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2
時間:2024-11-07 10:03:10
他發揮了青春時期的特長,又畫了一幅領袖像。這幅領袖像的創意是,他畫的毛主席正面像,尺幅要比在“文化大革命”中全國人民家家戶戶家裡挂的那種大些,形象更端莊,面容更慈祥,眼角還透出縷縷笑意。乍一看讓不少人感到似曾相識,細細一端詳卻覺得比當年看慣了的領袖像更中看,更耐得咀嚼和琢磨,總覺得光看一眼還不夠,想再看上一眼。r當然想再看上一眼啰,由于尺幅大,這幅畫的四面就覺得有些空。黃山松想也沒多想,就在四個角落上畫了四幅領袖像,小小的,仿佛是大幅肖像的袖珍版,四幅像和大幅的十分相似,卻又不完全一緻,神情稍有差别,制服領子的色彩略有濃淡,目光更不一樣。r就是這麼一幅作品,當黃山松在街道文化中心小小的繪畫室裡創作完成時,恰好國拍的範總來他這裡小坐,喝茶聊天,一眼就看中了他的這幅獨樹一幟的領袖像。範總極力鼓動他參加拍賣,并且跟他說,起拍價定2萬元,如果流拍的話,2萬元他掏,他把作品買下來。他又信誓旦旦地道,依他多年拍賣的眼力,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這幅畫可以拍到10萬元上下。r黃山松聽說自己的畫竟然也能像那些名家的作品一樣,參與拍賣,已經受寵若驚了。況且範總給出的起拍價是2萬元。他去觀看過多次書畫拍賣,知道上海灘那些小有名氣的畫家,其中不乏區畫院、市美協的會員,不少作品起拍價不過也是五千八千。2萬元的起拍價不算低了。況且範總還給他兜了底,一旦流拍,範總買下。r再說了,範總開了口,黃山松還不能拒絕。交往幾次,他知道範總也是上海赴貴州省去插隊的知青。隻不過在安順的紫雲縣,聽說他官至縣委宣傳部長,因為對創辦拍賣行有興趣,辭官到了貴州的國拍。後來上海國拍把他作為人才引進,他才回到了故鄉。現在是上海國拍的常務副總經理。别說他報了價,他就是不給出起拍底價,黃山松也不好拒絕的。r萬萬沒想到,範總說連他也沒想到,他隻是憑自己的眼光認定,這幅作品有獨特之處,沒想到最終拍出了37萬元的高價,更沒想到這幅畫還是一個德國畫廊老闆買去的。r“對我來說,這錢像是撿來的一樣。”黃山松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也是他的真心話。他的妻子莫名其妙患肺癌去世了,不但妻子不抽煙不喝酒,連黃山松也不抽煙不喝酒,平時生活中他們兩口子都沒有那種容易感染癌症的陋習,妻子還是離他而去了。唯一的女兒呢,去了澳大利亞留學,畢業後不回來了。黃山松去過悉尼一次,住了一陣子,女婿做點生意,小兩口日子過得差強人意,近期讓黃山松當上外公了。他一個人在上海住着兩室一廳的房子,妻子在世時還想過存點錢調劑一處大點的房子,現在妻子撒手而去,黃山松連換一處房子的心也沒有了。他能夠心安理得在街道文化中心當一個書畫教員,跟他現今的個人實際情況也有關系。每月收入5000元上下,一個人吃飽穿好了,就算全家人風風光光了。他要飛來橫财般的37萬元幹啥呢,他連1.8億都失之交臂地錯過了。他還在乎啥?r去國拍領錢的時候,他對範總說:“我把這錢捐了吧!捐給插隊落戶的碧沙灣寨子,在碧沙河上建座橋。