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孤獨
時間:2024-11-07 09:55:08
歐陽修文餓了,肚子咕咕叫着,大聲提着抗議。機器人廚師佐佐木晴子準備了豐盛飯菜,歐陽修文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打起飽嗝,唇邊回蕩着香氣。一夜未眠再加上食困,他真想蒙頭大睡,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剛來到一個陌生星球,要站住腳,幹一番事業,不是一件容易事。睡不着也得睡,他十分明白休息不好就沒法工作。他給自己下達了“必須睡覺”的命令,可是疲憊的身體就像頑皮的兒童,怎麼也不肯執行命令。無奈,隻好起來去沖澡,他想這樣可能有助于睡眠。他早就感到身上黏糊糊的了,就像塗了一層黃油,非常不舒服。他難得洗一回澡,一是太空飛車上水珍貴,一是他沒有時間。哦,屈指算來,要是換算成藍星時間,他已有半年沒有洗澡了。“真是不可思議!”他自嘲地笑笑。心想身上肯定早就發臭了,隻是平常都是穿着散發着香氣的内衣睡,再加上太累,才覺不出來。又一想幸虧是在太空,沒人管,要是在家裡,素有潔癖的妻子非把我關在浴室裡洗上一天一夜不可。一想起妻子,歐陽修文不免難過起來,臉上簌簌落着老淚。半透明的浴室裡,溫熱的洗澡水從蓮蓬頭裡淅淅瀝瀝地噴出來,像雨,雨裡散發着香味,沁人心脾。雨帶着恰到好處的溫度漫山遍野地流淌,歐陽修文舒服地喘着粗氣,發出連續的噗噗聲。随着這種富有節奏的聲音,他在肌膚上來來回回地搓着,啊,真舒服。他感覺身體變成了榨汁機,疲勞、煩惱、憂愁統統被擠出來,随着雨水去了另一個世界。雨下個不停,熱氣像霧一樣在狹窄的浴室裡彌漫,遮住了歐陽修文赤裸的身體。他仿佛到了仙境,在神秘的國度裡遨遊……漸漸地,皺縮的皮膚熨平了,緊張的神經松弛了,歐陽修文又回到卧室,準備入睡。然而輾轉反側,他仍睡不着。哦,細細算來,離開藍星都快兩年了,兩個藍星年,在太空中并不感覺有多長。在藍星,那可是兩個春夏秋冬啊,是要發生許許多多事的,但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能告訴我,我也無法跟他們取得聯系,不過可以想象,在綠星人的鐵蹄下同胞們度日如年……這樣想着,疲勞不停息地一次又一次發起沖鋒,終于在不知不覺中他跌進了疲勞的深淵,睡着了。不知是什麼時候,海上起風了,空中烏雲密布,天色驟然暗下來,狂風席卷着暴雨到處肆虐着,傾瀉着,吹打得“拯救藍星”号像蹒跚的醉漢一樣左搖右晃。歐陽修文實在太疲勞了,睡得很實,渾然感覺不到外面世界的瘋狂。又不知是什麼時候,終于風平浪靜,夜空裡露出了燦爛的星漢。歐陽修文翻了個身,停止了如雷的鼾聲,進入了夢鄉。夢境朦胧,缥缈,神秘,變化很快,感覺好像是睡在太空飛車上。太空飛車錨定在荒涼的海島上,一切是那樣陌生。星光下,太空飛車宛若一座光秃秃的山包,随海風在海面上搖蕩。舷窗裡透過的燈光十分吸引眼球,遠遠望去太空飛車仿佛鑲嵌在海灘上的明珠。這樣暴露,太危險了!他想爬起來去關燈,幾番嘗試都失敗了,渾身乏力,身上仿佛有千鈞重擔,壓得整個人都扁了似的,陷在床裡,一動都不能動。他不敢睡,奮力睜着沉重的眼皮,等待着危險降臨……危險果然不期而至,一個怪物倏然出現在卧室裡,有黑猩猩那麼大,那麼黑,腦袋像癞蛤蟆,三角形,眼睛像青蛙,突突着。頗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渾身長着像槐樹枝上那樣的倒刺,隻要看一眼,都會讓人頓生一身雞皮疙瘩,更不用說在深更半夜裡忽然出現了。他明白,害怕是沒有用的,真奇怪它是怎麼進來的,要知道從外面到卧室要經過整整十道門,每一道門都是牢牢地鎖着,沒有指紋和密碼休想打開,就是用斧子砍也無濟于事。可這個怪物還是進來了,血紅的眼珠裡燃燒着惱怒、仇恨、蔑視,這種複雜的目光隻有當主人面對不受歡迎的客人時才有。怪物虎視眈眈,是外星人、本星土著人,還是野獸?他不知道,但他沒有害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以防進攻。冷不丁怪物猙獰地撲上來,敏捷地掐住他的脖子。他掙紮着,奮力掙紮着,頑強地掙紮着……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乏力,無助,絕望,喘不上氣來,想喊喊不出來……天就要塌下來了!