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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971年的愛情

時間:2024-11-07 10:00:09

——《舊約全書·雅歌》第三章

草垛事件發生後,知青們的心裡蒙上了淡淡的陰影。尤其是在小軍死後,大軍因受刺激發瘋,用一根樹枝釘死了小兵——樹枝從小兵的耳朵裡穿過,那孩子的死狀慘不忍睹。

這種發生在小孩子身上的死亡景象,遠比他們在城裡所見過的種種死亡更慘烈。在他們看來,“翠竹根連根,學友心連心,你我齊攜手,紮根新農村”的思想,開始變得越來越渺茫。一名老知青最先說出了這樣的話:我們的理想是虛妄的,我們的激情是廉價的,我們的犧牲是無謂的。這樣說時,那名知青幹澀而疲憊的眼神裡,透出的是歲月的暗淡與沉重。

“那我們怎麼辦?難道就這麼在農村耗一輩子?”

“當然不能耗一輩子。得想辦法回城!”

回城?怎麼回?回城那麼容易嗎?最先引發知青騷動的是林紅纓。

1971年夏天,林紅纓突然當上了公社廣播站的播音員。她離開了知青點,住到了公社的院子裡。大家深知,住進公社的院子裡,就等于是變相地回了城。同為插隊知青,原本是一起共患難的,現在卻出現了這樣的不平等地位,這令他們感到了人心的動蕩與分裂。一群女知青甚至組織起來,到公社找當地領導理論。羅主任接見了她們。

“憑什麼林紅纓當廣播員,我們就該死守在農村種地?”

“她會講普通話,聲音也好聽。”

“問問我們這些女知青,哪個不會講普通話。再說,她普通話能有徐曉雯講得好?人家可是正宗的北京人!”

“徐曉雯?她不行,她出身不好,父母都是右派!”

右派?大家面面相觑。張虹反應最快,她叫道:“可我父母都是工人,我根正苗紅,也會說普通話,為什麼不讓我當廣播員?”

“我的出身也是工人家庭。為什麼我不能?”

羅主任笑了。羅主任說:“論出身,你們都能。可人家小林同志是正規考上的,她寫的詩,我們清水河水平最高的何茂新老師都給了她滿分!你們當時怎麼不來考呢?”

“考?”大家愣住了:“什麼時候考的?我們怎沒聽說?”

“公社門口早就貼了招考通知,你們呀,應該多關注關注公社的信息!紅旗知青點就有八個女知青來考了。你們知青點來考的隻有小林同志一人,這不能怪我們啊。”

大家再一次面面相觑,有人沖到公社大門口去看,果然發現裡面的公告欄裡貼着一張報考人名單。考試的時間、内容都寫得清清楚楚。大家傻眼了,一時無話可說,卻又氣不打一處來,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罵:

“我們點上怎麼就林紅纓一個人知道消息?”

“這根本就是個陰謀!林紅纓後面肯定使了手段。”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在高音喇叭裡播出來!”

義憤之中,她們又想起了剛剛獲知的另一個信息:“徐曉雯的父母都是右派?難怪她會從北京遷來武漢,原來如此!”

徐曉雯是唯一沒有參加這次“鬧事”的女知青。本來大家還奇怪,現在終于明白了。她成了繼林紅纓之後備受大家關注的人物。幾乎從女知青們一回到知青點,其他人就都知道了這個“秘密”。當晚,張敬之把所有的知青都召集到了一起,唯獨沒有叫徐曉雯。他冷冷地看着大家,說:“我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就是想告訴大家,我們現在的身份就是知青,也隻是知青。以後誰要是想在這中間搞什麼成分劃分,散布什麼不利于團結的謠言,我就叫他滾出星光知青點!”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大家一起來到這裡,咱們就是一根藤上的瓜,歌裡是怎麼唱的?瓜兒連着藤,藤兒連着瓜,藤兒越肥瓜越大!我再說一次,哪個要是想搞身份歧視,我就把他這隻瓜從藤上摘下來。”如今的張敬之,俨然已是知青中的領袖人物,沒有人敢跟他對抗,包括比他們早兩屆到來的知青。

張敬之是什麼時候獲得這種地位的,好像沒有人認真想過。不知不覺中,大家就認可了他這種地位。隻有楊柳明白,這一切始于張敬之親赴公社,從公社請來了羅主任對知青點進行了一番視察,并由羅主任親自安排,公社撥給經費,給知青點的宿舍換上了兩扇又大又亮的新窗戶,窗戶上安裝了嶄新透亮的玻璃。窗框上還刷上了一層漂亮的綠油漆。

兩扇裝了玻璃的新窗戶,從物質上改善了知青們的住宿條件,也從意識上喚起了大家對張敬之的尊敬。

楊柳不得不佩服張敬之的膽識與謀略。說實話,打從徐曉雯被送進派出所、張敬之弄清真相帶領知青們勇闖派出所那天開始,楊柳内心裡就已為之折服。那一夜的深談,張敬之把一瓶竹葉青酒和一條大前門的煙呈給他看後,他們之間就結成了某種同盟。事實上,張敬之也一直在明裡暗裡庇護着成分不好的他。眼下他這番話雖然是針對徐曉雯來暗示的,從某種程度上也是惠及楊柳的。

有了張敬之的警告,大家對徐曉雯的議論少多了。但是,林紅纓當上公社廣播員的消息還是讓他們受到了一些刺激。刺激歸刺激,改變現狀卻不容易。

日子如此乏味而空洞,大家總得為自己勞碌的生活找點調劑。

A縣是有名的産糧大區和農作物重地。農作物之多,他們一時半會兒都數不過來:水稻、小麥、大麥、荞麥、菜籽、花生、大豆、蠶豆、豌豆、綠豆、芝麻、高梁、玉米……更有成片成畝望不到邊際的棉花與黃麻。農作物的産量有多大,他們的勞動強度就有多大。

初來時的熱情,早就被嚴酷的現實擊退。

他們不得不開始正視插隊的現實,對未來懷着深刻的悲觀與絕望。逃離平原成為他們最大的夢想。當然,平原的美,他們也是喜歡的。平原上到處是田疇與湖泊。早春剛至,田野裡就已開滿紅彤彤的燕子花,一片連着一片,一塊接着一塊,野火一樣在到處的田疇裡蔓延和燃燒。這種用作綠肥的花,人們又叫它紅花草。在現代漢語詞典裡,它有一個專門的詞條:紫雲英。

燕子花開過了,被他們犁進了田地裡。油菜又從它們的屍體上長出來。金黃的油菜花豔得讓人睜不開眼。油菜花的香氣是如此馥郁,色澤是那麼濃烈、燦爛、氣勢磅礴,覆蓋住無邊無際的平原。

放眼望去,整個原野就是一個巨大的花的拼盤。到處蜂飛蝶舞,春情蕩漾。紫色的豌豆花,白色的芝麻花,金色的油菜花,紅色的燕子花……一年四季裡,到底有多少作物在平原上開花,結籽,知青們已經記不得了。因為根本就數不清。農作物的花,蔬菜的花,蓮藕與紅菱的花,藥物與水草的花,籬笆與藤蘿的花。連棉花都要開出各種顔色的花。更有那些說不出名的野花:荠菜花,野麻花,刺芥花……有的開在水裡,有的開在陸地,有的開在路邊,有的開在田疇。連那些埋着死人的墳頭,都開着不同的野花。

平原就像一張巨大的綠毯,向他們展露它的花葉繁盛。尤其是這樣的早春,繁花在盛開,作物在搖曳。知青們感覺到某種旺盛的生命意識正在覺醒,從他們疲乏的生活裡,從他們日漸冷卻的心裡覺醒。就像蟄伏在土壤裡越冬的昆蟲,一覺醒來,就要參與春天的歌唱。

按規定,知青下鄉未滿三年,是不許談戀愛的。但星光知青點的知青們不管這些。尤其是先來的那批老知青,他們膽大妄為,目中無人,動不動就跑到河邊的柳樹林子裡幽會。有放肆的甚至敢在大白天鑽進半人多高的苞谷地裡,躲在苞谷葉子後面“摟抱和親嘴”。

盡管政策有規定,但誰也阻止不了種子在春天裡發芽。就像花兒要開花,年輕的心到了它該萌動的時候,就會生長出愛的萌芽。人們發現,春耕還未結束,星光知青點上已經悄然出現了七八對戀人。

張敬之和徐曉雯公開相戀了。

心有不甘的林紅纓和鄭義也組成了一對。

大家坦然地享受着平原帶給他們的自由與溫情。其時,一大半知青都在倉促的排列與組合中,選擇了一個和自己相處的“對象”,與其說他們是找對象,還不如說他們是在無奈中為自己挑選遊戲的搭檔。有時,他們也和本地青年打成一片,玩那種平原上流行的長紙牌。紙牌有三種:千和、戳和、碰和。三種紙牌花色不一樣,張數不一樣,打法也不一樣。知青們喜歡打戳和。千和太煩瑣複雜,隻有老人們才喜歡,碰和又太簡單單調,打起來不刺激,孩子們玩一玩差不多。