聽姜川說,那條河上至今還沒座橋。”r姜川和範總也認識,他一句話點穿了黃山松的心思:“我能理解,當年就聽說,被碧沙河水卷走的齊雁雁是山松的女友。”r遠在紫雲縣大山裡插隊的大個子範總不知道這點底細,愣怔了一下說:r“也難得你……”r女友是女友,但也僅僅是女友而已。用現在的話來說,黃山松當時和齊雁雁,隻是相互比較談得攏,在同一個知青點上,男幫女助的,生活上互相接觸多一點,相幫也多一點。到了趕場天,相約着同去趕個場,又一同回來。最能證明他們之間關系實質的,是兩人走在山路上,前後左右都沒啥人,他倆還是各自甩着手,各走各的路,連互相攙個手、你挨我擁地一齊往前走都沒有過。r可這也不能說,齊雁雁遭逢意外,被肆虐的碧沙河水卷走,黃山松心頭不難過。黃山松是痛苦的,他時常站在碧沙河邊惆怅地瞪着流水出神,眼前不禁閃現出齊雁雁的臉貌,插隊落戶知青,同住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忽然一下被兇猛的洪水奪去生命,聯想到自己的命運和遭遇,心情是沉重和難受的。同一知青點的女知青,還為齊雁雁的不幸放聲痛哭了一晚上哩!别說和齊雁雁之間已經萌生了那麼一種初戀情愫的黃山松了。r惆怅和痛惜的情緒在碧沙灣知青點上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同病相憐的男女知青們,誰會輕易忘記眉清目秀的齊雁雁啊!幾十年過去了,黔北的知青們在上海相聚,講起最近知青群體中開展的尋找亡靈的活動,人們還說起齊雁雁呢!一提雁雁,人們就會說她曾是山松的女友。黃山松從來不曾否認齊雁雁是他女友,但他總要跟知心的朋友強調:僅僅是女友而已。原因很簡單,正是在碧沙灣,發生了一場震驚山鄉裡的情案,黃山松和楊心一的戀情,傳播到四鄉八寨,引得寨鄰鄉親們在出工勞動時、在茶餘飯後、在趕場天議論紛紛。因為這場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上上下下的情案,黃山松離開了寨子,而他當年深愛的楊心一也黯然遠嫁他鄉,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面。r事情是從五荒六月間開始的。r1973年,黔北有旱情,連續地天幹。俗話說,澇是一條線,旱是一大片。旱情嚴重,影響小季的收成。指望着收上麥子、油菜籽、洋芋來彌補主糧不足的寨鄰鄉新們,就有一種鄉間常說的青黃不接的恐慌感。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發生的那一場餓飯,把人們吓慘了。從那個年頭活過來的黔北老鄉,時不時都會講些餓飯年成的“舍沙事件”“湄潭事件”,讓人聽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也許正是因為中老年農民的這種餘悸未消的心理,寨鄰鄉親們對糧食特别的敏感。r其實1973年的天旱,遠沒有三年困難時期遇到的災害嚴重。況且公社裡早找齊大隊、生産隊兩級幹部去開過會了,說國家安排了兩種救災措施,撥付下了“救濟糧”和“返銷糧”。r救濟糧是給那些赤貧戶、五保戶和已經斷糧的人家的。确定了對象,憑證去領取糧食回來就行了。