他大叫一聲醒來,發現屋子裡空蕩蕩的亮着燈。嗯,奇怪,誰打開的?睡覺不可能開燈,況且睡的時候是大白天,他百思不得其解。讓他稍稍感到安慰的是,門是關着的,地上也沒有行走的痕迹。他貼近舷窗想看看外面。室内光線太亮,什麼也看不清。關燈,貼近舷窗再看,不禁大吃一驚。就在他向外看的同時,一對黃色眼珠正在往裡窺探。“深更半夜的,這是誰呢?”他想,“夢中的怪物?不像。”等貼近舷窗再看,就什麼也沒有了,星光下,太空飛車上透出的燈光照得海面上發出粼粼的波光。外星的夜沒有蟲鳴,沒有鳥叫,是真正的萬籁俱寂,靜得你都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可能是幻覺。他想,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生活,太緊張了。這麼一想,他感覺輕松了不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下半夜,起風了,風很大,把“拯救藍星”号吹得搖搖晃晃。歐陽修文再次醒來,本能地向舷窗外看,又發現了那對黃色的眼珠正在往裡窺探。他不再相信幻覺了,想弄個明白。他麻利地起床,感受着外面凄厲的風聲,心裡油然而生一種不祥的感覺。他想,這是一個不同于藍星的星球,從表面看似乎沒有大型動物,僅僅是表面而已,在海洋裡、山區以及這個星球的背面,不排除有大型動物甚至人類的可能。當然撒貝裡偵察過,說沒有,可撒貝裡隻是走馬觀花似的看了一遍,這就像在藍星上乘空中飛車旅行,當在雲海裡穿行時,你是無法從舷窗裡看清地面上的房屋、動物和人的,隻能分辨出那是綠色的一片,那是黃色的一片,那是白色的一片,你根本不能斷定這裡有沒有野獸和人。在藍星上,很多大型動物都是隐藏在海底或是深山老林裡,并不是暴露着。即使再兇猛的野獸,也需要保護自己。太空飛車上的燈就這麼徹夜亮着,方圓很遠的地方可能都注意到了這裡。這是十分危險的!歐陽修文趕快換上太空服,拿起量子槍,就要去關燈。這時樓下響起了輕微的“啪啪”聲,間歇地還伴有人的歎息,在這夜深人靜之時,特别令人毛骨悚然。他平定着心緒,已不再相信這個星球上沒有人了,但他不害怕。從種種迹象來看,這個星球上即使有人,也是處于野蠻時期的土著人。假如有土著人的話,徹夜的燈光會把他們吸引過來,藏在暗處,偷偷地觀察,或許在他們認為時機成熟時再發起攻擊。無論如何,歐陽修文都想看個究竟。記得兒時去農村的外婆家,和表兄弟們在弓光下玩,那時常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吓到。外公說,當一個人走夜路遇到危險時,最好是看個究竟,很多時候都是自己吓自己。他按外公說的做了,打那以後,膽子得到了鍛煉。這樣想着,歐陽修文下樓,手裡緊緊攥着槍。當然,遇到危險,隻是吓唬吓唬,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開火的,絕對不能傷害這裡的生命。跌跌撞撞地來到樓下,他着實吓了一跳:太空飛車的艙門敞開着,在海風吹打下,正發出“啪啪”的聲響。“不對啊,明明是關上了艙門,”歐陽修文嘟囔道,“真是見鬼了!”必須趕快關上,以免一些緻命的外星細菌、病毒吹進來。他急匆匆來到一樓,迎面吹來的海風摔了他一個趔趄。他奮力爬起來,來到艙門口。就在這時,有個人影晃了過去,他不禁激靈一下,本能地握緊了量子槍,探出頭來。外面風很大,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吹走,歐陽修文緊緊抓住艙門,竭力使自己站穩。大風凄厲地呼嘯着,夜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真是難以想象,在這樣的鬼天氣裡會有人願意出來。他站在艙門口觀察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什麼,便回到了太空飛車裡,關上艙門,用了雙重密碼。怕在睡覺期間有野獸或人溜進來,他又在各個艙裡仔細搜索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這才把心放進了肚子裡。暫時他還不能睡覺,必須對太空飛車進行消毒。剛才艙門洞開的時候,吹進了外星灰塵,這些灰塵說不定含有藍星人沒有免疫力的細菌、病毒,決不能有絲毫馬虎,太空生活就是這樣,時時充滿了危險。消毒倒也沒有什麼費事的,一切都是自動化,由機器人來完成。