紙牌一律是自制的,又細又長,用桐油浸得金黃,上面有彩色油漆點染的字或圖案。放在鼻子底下聞,有股淡淡的桐油香。知青們喜歡在打牌的過程中找尋戀愛的樂趣——他們多是兩兩成雙,一對打一對。他們打情罵俏,眉目傳情。在這樣的娛樂與調笑中,時間便過得飛快。他們暫時忘掉自己的處境和身份,忘掉他們的親人與城市。這樣的場景,常常是在收工後,在集體戶裡吃完了晚飯,大家圍聚在宿舍裡,或者蹲在竈台邊,一邊打牌,一邊喧嘩。對輸家的懲罰五花八門:在額頭上畫烏龜,背毛主席語錄,頂碗,學狗叫,唱歌……滿院子都是笑鬧聲,滿院子都是武漢口音。弄得當地的年輕人羨慕不已,他們學着他們的武漢話,期期艾艾,渴望加入這一群體。最受知青們歡迎的,自然是劉雪梅和巫志恒。劉雪梅暗戀着男知青中的楊柳,巫志恒默默喜歡着女知青中的徐曉雯。雖然他們都知道得不到心儀之人的心,但能在群體的歡聚中感受到心上人的存在也是一種幸福。

當地的年輕人模仿着知青們的打扮,動作,乃至他們說話的方式。這些連武漢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的土憨巴們,也像武漢人一樣“洋氣”起來:他們把摟抱也說成擁抱,把親嘴也說成接吻,把好上也說成相愛……總之,因為這些知青的到來,星光大隊,乃至整個清水河公社的年輕人都有了變化。

知青們對當地的影響還不止這些。從春耕結束到雙搶前,有一段稍微輕閑一點的時光。由星光知青點的知青們領頭,策劃舉辦了一場馬拉松運動會。長跑在大堤上進行,全大隊的青壯年都參加了這次運動會。這件事驚動了公社,後來又驚動了縣裡,連A縣領導也倍加贊賞,号召全縣農村青年向插隊知青同志們學習,學習“他們紮根農村,與農民兄弟打成一片,帶領農村樹立新風尚、建立新面貌的寶貴精神”!

公社和縣裡的廣播都播報了他們的事迹。他們在廣播裡聽到了林紅纓那略帶點武漢腔的普通話,不平衡的心理又加強了幾分。他們嘴裡罵着“個婊子養的”,心裡卻羨慕着林紅纓終于可以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

生活是如此貧乏,但貧乏的日子卻是平靜的。誰也沒有想到,知青點會出大事情。

出事的是林紅纓。林紅纓有一天突然離開公社,搬回到了星光大隊。林紅纓當上廣播員,知青們都認為是她背後使了手段。事實上不是。那天,林紅纓叫鄭義陪她去公社供銷社買香皂。買完香皂,林紅纓說想去公社看看,說不定公社的羅主任還記得他們。他們在公社院子裡轉了一圈,沒有見到羅主任,就在公社大門口的水泥櫥窗前浏覽。櫥窗裡貼着當天的《人民日報》社論,還有各種各樣的通知與公告。其中一張用紅紙寫的公告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林紅纓隻看了一行,心跳就加快了。

這是公社廣播站招考廣播員的公告,條件是要會說普通話,出身良好,并注明了插隊女知青與學校女教師優先。至于其他,諸如身體健康、長相端正之類的要求,對林紅纓來說,簡直不算要求。

“公社要招廣播員啊,你來報名考試吧!”看到這個公告,鄭義也很興奮。

“可是全公社隻招一人啊,要會說普通話,還要考試!”林紅纓抑制住自己的興奮,不安地說。

“上面寫了,女知青優先報考。難道我們武漢人還講不好普通話?你看,這考試也簡單,除了現場答卷,就是朗誦詩歌和背誦毛主席語錄。這個有什麼難的?再說,不就是來報名考一下嗎?管它考不考得上,你先報名再說。”鄭義指着公告鼓動道。

林紅纓說:“可是我們公社有那麼多女知青,光我們點上就有十幾個,紅旗知青點也有好幾個。我競争得過嗎?”

鄭義擡頭朝四周看看,突然伸手将那張公告扯下來,揉成一把,塞進懷裡。他用手杵了她一把,說:“走!”

林紅纓立即明白過來。

他們迅速走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兩人對視,禁不住哈哈大笑。

鄭義說:“隻要我們知青點沒人看到這個公告,就沒人和你競争了。别的點有沒有人看到我就不知道了。”

他們記下了招考的日期,就把這張紅紙扯爛了扔進一處水溝裡。讓他們想不到的是,招考那天,星光知青點果然隻有林紅纓一個來報考。

考試那天,在鄭義的掩護下,林紅纓請了病假,悄悄趕到了公社。來應考的隻有十來個人,其中大部分是紅旗知青點的女知青。另有兩名小學老師。

考卷發下來,林紅纓大喜。其中幾題是默寫毛主席語錄和詩詞,壓軸題是根據文章所提供的材料,寫一首抒情詩。

林紅纓一直熱愛詩歌,也曾偷偷寫過幾首,對毛澤東詩詞更是倒背如流。

林紅纓的确沒有使什麼手段就被錄取了。

當上廣播員後,林紅纓就搬離了知青點,住進了公社的職工宿舍。林紅纓剛走那陣,幾乎每星期都要回一次星光知青點。她喜歡在星期天騎一輛鳳凰牌輕便自行車,從公社到知青點來玩。起先,她和鄭義還保持着比較親密的關系,後來就幾乎不和鄭義單獨相處了。誰都看得出來,林紅纓看不上鄭義,現在她更有理由不和他在一起了。

林紅纓騎着鳳凰牌自行車的派頭,令每一個女知青都很眼紅。

有那麼一段時間,知青們發現林紅纓變胖了,也不喜歡來知青點玩了。最後一次來知青點時,她臉色顯得十分憂郁。她看起來心事重重。而且,這一次她也沒有騎鳳凰牌自行車。她告訴她的知青戰友們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她不想當廣播員了!

“過幾天,我就回來和你們一起參加生産隊的勞動。”林紅纓說。

知青宿舍裡一下炸了鍋。

“你瘋了?好好的廣播員不當,跑回來種田!”一位女知青吃驚地叫道。

“對,我喜歡種田。”林紅纓平靜地說道。

“你這是放屁!誰不知道你當初是怎麼削尖腦殼往公社鑽的?自己一個人偷偷去報考,生怕走漏了消息!哼!”另一個女知青睥睨道。

幸虧知青們隻知道她隐瞞考試的事,不知道她和鄭義撕了公告的事。否則他們還不知道會怎樣咒罵她。在這一點上,她是感激鄭義的。不管她怎樣冷落鄭義,他都替她保守着這個秘密。

林紅纓說:“那是當初。現在我不想當廣播員了。真的。”

一位處世老練的男知青當即敏感地問:“是不是公社哪個狗官想占你的便宜?”

林紅纓搖頭說不是。

“那是為什麼?好好的廣播員你不當,回到點上種地,誰會相信?”

男知青們蠢動起來。張敬之說:“林紅纓你别害怕,要是哪個王八蛋膽敢在咱知青頭上拉屎,我們全體起來,把它清水河公社一鍋端了!”

可林紅纓卻隻是搖頭,什麼也沒有說就走了。

兩天後,林紅纓真的馱着鋪蓋卷,回到了星光大隊。回到星光大隊的林紅纓沒有搬回知青點,而是住進了村裡的五保戶陳瞎子家。她對巫書記說,她已經不習慣住集體宿舍了,況且陳瞎子眼睛看不見,她可以照顧她。

巫書記沒多想就應允了。

但是,林紅纓回來的謎底很快就被人揭開了。有人發現她的肚子鼓了起來。此時的林紅纓,已有七八個月身孕。她再也沒法掩飾她變形的身子。盡管她每天都在自己的肚子上纏上一圈又一圈的紗布,外面罩着寬大的衣服,但她沉重的身子到底還是沒有逃過有心人的眼睛。

起先,人們隻是發現當過廣播員的林紅纓變懶了。她勞動起來笨手笨腳,有氣無力,連彎一下腰都顯得費力。後來,生産隊的一名婦女最先發現了她的特别。她走路的樣子引起了這位有經驗的農婦的懷疑。她對林紅纓進行了跟蹤。在陳瞎子家的後窗縫裡,那位婦女吃驚地看到林紅纓一層一層解開了肚子上的紗布,露出挺起的巨大肚子,她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尖叫。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每個人都知道了林紅纓懷孕的事。此時,人們才猛然醒悟,林紅纓為什麼要離開公社廣播站,住進一個瞎子家中。

秘密洩露。林紅纓再也不用掩飾自己的肚子了。她像所有的懷孕母親一樣,開始坦然地挺着肚子走路。林紅纓懷孕的事不胫而走,很快成為星光大隊最熱門的新聞,并迅速擴散。清水河公社的各個大隊各個小隊,都在議論女知青懷孕的事。多嘴多舌的清水河人,無論是出工還是休息,無論是吃飯還是上廁所,甚至連夫妻在床上辦事時,都在議論。大家口口相傳,很快驚動了縣裡的知青辦。

知青辦發下話來,責令清水河公社領導嚴肅查處此事。

于是,大隊幹部和公社幹部一起上陣,輪番找林紅纓談話。他們要她說出肚裡孩子的父親。

“說吧!如果你有什麼委屈,我們一定給你撐腰!我們會向上面反映,幫你讨回公道!”