每人每月21斤,領回來之後搭配着鄉間的粗糧番薯、洋芋、豆豆、蔬果,能度過青黃不接的時節。r返銷糧呢,複雜一些,根據各家各戶缺糧的情況,分别以國家定價返銷大米和苞谷,困難大一點的,返銷糧食21斤;困難程度一般的,返銷15斤;困難相對小一點的,返銷7斤。r連續多年了,趕場天市場上銷售的糧食,大米5角錢一斤;苞谷3角錢一斤。到了青黃不接的五荒六月,價格就向上浮動,米價常會躍上7角、8角一斤。r比起國家定價,苞谷一角一斤;大米一角四五分一斤。返銷糧也是每戶農民瞪大眼睛盯着不放的對象。r大隊和生産隊讨論分配救濟糧和返銷糧的會議,時常開到下半夜。那從會議室裡傳出的一聲高一聲低的争吵,拍桌子打闆凳的叫嚷,驚心動魄地傳進懸着顆心的寨鄰鄉親們的耳朵裡。r軍烈屬、五保戶、幹部家屬,當然是會得到确保和照顧的。貧農、下中農也會優先考慮。中農、富裕中農成分的家庭,救濟糧是不會有份的,給他們一點返銷糧份額,也不錯了。既得不到救濟糧,也不可能分到返銷糧份額的,是地、富、反、壞分子家庭。實在無米下鍋的,求到大隊、小隊幹部,求到族中的親戚,恩賜一般批個每月7斤的返銷糧,還要磕頭作揖、千恩萬謝退出去。無人敢鬧的。r碧沙灣寨子,隻有一戶人家例外,楊文德家。論家庭成分,楊文德不高,土改時評的是中農,不屬于地富反壞專政行列。但他卻無資格享受救濟糧和返銷糧,每次評定結束,在倉庫前的闆壁上張貼出紅榜,沒有他的名字,他也隻有忍氣吞聲,佝偻着背咂吧着葉子煙離去。r村寨上的老鄉都曉得,他家是确确實實缺糧的。隻因他家隻有兩個人,一個是他,壯年漢子;另一個是他女兒,楊心一,相貌妖魅的一個姑娘。按理說,父女兩個,男邊女邊一起出工,兩頭賺工分,經濟條件在碧沙灣村寨上不能算差的。隻是按照“人七勞三”的口糧分配,父女倆卻是吃虧的。再說,出工下勞力多,飯自然吃得也多。這年頭,以素菜蘸鹽巴辣椒水下飯為主,糧食消耗得也快。那些家中老人娃崽多的家庭,有一張嘴分配一份口糧,強弱搭配、老少搭配,糧食也可以多吃幾天。r那麼,缺糧少糧的中農家庭,為什麼既評不上救濟糧,又沒有資格分到返銷糧呢?黃山松聽說了,他家有曆史問題。什麼曆史問題呢?楊文德當過土匪,小土匪。1950年,匪患四起的時候,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背上一杆槍,跟着上山去當了土匪。他是标标準準的小土匪,連個班副都沒當過。據說土匪隊伍裡也有營、連、排、班,他連班副也沒撈着當,隻是跟着背起一杆槍滿山跑、鑽山洞。黃山松心裡覺得這算不得啥大的曆史問題,“文化大革命”中弄堂貼出大字報揭發的那些曆史問題,才真是觸目驚心哩。老鄉私下告訴他,清匪反霸結束的時候,土改工作隊也是這麼認定楊文德的,說他是個小土匪,沒啥罪惡,回到碧沙灣寨子上,老老實實當個自食其力的農民。r黃山松不解了,這一小點污點,為啥偏要揪住曆史問題的小辮子不放呢?r老鄉向他眨眨眼睛,頗為神秘地道:“以後你就曉得了。”r插隊的時間久了,斷斷續續地,這個嘴裡吐出一句,那個坐在火塘邊擺龍門陣時漏出幾句,黃山松終于曉得了,楊文德楊心一父女的曆史問題是怎麼回事。r問題出在楊文德的哥哥楊文賢身上,這家夥在貴陽大學裡讀書畢業之後,參加了特務組織,匪患肆虐時,搖身一變,他成了黔北一支土匪隊伍的二号人物,是地地道道的大土匪的得力助手,殺人放火的幫兇,清匪反霸鐵壁合圍戰役中,楊文賢和大土匪一起,被剿匪部隊的機關槍活活打死在山洞口。