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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高考

時間:2024-11-07 10:00:39

——《舊約全書·傳道書》第十一章

知青們真正改變命運的第一步是從高考開始的。

1977年10月20日,全中國的年輕人迎來了一個劃時代的好消息:高考恢複了!這個消息首先是通過廣播散播出來的,接下來,人們就看到了登載這個消息的最新報紙。當很多在農村已回城無望的知青們看到這個鼓舞人心的消息時,他們抱在一起哭了。淚水打濕了他們手中的報紙,打濕了他們的衣衫,打濕了他們曆經歲月風霜的臉。他們一邊哭,一邊笑,一邊大叫:

“我要去報名,我要高考,我要上大學!”

“隻要考上大學,我們就能回城了!”

“快去報名啊!我們要回城!”

他們揮舞着手裡的報紙,哭哭啼啼地喊。喊完才發現,他們不知該怎樣複習,怎樣考試。他們對真正的考試早就陌生。

“可是,考什麼呢?怎麼考?”

他們全都愣住了,全都不知所措。

這是A縣清水河公社星光大隊留下來的十多名知青共同面臨的困惑與困境。得到消息後,一群分散在各生産隊的知青,齊聚在他們曾經的知青點,星光小學。他們中有的已結婚,有的已生了孩子。有嫁給當地人的,也有雙雙都是知青落戶成家的。這排已經略顯破舊的紅瓦屋,在他們眼裡,就像一道他們不願觸及的青春的傷口,他們急于擺脫這道傷口,急于遠離這道傷口。

他們之所以聚集在這裡,是因為他們都想起了楊柳,想起了徐曉雯。他們兩個人,無疑是他們所有人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功底最厚的,最重要的是,這幾年中他們一直在教書。他們天天跟書本打交道,他們比大家更有複習和應考的經驗。

楊柳像金雞一樣立着他的單腿,面對大家的疑問,沉吟了一會,說道:“要考試,你們首先得有複習資料。”

“可是我們去哪裡弄資料?”

“是啊,我們都這麼多年沒摸過書本了,去哪裡弄資料?”

“當年的課本都沒有了,更别說資料!”

……

知青們你一言我一語,又急又難過。

楊柳想了一會,冷靜地說:“趕快給家裡寫信,叫他們寄!”

一語點醒夢中人,知青們都說:“是啊,寫信叫家裡寄!”

一直沉默着沒有說話的徐曉雯,突然看着丈夫道:“楊柳,你父親不是已經恢複工作了嗎?他在大學裡,這方面的信息可能暢通些,你讓他趕緊寄一套複習資料過來。我們把它刻出來,每個人發一套,不就都有了?”

“對啊,每人刻一套!還是曉雯想得周到!”知青們紛紛嚷道。一群共患難的年輕人,在這關鍵時刻,頓時感受到了同舟共濟的力量與感動。

收到兒子發來的電報,楊柳的父親立刻寄來了一份複習資料。這份沉甸甸的複習資料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楊柳的父親根據自己的經驗親自拟定的,楊柳的母親也參加了部分抄寫工作。隻有極少部分是從武漢市面上購買的,但楊柳的父親認為這些資料内容不全,缺漏很大,于是又做了大量補充。夫妻倆都覺得對不起兒子,都認為這是關愛兒子的最好時機。這對學者夫妻,各取所長,文理并用,連夜動手,為兒子趕寫了一份複習提綱。他們不擔心兒子考不上大學,而是擔心他體檢通不過(他斷了一條腿),但楊柳的父親準備動用自己的一切力量,把兒子弄到自己所在的大學裡讀書。現在首要的是先讓兒子備考。

他們想不到,他們的兒子根本就不打算備考——複習資料是他為插隊的同伴們要的。

資料一到,知青們紛紛聚到星光小學。複習資料隻有一份,不能人手一冊,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手抄或用蠟紙刻。高考臨近,複習時間緊,大家白天都要參加勞動,誰也沒有時間抄寫。隻有用蠟紙刻。

楊柳想到了重生。學校有一台推蠟紙的油印機,平常用來給學生刻卷子或複習題,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刻一份出來,用油印機按人頭推一份,每個人就都有了。隻是自高考的消息傳開後,一時洛陽紙貴,到處都在鬧紙慌,去哪裡找那麼多的白紙來推油印?