……

“如果你是被強暴的,我們就把他找出來法辦!替你們知青讨回公道。”

……

“如果你們是自由戀愛的,大隊可以做出特殊處理,允許你們結婚。”

……

“告訴我們,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

無論怎麼詢問,林紅纓就是不肯說出那個使她懷孕的男人。

1971年的冬天在對林紅纓的反複問詢中無情地來臨。當這年的第一場小雪從空中落下時,人們才忽然發現,在清水河公社成了新聞人物的林紅纓,突然在星光大隊消失了。平原上的冬天,現出了應有的蕭瑟,知青們不再像往年一樣關心生産隊裡什麼時候起魚,何時殺豬,他們關心的是女知青林紅纓的突然失蹤。她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成了他們最最核心的話題。

“林紅纓會不會逃回武漢生孩子去了?”

“說不定她給那個男人謀殺了!天啦,這可是一屍兩命!”

“那個男人肯定很有勢力!說不定他威脅了林紅纓!”

“是啊,林紅纓肯定是被強奸的!強奸她就是強奸我們所有的知青!”

“如果被強奸時她連人都沒看清楚呢?……”

知青們做着種種猜疑。被猜疑的對象卻突然消失了。這讓他們的猜疑失去了支撐和寄托。

徐曉雯覺得,林紅纓的懷孕與沉默,肯定與一段愛情有關。這愛情肯定不是他們理解中的愛情,它也許關乎忠誠,關乎生死,關乎奉獻,關乎犧牲。否則,處事精明、從不吃虧的林紅纓絕不會為了生下肚裡的孩子,舍棄來之不易的工作,舍棄女孩子寶貴的名聲。

可見,她是在拼死為那個男人保守秘密!

如此,它肯定不是一段平庸的愛情。

徐曉雯背地裡問張敬之:“你覺得那個人會是誰?”

張敬之說:“會是誰?我怎麼知道?”

“你說他會不會就在我們中間?”

“你是說他有可能是知青?”

“你認為呢?”

“你是說鄭義?不可能!她壓根兒就看不上那小子。況且,她當上廣播員後,也很少回我們知青點。”

徐曉雯沉默了一會兒,她有些懷疑地看着張敬之,說:“我不是指鄭義。”

“那還能有誰?别人就更不可能。就我們宿舍那些人,我還不知道?”張敬之莫名其妙。

徐曉雯歎口氣,沒再說什麼。她心裡的疑慮卻在加深,在她看來,以林紅纓的性情,她的所作所為,隻可能是在守護一段愛情。

這年冬天,星光大隊的民兵連長兼七隊隊長巫志恒參軍走了。與巫志恒一起參軍走的,還有一名1968年來此插隊的知青。

張敬之接替巫志恒當上了大隊民兵連的連長。他帶領大隊的全體民兵參加這一年的冬季拉練。參加拉練的知青心事都很沉重,都希望明年冬天征兵時能輪到自己。他們都想去參軍。隻有參軍,才能讓他們盡快脫離農村,回到城市。

但是,國家有明文規定:下鄉知青插隊不滿兩年的,不準報名參軍。這樣的規定,徹底粉碎了張敬之他們這批新知青的參軍夢。作為1970年下鄉插隊的知青,招工和參軍暫時都輪不上他們。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十幾名老知青去報名,在羨慕與無奈中期待下一年的機會可以降臨到自己頭上。

插隊以來,林紅纓的遭遇,徹底把他們從迷夢中喚醒了。他們發現,戀愛的滋味并不都是那麼春光明媚,它也可能讓他們的生活陰霾沉沉。況且,快樂的情緒總是短暫的。真正長久伴随他們的,仍然是日複一日高強度的農活,是讓他們根本無法改變的殘酷現實。

這一年,清水河公社的征兵工作并沒有因為女知青林紅纓的懷孕事件受到影響。在人們看來,國家事與個人事,永遠不可同日而語。個人的事即使事關生死,在國家的事情面前,都隻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就像大象腳邊的一隻螞蟻。

運兵工作一結束,人們發現,失蹤女知青林紅纓又出現了。她的身材恢複了過去的單薄,顯然,她腹中的孩子已經生下。與以往不同的是,她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呆滞,有時她突然哭起來,嘴裡喃喃着:“還我寶寶,你還我寶寶……”哭着哭着,又突然笑了。

顯然,林紅纓瘋了。星光知青點最漂亮的女知青林紅纓瘋了,她又一次給當地的人們帶來了震撼!

瘋了的林紅纓喜歡在湖邊踟蹰。一看到湖水,她的眼裡就會湧起莫名的興奮,對着湖面一個勁兒地叫:“寶寶,寶寶。”她肯定是在找她的孩子。她是在哪裡生下孩子的,她的孩子去了哪裡,人們一概不知。人們相信,正是孩子的丢失,讓她的神經出了毛病。

真相的浮現,是在某個湖裡突然浮出一具嬰兒的屍體後。嬰兒的腳腕上纏着一根細麻繩。麻繩的另一端,露出了零亂的斷口,從這個斷口,人們一下就判斷出它的另一端曾經綁過重東西。果然,人們沿着嬰兒浮起的地方潛下去,就摸到了半塊石磨。石磨的上面,分明也系着一節繩子,繩子的斷口,正好和嬰兒腳上的那節吻合。

顯然,這個嬰兒是被人用半塊石磨沉入湖底的。湖并不大,也不算太深。裡面長滿了蓮藕和紅菱。夏天的時候,湖裡開滿了荷花,粉紅的,瑩白的,十歲左右的孩子也敢下到裡面去,采蓮蓬和撈菱角。

這個湖,不在星光大隊,在與它相鄰的星星大隊。

是個男嬰。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個男嬰就是女知青林紅纓的兒子。死去的嬰兒雖然隻是個私生子。但這是謀殺!

謀殺就是犯罪。殺人就要償命。在平原人看來,這是真理,天經地義。

到底是誰謀殺了那個男嬰?嬰兒究竟是不是女知青林紅纓的孩子?派出所的工作人員介入了調查。一定要破案。

要破案,突破口隻有瘋子林紅纓。警察把林紅纓帶到發現屍體的湖邊,果然,一到那個湖邊,林紅纓就開始狂叫:“寶寶,我要我的寶寶!”她的叫聲凄厲而瘋狂,見人就撲就咬,情緒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歇斯底裡。

警察把林紅纓按住。他們确信,這個死去的嬰兒就是林紅纓生下的孩子。他們從林紅纓的現場反應和情緒得出結論:她目睹了這個孩子被謀殺的過程。也許正是孩子的死,導緻了她的瘋狂。據此,警察推斷: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個孩子的父親。

這個男人始終躲在真相的後面。他是誰?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讓林紅纓不肯說出他的名字?人們試圖去誘導瘋子林紅纓,企圖讓她說出他的名字。但他們失望了。就像前面N次一樣失望。林紅纓在瘋狂狀态下也沒有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她除了念叨她的寶寶,對任何問話都充耳不聞。為了迅速破案,公安人員不得不搜查了林紅纓的私人物品。從她的私人物品中,他們發現了她的日記。

日記裡隐約地記載了她和這個男人之間的愛情。

正如徐曉雯所料,林紅纓和這個男人間有着深刻的愛情。或者說,林紅纓心中充滿了對這個男人的愛情。因為她的日記裡記着這樣的話:

“他們企圖讓我說出他的名字。而我是決不會說的,即使是讓我死,我也不會說。”

“我愛他,我要生下我和他的孩子。”

“這個孩子是我們愛的結晶,無論如何我都要生下他……”

