃山松盯着姚秀,突然想起這姑娘是碧沙灣寨子上有名氣的姚三公的孫女,姚三公并非名門望族,或是在區裡、縣上當過啥幹部,隻是他有一手好廚藝。聽說姚三公原先在遵義黔香館當過廚師,做得一手黔味菜系,有一回歇氣時閑擺龍門陣,一個上海知青不屑地說過一句:貴州會有什麼菜,一個字,辣,全包括了!不料讓姚三公站起身來一陣憤憤地反駁:“你娃兒懂個啥子?不錯,貴州菜的特點是辣,貴州菜裡的精華是不辣你懂不懂?黔式風味菜,品種多哩!你吃過雙首吃嗎,你懂冷盤之外的四溫碗嗎,你曉得八窩碗嗎?”

r幾句話嗆得那男知青臉色一陣紅一陣青的。姚三公捋着三寸長的胡須,放慢了語氣道:

r“跟你娃兒随便舉幾個例子吧。兩過中是杏仁茶和蛋糕洗沙合,還有四點心:兩糖食、兩水果。一個席面,34件菜肴呢!至于貴州各地,銅仁的綠豆粉、畢節的湯圓、遵義的羊肉粉,貴陽的豆腐丸子,思南的花甜粑,隻怕你聽都沒聽說過呢!”

r這以後,上海知青們都見識了,凡是碧沙灣村寨周圍四鄉八寨的老鄉家中,逢到迎親、接親,婚姻大事,慶生祝壽,喪葬儀式,總而言之鄉間的紅白喜事,姚三公必是被請去掌大廚的要人。說是貧窮鄉下,他竟然也能施展廚藝,做出二三十種菜肴讓客人們吃得喜笑顔開哩。

r出生在這麼一戶人家中的姚秀自然比其他農家姑娘開朗些也開放點,沒想到連她,也把女孩出嫁的年齡看得這麼重。

r黃山松不再同她拌嘴,埋下腦殼,抄寫起代楊心一寫的信來。

r其實,楊心一剛才每報出一件她身上穿的衣裳,每索要一樣彩禮,黃山松的心就緊一緊,一股酸楚楚的滋味直往上湧,一陣陣不安就襲遍了全身。

r這麼說楊心一要忙着出嫁了,這麼說她等不及了,這麼說事情已經是火燒眉毛了。

r那麼,他和楊心一偷偷摸摸的相戀、相好是怎麼回事呢?那麼,楊文德幾乎是暗中默許他倆的接觸又是怎麼回事呢?那麼,他和楊心一美好的、如癡如醉的親吻、擁抱、撫摩、相偎相依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r隻是逢場作戲?

r是鄉間常有人說的“嬉玩意兒”?

r不會啊,每一次趕場天,每一回在他們家的相會,他們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都感覺到親不夠,每次到了散場的寨鄰鄉親回來之前分手時,他們是那樣的依依不舍。為啥隻是這幾次因農事忙碌沒有趕場,為啥隻相隔了這麼幾個星期,形勢卻急轉直下,突然變化了呢?是楊心一變心了?是對方開出的條件太優厚?是楊心一下決心不再愛他了?

r黃山松滿腹懷疑,他急切地期待着下一個趕場天的到來,他要去問楊心一,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她為什麼不愛他了?這個叫秦來林的是什麼人?長相如何?她為啥會這麼急切地嫁給他?他能給她帶來幸福嗎?