就在楊柳和徐曉雯為推油印的白紙發愁時,重生卻給每位知青發了一本“黃紙錢”(祭祀死人的)。打開“黃紙錢”,知青們才發現他們要的複習資料都被油印在黃表紙裡面,字迹清晰,一目了然。一沓沓裁剪整齊的黃表紙,被重生裁成一本書的大小,一律用麻線納得結結實實。捧着這些用“紙錢”印成的複習資料,看着上面那一絲不苟的字迹,知青們流淚了。這些整齊得仿佛印刷體一般的字體,竟然都是出自一個從未張口說過話的啞巴!他們的心顫抖着,收縮着,體味到了這一沓沓“紙錢”的珍貴。他們開始尊重這個發不出聲音的啞巴青年,尊重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也從内心理解了楊柳夫婦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和付出。

“紙慌”的問題就這麼被重生解決了。在江漢平原農村,人們可以缺油,缺鹽,缺吃的,缺用的,但永遠都不會缺這種祭祀死人的黃表紙。為了高考,黃表紙不再成為一種忌諱。每個知青手裡都捧着一本厚厚的“紙錢”,這“紙錢”不是躲在知青們貼身的兜裡,就是躺在知青們的枕邊。

為了趕時間,楊柳一邊讓重生刻資料,一邊抓緊時間看題。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每天收工後,把知青們招集到星光小學的教室裡,由他來給知青們上課補習。

這讓大家既欣喜又感動。為了聽楊柳講課,知青們把棉花桃子背進了課堂。陽曆的十月底,正值秋冬之交,棉花地裡的棉稈上還挂着未收幹淨的尾桃,深秋的冷雨卻已落下,尾桃不摘回來就會爛在地裡。每天收工前,他們把收尾的青桃子摘下來,帶回家,趕上有太陽的日子鋪在地上曬幹,依然可以剝出雪白的棉花。但大多數的桃子,因為淋了秋冬的雨,多是發了黑的爛瓣,爛瓣也是要剝出來的,軋出來的是五級甚至等外級的次級棉,但那也是生産隊的産量。

這年因為複習備考,棉花桃子沒有及時采摘,很多桃子爛在地裡。為了減少隊裡的損失,他們把曬幹的桃子背進課堂,放在笸籮裡,一邊剝一邊聽楊柳講課。就這樣,楊柳白天給學生們上課,晚上給知青們上課。一條腿撐着一百多斤的體重,在黑闆前跳來跳去地寫闆書,演算。看到楊柳如此的付出,知青們沒有理由不拼命。

為了給知青們授課,楊柳每天都得提前複習和備課,這一切都隻能在課餘完成。為了讓徐曉雯順利通過高考,他還承擔了全部的家務。

這一切,劉雪梅都看在眼裡。看着這個撐着一條單腿的硬漢的作為,看着他那張俊朗的臉日趨消瘦,劉雪梅的心在隐隐作痛。她主動承擔起了照管楊小米的責任。按政策規定,劉雪梅屬于回鄉知青,也可以報名參加高考,但她是69屆的,自知底子薄,于是放棄了報名,主動為楊柳和徐曉雯分擔了大部分家務。

徐曉雯起初也是不想報考的,是楊柳逼她報了名。

從不對她發火的楊柳那天發火了,他對她吼道:“好不容易恢複了高考,你為什麼不去考?就算不為你自己,為了我,為了你的這些學生,你也應該去考!”楊柳的眼睛紅了,他說:“曉雯,上大學,是你的夢,也是我的夢。我已經失去了一條腿,可我不想再失去我的夢。你上了大學,也就幫我實現了這個夢。答應我,去報考,好嗎?”