但是,公安人員還是無法從這些記載裡得出那個男人的真實身份。因為凡是有可能暴露他身份的文字,林紅纓一個字也沒有留下。足見,她有多麼愛這個男人。

這是一個怎樣的男人,讓她如此不顧一切地愛戀和保護?公安人員在公社的廣播站也進行了走訪和調查。但得到的信息是,除了工作上的往來,林紅纓幾乎不和任何異性多打交道。在他們看來,驕傲美麗的林紅纓從來不把她身邊的任何男人放在眼裡。除了回知青點,她也幾乎從不離開公社大院。這引起了人們的種種猜疑與疑惑。

男嬰的死,成了人們心頭的一樁懸案。在案件的傳說中,星星大隊傳來了一個老人的證詞。證詞是,老人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聽到了一個嬰兒的哭聲,哭聲是從星星大隊六生産隊一間廢棄的隊屋裡傳來的,後來哭聲就突然消失了。老人當時不以為意,後來想起,始覺得可疑。六隊的隊屋早已廢棄,那裡曾經住過一個流亡的老尼姑瓊。老尼姑瓊其實是修女瓊,曾是個頑固的基督徒。平原上的人分不清楚修女與尼姑的差别,就像他們分不清楚基督教與佛教的差别。在他們看來,凡信教者皆為佛。那個老尼姑是什麼時候消失的,誰也不知道。人們不知道她的去處,就像不知道她的來處一樣。據這位老人說,老尼姑原是有姓的,姓葉或者姓嶽,也許姓艾,總之,都是諧音。人們知道得并不真切。大家隻是習慣叫她瓊或者尼姑瓊。與村裡的啞巴重生一樣,瓊也是一個失語者,但她并非啞巴。瓊消失後,那裡就再也沒有人住過。裡面堆着生産隊儲存過冬的幾十捆牛草,除了偶有社員去那裡取牛草,平常幾乎不會有人去那裡。

那麼,深更半夜怎麼會從那裡傳來一個嬰兒的哭聲呢?

這個隊屋,正好在離嬰兒浮起來不到三百米遠的地方。

老人說,那樣的哭聲隻能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發出的。

果然,人們在一捆立起的稻草後面發現了一個空洞,洞被稻草遮蓋着,移開上面的稻草,人們就發現了産婦的胞衣。裡面還有些吃剩的食物:幾塊發黴的煮紅薯,半碗發硬的米飯。

人們立即聯想到女知青林紅纓那短暫的失蹤。這麼說,林紅纓就是在這個廢棄的隊屋裡,在這些喂牛的草捆中生下了她的孩子。是誰把她引到了這裡?又是誰把這個剛出生的孩子沉到湖裡的呢?

真相是自己站出來的。

這時已是一九七二年的春節後。正當清水河公社的人們對這起懸案的結果失去了追蹤的熱情時,派出所突然接到清水河中學何茂新老師的自首。何茂新老師是清水河中學初二年級的語文老師。在整個清水河公社,清水河中學是唯一的一所公辦學校。

何茂新老師交代,嬰兒是他殺死的。

民警問:“你為什麼要殺死那個嬰兒?他是林紅纓的孩子嗎?”

“是的,他也是我的孩子。是我和林紅纓兩個人的孩子。我不是故意弄死他的。是不小心的。”

“那是怎麼回事?你把過程交代清楚。”民警拿出筆來記錄。

“那天晚上又是風又是雨,天氣十分寒冷。我和林紅纓一起躲進那間廢棄的隊屋裡,等孩子出生,後來,林紅纓的肚子痛了,半夜時,孩子終于順利地生下來了。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嬰兒,很漂亮,像他的媽媽一樣漂亮。他一來到這個世界就開始哭,他的哭聲太大了,都把我們倆吓壞了。我怕他的哭聲引來别人的注意——要知道,我還沒有離婚。我們的事一旦被人發現,我們的計劃就全毀了。為了不讓孩子的哭聲傳出去,我就把他放在自己的胸前,并把他緊緊地捂在懷裡……後來,孩子不哭了,我們打開來看,才發現他已經死了。他是被我捂死的……我們的孩子沒了,我們吓壞了,林紅纓,她當場就昏死過去。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天曉得我是多麼想要這個孩子,否則,我們何苦要冒險生下他!我給孩子做過人工呼吸,沒有用,他的小臉早就青了,小身體也變涼了……”何茂新痛苦地搖着頭。

“沒辦法,我怕人發現孩子的屍體,就在那間廢棄的隊屋裡找了半塊石磨,用一根繩子綁着,把他沉進了湖裡……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民警十分吃驚,民警厲聲問:“你把孩子沉湖,林紅纓在場嗎?”

“在場。是的,是我們倆人一起沉的。不,是我一個人沉的,但她看見了那個場面。孩子死了,她受不了這個打擊,瘋了。是我害了她。當時,我真的沒有别的辦法,我不是故意的。為了這個孩子,我們做了多少準備,可他還是死了,被我這個父親親手殺死了。我對不起林紅纓,對不起我們的兒子……”

“你說你不是故意弄死孩子的,誰能給你做證?也許你就是故意殺人滅迹呢。你這是狡辯!”民警聲色俱厲地說。

何茂新無奈地笑道:“随便你們怎麼認為好了。我不需要做證。她都瘋了,我還活着幹什麼呢?我隻求一死,你們槍斃我吧!”

民警把何茂新铐起來。民警說:“我們會槍斃你的。你放心,對于像你這樣的殺人犯,我們是絕不會手軟的。”

破案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清水河公社。這個結果出乎所有知青的意料之外。林紅纓誓死保護的就是這個男人?但不是他又是誰呢?日後發生的一切,将足以證明,林紅纓當時所愛的,就是這個結了婚的當地男人。知青們憤怒了,比知青們更憤怒的是清水河的鄉親。在他們看來,何茂新罪該萬死,死一萬次也不足惜。因為他不僅捂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還把他用殘忍的手段沉了湖,這不是殺人滅迹,銷毀罪證,又是什麼?是可忍,孰不可忍。何茂新作為一名有婦之夫,誘奸了未婚女知青,不僅搞大人家的肚子,還殺死了他們的私生子,緻使對方精神崩潰,成了瘋子。這和殺死林紅纓有什麼兩樣?既然都“殺”了兩次人,抵一次命就綽綽有餘。

死刑。當然要給他判死刑。這是所有清水河人的願望。公判大會很快就在清水河公社的禮堂召開。這一天,幾千人從四鄉八裡趕來,把公社禮堂的大門擠壞了,他們還把公社禮堂的主席台也擠垮了一半。因為殺人犯何茂新就站在主席台上。他低垂着頭,脖子上挂着一塊木牌,上面用墨水寫着六個大字:殺人犯何茂新。名字上用紅筆打了一個醒目的大叉。

有人在義憤中企圖抓住什麼東西,修理一下這個殘忍的殺人犯,倉促中,他們發現了主席台邊鑲的一道“花邊”。那是一排砌好的紅磚。這排紅磚将主席台的土台子圍成一圈,砌它本是防止土台子的邊緣被人腳踩崩。現在,憤怒的清水河人才管不了那麼多,他們動手扒起紅磚來。第一塊紅磚被人從土裡刨了出來,刨磚的人因為用力過猛,食指的指甲蓋都翻了過來,甲縫的泥土被流出來的鮮血染黑了。但刨磚的人此刻根本無心顧忌自己的指甲蓋。他舉起那塊紅磚,向台上的罪人砸去,隻見何老師的身體搖晃一下,差點撲倒在主席台上。

紅磚本來是砸向何茂新頭部的,因為出手時被誰擠了一下,它便偏離了襲擊的方向,落到了何老師的肩膀上。

人群中有人喊:“對,砸死他!”“砸死這個清水河敗類!”“敢對女知青下手,砸他!”“砸!”

場面開始失控。更多的人擁向了主席台,他們開始奮力扒紅磚。秩序頓時混亂起來。公社人武部的幹警和派出所民警迅速出動,一群現場維持秩序的基幹民兵們也沖上來了。

“住手!都給老子住手!哪個再敢扒磚,老子一槍斃了他!”一位武裝警察突然向人群端起了槍。

人們這才停下來,可是還有人在義憤填膺地怒罵。基幹民兵們沖上來,把人群趕了下去。那武裝幹警氣得大罵:“何茂新有政府來收拾,要你們逞什麼能?你們再瞎起哄扔磚頭,老子先把你們槍斃!”