r他死了不要緊,他欠下的債由兄弟楊文德來償還了。楊文德不但自己當過小土匪,他還成了匪屬,在土匪隊伍裡搖羽毛扇、出鬼主意的大土匪的親弟弟。r這個曆史問題就大了,這個當地人家家戶戶都曉得的污點就抹不去了。從50年代到70年代,楊文德一家人,在碧沙灣寨子上,老老實實做人,規規矩矩行事,一舉一動賠着小心,從來不曾和人紅過臉,争執個事,吃虧在前,享受是談不上的,隻求樹葉子落下來别砸破腦殼,就是上上大吉了。r樣樣事都可以忍、可以吃虧,餓肚皮這件事,實在難得忍啊!r偏偏,黃山松出工勞動,經常被安排和楊文德一起幹活。敷田埂、鏟田埂上的荊棘草叢,挑糞挑灰,打田耙田,到磚瓦窯上做小工。生産隊長安排農活時,經常先點楊文德的名字,然後又點黃山松的名字。生産隊長有一回對黃山松小聲說:r“幹農活,楊文德在行,是個好把式,你跟着他學,你對毛主席有感情,好好監督他,看他陰底下會不會耍壞心眼。”r老鄉心眼實在,看黃山松把偉大領袖毛主席像畫得這麼好,認定他有崇高的理想和覺悟,把這麼重要的任務還交給了他。r黃山松天天跟在楊文德身後勞動,天長日久,總要說話,他發現這個老農民非但農活做得精,做得認真,心地并不壞,而且,在勞動中還時時處處關照他,幫助他,重活、累活、苦活、髒活搶在前頭幹。對黃山松,他時常說:“能幹多少算多少,幹不動就歇歇。唉,你們從大上海來,從小沒幹過,不容易。”r人非草木,黃山松能感覺不到他對自己的好嗎?r什麼預兆也沒有,天天出工,一天也不誤農事的楊文德突然不出工了。生産隊長讓黃山松跟着大隊人馬一起薅秧。黃山松心頭奇怪,頭天出工幹活還好好的,趕過一個場,楊文德怎麼不出工了呢?老鄉們誰都不打聽楊文德,黃山松也不便在衆人面前顯示出特别關心楊文德,把疑問放在心頭。r這天擦黑時分,走在青岡石鋪砌的寨路上,黃山松迎面遇見了挑着一擔水的楊心一,他擋住了姑娘的去路,問她:r“楊文德咋個連續兩天沒出工?”r黃山松沒招呼她一下,劈頭就問出這句話,楊心一顯然是沒有料到,她受驚一般站定下來,順勢就把肩上挑水扁擔旋轉過來,換了一個肩,褊促地瞥了黃山松一眼,慌亂地道:r“啊,我爹他……他生病了。”r說完她挑着水,讓水桶在她身前身後保持一條直線,像怕被人察覺啥隐私般,急急忙忙朝前走去。r哦,這麼說楊文德是生病了,黃山松雙眼盯着楊心一擔着水袅袅娜娜走遠的背影,沉默地呆站在問話的沙塘樹蔭下,好一陣沒移動腳步。r見到說個話慌慌張張離去的楊心一,黃山松這才想起,這個楊心一也是碧沙灣寨子上經常被小夥子們議論的對象。議論的主題,說她人雖長得妖,卻是個老姑娘,嫁不出去,沒得男人敢要她。沒人敢要的原因,主要就是她家的曆史問題,娶了她,以後遇到災年,連救濟糧、返銷糧也得不到,哪個敢讓媒人上門?另一個原因,涉及的是她本人,說她是個掃帚星。妖女人必定媚,妖媚的女人誘人,笑起來把男人迷得二暈二暈的,不知不覺就喪了命。理由就是,楊心一19歲那年,遠處一個偏僻寨子上,一個不甚了解她家内情的男子上門來相過親,不少碧沙灣人都見過這個男子,長得端端正正的,臉貌難得地有幾分白淨,說是上過高中,個頭也高,隻是有點瘦。相過親之後,這小夥子還在逢年過節時來取過兩回“同意”。照着黔北地區的鄉俗,就是說雙方還滿意,等着選定良辰吉日,舉行婚禮了。