“可是……你怎麼辦?”她的眼睛紅了,她怎麼忍心把孩子和家抛給他一個人?要知道他隻有一條腿。

“我繼續留在這裡教書,這裡的孩子們需要我。”他伸手撫摸她的臉,笑着說,“去考吧,啊?”

她點頭,眼淚淌下來:“可是,小米會拖累你的。”小米應該拖累他嗎?他有這個義務嗎?

“小米是我的女兒呀,我應該把她帶好,對不對?你放心,我們父女倆一起等你回來。”

“如果考不上呢?”她動心了,有些忐忑地問。

“不會的,你一定能考上。你肯定會比他們每個人考得都好!”

“就算考上了,政審通不過呢?”她近乎有些孩子氣地啰唆起來。他知道她是在為不去報考尋找理由。

他堅定地說:“不會通不過的。鄧副總理不是說了嗎?這次高考将不唯成分論了,我們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屬于這次高考的招生對象。相信我,曉雯,我們的國家現在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從這次恢複高考就可以看出來。我要不是少了這條腿,還真想去報名呢!”他笑着摸摸她的頭,既是鼓勵又是堅持。

她知道她是推不過去了。如果她不去報考,将會是對他的傷害,傷害的不僅僅是他的心,還有他的夢。考大學,那又何嘗不是她的夢?

高考,她做夢也不曾想到,他們這輩子還能有機會參加高考!當她得知這個消息時,她其實和所有的知青一樣激動。那天,她拿着報紙在教室裡愣怔了許久,最後,她躲進廁所裡哭了。

她決定去報考。是的,就算她上了大學,離開了這裡,最終也會回到這裡。她想,這離開隻是暫時的離開,這離開是為了更好地回來。她對這片土地已有了感情,這裡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女兒,有她視為親人的重生,有她喜愛的鄉親,還有她愛的學生。是的,我會回來的。她在心裡暗暗發誓。

同時,她也祈求着父母的原諒。不管他們能不能回北京,但她是回不去了,回不到他們身邊了。現在,他們還在山西。前幾天,她剛收到了他們的來信,說是馬上要回北京了,單位正在給他們落實政策。她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有楊柳父母那樣的幸運。但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被陸續平反,已經是大勢所趨。她想,要不了多久,她的父母就會回到他們在北京的家了。

而她,是注定永遠也不會回去了。

與此同時,武漢市裡的高考報名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剛從華工進修回廠的張敬之,已升為技術科的一名骨幹。這年9月,新上任的老廠長在廠裡做出了第一個改革動作:在企業内部招考中層幹部。

招考的目的是為了任人唯賢,唯才是用。在這次的考試中,剛剛進修歸來的張敬之拔得了技術科的頭籌。此次任用幹部的标準有三:考試成績、技術考核、政治表現(包括群衆關系與家庭出身)。這樣的标準公正合理,幾乎全廠職工都積極響應。

張敬之三條均優,直接坐上了技術科的第一把交椅。林紅纓果然被張敬之掀了下來,她心裡雖然有些惱恨,可又無可奈何。這次招考是在全廠職代會上通過的,既公平,又合理,誰也沒有話可說。她的公公,廠裡的前一把手,已經被省廳紀委弄去停職寫檢查,住進了省裡的“學習班”。此時,大規模的撥亂反正雖然還沒有開始,但林紅纓心知鄭家的大勢已去,她隻能抱怨命運不濟,世事多變。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也不能預知明天。所幸,張敬之有把柄捏在她的手裡,他再怎麼升騰,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除非他不曾在她的身體上作威作福,不曾在她的身子裡撒下種子,育出那個屁股上長着一枚和他一模一樣小紅唇的兒子。是的,他現在敢跟她耍賴皮(她已經見識過他耍賴皮的嘴臉了),但是,總有一天,她會讓他騎虎難下,乖乖地向她認領兒子——她已經查過書了,是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完全可以做醫學鑒定。她聽說目前國内已經有這樣的技術了,隻是不知如何找到具有這種技術的權威機構。此時的“親子鑒定”在人們的印象中還是一個陌生的新詞,它的使用也還沒有像後來的幾十年中那樣廣泛。