民兵們笑起來,罵道:“媽的個×!要收拾這種惡人,也輪不到你們……”

宣判開始,激動的人群安靜下來。在人們的期盼中,殺人犯何茂新被當場判處死刑。

“死刑将在一個星期後執行。刑場在老地方:江邊的河灘上!具體地點到時間再通知!”大會的宣判者用話筒向人群喊話。

人群中發出了興奮的狂叫,掌聲此起彼伏,滾雷一般,連禮堂的屋頂也感到了震動。誰也沒有注意到縮在禮堂一角的瘋女子林紅纓。現在,事件中的主角已經不是女知青林紅纓,而是主席台上的殺人犯何茂新。

沒有人聽見,宣判的那一刻,女知青林紅纓發出了一聲尖利的慘叫,但這聲慘叫迅速被巨大的歡呼聲吞沒了。随後,披頭散發的林紅纓,像一匹靈敏的麋鹿,迅捷地奔出了公社禮堂。

槍決何茂新的日子終于在人們焦灼的期盼中到來了。盡管時間離宣判之日隻隔了七天,期待已久的人們卻仿佛已經等待了七年。

這天上午9點左右,刑車押着死刑犯何茂新,從清水河派出所裡緩緩開出,經過清水河的兩條直街,向公社的方向行進。縣公安局也來了兩名執法刑警,他們全副武裝,和當地的武裝幹警一起站在刑車上。刑車一開出,等在派出所門口的人群最先跟了上去。他們跟在刑車的後面開始了追趕,有人奔跑的速度甚至趕上了刑車行駛的速度。于是,刑車也加快了速度。人們立即奮力追趕,秩序混亂起來,但奔跑的人并沒有停下腳步。人越來越多,随着刑車的行進,奔跑的隊伍也越來越壯觀。

人們看見刑車上的何茂新已經沒有一點老師的樣子。他的背上插着一塊長方形木牌,還是那六個字,還是那個紅叉,但他的臉上已沒有了一周前的羞愧與恥辱。他表情麻木,目光呆滞,反剪着手,被一群刑警押着——其實根本就不用押。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應。悲傷、軟弱、恐懼這些屬于臨刑前的死刑犯的表情,在他臉上一樣也找不到。

早春的柳樹在清水河的街頭冒出了淡黃的芽苞,嫩綠的柳枝兒把清水河陳舊的小街襯出了些許的新意,風拂在人的脖頸兒裡仍有些冷,可奔跑的人們卻渾然無覺,他們全身冒着熱氣,熱氣騰騰地把一條逼仄的小街填得滿滿當當。一場即将到來的死刑,把清水河的所有人都弄得激奮起來。恍如過節,又比節日更盛大,更隆重。

刑車從公社的院子外繞行一圈後,後面跟上了一輛嶄新的東方紅手扶拖拉機。拖拉機上拉着滿滿一車荷槍的民兵。随後,一輛大解放也加入其中,刑車漸漸變成了一個車隊。喇叭聲響起來,人們不顧一切,蜂擁而至。連五六歲的小孩子也瘋狂地跟在人群後,踉踉跄跄地加入到奔跑的隊伍。

高音喇叭裡傳來了雄壯的革命歌曲:《義勇軍進行曲》。此刻,喇叭裡為什麼要播放這樣一首歌曲,人們想不明白也懶得想。總之,他們覺得這首歌曲此時聽來是如此動聽,如此雄壯激昂。聯想到即将發生的事情,他們的熱血更加沸騰,情緒更加昂揚。他們邊跑邊唱,邊唱邊喊。随着一曲高歌完畢,公社革委會羅主任在喇叭中喊出了行刑的地點:河灘外的一片蘆葦蕩。

人群中響起一陣歡呼。其實不用宣布,人們已經猜到了這個地方。以往幾乎每一次槍斃人,都會選在這個地方。當地人都把那裡叫靶場。打解放前那裡就叫靶場。那裡的蘆葦長得格外密,格外粗,也格外深——都說是犯人的血肥出來的。實際上是每年挖蘆筍和采棕葉的人都不敢往那裡去,那裡的蘆葦才得以安然無恙地生長。

随後,車隊開始飛速前行,往大堤上開去。堤高路窄,刑車在大堤上減慢了行駛的速度。更多的人追上來,人群密密層層,蟻群一樣占領了堤壩。為了跟上汽車奔跑的速度,許多人開始沿着兩側的堤坡奔跑,不時有人從堤壩上被擠下來,像石頭一樣滾下堤坡。一個人的跌倒,立即引發一群人的跌倒。跌倒的人群像石頭一樣一個接一個往下,一直滾到堤腳下,嘴裡不時發出憤怒的叫罵。滾下去的人從堤底下爬起來,來不及拍掉身上的泥土,又繼續往堤壩上沖。

無數奔跑的腳步,在堤壩上騰起一層層的黃塵。黃塵最後變成黃煙,在早春的涼風裡輕揚,慢卷,罩住蜉蝣般的人群。如果上空有一雙垂憐與悲憫的眼睛,一定會原諒人們心裡的那種殘忍的熱望——那雙眼睛将會輕輕地閉上,并從半空中發出一聲歎息:噢,可憐的人類,你們原來是如此渴望觀看你們的同類被處死,觀看子彈穿過頭顱和心髒!但願你們能在極度恐懼的觀看與想象中,體會那對罪惡的懲處,以此來告誡自己,就像我當初讓我的使者傳達給你們的誡命:不可殺人,不可奸淫,不可……

行刑者站在刑車上回望。此刻,他相信,這将是他行刑史上最壯觀的一次死刑。這是一次萬人空巷的死刑,更是一場人們期盼已久的盛典。行刑者驚訝了,激動了,戰栗了,他持槍的手顫抖着,在刑車的颠簸中閉上了眼睛,心裡暗暗祈禱:老天呀,你讓我背負着如此多人的寄托與使命,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手呀!他不停地對自己說,要準,一定要準!隻一槍,決不開第二槍!

河灘上的柳樹在春日的陽光下綠得冒出了煙,長江像一條雪白而巨大的布帶子,長得沒有盡頭地延伸着人們疲憊的視線。刑車在蜿蜒的長堤上加快了行進的速度。人們在奔跑中與刑車拉開了距離。距離越拉越大,車隊的影子越來越小,終于在人們的視線裡變成了幾個黑點。随後,黑點像甲蟲一樣消失在遠處的長堤上。腳步再快,也跑不過車輪。人群在落後與失望中終于讓腳步慢下來,嘴裡一邊抱怨,謾罵,一邊企圖尋找通往法場的快捷道路。

一些聰明的人其實早已在長堤上守候。他們是來自星光大隊,鄰近的星星大隊、紅星大隊、紅光大隊和更遠處的紅旗大隊的先行者。他們沒有盲目地跟随車隊追趕,而是另辟蹊徑,從另外的小路直接趕往河邊那片蘆葦灘。他們中有的是星光知青點的知青,他們像勇士一樣跑在隊伍的最前面。張敬之緊緊拉着徐曉雯的手,和他們跑在一起的還有鄭義和楊柳。讓所有的人都意料不到的是,車隊在他們的前面突然拐彎了。它們開下堤壩,重新向遠處的鎮上開去,随後又繞道上了另一條鋪滿碎石的公路,緊接着就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他們确定,行刑的地點改變了,這是以往執行死刑時政府用過的招數:為了躲開混亂不堪的人群,他們常常突然改變行刑的地點。

二十分鐘後,刑車的隊伍又重新出現在大堤上。此時的堤壩上,前來觀看行刑的人群已經散去。他們不知道,刑車隻是跟他們捉了一個迷藏,就又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原來的地方。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時,他們已被刑車的隊伍甩掉了。

他們上當了!于是,最先發現上當的人開始往回奔跑。他們掉轉頭來,沿着來時的方向,繼續沿着長堤奔跑。一部分人往東,一部分人則往西。往東的人企圖追上車隊的影子,往西的人則相信,他們最終會到達真正的行刑地點——河灘上的耙場。

星光大隊的知青們決定停下來不再追趕。他們站在河堤上,觀察着人群奔跑的方向以及車隊遠去的背影。他們決定離開奔跑的人群。張敬之和他的知青戰友們站在一起舉目遠望,很快就判斷出了車隊可能行駛的方向。他帶着知青們,沖下堤坡,斜刺進堤壩一側的水杉林。就在他們沖出這片林子時,他們突然發現前面的土路上駛來了一輛A縣縣城方向過來的拖拉機。

拖拉機的拖鬥裡赫然坐着他們的戰友、事件的主角、這場死刑的誘發者林紅纓!

他們目瞪口呆地望着拖拉機,望着拖拉機上的林紅纓。拖拉機的吼聲停下來,他們吃驚地發現,他們那患了精神病的戰友林紅纓從拖鬥裡站起來,向他們揮着手,喊:“還愣着幹什麼?快上啊!能上多少上多少!”

此刻的林紅纓鎮定自若,讓他們全都傻在那裡。到這時他們才想起,林紅纓已經從他們的視線裡消失多時,就像她過去消失了又出現一樣,她再一次奇迹般地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林紅纓說:“快點上,否則就會追不上了!”