誰知之後沒音信了,碧沙灣的姑娘媳婦們私底下竊竊相傳,怕是這小夥子聽說了她家的曆史問題,打了退堂鼓。後來,得到确切消息,什麼預兆都沒有,這準備迎親的小夥子得暴病死了。r照理,小夥住在七十多裡之外,得病去世和楊心一一點關系都沒得。碧沙灣寨子上說三道四的長舌婦們仍要議論,說楊心一那臉貌長得妖,是個克夫命。哪個和她這種人談婚論嫁,都會不得好死。r流言蜚語傳播得廣,連黃山松這個外來的上海知青,也聽到過這種說法。他不曉得楊心一聽到過這類風言風語沒得,隻是感覺,她整天沉默寡言的,一臉的憂郁神情,給人的意識裡,她多少是曉得一點人們對自己的評價的。r黃山松自小在上海長大,不信這類山鄉裡的傳言。内心深處,對楊文德的女兒楊心一有一份同情。問她一句話,她睜大雙眼瞥他一下,臉上頓顯緊張神色,換了一個肩,急促地挑着水逃遁般走遠去。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特别是那一瞥中露出的慌張之情,卻久久地留在黃山松心裡。r他驚歎,這被人貶得像妖精一樣鬼魅的姑娘,還真有一股驚人的媚色哩。r也巧了,走過鐵匠鋪子,和打鐵掄錘的兩個漢子圍坐在一起擺龍門陣的幾個寨鄰,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聊中,說起趕場天的米價貴到8角5分一斤時,有人順嘴道:“漲得這麼貴,怪不得餓得發昏的楊文德,是出不了工啦!”r黃山松聽到這句話,才明白楊心一說到的她爹病了,是她家斷了糧,餓惱火了,沒力氣出工。r聽說了這一實情,回到知青點上,黃山松沒多想,就把存在樓笆竹上的滿滿一大撮箕苞谷米,裝進了米袋子,往肩上一扛,送到楊文德家去了。r天黑盡了,楊文德家茅草屋裡,一燈如豆,隻閃着一點兒幽幽的光。r走進他家院壩時,黃山松提防着幽暗中忽地蹿出一條狗來,冷不防朝他叫幾聲。r碧沙灣寨子上,幾乎家家戶戶都喂一條狗的。r楊文德家卻沒有狗,直到他走近屋檐下,門洞跟前,屋裡才傳出楊心一的一聲問:r“是哪個?”r“我。”r“你是哪個?”楊心一的聲氣裡含着警惕。r“黃山松。”黃山松答得簡明扼要。r“哦,唉……進、進屋裡頭坐……”茅草屋裡響起了楊文德病恹恹的聲音,不曉得父女倆誰把油燈撥弄了一下,那豆子般大小的光亮忽閃忽閃明晰了一些。r黃山松借着微光,走進了屋頭。他沒看見問話的楊心一,隻看見楊文德佝偻着身子,坐在一條矮闆凳上,朝他勉強仰起臉,油燈淡弱的光影裡,楊文德瘦削的臉上那雙眼睛,顯得特别大。眼裡透出的,是兩股乏力的青虛虛的光,他嘴唇努動着招呼:r“小、小黃,你坐。”r說着手無力地一劃,算是指了指橫起的一條闆凳。r黃山松把肩上一袋子苞谷米重重地放在地上,幹而脆的苞谷米發出相互擠挨的爽滑聲。r楊文德輕聲發問:“你、你這是幹啥?”r“聽你女兒說,”黃山松在闆凳上坐下,借着微弱的光線,環顧了一下這間當門的竈屋,楊心一的身影不見了,他接着說,“你生病了,我來看看你。”r楊文德的手摸着黃山松放在地上的苞谷米袋,顆顆苞谷米在他手心裡發出沙沙聲,問:r“給我們拿來了,你吃啥?”r“我有吃的,你不要擔心。”說着,黃山松從衣兜裡掏出皮夾,取出一張10斤的糧票,兩塊錢,一齊塞到楊文德手中,“趕場天,你們再去買點糧食,度過這青黃不接的時節。”