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在深圳之一
時間:2024-11-07 09:59:09
——《舊約全書·約伯記》第二十八章
那個姑娘進來時,我正在給客戶講電話。我示意她在門外先等等。講完電話,我沖她點點頭,她走過來,交給我一打文件。這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兒子眼光果然不俗。說實話,第一次見到她時,我真吃了一驚,幾乎出現了某種幻覺。好像時光倒流了,死去的某些記憶瞬間出現了複活。這姑娘竟梳着一條漆黑光滑的長辮子。在這樣一個時代,在這個每個物件,每個人的每個細胞都透着現代氣息的城市,居然有個漂亮姑娘拖着一條長辮子在這個現代化的寫字樓裡走來走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刻意的時髦。這天,我終于忍不住好奇地問她:“你梳這條長辮子是一種刻意的時髦嗎?”她臉紅了,用有些誠惶誠恐的眼神看着我,說:“對不起,張總,我會把它盤起來的。”我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喜歡她的長辮子。可我不能這麼說,她是我兒子的女朋友,我将來的兒媳婦。但她一直叫我張總,這個傻姑娘,她應該叫我叔叔,或者爸爸。但我不能這麼說,畢竟她現在隻是兒子的女朋友。再說,現在的年輕人,是速度的一代。他們凡事都愛一個閃字。閃分,閃合,乃至閃婚,閃離。我不知道她和我兒子的未來會怎樣。“你,先放下吧。”我示意她坐下,卻不知該跟她聊些什麼。我溫和地看着她,有些語塞。面對一個未來可能成為自己兒媳婦的女孩子,總是會有些尴尬。最後,我終于揮了揮手,她便急急地退出去了。遺憾的是,從這天起,我再也沒見過她那條可愛的長辮子。她果真把它盤到了頭上。事實上,盤上去的辮子使她顯得更漂亮,多了些現代感,一種成熟的高貴氣息。我不由得當着她的面贊了句:“辮子盤上去也挺好看的。”她笑笑,似乎松了口氣,很快就從我辦公室出去了。這女孩似乎有些怕我。我相信不隻是因為我是她的頂頭上司,恐怕還因為我是她男友的父親。總之,她似乎不太願意和我親近。可我卻有種強烈的想要親近這孩子的欲望。她長得實在太像一個人了。我不能相信這個世上會有長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生活中總是有如此多的奇迹,讓你不得不相信命運是長着眼睛的。我第一次見這孩子,是在我辦公室。那天兒子打電話來說,要帶女朋友來見我。讓我在辦公室裡等着。當兒子牽着一個姑娘出現在我眼前時,我頓時出現了一種錯覺:懷疑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某個時候,站在我面前的那個姑娘就是徐曉雯。我不得不微閉上眼,好讓自己平靜下來。以便保持作為一名尊長該有的冷靜。心裡卻認定這個世界正出現一種奇迹:一個人的模樣正穿越時空的存在,在另一個人身上複活。“你家是哪裡的?”我看着她,忍不住問。“湖北。”她的樣子似乎比我還要緊張。“湖北哪裡的?”“A縣。”女孩的臉紅了,臉上流露出面對他人魯莽問詢時的那種不安與尴尬,顯然她在壓抑着她的憤怒。“老爸,你要查戶口嗎?!”兒子生氣地問。我不理他,繼續看着女孩問:“清水河公社的?”女孩突然笑起來,說:“不,是清水河鎮。現在不叫清水河公社了。”她似乎明白了什麼,說,“叔叔,您是去過我們那裡吧?”“你是星光大隊的?”“是星光村的。也早就不叫星光大隊了。”女孩語氣歡快起來。是的,你們一定能想象我吃驚的程度。一種窒息感上來,我感到血壓在急劇上升,人幾乎要暈過去。我激動地說:“你的母親……是徐曉雯?”女孩看着我,眼睛發亮,驚喜地問:“您當過知青,是嗎?”我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爸爸叫楊柳,對不對?”女孩開心地笑了,說:“您跟他們認識?”我點頭。一屁股陷在沙發裡。徐曉雯,楊柳,我。我們豈止是認識?我深籲一口氣,把目光投向窗外,這個城市越來越漂亮了,陽光透過兩座高樓的罅隙,把一柱彩色的光線斜射到我的辦公桌上,無數的塵埃在光柱裡舞動。如果沒有這一柱光,人是感覺不到這些塵埃的存在的,即使它們原本就在空氣中,它們一直就在空氣中。就像我們記憶中的那些人和事。我緩緩地說:“我和你父母都是同學。我們一起插過隊,就在你的家鄉。那是一九七○年。對,一九七○年夏天,那時你們都還沒有出生。”我看看她,又看看我兒子,微笑着對他們解釋。兒子這時已經明白過來,他抓住那姑娘的手,在我辦公室裡興高采烈地轉起圈子,有些忘情地大叫:“噢,楊小米,我們兩家是世交耶,太好了!哈哈!”姑娘也笑着,樣子顯得有些羞澀。她說:“我聽我媽說過,他們當時一起插隊的知青有三十多人。”我說:“不對,我們這一批,隻有十二個。三十多個是分三批下去的。”我從座位上站起,回憶着那個星光之夜。當時,徐曉雯留的是短發,不是眼下這女孩這樣的長辮子。想不到此刻,徐曉雯把她變成了她女兒,重新站在我面前。我打量着她,笑問:“你媽媽,她還好嗎?”女孩的眼神突然黯淡了,她垂下頭,說:“她,已經不在了。”不在了?這是什麼意思?