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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5

時間:2024-11-07 10:04:10

黃山松蹑手蹑腳、唯恐被人察覺地穿過碧沙灣寨子後坡的竹林,往楊文德家泥牆茅草屋的後門走去。

r整理完明天一大早去縣城的洗漱用品和他随身必帶的畫筆、顔料、畫夾。見同一知青點的夥伴們并不留神他的動靜,他趴在小方桌上,寫下一封短信,裝入信封,決定自己悄悄地塞進楊心一的門縫裡去。

r他想過,請姚秀姑娘替他轉交這封信。那樣的話,姚秀很可能猜到是怎麼回事,萬一事情在寨子上傳開,楊心一會承受好大的壓力。他也想就此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心一不是要嫁了嘛,随她去嫁,他以往和她之間的情,以往和她之間的親昵,隻當沒發生過。可他做不到,他要阻止她出嫁,說服她哪怕再等一二年,也許、也許就在這一二年間,他就熬出頭了,他就會有一份工作,哪怕這份工作隻是到廠礦裡當個普通職工,哪怕這份工作隻是在縣城文化部門當個寫寫畫畫的工作人員,他就可以公開與楊心一的戀情了,他就可以像老鄉們說得那樣光明正大、明媒正娶了。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呀,他有繪畫才華人們都傳遍了,要不,這兒、那兒為什麼都會來借他使用呢。

r他需要的是時間,落實一份工作的時間啊!當知青,無論男女,誰都視工作、一份固定工作是命根子,沒有工作,哪怕愛得再深、再如膠似漆、再難分難解,都不敢談婚論嫁,越過這一鴻溝。

r他的信寫得很短,很直白:心一,不要把那張彩禮單子寄出去,你等等,耐心地等一等,好嗎?

r他相信她讀了信,會以他寫的字裡行間,讀出他的情義、讀出他的心意來的。她怎麼能去嫁給這個叫秦來林的男子呢,她了解他嗎?她愛他嗎?她能幸福嗎?

r前頭就要走出竹林小徑了,黃山松記得竹林和楊文德家的茅草屋之間有幾步鋪着石闆的下坡路,路盡頭就是心一家茅草屋的淌水溝,跨過淌水溝,就是她姑娘的閨房後門,他多次從這扇後門進出過,還是熟悉的。

r黃山松把電筒圈撚小了,讓它隻照着自己身前的道。不要讓光暈光線驚動了楊文德。

r夜有點沉了。

r茅草屋隐在黑黝黝的夜色裡,窗戶上已沒了光亮。這會兒,心一該躺下了吧。他明天就要離開碧沙灣寨子了,她聽說了嗎?大隊支書來找他的時候,好多人都見了的,他們聽說他又要被借出去使用了,去幾天不曉得,但他們會傳,有可能把消息傳進心一的耳朵裡,也有可能傳不到她的耳朵裡,她一點不曉得。

r黃山松的心跳得厲害,他摸出信封,走近心一閨房的那扇小門,把熄了的電筒揿亮了,照亮門下頭的縫隙。他記得,幹打壘的黃泥巴厚牆和樟木的闆門之間,是有一條縫隙的,塞進一封信去,綽綽有餘。

r黃山松蹲下身子,把信封往縫隙裡塞進去。不知為啥,想想很順當的事兒,塞得卻不順利,信卡在門縫裡,又進去了小半截,還有大半截露在外頭。

r黃山松隻能用力,信封折疊起來了,卻還是沒塞進去。黃山松想就這麼算了,心一明早晨打開後門,總會看到的。轉念一想又不要,萬一有人清晨從楊家後門口走過,看到露出大半截的信,撿起來看了,豈不壞大事。黃山松喘得氣也粗了,他把信抽出來,再往門縫裡塞,還是隻塞進去小半截。他隻得又一次揿亮了手電筒,屋裡響起了楊心一受驚般的詢問:

r“是哪個?”