r楊文德抓着糧票和錢的手顫抖着遞還過來,話不成句地推辭着:“這……這咋個是好,小黃,不瞞你說,‘菜當三分糧,園當一間倉’,屋頭斷頓兩天了,主食、主食更是斷好幾天了!你拿來了苞谷米,還給這錢和糧票,叫我、叫我們怎麼過意得去?”r“你對我也好啊!”黃山松由衷地道出一句,無意間一擡頭,隻見裡屋的門框邊,無聲地探出一張臉,楊心一正大睜着她那雙閃着幽幽波光的眼睛,在朝着他望。天哪,油燈的光焰忽閃忽閃的明暗之中,楊心一的臉美得讓黃山松心顫。r黃山松定定地凝視了楊心一兩眼,楊心一的臉又縮進裡屋去了。他把手放在楊文德的手背上道:r“碧沙灣寨子上的口糧标準,男女知青也都不夠吃。一來,秋收之後我們都回上海,說是過春節,其實一冬連着春,總有小半年住在上海家中;二來,曉得鄉下糧食緊張,上海家裡的親戚朋友,都把富餘的糧票送我們,我們設法換成全國糧票帶來,備個急需。飯還是夠吃的。我告辭了。”r說着,他站起身來,又朝裡屋門口瞅了一眼,這回,楊心一的臉沒出現,他走出了楊文德家門洞。r這之後,出工幹活,和楊文德在一起,黃山松覺得,他們之間自然而然有了一種信賴感。日子久了,更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r入夏了,農活相對清閑一些。趕場天,黔北的太陽曬得山野升騰起一股氤氲之氣,碧沙灣寨子上晴得好,家家戶戶的院壩裡都在曬東西,洋芋粉、糯米粉,冬日穿的棉襖、厚厚的被子。黃山松同樣拆洗了夏天不蓋的厚棉被,想把一條薄毯子縫進被單和被面裡,夜裡蓋。黔北這地方,夏季的白天雖然熱,早晚還是有點涼的,夜晚更不用說了,逢到落雨,不蓋被子準定着涼。r黃山松不會縫被子,他拆洗被窩之前,和一個女知青先說好了,等她趕場回來,幫他縫被子。r太陽大,又有點風。黃山松清早洗來晾在院壩裡的被單、被面,中午時分就幹了。風把幹透了的被面、被單吹起來,裹成一團纏在晾衣繩上,黃山松就把被單、被面一起收回折疊齊整放在床上,等到12裡山路之外的碧沙鎮上去趕場的女知青回來後,請她幫助縫好。r不出工、不去趕場,黃山松沒事兒幹,待在知青點的茅草屋裡,他閑得無聊,歪倚在床上,翻着一本人物素描冊子,那是他從上海帶來的。一聲問詢把他驚得險些從床上跌落下來:r“黃山松在屋頭嗎?”r“在、在的。”黃山松驚魂未定地站在床沿邊,朝着門口答應。r一個身影堵在門洞裡,把知青點茅草屋原本不很敞亮的光線遮住了大半。聽到他的話,人影一閃,進了他們男生的卧室。r是楊心一來了!r從泥牆上鑲嵌的那塊玻璃窗外透進的日光,映着她半明半暗的臉。黃山松的心跳蕩得快速起來,楊心一主動走進知青點卧室,這還是第一趟。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坐。”r楊心一看出他的惶惶不安,“嘻嘻”一笑:“坐哪裡呀?”r“這……”黃山松的臉都漲紅了,是啊,男生卧室雖然大,可四個男知青的四張床貼着牆一放,房間就顯得小了。平時他們坐的闆凳,都放在床底下。他從自己床下抽出一隻小闆凳,往楊心一面前放下,指了指凳面,說:r“你坐這裡。”r楊心一瞥了眼闆凳,笑吟吟道:“不坐了,抓緊時間幹活吧。”r“幹、幹啥子活?”黃山松不解了,他沒請楊心一來幫自己幹活啊!r楊心一指了指黃山松折疊在床上的被單、被面,說:“爹說了,你洗了被子,這會兒該幹了,讓我來幫你縫被子。”