我睜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說……”她點點頭:“是的。去年冬天剛過世。癌症,胃癌。”女孩壓抑着自己的情緒,盡量平靜地告訴我。我頹然坐下,像一攤軟泥陷進座椅裡。死了!徐曉雯她就死了?這怎麼可能!我們可是同年生的啊,她僅比我大不到兩個月。我,我們這些一起插隊的同學、戰友們不都在這個世界好好地活着嗎,她怎麼就走了呢?這些年,她和楊柳一直生活在我們插隊的地方。這我是知道的,隻是這些年已疏于聯系。我以為她在那個平原上,一定好好地活着,因為那是她一生熱愛的選擇。我也曾試圖聯系過他們。聽說她不願意離開那裡。我知道那裡有她的理想和追求,有她的愛人,孩子和家。時過境遷,這些年我也不想再去擾亂她的平靜。一個年至半百的人,已經懂得去珍惜别人的平靜。就算偶然想起,或者有過什麼念頭,也不會輕易付諸實施了。沒想到她竟然走了,徹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連一點見面的機會都沒有留給我。命運可真能跟人較勁,用一個人的死來跟另一個人較勁,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們那一撥同學和戰友,如今早已各奔東西,離散在這個星球的各個角落。偶爾聯系一下,也都是隔着電話線和網絡。不知這是時代的幸運,還是時代的不幸——我們已淪為這個時代的奴隸,逐漸為我們所創造的生活所控制。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孩子們不安地看着我。兒子說,爸爸你沒事吧?我搖搖頭,看着她的女兒,這個她複制下來的自己。她總算複制了一個自己,并讓我見到了這個她。“你爸爸,他還好嗎?”我克制着自己,努力恢複平靜的語氣,可我知道我的喉嚨那裡在顫動。“他在村裡當民辦教師,都當大半輩子了,因為殘疾,一直沒能轉成公辦。”“哦,你真該早點告訴我這些!哪天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小米不是今天才見到你嘛!”兒子攬過我的肩膀,小聲在我耳邊道,“爸,面試通過了吧?”說完沖那女孩眨眨眼。我對女孩說:“請代我向你的父親問好。你叫楊小米?”兒子應該不止一次給我說過這個名字了,可直到此時,我才真正用心去記。我說:“你們自己玩兒去吧,我還有些别的事。”我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朝他們揮揮手,示意他們離開。望着孩子們充滿活力與朝氣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走廊裡,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靜。姑娘腦後的那條辮子可真漂亮,從背影看過去,和她母親簡直就是神似。如此神似的母女倆,在生活中并不多見。也許隻是人們缺少對時光的銘記,少有人把兩代人放在不同的時空裡一起去比較,所以就忽視了這種神似吧?而我不能不比較,因為徐曉雯留給我的最後印象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我記憶中的她,與眼前這個姑娘其實處在差不多的年齡。甚至比這姑娘更年輕,好像我們之間不是隔了二十多年,而是隻隔了兩年,或者三年,她長大了,長成了眼前這個姑娘的樣子……哦,人類DNA的複制是多麼神奇。她怎麼能就這麼離開了呢?離開我,永遠不再和我對面,就是想讓我隻記住她年輕時的樣子嗎?永遠二十歲。哦,這真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苦與遺憾,徐曉雯,你真的不想讓我再對你說點什麼了嗎?這些年,我内心裡其實一直隐存着這種期待與盼望,期待我們還能見上一面,還能面對面地說點什麼。隻是覺得,我們都還好好地活着,不算太老,還沒有那種溢出時間的沖動,又或者還有某種忌諱。誰知道你就這麼匆忙地走了呢?你真是殘酷啊,總是做一切事都不給我一個解釋,不管是當初送我參軍遠走,還是和别人結婚,又或者選擇在農村待一輩子,當一輩子鄉村孩子王。對了,你不想回城,是把一切都看透了,還是真舍不得那個平原?舍不得你的女兒、你的家?你說過,楊柳缺了一條腿,你不能離開他,他也不能離開你,既如此,那我還能再說什麼?你是一個不願多解釋的人。你那麼快就決定嫁給楊柳,嫁給一個斷了一條腿的人。你後來在W大學悄然離去,以至于我們近在咫尺卻無緣相見,連林紅纓都對你感到陌生。你的内心深如海,我永遠也無法探測到你的海底。哦,我們是有過的,那夜的星光照徹着我們,照徹着原野……哦那比海還深的愛你知道嗎?我從沒有停止過這種追憶,也許沒有人會相信無論後來我在什麼樣的女人懷裡那一刻我感受到的都是你,我隻能靠着對你的幻想去尋找那種死一般的感受——醫學上把這叫什麼來着?性暫留還是性代替?我記不得了,也不想去弄清它。就像我也不想再去弄清你。反正你是不肯跟我解釋的,永遠不肯,而今你已把自己藏在深深的泥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