對于這樣一個定時炸彈,張敬之根本就渾然無覺。他想,隻要自己死活不承認鄭小強這個兒子,林紅纓就對他毫無辦法。

就在張敬之當了不到一個月的技術科長後的1977年的10月20日,他突然聽到了一個令他震驚不已的消息:黨中央做出了恢複高考的決定。這個天大的喜訊立即擾亂了他的心,讓他的情緒變得躁動不安。他想當科長,但更想上大學。他思來想去,決定偷偷去報名。他打算一邊工作,一邊複習備考。他想,要是考上了,他就去讀大學,萬一考不上,他就繼續當科長。他當時根本沒有考慮早已大學畢業的林紅纓的感受。此時,林紅纓對他的恨已經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入木三分。這個原本用來形容書法,跟感情風馬牛不相及的詞,用來形容林紅纓此時的心情,真是再準确不過。現在,她不再是廠裡的紅人,她的公公被隔離審查了,其實就是軟禁;她的丈夫也在招考中落榜了,重新成了一名工段長;她自己也從科長降到了副科長(待遇未變,職位卻下降了),已是有其名無其實。她以前的幸福生活都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以後的生活肯定還将走下坡路。如果找不到新的突破口,她這一生将不再有幸福可言。

高考的消息雖然對林紅纓觸動不大,但卻讓她看到了一絲機會——她決定慫恿張敬之去報考。

所以那天在辦公室裡,她突然走到張敬之的桌邊,笑裡藏刀地問:“張科長,你好像還沒有正兒八經上過大學吧?”

她充滿諷刺地叫他張科長,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叫他張敬之。事實上,在她心裡,她就沒有張科長這個概念,他身上的哪根毛她沒見過?去華工進修了幾個月,就敢跟她這個科班比?

“怎麼了?”張敬之用挑釁的目光看着她,他看出了她的不懷好意,心想,你上過大學有什麼了不起?你是怎麼被推薦上的,你心裡不清楚嗎?

“你别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我是說現在要恢複高考了,你不去報名試一下?在技術科都能考第一,真要參加高考,還不考個北大清華,複旦交大?”

他怔了怔,沉默了。她的話正說到了他的心動處。是啊,她不是讀了三年大學的正規畢業生嗎?跟他比又怎樣?她還考不過他呢。他為什麼不去試試,白白把機會浪費掉?她的話給了他刺激,也給了他信心,他真的悄悄地報了名。

他想,就算考不上北大清華,複旦交大,考個W大學還是有希望的。他開始了緊張的複習,幸虧有三年當兵的經曆,他在部隊沒少學習文化知識,加上在華工的半年進修,市面上能找到的那些高考複習資料對他而言,真的易如反掌。

經過一個多月緊張的複習,他興緻勃勃地走進了考場。由于對自己的考試成績缺乏充分的估計,他給自己填的第一志願是W大學,第二志願才是清華大學。兩個月後,他拿到了W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令他感到遺憾的是,他的分數在武漢地區的考生中排在前十名,遠遠超過了清華的錄取分數線。這成為他痛悔一生的事。他想,他本來可以上清華的,可他卻隻上了W大學。盡管W大學也是名牌,可到底比他心中的清華差一個檔次。