r哦,黃山松恍然大悟,早晨,他在碧沙河邊清洗被子時,遇到楊文德挑着一擔草走過,搭讪着說過一句話。想必楊文德讓女兒主動上門來幫他的。黃山松連忙說:r“那好,我把薄毯子拿出來,麻煩你了。”r說着,忙到床腳打開木箱,取出自己的薄毯。r薄毯一交給楊心一,楊心一就利索地幹開了,她抖開被單,鋪平,又把薄毯和被面放上去,遂而拿出縫被窩的長針和線,弓腰低頭熟練地縫起來。r黃山松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頭邊,看着她一針一針往前縫。自從齊雁雁被碧沙河洪水卷走,他這床沿邊,已經好久好久沒異性來過了。和他同住一屋的三個男生,有和女知青相戀的,隻要女知青走進來,其他人都會主動回避,黃山松也是同樣。今天和他一個知青點的男女夥伴們都趕場去了,照慣例得到日落西山時才能回來。平時嘻嘻哈哈說笑喧嚷的茅草屋裡格外清靜,楊心一埋着腦殼縫被子,他站在一邊,兩個人一不說話,屋裡寂靜得讓人難耐。黃山松想找些話出來說。可愈想講話,愈是找不着話頭,愈是沒話講,屋頭愈發顯得安寂。顯然楊心一也感覺到了,她一手撫着被單,一手把針抵進去,又“刺啦”一聲抽出來,黃山松從側面瞅着她臉部的輪廓線,瞅着她的眉眼,瞅着她臉頰上細細柔柔的絨毛,瞅着她随每一聲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脯,還有她手上用力時,渾圓的肩部輕微的扭動。r碧沙灣寨子上的人說起她鬼美妖美的臉貌,是說她的眼睛比一般姑娘大而深,瞅人的時候有股怪怪的神情,讓人不自在。又說她細彎細彎的眉毛,顔色深而黑,不像好些姑娘,細細長長的眉毛淡淡的,惹人喜歡。她的細長眉太深了,讓人害怕。還說她挺而直的鼻梁,本來很好看,可是鼻頭太尖了,尖得像雀兒嘴。更讓人說閑話的是她的臉型,既不是鵝蛋臉,又不是讨人喜歡的瓜子臉,她的額頭高,兩腮又瘦,讓人乍看一眼,像個妖精。但她又确實有股子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美,老鄉們找不着話來形容,就說她身上的美,是鬼美、妖美,還有一句沒有說出口的潛台詞:男人惹不得。r隻不過黔北這山鄉地方的風俗,對于未出嫁的姑娘不能說三道四,人們才不講。r可這會兒,黃山松離她這麼近看着,隻覺得她渾身上下透出的,都是一股唯少女才有的美。奇怪,她身上既沒有噴香水,也不曾擦拭秋冬才使用的香脂、雪花膏,但黃山松分明覺得,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誘人的溫馨氣息。r被子的一面縫好了,楊心一雙手把它提起來,換了一面,撫平被面時,她側轉臉,朝着黃山松莞爾一笑:r“憨乎乎盯着我看啥啊?”r黃山松一怔,這才察覺到沉默得太久了,大睜着一對眼睛盯着她看,有失禮貌,他自嘲地一笑,伸手往自己下巴上摸了一把,道:r“對了,我拿點心給你吃。”r他想起了,餅幹盒裡還有大半盒華夫餅幹,有一回他拿出一塊給碧沙灣寨子上的小羊貴吃,這小夥吃了連聲道好吃,從來沒吃過,比遵義城裡買回來的雞蛋糕還要好吃。他找出餅幹盒,取了兩塊華夫餅幹,遞給楊心一:r“你嘗嘗,是我探親時從上海帶來的。”r“啥子喲?”