r遂而,黃山松隔着門聽到她從床上起來,拉亮電燈的聲音。

r黃山松想撒腿就跑,但他的兩條腿似被釘在後門口了,沒有動,反而把身子貼在門闆上,輕聲答了一句:

r“是我,心一。”

r楊心一的腳步響到後門口來了,黃山松退後幾步,站在竹林的小徑邊,他怕聽到聲響的楊文德和女兒楊心一同時出現在後門口。

r屋裡的腳步輕了,“啪嗒”一聲,亮了一會兒的電燈也拉熄了。黃山松揣度,心一已經聽出他的聲音,生怕驚醒已經睡下的父親。他伫立在竹林邊上,睜大雙眼盯着那扇依稀可辨的後門。

r門闆發出“吱呀”一聲輕響,黃山松把電筒光往地上垂直按亮了一下,讓楊心一看得見他站的位置,瞬間又按熄了。

r楊心一朝他撲過來,一把逮住了他的手,氣喘籲籲地問:“你、你咋摸來了?”

r黃山松摸着她暖乎乎的手道:“我睡不着。”

r說着就把她往竹林小徑裡拉。她有些不情願地跟着他走了十來步。幽黑一片又帶着潮氣的竹林深處顯然使她害怕,她不願往裡走了,站定下來催促道:

r“有話你說啊!”

r“話……話都寫在信上了。”黃山松這才想起他從後門口退出來時太慌張了,忘記拿夾在門縫裡的信。

r“信呢?”心一問。

r“在你屋子後門口……”

r“怪不得,我聽門縫裡有響動。”她恍然大悟地悄聲說。

r黃山松伸出雙手,捧起楊心一的臉龐,不管不顧地接連吻了幾下,說:

r“我要去縣城文化館了……”

r“調去?”她的聲音裡有幾分驚喜。

r“哪裡,還是借調。”

r“去多久?”

r“還不曉得。怕我去久了,回到碧沙灣村寨,你嫁出去了,我急得沒辦法,隻好寫下幾句話留給你。”黃山松急巴巴地道,“不說清楚,我去了也不安心。”

r“你寫了點啥?”

r“不要把彩禮單子寄出去,你要等我,耐心地等……”

r“等到哪年哪日啊?”楊心一悲哀地歎了一口氣,“山松,你不曉得,我媽……”

r“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媽,隻看見你爹和你生活在一起。”

r“她……她早死了!”說着話,楊心一哆嗦着偎依在黃山松懷裡。

r“什麼時候死的?”

r“餓飯年成,那時候我還小。”

r“你媽咋個啦?”

r“她臨死,給我爹留下話,說如果心一娃娃能長大成人,早點嫁出去,離開碧沙灣寨子,嫁得越遠越好。你看我,過20了……”

r“不要急、不要急。”黃山松雙手撫摩着楊心一的肩膀,安慰般地勸着:“給我一點時間,給……”

r話沒說完,竹林外頭楊心一家茅草屋的燈亮了,随即傳來楊文德的聲音:

r“心一,心一,你到哪裡去了。後門咋個開着啊?心一!”

r楊心一放開嗓子應了聲:“爹,竹林裡頭有響動,我來看一下。”說完她又推了黃山松一把:“快走,看了信,我去縣文化館找你。”

r說完,反身朝她家茅草屋的後門走過去,邊走邊故意搖晃着竹子“嘩嘩啦啦”響。

r黃山松貓着腰,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移動着腳步,往小徑深處走去。邊走邊還聽到楊家父女的對話:

r“看到啥啦?”

r“啥子都沒得,爹,可能是竹鼬在林子裡逮竹枝吃,吵得我好心煩。”

r随即,又聽到楊心一閨房後門重重的關門聲。

r黃山松這才亮起手裡的電筒,尋找着竹林裡的小徑,走回知青點集體戶的屋頭去。

r碧沙灣村寨上,已是一片甯靜。遠遠近近,沒有幾家農舍屋頭還亮着燈。唯能聽到繞寨而過的碧沙河流水,在汩汩地發出輕響。

r楊心一說了要到縣城文化館來找他,雖是慌亂中急急忙忙說的,黃山松還是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到來,尤其是到了趕場天,這種期待愈加強烈。

r他這一趟到縣文化館來,原先隻以為上面又是安排他去畫領袖像,寫巨幅的美術字,來報到之後才曉得,不是要他幹這些駕輕就熟的活,而是要他參與編書。全縣17個區100多個公社報了百多篇先進知青的事迹材料上來,縣文化館、群藝館、文化局選了幾個筆杆子,要把這些先進知青事迹的材料經過文字加工,筆下生花,編成一本書。用這本書中知青們生動的事例,來有力地批判林彪在“571改變”綱領中污蔑的“知青下鄉等于勞改”的謬論。黃山松的任務是啥呢?