張敬之考上大學的消息,轟動了全廠。不僅是因為他考分高,而是因為他剛成為廠長的紅人就要走了。想想,一個近萬人的大廠,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能當上技術科的科長有多不容易!可他卻要放棄!讀了大學又能怎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不是廠裡搞改革,進行中層幹部的招考,哪輪得上他張敬之當技術科長?做夢也别想!廠裡的大學生也有好些個呢,可人家誰也沒命當科長。

再說,就算他讀完大學再進廠,也不一定還能當上技術科長。

當然,這隻是廠裡衆多職工們的杞人憂天。在張敬之看來,這就像是婦人的見識,比頭發短,比嘴巴長。他想,我去上大學,那是叫把拳頭收回來,再打出去。怎樣更有力,你們慢慢想去吧!

張敬之走前,與老廠長握手告别。老廠長拍着他的肩膀說:“上大學好!就是要去上大學,上了大學還回來,我這把椅子啊,就留給你來坐!”老廠長深知上大學的好處,對張敬之的離去舉雙手贊成。老廠長本人就是“文革”前的老大學生,摸過飛機,造過原子彈。落到這個大廠,已經是虎落平陽,“文革”十年,被造反派們打入冷宮,窩在一間小黑屋裡,隻能“坐井觀天”。

張敬之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廠長言重了,謝謝老廠長這段時間對我的栽培,來日方長,日後再報。”

“要報就要報國家!這是黨的政策好,撥開烏雲見彩虹,好小子,你是趕上了好時候。我是夕陽西下,沒幾年了啊!”老廠長感慨萬端,“不過,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現在百廢待興,我還想好好再幹它幾年呢!”

張敬之笑笑:“您是老骥伏枥,志在千裡。我還想畢業回來給您當學生呢!”

張敬之的恭維恰到好處。老廠長聽了不覺心花怒放:“說話算話!那咱爺倆說好了,你畢業後就回來!你放心,一定有好位置給你留着!”

老廠長的承諾,等于是給了張敬之一顆定心丸。此刻,他還真想到了畢業後再回來,既然有好位置留着,何樂而不為?四年大學歸來,一切都不可預測,将來廠裡的江山誰來坐,眼下還不好說呢。

他緊握着老廠長的手,躊躇滿志地告了别。他要去上大學了!他對自己的前途預見是正确的,但有一樣卻沒有預見到:他将在大學裡與自己的情人再續前緣,而與自己的初戀失之交臂。

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一場風花雪月一場痛。

星光大隊的知青們是幸運的。别的地方的知青們所遇到的難題,他們一點兒也沒遇到。他們遇到了一位好支書,他們報名參加高考,不僅沒遇到來自基層的任何阻攔,還得到了大隊幹部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巫書記,這位參加過朝鮮戰争的老軍人,為了他們考大學的事,就像為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東奔西走,竭盡全力。清水河公社的幹部們也沒怎麼為難他們。因此,留下的十多個知青中,除了楊柳和另外兩名嫁給當地人的女知青外,全都順順當當地報上了名。

楊柳沒報上名,是因為他沒報名。最最讓人吃驚的是,沒有進過一天學堂的啞巴重生,居然也報上了名。重生報上名,完全出于楊柳夫婦對巫書記的懇求。

巫書記說:“一個啞巴,沒上過一天學,也報名去考大學,這不是鬧笑話嗎?到時候,上面以為我們對高考這麼重要的事不嚴肅,豈不是要批評我們大隊?”

楊柳和徐曉雯就求:“巫書記,大隊出個證明,就讓他考一回吧!”

“你們這是扯淡呢,他一個啞巴伢子,别說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哪個大學肯要他?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大學不招殘疾人!”說完,頓了頓,看看楊柳的腿,立即意識到說錯了什麼,又補了一句:“伢們哪,我不是不支持你們,可這想法不現實。不現實,曉得不?”