楊心一沒有伸手接,偏過身子,瞅了一眼,華夫餅幹的香味令她微微張開了嘴,見她一手拿針,一手持線,黃山松把餅幹直接送進了她張開的嘴裡,她先舔了一下,繼而輕輕一咬餅幹,咀嚼起來。r這一親昵的舉止使得兩人的神情都自在起來。黃山松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問:“吃得慣嗎?”r楊心一咀嚼着,享受地微閉雙眼,連連點頭道:r“好吃、好吃,這是啥子餅幹?”r“華夫餅幹,中間夾一層奶油的。來,再吃一塊。”r楊心一沒有推辭,又張開了嘴,黃山松把第二塊餅幹送進她的嘴裡。r楊心一陶醉地細嚼慢咽着美味的餅幹,身子不由得挨近了身旁的黃山松,黃山松避讓了片刻,繼而又緊貼上去,一隻手似要扶住她,搭上了她的肩膀,柔軟溫暖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她仰起了臉,靠緊了黃山松的胸膛,睜大雙眼望着黃山松,由衷地說:r“當你們上海人,真的幸福!有這麼好吃的餅幹。”r“你還要吃嗎?”黃山松的左手也搭上了楊心一的肩膀,“我拿給你。”r楊心一使勁地搖搖頭:“不吃了,留着你自己吃。一盒餅幹,吃了幾個月,你平時也是省着吃的吧。”r“你喜歡吃,我再拿給你。”黃山松大着膽子,張開雙臂,從楊心一身後,緊緊地摟抱住她說。r楊心一沒有掙紮,她溫柔地側轉臉,近乎耳語般道:r“等把被子縫好了,我再吃一塊吧。太好吃了,我這一輩子,都沒吃過這麼香、這麼酥、這麼脆的餅幹。”r黃山松隻覺得懷抱裡的楊心一既柔軟又溫熱,渾身上下散發出姑娘家醉人的氣息,他把臉從她後面貼到前頭去,貼近了她滑爽柔嫩的耳根邊,喘籲籲地說:r“心一,你好美!”r“好聽,”她笑出了聲,“再說一遍。”r“心一,”黃山松覺察到她并不反對他的親熱,緊接着說,“你真的好美。”r她突然問出一句:“你不怕我身上的妖氣迷倒你?”r“不怕。”黃山松把她抱得更緊了,“心一,我好幸福。”r“人家說,”楊心一把手裡拿着的縫被針插在袖管上,把縫被線繞在袖管上,一字一頓慢悠悠說,“齊雁雁和你相好。”r黃山松連忙申明:“我們之間,從來沒像今天和你這樣……”r“那人家咋會說?”r“隻是平時說話多一些,趕場天相約着一路去,來回有個伴。”r楊心一在黃山松緊緊環抱住她的手背上輕輕搔了一下:r“這就是城裡人說的談戀愛?”r“不到談戀愛的程度。”r“你不嫌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r“你老啥?年齡和女知青們差不多。”r“可在碧沙灣,十六七歲開始談婚論嫁,十八九歲事兒就定下來了。”楊心一道,“過了二十沒談定的,就是沒人要的老姑娘了。”r“在上海不同,提倡晚婚晚育,二十八九歲出嫁的姑娘多得是。”黃山松告訴她。r“是這樣啊!”r“就是這樣。”r“十裡不同俗,相隔得遠,風俗真是大不同的。”r說話間,兩人之間越抱越緊,黃山松冷不防扳過楊心一的臉來,楊心一受驚地瞥他一眼,黃山松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她輕叫一聲:“你……”r黃山松放開她,心怦怦跳得似要蹦出身子,轉身跑出了男生卧室。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