r為了使這本書更加形象,栩栩如生,需要插圖。最好每一篇文章配一張圖。他的活說重不重,文章定了稿,他拿來讀了,配一張插圖就行。但這配插圖的活,說輕又不輕。人家幾個弄文字,配圖的就他一個。而且每幅插圖不能雷同,這一幅畫了女知青的肖像,那一幅必須反映知青和群衆打成一片,不懂繪畫的人覺得,他這活兒不輕松。他也噘着嘴,表示這活不好幹。其實他心裡清楚,不難。為啥呢,先進知青的事迹都是現成的,赤腳醫生為貧下中農服務,他就畫個背藥箱的知青風塵仆仆走在山路上;訪貧問苦,他就畫幾個男女知青圍在苦大仇深的老貧農身邊聽他回憶對比;戰天鬥地他就畫個水庫工地知青們和貧下中農在一塊兒幹活;愛護集體财産他畫知青跳進河裡搶救木材……知青上山下鄉,在村寨上,無非就是這些事兒。黃山松這些年裡,對黔北的山水大地、田壩樹林、河谷懸崖、村寨風光都已熟稔在心,對這活有十分的把握,故而内心裡覺得是很輕松的。比起在碧沙灣寨子上出工幹活,那是輕巧和舒服得多了。畫筆在他手上,活的進度掌握在他心裡。畢竟要插的圖還真不少,他提出要看些參考書籍,縣裡面頭頭也答應了。

r自從“文革”“破四舊”開始就用封條貼起來不再對外開放的圖書館向他敞開了大門,随他進藏書室裡去挑選參閱材料。

r在散發着書籍紙張黴潮味的書架上,他不但找出了一些美術畫冊,吊腳樓風光的山水,他還找到了即使原來在上海也沒見過的手繪的苗族人物,仲家形象,其筆觸和表現的手法,讓他大開眼界。更令他驚喜的,是他找着了記載眼下插隊落戶這塊土地的《遵義府志》《續遵義府志》《仁懷志》《貴州通志》及一些黔北風土人情民間故事的書,還有播州各縣的縣志和記叙播州土司的書。

r那些和他一起整理知青先進事迹文字的夥伴見了,笑他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書,有啥看的,早該掃進曆史的故紙堆去了。我們今天要記錄的,是當代的風流人物。

r黃山松隻是含蓄地笑笑,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我隻翻翻,随便浏覽一下。”

r回到寄住的宿舍裡,他卻是貪婪地,廢寝忘食地讀着這些以往同自己毫不相關的書。

r為啥呢?

r他在這些書上讀到了楊應龍的名字。

r他萬萬沒有想到楊文德和他擺龍門陣一般講起的祖先的事情,是實有其人。他真沒想到,這名字還真的出現在古書、志書上。楊文德和他說的事兒,他讀到了;楊文德沒和他講起過的,他也讀到了。