“我們知道他考上了,體檢也是通不過的。他也是不可能上大學的。但考上大學對他的意義是不同的,這會讓他對自己的人生有信心。他會覺得他不比别的正常人差。您明白嗎?”徐曉雯于是給巫書記講了重生想報名參加高考的經過。

原來,重生刻鋼闆時,已經把所有的複習資料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晚上楊柳給知青們上課時,他也在豎起耳朵聽,聽着聽着,他就動了心,想去參加高考了。那晚上完課,楊柳和徐曉雯正在教室裡收拾東西,重生忽然走到他們面前,從口袋裡摸出紙筆寫道:“我也想報名。”

“報什麼名?”徐曉雯莫名其妙。

“高考。”重生又寫道。

楊柳和徐曉雯都傻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重生看他們都沒有表态,就傷心地走了。這晚,夫妻倆都失眠了。徐曉雯問楊柳:“你說咱要不要給重生報名?”

“這不可能的,他根本不符合條件。再說,誰給他出證明?”

“找巫書記呀!讓他幫忙,以大隊的名義出證明。”

“你說這事荒不荒唐?”

“起初,我也覺得荒唐。後來想想,又覺得未嘗不可。你說,要是重生也能考上,那咱倆可不算得上是教育專家了?”徐曉雯掀開被子,興奮得坐了起來。

這一說,楊柳也有些激動。他說:“是啊,如果能報上名,還真可讓他試一試。重生要是能考上,保準是個特大新聞!”

“我隻是覺得,如果重生真考上了,你說這會給他增添多少自信?就算大學不錄取他,他也會覺得自己不比正常人差呀!你說呢?”

“我倒是擔心,如果他考上了卻讀不成,他會受到更大的打擊。”

“不會的。到時我會跟他講,那是國家的政策,他就能接受了。”

“那咱倆就去找找巫書記,他一直偏袒你,說不定真願意幫忙。”楊柳計劃道。

得知重生想要報考的經過,巫書記最終心軟了。他給重生出具了報考的證明。

重生就這麼報了名。重生報的是文科。

随着高考的臨近,其他知青的家人也紛紛寄來複習資料。那段時間,公社郵政所的郵遞員幾乎每天都在往星光大隊送郵包,郵包裡裝的都是高考的複習資料。但知青們習慣了翻閱重生刻印的“紙錢”,反倒不喜歡家裡寄來的那些鉛印資料了。每天,他們手捧“紙錢”,按楊柳為他們設計的複習大綱複習。

高考的日子終于如期來臨。

星光大隊共有十一名知青參加了這一年的高考。

1978年2月初,他們的高考結果下來了,星光大隊的十一名知青考生全線通過。當十一張錄取通知書到達A縣招生辦時,整個A縣都轟動了。當時全國報名參加考試的考生有570多萬,錄取的不到27萬,上線的比例還不足百分之五,可是在星光大隊的知青考生中上線率是百分之百!百分百的上線啊!這是多大的新聞!

與此同時,星光大隊還爆出了一條更大的新聞:星光大隊的啞巴重生也達到了錄取分數線!重生可是沒上過一天學啊,他是怎麼學會了知識,隻有星光大隊的父老鄉親們知道……

知青們含着眼淚,敲鑼打鼓地慶賀。他們終于要離開這裡了,終于要回城了,他們将去城裡讀大學,他們怎麼能壓制這種興奮與激動?

然而,接下來是殘酷的政審與體檢。當徐曉雯從欣喜中冷靜下來時,這才明白,她不是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就能順利進大學的。

為了離家近一些,為了能經常回來看看孩子和丈夫,徐曉雯填志願時,沒有填報北京的大學,而是選了武漢的大學。她的第一志願是武漢的一所師範大學。

政審時,她的檔案中因有父母均為“右”派的記錄,A縣公安局出具了“政審不合格,不予錄取”的批示。此時,徐曉雯的父母已經落實政策回到北京。得知這一消息,A縣招生辦為了保住他們這個“百分百”,不惜以縣招辦的名義向省招生辦請求錄取徐曉雯。與此同時,徐曉雯父母的單位也向A縣有關部門出具了他們“被改正錯誤,恢複工作”的證明。證明到達A縣,A縣負責招生工作的同志立即親赴省招生辦,說明情況後,直到2月底,徐曉雯才終于獲得了第二次被錄取的機會。