她吐詞清晰,目光銳利,臉上透着焦灼,卻顯出特别的冷靜。她的面色蒼白,但是衣衫整齊。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不再是個瘋子。他們欣喜若狂,哭着,喊着,嘴裡發出了激動的叫聲:林紅纓!天哪,林紅纓……

林紅纓伸出手,一個一個把他們往車上拉。

拖拉機加快馬達往前趕去。他們此時才發現,拖拉機要去的地方正是他們的目的地。果然,在一片竹林子後面,他們發現了行刑的車隊!車隊正奮力地爬上一道堤坡。他們乘坐的拖拉機立即緊跟上去,沖上了大堤。車隊前行了一段,在一片開滿油菜花的河灘上停下來。往前二十米,就是那片長滿蘆葦的河灘!

這裡正是行刑的地點。

知青們站在堤壩上,放眼望去,油菜花兒一片金黃,燦爛得讓人感到眼暈。春風拂來,芳香直往鼻子裡湧,張敬之情不自禁地打了兩個噴嚏,緊随着噴嚏之後出現的,是兩個寒戰。

他們看見何茂新老師被拖下刑車,押送的民兵從車上紛紛跳下,其中一名刑警在何茂新的後膝上猛地踹了一腳。何茂新立即跪在了油菜花地裡。接下來開始拖行,一直拖進那片蘆葦地。有刑警拿出了尺子,開始測量開槍的距離,并撒上白石灰。

林紅纓就是這時沖下去的,她高叫一聲,像一匹靈敏的小鹿奔進刑場。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站在何茂新老師的身後。她厲聲叫道:“今天你們誰敢殺他!子彈就得先從這兒進!”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雙眼直視着兩名法警。

“荒唐!快把她押出去!”

這時何茂新老師發出了一聲驚叫:“紅纓!”

林紅纓說:“他沒有殺人,我們的孩子是自己死的!他隻是把一個死嬰沉進了湖裡!”

人群中出現了短暫的慌亂,追上來的知青們也沖過去,站在了林紅纓的身後。

林紅纓說:“我不是來劫法場的!也不是故意來破壞你們執法的。我隻是想告訴你們,他沒有殺人,你們不能殺他!他的罪,構不上死罪!你們判他死刑,是違反國家刑法的!”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滾落下來。公社的一位基幹民兵認出了她,他奇怪地叫道:“她不是個瘋子嗎?”

“是的,我是瘋過。可我現在不是瘋子!你們看我像瘋子嗎?何茂新不是故意殺人的,我們的孩子真的不是他殺死的,他隻是把他捂得太緊了,是過失!這一點我可以做證!我懇求你們不要殺他!作為一名在場證人,我請求你們對這個案子進行重審!”林紅纓跪下來,聲淚俱下。

大家面面相觑。一位警察詫異地問:“你不是裝瘋吧?”

“如果我是裝瘋,他就不會去自首了,今天就不會跪在這裡了!求求你們,給他重判吧!”

“你有什麼權力要求我們重判?你又不能代表政府!”

“我是不能代表政府,可我能訴諸法律。你們不能違反法律啊!他不夠死刑,真的不夠啊,你們殺了他,就沒法改正了!嗚——”林紅纓淚如雨下,肝腸寸斷。此時的何茂新,已經是淚流滿面,痛哭失聲。

幾位警察沖過來拉林紅纓,可她就是不肯起來。這時,一些跑得快的人也已趕上來,人群中出現了小小的騷亂。

一群民兵在兩名法警的指揮下,強行拖走了林紅纓。林紅纓一邊掙紮一邊喊:“他不是故意殺人!你們殺錯了人要負刑責的!”

知青們也被民兵們驅散了。一陣喧鬧過後,死刑開始繼續執行。法警們在蘆葦中快速踩出一片平地——何茂新被喝令跪在踩倒的蘆葦地上,背向河堤,面朝長江。法警們則站在油菜花地裡,用石灰畫出一片執刑的圈子,人群一律不得靠近。越來越多的人趕過來,他們在外圍守候着槍響的那一刻。

黃豔豔的油菜花在人們的踐踏下,成片地倒伏下去。行刑的法警重新舉起了手中的槍,瞄準了準星。莫名其妙地,舉槍的法警手有些顫抖。

“等等!”

說時遲,那時快,堤壩上傳來一聲大喝!法警的手抖了抖,一回頭就看見堤壩上停着的一輛吉普車。吉普車上走下三個男人,法警們一眼就認出了,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正是A縣的一把手,A縣的縣長兼革委會主任。中間的那個,則是A縣法院的範院長。後面的那個人,誰也不認識。隻有被按在地上的林紅纓悄然發出了一聲低喚:舅舅!但這聲低喚也隻在林紅纓的喉嚨裡打了一下滾,就又被她硬吞了回去。

三個人走進法場。範院長舉着一隻喇叭,吞了一口口水,清了清嗓子,對在場的人宣布道:“鄉親們,這個案子量刑過當,我們已經調查過了,證人證詞齊全,何茂新是過失殺人,死刑暫緩執行。此案先收回縣法院,擇日再宣判。”

人群嘩然了。他們聽說過關鍵時候古代有劫法場的,有皇帝突然大赦天下的,還沒見過臨刑前犯人被宣布改判的!

人們到這時才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林紅纓為什麼要救何茂新?

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何茂新老師被重新押上了刑車。車隊再一次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為争相趕來看熱鬧的清水河人留下了種種猜想,留下了尚待解決的謎團。大家在議論紛紛中散去,心中既惋惜又有些遺憾。就像一場好戲,他們還沒來得及看到它開場,演員們卻已鳴鑼收兵。他們搞不懂,一個明明殺了自己兒子的人,卻不能被判死刑。受害人明明被犯人誘奸(有認為是強奸)了,為什麼卻反過來替他喊冤。

這是女知青林紅纓給樸實單純的清水河人留的一道難題。而星光大隊的一衆知青,卻感慨無比,并由此看清了他們自己的愛情——比起他們的戰友林紅纓與殺人犯何茂新的愛情來,他們的愛情是多麼蒼白,平庸,乏味,多麼缺少英雄主義精神!

林紅纓挽救了何茂新的生命。她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一個瘋子,又從一個瘋子變回正常人,在正常人與瘋子之間,每次變化都是那麼突然,那麼不可思議,那麼令人匪夷所思。在知青們看來,這一切隻能與愛情有關。這樣的愛情,才是他們想要的愛情,才是真正的、不同尋常的愛情。

“林紅纓和何茂新那樣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

這是這一年春天知青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也是他們開始追尋新的愛情的最有力的例證。

1972年,女知青林紅纓和何茂新老師的愛情事件,給多年以來的模範大隊——星光大隊帶來了某種污點,這一年,星光大隊沒有評上模範。

這一年,清水河公社的模範大隊評給了紅旗大隊。多年的模範大隊書記巫書記這一年也沒有評上公社勞模和縣勞模。這件事雖然給星光大隊帶來了負面效果,但是,知青們卻不以為然。他們關心的是林紅纓和何老師到底是如何相愛的,相愛的過程是怎樣的。

了解這個全過程的隻有徐曉雯。林紅纓和她曾像閨蜜一樣聊過天。

奇怪的是,林紅纓隻把這個過程告訴了徐曉雯——連她過去耿耿于懷的徐曉雯,林紅纓都不再把她當作情敵,可見她對張敬之的愛不是真愛,對何茂新老師的愛才是真愛。徐曉雯相信,林紅纓以前對張敬之的好感,隻是青春期對異性的一種朦胧情愫,它根本就不是愛情。而她與何茂新老師之間,才是生死契闊的愛情。然而,林紅纓後來親口否定了她的愛情。

在林紅纓居住過的那間土坯房子裡——五保戶陳瞎子沒能熬過上一個冬天,她留下來那間土坯房,就成了林紅纓長久的栖居地。徐曉雯在這裡聽說了她和何茂新老師之間的全部故事。

1971年春天,何茂新老師被公社借調兩個月。作為清水河中學的一名才子,何老師是清水河公社領導們随時調用的機動對象。何老師是地區師範學校畢業的,能寫文章,會畫畫兒,是清水河中學水平最高的老師。何老師也是該校僅有的三名公辦教師中的一員。公社領導曾多次提出,總有一天要把何老師調進公社當幹事,專門給公社寫材料,但清水河中學實在找不到人來頂替何老師的位置。于是,公社便和學校達成協議:何老師可以繼續留在學校教書,但公社一旦有事借用,何老師必須随叫随到。