r原來這黔北山地果然是叫播州,原來直到清朝的1727年,這地方才由四川劃歸貴州來管。原來楊家土司皇朝,真的在古播州土地存在了整整725年,曆經29代。

r那麼說,楊文德和他說的,真像他自小在弄堂裡聽大人們乘涼時所說的三國、水浒、隋唐演義、楊家将、談嶽一樣,曆史上真有其人,而且是活生生有記載的人。

r那麼說,和他有過親昵的楊心一,還真的有土司皇族的血統。他竟然和土司官兒的後裔楊心一親過、吻過、擁抱過,并且和她深深地相愛着,生怕她遠嫁他人。

r就是楊文德跟他說起過的,楊應龍為萬曆皇帝砍伐金絲大楠木,費盡了千辛萬苦運進北京城去的事兒,在這些書中都有記載。萬曆神宗皇帝,還真的獎勵他,賞賜了他很多的寶貝。

r捧着這些從光線晦暗、門窗緊閉、灰塵滿室的書架上找出來的書讀過之後,黃山松才由衷地感到,楊文德把他家珍藏的那隻青花釉裡紅水梅瓷瓶鄭重其事地贈送給他,是一件多麼重大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r隻可惜他一點兒沒把人家的心意當回事,他不但不懂這隻青花瓷瓶的價值,甚至不經意間還深深地傷了楊文德、楊心一的心。

r躺在宿舍的床上,他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楊心一朝他掃來的詫異的、不解的、不滿的目光。

r他還自以為是個文化人,能寫會畫呢!他太淺薄了,太不懂得尊重人了。

r越是湧起負疚的心理,黃山松讀這些志書越是專注,越要弄明白,今天貧窮地居住在碧沙灣村寨上茅草屋裡的楊文德和楊心一,和370多年前的楊應龍29代土司官是個什麼樣的關系。他們父女的先人當年住在遵義城的土司宮殿中,習文講武,通謀略,知戰陣,憑借古播州的食足兵強,山川險阻,還在海龍囤上修築軍事城堡,稱雄于西南。為什麼三百七十多年後的後人,會居住在黃泥巴幹打壘築起的茅草屋内,楊心一的媽媽還會在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

r是曆史倒退了,還是……

r魯迅先生說:人生識字糊塗始。黃山松隻感到,讀了這些志書,知道了一點播州的曆史,為啥心中卻越來越困惑了?

r困惑越甚,他讀的越多。讀得書越多,他的眼面前逐漸浮現出一個人來。

r這個人的容貌起先是模糊的,如同籠罩在雲裡霧裡,什麼都看不清晰。在走進碧沙灣寨子插隊落戶當知青之前,黃山松根本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

r是在和楊心一逐漸相愛之後,是在同楊文德接觸之後,他才聽說了這個人的名字。是這個人的手摸過的那隻明朝萬曆神宗皇帝賞賜給他的青花釉裡紅水梅瓷瓶的關系,黃山松才對這個人感起興趣來。也因為他深愛的楊心一和楊文德與這位先人的血緣關系,黃山松才有了更進一步了解這個人、洞悉這個人、熟悉他所經曆的時代和戰争的願望。

r志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楊氏土司官以唐朝開始,直至明朝的萬曆年間,世襲29代,統治着古播州這比今天半個貴州省還要大的山野土地,前28代土司官都和唐、宋、元、包括明萬曆之前的皇上保持着良好的關系,為啥偏偏到了第29代這個先人手裡,會結束了這一段曆史呢?

r第29代土司官楊應龍,能文能武,能征善戰,就是在今天的碧沙灣村寨上,在今天的黔北山地,人們說話間還會講起和他有關的一些傳說故事,說他力大無窮,說他和皇族有血脈相連的故事,說他一鞭子有多大的神力,說他為皇上采伐金絲大楠木如何出力,說他平息松藩造反時立了多少功……以至上海知青們聽了都不相信,講老鄉們是炫耀祖先,證明自己的血統多麼高貴,其實胡吹亂說。

r就是這麼一個人,後來怎麼又會和明朝廷鬧翻,發生那場據說是當年震動中國的平播之戰呢?

r書讀多了,聯系插隊落戶幾年聽來的傳說和故事,模糊不清的楊應龍的形象慢慢地在黃山松的頭腦裡清晰起來。他的容貌五官生動起來,他的身架體形活靈活現起來,他的個性脾氣顯示出來。

r一句話,成了黃山松心目中一個活靈活現的曆史人物。就如同他腦子裡有關羽、劉備、張飛、趙子龍的形象一般。

r黃山松不能明白的是,本來和萬曆皇帝好端端的關系,怎麼又會和賞賜過他無數珍寶的朱翊鈞皇上鬧翻了臉,引發了那一場嗜殺無數的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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