由于她的考分高,在第二次錄取中,徐曉雯被幸運地錄進了更好的W大學。

自然,啞巴青年重生是不能被錄取的。體檢的第一關他就被淘汰了。但他沒有感到悲傷,當徐曉雯把不能錄取的原因告訴他時,他笑了,他對她“說”:“我早就知道,我參加高考,隻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我身上創造的奇迹!”

徐曉雯幸福而滿足地笑了。

1978年2月底,星光大隊的十一名知青,終于告别了他們生活八年(有的是十年)的江漢平原。告别的場景充滿了悲傷。十一名知青走時,每個人都哭了。他們齊聚在星光小學的操場上,一個一個地與楊柳擁抱,他們淚流滿面,深懷着對楊柳的心痛與感恩。

“楊柳啊,你怎麼就失去了一條腿?你傻不傻啊?”

當一個女知青的哭喊尖銳地響起時,所有的知青終于忍不住失聲恸哭。

哭聲響成一片,彙聚成一曲沉痛的天問。

“楊柳,跟我們回去吧,你不是丢了一條腿嗎?去辦病退吧,跟我們一起回去!”

楊柳也在流淚。是的,誰也沒有要他丢掉一條腿,是他自己要把它丢失的,是他的良心要他把它丢失的。一條腿,換取了一條命,這不是生命的等式,是不等式。多好!他缺了一條腿,還回去幹什麼?他回去又還能幹什麼?

他一邊流淚,一邊笑着,說:“你們走吧,不要放心不下我。這裡有我的孩子,有我的學生們。”

“楊柳,你叫我們怎麼忍心丢下你,怎麼忍心!”

哭聲響成一片。是啊,他們怎麼忍心,他們是一起來的。現在,他們卻把他丢下了。他來的時候是兩條腿,他們離開時,他卻隻有一條腿。這條腿,雖是他一個人失去的,其實也是他們一起失去的,是他們全體共同失去的。

八年了,他們失去的,何止是一條腿?

徐曉雯抱住楊柳,把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她哽咽着說:“等我回來!”

楊柳點點頭。說:“小米就交給我了,你放心吧。”

徐曉雯踮起腳,捧住丈夫的臉,看着他那湖水一般深邃的眼睛,在他的唇上親了一口。她說:“楊柳,我愛你,愛你一輩子!一定要等我回來!”說完,又低下頭來親女兒小米的臉。劉雪梅站在一旁,她一隻手牽着楊小米,一隻手牽着劉保爾,她說:“曉雯,你就放心讀大學去吧,孩子就交給我了。”

徐曉雯點頭,說:“雪梅,辛苦你了。幫我照顧好楊柳和小米。還有,”她轉身握起重生的一隻手,叮囑道,“重生,姐走了,你哥和小米就交給你了。”

重生鄭重地點頭,他彎腰挑起了徐曉雯的行李。

知青們走了。在楊柳的視線裡消失了。他不知道,他和他們,哪一天還能再見面。除了他的妻子,他不知道他還能再見到他們其中的哪一個。

但是,這群離去的人心中,卻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是怎樣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春,在眼淚與不舍中,告别了一個單腿的年輕知青。他曾經是他們的同學,他們的同伴,他們的戰友,他們的老師。他的單腿,是他們插隊生活的見證,也是他們内心深處的疼痛。在殘酷的歲月裡,展示着他們青春的殘缺與壯美,也溫暖着他們日後的回憶。

楊柳知道,他将永遠留在他們生活過的這片土地上,就像這片土地一樣,春來秋去,直到把生命嵌入這片土地,化成這裡的泥土與他們共同的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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