何老師這一次借調到公社,是為清水河被評為A縣的大寨公社寫上報材料的。何老師一到公社,就被廣播站工作的廣播員林紅纓打動了。以前,何老師是被她的聲音打動,現在,何老師是被她的容貌和氣質打動——即使何老師寫的公文稿,也能在林紅纓聲情并茂的朗誦下,煥發出特别的韻味和生機。何老師也是個詩歌愛好者,他不僅為公社寫材料,還為公社的廣播站供稿,這些稿件主要是詩歌和散文。這些詩歌和散文,有讴歌社會主義新時代的,也有抒發個人情懷的。

其實,林紅纓也被何老師的才氣所打動。每次朗讀他的稿件,她都格外用心、用情。就在這一寫一讀的過程中,何老師和林紅纓有了心靈的溝通。

林紅纓所在的廣播室是公社院子裡的一間偏房,在院子的最西邊。牆上沒有窗戶,隻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洞,小洞正對着公社的禮堂。這間屋子原本是公社電影站的庫房,也兼作公社禮堂的放映室,公社隻要來了新電影,總是會最先在這裡放映。禮堂的主席台上,長期挂着一塊白色的銀幕,銀幕兩頭像窗簾一樣系着繩子,可以升降。有電影時放電影,不放電影就把銀幕拉上去。開會的時候,銀幕的上面還可以挂上紅色的條幅。

這間庫房不足十平方米。公社成立廣播站後,就把它改成了廣播室。屋子本來就小,現在又被隔成了兩半,小的一半在後面,僅有四平方方米。這四平方米就是林紅纓辦公的地方。辦公室裡堆放着林紅纓的辦公桌和播音設備。這樣,林紅纓活動的地方就非常有限。

另外的不到六平方米,仍然作為電影站的庫房。何茂新老師被抽調到公社後,公社沒有地方安置。考慮到他寫材料經常要熬夜加班,就把前面半間電影站的庫房騰出來,給何老師做了臨時的辦公地點和休息室。騰出的一部分放映設備也一并轉移到了林紅纓的播音室,這樣,她在裡面就連走動一下都有些困難了。

對此,何老師很有些内疚,見到林紅纓總是露出一臉歉意的笑。何老師三十出頭,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說話的聲音很溫和,顯得很有涵養。

林紅纓卻不以為意,她不覺得何老師的到來影響了她的工作。相反,每次見到他,她還覺得十分歡喜。有時候,他們一邊工作,一邊隔着牆壁聊天——那牆壁其實就是一塊薄薄的木闆,那邊何老師的一聲咳嗽,這邊林紅纓口渴時吞下一口水,彼此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聊何老師的稿子,聊其中的遣詞造句,重音與輕聲,林紅纓在廣播時的抑揚頓挫,輕重緩急。誰也不知道,隔着一堵木闆牆,兩個各幹各事,各進各門的人已經讓兩顆心靠得越來越近。

三十出頭的男人的穩重,斯文,内斂,在何茂新老師的身上體現得如此完美——這種男人要麼就不動感情,一旦動了,那就是一團隐藏的烈火,能把自己悄悄地燃盡。就像燃燒的煤塊一樣持久,一樣義無反顧。

大方、美麗、才情過人的林紅纓讓成熟穩重的何老師忍不住夜夜失眠,日日歎息。林紅纓聽見了這樣的歎息,讀懂了這樣的歎息。她何嘗又不想歎息!

何老師已經結婚。何老師的愛人也是一名教師,一名小學的音樂教師。他們認識是在學校的工宣隊裡,那時何老師的愛人還不是他的愛人,她叫小趙。人們都叫她小趙老師。小趙老師當時是工宣隊的骨幹成員,她能歌善舞,尤其是舞跳得特别好,在學校的舞蹈隊裡,她經常飾演李鐵梅和白毛女。小趙老師和何老師認識後,就對他産生了好感,于是央求工宣隊長為她說親。工宣隊長也覺得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就把他倆說合到了一起。何老師和小趙老師結婚後,才發現他們倆其實并不合适,小趙老師除了喜歡唱歌和跳舞,對他的詩毫不感興趣。有時候,他寫出一首後,特别激動,想讀給小趙老師聽,可小趙老師卻嫌他迂腐和煩人。她說:“我不喜歡詩,聽不懂也看不懂你的詩。你就讓我清靜清靜吧!”這嚴重傷害了何老師的感情,于是他開始寫更多的詩,抒發自己的失落與煩悶。

現在,突然有人讀懂了他的詩,不僅讀懂了,而且還融入了自己的感情,把他詩中所蘊含的深意,通過自己的朗讀表達得淋漓盡緻,這簡直就是一次再創作。何老師怎能不激動呢?

但是,作為一名有婦之夫,他不得不壓抑着自己的感情,盡量與林紅纓保持着距離,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寫一些更含蓄的詩,通過詩歌來向她表達自己的感情。

林紅纓雖然不知道那些詩歌就是寫給她的,但她在朗讀時,還是被詩裡潛藏着的情愫深深打動,她想,如果有人能給自己寫這樣的詩該多好啊!

直到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林紅纓來播音室裡取一篇稿件,透過闆壁,她發現何老師的房間裡依然亮着燈——他還在加班。他真是一個勤奮而用功的人。她欽佩地想。她盡量輕捷地打開播音室的門,但門還是發出了“吱呀”的響聲,隔着那堵“牆”,何老師小聲地問:

“是小林嗎?”

林紅纓的心跳加快了。她小聲答道:“是我。何老師,這麼晚了,你還不睡?”

“我睡不着,在寫一點東西。小林,你怎麼還沒睡?”

“我來廣播室取點東西。”

“哦——”何老師欲言又止,緊接着又歎息了一聲。

林紅纓感覺何老師似乎有話對她說。果然,何老師就說了:“小林,我們能聊聊嗎?”

林紅纓說:“可以啊!我聽着呢。”

“就這麼隔着一堵牆聊?我們可以見面聊嗎?”

“好吧。是你過來,還是我過去?”林紅纓遲疑了一下問道。

“不了,就這樣聊吧!”何老師忽然吹滅了燈。林紅纓也揿滅了手電。

何老師說:“小林,你喜歡我寫的那些詩嗎?”

林紅纓說:“喜歡啊!你那些詩寫得真的很美。”

“美嗎?那就送給你吧!其實,那些詩,本來就是寫給你的。”何老師終于有些緊張地說。

“寫給我的?”林紅纓的心跳加快了,黑暗中她的臉上有些發燒。她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怦怦怦,擂鼓一般跳動。

“小林,知道嗎?我喜歡你。”何老師的聲音低了下去,低得隻有她能聽到。她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什麼堵住了。這一刻,她突然想哭,因為激動和欣喜。那些詩真的是寫給她的嗎?她在黑暗中回憶着其中的一些詞句,想想,似乎真的是寫給她的。

“對,寫給你的,你,喜歡嗎?”何老師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溫柔裡還夾着傷感。

林紅纓沒有回答,她聽見自己的心在回答:“喜歡。當然喜歡。”

何老師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說:“你要不喜歡就算了。你沒帶手電吧,我給你點燈吧!”說話間,牆那邊的燈亮起來,從牆上的縫隙處,照到她的播音室裡。

“我看得見。我有手電。”那一刻,林紅纓突然有些慌亂。其實,她這一會兒并不想看見亮光。她的心很亂。隐約中,她覺得自己是喜歡何老師的,可不知為什麼心裡又有些亂。她說:“你把燈吹滅吧!”

“為什麼?”何老師問,卻真的“噗”的一聲,把燈吹滅了。

她說:“不為什麼,我喜歡黑。”

他說:“你看過《一江春水向東流》的電影嗎?”

“沒有。”她說。她是第一次聽說這部電影。

“你想不想看?”他問。

“什麼時候去看?”

“現在。”他說。“我想不到這庫房裡會有這部電影。這是一部禁片,1947年拍的,是由蔡楚生和鄭君裡導演和編劇的,由白楊和上官雲珠主演的。白楊和上官雲珠你知道吧?這真是一部頂級的好電影,一部史詩一般的電影。可惜這些年它一直被禁映。”

她在黑暗中點點頭,電影她沒看過,但是白楊和上官雲珠她是知道的。

他問:“想看嗎?”聲音更小了。

“想。”她說,“可是怎麼看呢,我隻會廣播,不會放電影。”

“我會。”他說。“你過來我放給你看。”

她的心跳加快起來,臉在黑暗中發燒。她竟然在黑暗中點了下頭,嘴裡卻猶豫着說:“不了,以後吧!”她其實是想說:“好吧,我現在就想看。”可她還是說:“我要回去睡覺了。”說完揿亮了手電,卻并沒有打開門離去。

他在那邊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說:“算了吧,放映機的聲音會把人吵醒的。要是有人知道我在放電影,放這個電影,還不知道有什麼後果。”

她更想看了,說:“你不能把放映機的聲音關掉嗎?”