r黃山松幹什麼事兒都沒心思了,他敷衍着來玩的姜川,他對知青點和碧沙灣寨上的人和事視而不見,他晚上失眠了,猜測、懷疑、傷心、惱怒、不解不時浮上心頭,像有無數小蟲子在啃噬着他,爬過他的軀體,他煩躁不安,他心神不甯,他輾轉難寝。

r夜裡睡不好,白天幹農活就沒力氣。即便和楊文德在一起,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他想問問楊文德,楊心一是不是要嫁了?也問不出口。如果他說,是的,女兒要出嫁人了,他能說什麼呢?再說了,他和楊心一暗自熱戀的事兒,他從來沒和楊文德講起過,雖然他的感覺中,楊文德似乎是心照不宣地贊成他和楊心一交往與相戀的。但那隻是他的感覺呀,從來不曾點穿和說及過。不,不!他不能直接對楊文德說,他隻能等,等到趕場天,找着和楊心一單獨相處的時間,去問楊心一。畢竟,待字閨中的是楊心一,不是她父親楊文德,是楊心一要嫁人。

r哦,等待趕場天的到來,真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r想到楊心一要遠嫁,要離開碧沙灣寨子,要離他而去。黃山松簡直接受不了,他的生活中怎麼能沒有她呢?他親過她,他吻過她,他熱烈地一次一次懷着深愛擁抱過她,他怎能忍受她去投進另外一個名叫秦來林的男人的懷抱。這是他絕對不能忍受和接受的。他要阻止她,他要說服她,他要向她表示,表示……

r黃山松的心整個兒懸在半空中,他失魂落魄了,他不知所措了,他不曉得吃飯是個什麼滋味,他大睜着雙眼等待天亮,等待趕場天的到來。他焦急得心頭一陣陣地冒火。噢,他愛楊心一,他真的愛她呀!

r他覺得等待趕場天,簡直是在煎熬。時間怎麼會走得這樣子慢?

r即使是熬,黃山松也沒熬到趕場天的到來,熬到和楊心一見上面。

r是周四的黃昏,快收工了,碧沙灣大隊榮委會的主任,也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一個不常到碧沙灣村寨上來的半脫産幹部,騎着一輛自行車,一直沿着馬車道,拐到黃山松幹活的田埂邊,向黃山松招手:

r“小黃,你來一下。”

r黃山松正和社員們一起收割早米,一種栽得早,收得早、産量也大些的稻谷。他和社員們一起彎腰把成熟的稻谷割下來平放在田頭、排在田埂上,幾個雙臂有力的社員抓起割下的谷子,掄動雙臂使勁地把谷子打落在四四方方的大木鬥中,每掄動一下,谷穗擊打在木鬥闆上,此起彼伏,田壩裡、心野上就響起有節奏的“砰咚砰咚”的響聲。收獲季節,這是黔北四野裡一派撻谷的景象。

r聽到大隊支書主動找到田頭上來叫他,黃山松估計有重要的事兒了。

r黃山松光着腳丫小心翼翼避開田裡的谷茬茬,走到書記跟前,招呼着:

r“主任,你好!”

r“明天一早,你到公社搭車,直接到縣城文化館報到。”

r“去幹啥子?”

r“人家喊你幹啥子,你就幹啥子。”書記回答着,從衣兜裡掏出一份通知,遞過來,“這是我給你從公社帶回來的,上面寫着要你幹的事。”

r黃山松看了一眼,通知蓋着縣文化館、縣群藝館、縣文化局三個大紅印章,幹的事兒沒寫明,隻說是參加大批判專欄宣傳活動。不過時間寫得十分明确:明天中午十一點之前必須報到。

r對黃山松來說,這不是第一次了。公社、區裡,還有其他大隊,都借用過他。出門去幹活,工分照勞動力算,一天12分。津貼、補貼歸他個人零花。完成任務還有一筆誤工補貼,一次性發給他帶回交生産隊,作為評工分的依據。

r以往他會欣然接受任務,高高興興地去,但是這一回,他一點兒高興不起來,他一肚子的話沒機會給心愛的楊心一講,他還怕,怕出去的時間一長,楊心一遠嫁他鄉離去了。

r如果真是這樣,讓他如何是好?

r隻有一個晚上了,臨走之前,他總得有所表示,哪怕時間再緊,他總得對楊心一說點什麼,要不他就是去了縣城,工作也幹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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