他欣喜道:“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那就隻能委屈你看默片了,不過,即使沒有台詞,你也會被這部電影打動的。再說,影片上有字幕。”

她下決心道:“好吧,我現在過來。”

她進去時,他正在黑暗中等她。見她進來,他把燈點上了,開始在木箱裡找膠卷。膠卷盒子的側面都貼着标簽,有《閃閃的紅星》《渡江偵察記》《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在裡面翻找,從最底下的一層找出一盤膠卷。

他說:“這個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别擔心,我們可以把聲音關掉。”他在學校讀書時用過學校的幻燈機。

他在一堆放映設備中找出一台手搖式的老式放映機,用手摸了下機器,說:“這種老電影就應該用這種老式的放映機來放。”說完他把膠卷裝上去,用手搖了幾下,放映機上的燈就亮了。

影像投映在牆上,沒有聲音,但是有字幕。他們很快就被影片的内容吸引住了。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林紅纓沉浸在素芬的不幸中,她一直在哭,眼淚把她胸前的衣服都流濕了,他陪她掉眼淚,并用手臂輕輕地攬住她,她終于哭倒在他的懷裡。他默默地撫慰着她,他們都深深地沉浸在主人公的不幸裡。電影放完時,他們終于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邊流淚,一邊深情地親吻。他先是小心地親她的額頭,然後是眼睛。她起先是躲閃的,慢慢就不躲了。她任他親吻,并逐漸沉醉在其中。他後來開始吻她的耳朵,吻她的脖子,她在他的吻中幾乎窒息。最後他終于吻住了她的嘴,她覺得她要死了。他吻得是如此用心,用情,她在他的舌尖上徹底地化成了水。而他,則是一攤被水化成的泥。

他們的愛情在小小的放映室裡開始,也在這間鬥室裡結束。兩個月的借調時間結束,他們最後一次在這裡恩愛,缱绻,纏綿,死過去又活過來。他們做了又做,愛了又愛,他們做得筋疲力盡,愛得肝腸寸斷。他們共赴生死,如火如荼,如癡如醉,鳳凰涅槃。

他們的第一次,是在放映室的地毯上——她沒有想到會在那裡見到地毯,這為他們的第一次增加了一種隆重感和華麗感。她後來才知道,地毯是給那些貴重的放映設備配備的——她羞澀地笑着,沉醉地回憶起他們的第一次。裡面的空間太窄,他那張臨時搭就的簡易小床(就是一小塊門闆)根本就承載不了他們兩個人的重量。他先是把她小心地抱上那個裝膠卷的木箱,後來又把她移到他的小木床上,最後才把她放平在地毯上。他們的身邊散放着兩盒電影膠卷,她記得一個是《閃閃的紅星》,一個是《梁山伯與祝英台》。

“曉雯你記住,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千萬不能走到這一步。不管你有多麼愛他,你都不能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他,除非那個人是你的丈夫。你記住了嗎?”

徐曉雯點頭,可她又感到困惑。

“你為什麼要生下那個孩子呢?你為什麼不把他偷偷打掉?”徐曉雯說,“這樣不就沒有後來的悲劇了嗎?”

“真愛一個男人,你是不會打掉他的孩子的。”林紅纓說,“至少在當時,我以為我是愛他的,是可以用生命去愛的,何況,那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共同的結晶。誰想到孩子會死。是他殺死了他。但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隻是害怕,害怕孩子的哭聲,害怕暴露!”她突然冷笑起來。

他當然不是故意的,整個過程他都陪着她。他完全可以不陪她,但他沒有這樣做。為了在她生下孩子時他能陪在她身邊,他們才找到了那間廢棄的隊屋,在那堆稻草中挖了一個藏身的洞……但是,事實上他是怯懦的,他并沒有勇氣提出離婚。離婚,遠比他想象的要艱難得多——這樣難以啟齒的事,這樣衆人唾罵的事,在A縣,誰不知道“當代陳世美”裘縣長的故事?

況且,小趙老師怎麼可能跟他離婚呢?離婚,這是件多麼丢人的醜事!他不僅沒有離婚,在她遭受種種詢問——幾乎就是審問時,他也沒有站出來。他不能站出來,不敢站出來。

但林紅纓始終都沒有出賣他。她沒有出賣他,可他們死去的孩子出賣了他,或者說是他的良心出賣了他。

她瘋了。他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他決定赴死,但他的赴死挽救了她。在宣判他死刑的那一刻,她突然清醒了。她不瘋了,并且決定救他。她連夜趕往武漢,為他搬來了救兵。她的舅舅是省高院一位有名的法官。她以死相求,終于獲得了舅舅的理解和幫助。

這就是林紅纓的愛情。一段聽起來驚心動魄的愛情,一段纏綿悱恻的愛情,一段傷心動腑的愛情。

但是林紅纓卻突然認真地問:“曉雯,你真的相信愛情嗎?”

徐曉雯說:“我相信。這世上還有比你們更了不起的愛情嗎?”

林紅纓笑了,她冷靜地看着徐曉雯,說:“如果我告訴你,這不是愛情,你信嗎?”她莫測高深地看着徐曉雯,說:“人,更多的是自己的身體的奴隸。”

徐曉雯震驚地看着林紅纓。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不懂。

“曉雯,你和張敬之,你們,‘親熱’過嗎?”

徐曉雯聽懂了她的意思,紅着臉使勁搖頭。

“所以說你不會明白那種感覺。”她确定他們沒有,她隻是想看看徐曉雯的窘态。

林紅纓說:“我和何茂新之間其實不是愛情,是性。或者說不全是愛情,更多的是性。你現在明白了吧?”

徐曉雯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性?”

“是的,那個死去的孩子,也不是愛的産物,是性的産物。”

徐曉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原來所有人以為的如此撼天動地的愛情,在它的當事人眼裡,居然不是!

“其實,經曆過了才會明白,那種看起來像愛情的愛情,它不是愛情。我現在所能回想起的我們之間的事,都是關于身體的記憶。我已經不記得我們之間談過什麼,包括他寫給我的那些詩,也通通都不記得了。一切的美好,都隻與身體有關。那種感受,你是不知道的。”林紅纓眼含深意地笑看着徐曉雯。

徐曉雯無法理解林紅纓所說的這些。她隻是無比困惑地望着對方。

“你看過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嗎?是的,你肯定沒有看過,它是部禁片。也不知那裡怎麼會有這個片子。你想,一個男人,一個結過婚的成年男人,在漆黑無人的夜晚把一個十七歲不谙世事的少女叫到他的房間裡,用一部老式的放映機為她放一部解放前拍的禁片——說實話,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好看的電影,太好了——讓她被電影感動得痛哭流涕,感動得哭倒在他的懷裡,然後他就開始流着淚親吻她,撫摸她,吻她的全身,摸她的全身,讓她在他的懷裡化成一攤水……他們便在這水裡結合,一次又一次結合,曉雯,你認為這是愛情嗎?”

“那是什麼?”

“引誘。”林紅纓斬釘截鐵地說。

“你認為何老師引誘了你?”徐曉雯驚訝地問。

“是的。如果我再告訴你,我喜歡那種身體的感受,懷念那種感受,你會不會認為我下流?”

徐曉雯沉默。

“所以,不要輕易去嘗禁果。如果你讀過或聽說過《聖經》,就知道那是蛇的誘惑。”

徐曉雯突然覺得,林紅纓原來并不像他們認為的那樣淺薄。事實上,她比他們都深刻。這種深刻源于她的思考,也源于她與衆不同的經驗與經曆。

“那你為什麼要救他?”

“因為他是無辜的,他的确不是故意殺死我們的孩子的。隻有我是唯一的證人,隻有我能救他。”

“可你也可以不救他。”

“從感情上從道義上,我都必須救。要知道,他是自首的——如果我沒有瘋,他不會去自首。他是因為我才自首的——一個男人為了你可以放棄生命,你不應該去救他嗎?”

“可是你剛才說過,你們之間不是愛情,是性。”說出最後一個字時,徐曉雯的臉紅了。

“這是事實——除了那些身體的感覺,我的确已不記得我們之間說過什麼,談過什麼了,有什麼是讓我刻骨銘記,讓我值得等下去,等十五年的。說實話,當我看到他終于死裡逃生,被人從河灘上拉起,拖上那輛刑車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不再想念這個男人了。我對他欠下的,我已還清,而他對我欠下的,卻沒有還,也無法還。素芬等了十幾年,等來的是張忠良的背叛,最後投江自殺。我可不像她那麼傻——從來癡心女子負心漢。我不想做癡心女子。對了,《一江春水向東流》,要是你也能看看那部電影就好了。”

何茂新被判了十五年。現在,何茂新已經和小趙老師離婚——小趙老師不想再和一個罪犯生活在一起。但是,經曆了千辛萬苦千難萬險之後的林紅纓,卻不再想要她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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