經過這一番折騰,歐陽修文更累了,蹒跚着回卧室休息,關了太空飛車裡所有燈,準備睡覺。他想,甭說是野獸就是外星人來了,也不起來了,反正有太空飛車保護,不會有危險,現在的任務就是睡覺,隻有養足了精神,工作才有效率。當紅彤彤的新陽從遠處的山巒後面一躍而出時,歐陽修文帶着安甯、安然兩位機器人離開了“拯救藍星”号,他們要在這座孤島上勘測,建基地。事實上,自從發現了這座浩瀚海洋裡的孤島,歐陽修文就一直感到它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就像藍星上那座古老而著名的複活島。歐陽修文也叫這個外星海島“複活島”。海灘就像饅頭一樣松軟,穿着臃腫太空服的歐陽修文走在前面,腳下不斷地發出咯吱聲。安甯、安然兄弟倆背着行囊緊緊跟在後面,悠然地欣賞着外星風光。遠遠地看,三人仿佛一群星際流浪漢。在海灘的邊緣,細心的歐陽修文發現有兩行梅花腳印,盡管很輕,但還是能看出來,不知道這是野獸的還是土著人的。現在他越發覺得,腳下的星球上有生命甚至智慧生命了。他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已出了海灘,來到一座海拔五六百米的山下。既然是建基地,又是臨時的,最好找一個現成的山洞,哪怕是離太空飛車稍遠一點兒也沒關系,這樣略加改造就可萬事大吉,能省去不少工程量。于是,三人漫山遍野地尋找山洞。可讓他們失望的是,這裡的山不像藍星,不僅沒有野獸出沒的山洞,就連螞蟻窩大小的洞穴也沒發現。站在半山腰,歐陽修文望了一會兒山頂,又回過頭來對安甯、安然兄弟倆說:“上山吧?”外表頗像藍星人但渾身閃着烏溜溜金屬光澤的兄弟倆答應道:“嗯。”歐陽修文聽後點點頭,透過比玻璃還要透明的頭盔面罩,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接着三人上山。山不陡,可就是有些滑,有好幾次,歐陽修文險些滑倒,幸虧兄弟倆及時向前攙扶,才沒有跌倒。當紅彤彤的新陽升到幾丈高時,一行人來到了山頂。歐陽修文覺得累,不過沒有出汗,他的太空服裡有良好的溫度和水分調節裝置。畢竟是三百六十多歲的人了,要是在藍星上爬這樣的山,不累出個好歹,也得滿頭大汗。但這是在黃星,它的體積僅為藍星的大約六分之五,引力僅為藍星的大約三分之一。歐陽修文隻是稍感不适,他坐在一塊外表頗像千年老龜的石頭上小憩。安甯、安然當然不會累,兄弟倆在附近悠閑地溜達,欣賞着旖旎的外星風光,興奮不已。藍星吃緊,歐陽修文不敢浪費時間,望着玩得正高興的兄弟倆建議道:“為了提高效率,我們分頭找吧?”“嗯。”兄弟倆答應着。歐陽修文說:“對面的山不知怎麼樣,要不把行李放在這裡,你們倆去看看。”“嗯。”兄弟倆爽快地答應着轉身就走。歐陽修文叫住他們,以商量的口氣和藹地說:“為了讓你們趕快回來,現在我把你們的玩耍程序關掉,孩子們,沒有意見吧?”“關吧,爺爺。”哥哥懂事地說。“好吧。”弟弟噘着小嘴,還有那麼一點兒小情緒。歐陽修文連着說了兩遍“關掉玩耍程序”,兄弟倆的貪玩程序就真的關閉了。他們下山執行任務。來到半山腰,哥哥忽然轉過身來,關切地對歐陽修文說:“爺爺,還是我自己去吧,讓弟弟留下來,您一個人在荒山野嶺,萬一遇到危險怎麼辦?”歐陽修文心裡熱乎乎的:“孩子,去吧,兩個人在一起,好有個照應,我離太空飛車近,有危險可以回到太空飛車上。”“那——”哥哥說,“好吧。”兄弟倆下山,沒走多遠,歐陽修文又叫住他們,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假如遇到野獸或是黃星人,可千萬不要傷害他們啊。”兄弟倆答應着,高高地舉着量子狙擊步槍說:“放心吧,爺爺,就是我們粉身碎骨,也決不傷害他們。”歐陽修文笑了,說:“去吧!”兄弟倆眨眼上了對面較陡較高的山,在山頂他們朝歐陽修文做出勝利的手勢,歐陽修文也朝他們做出勝利的手勢,然後兄弟倆消失在了山那邊。歐陽修文把一個行囊放在“千年老龜”上,背起另一個行囊尋找山洞,順便也采一些标本,等回到太空飛車上再進行研究。他忙碌着,可始終感覺空蕩蕩的,好像丢了什麼。說心裡話,要不是上了年紀,說什麼也舍不得讓兩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去山那邊冒險,兄弟倆出廠還不滿七年。不過轉念一想,他們畢竟是鋼鐵之身,刀槍不入,應該不會有事。他在心裡這樣安慰着自己。山坡上紅色的植物在風中搖曳,增添了幾分凄涼情調。歐陽修文已離開行囊兩千多米了,仍沒有發現山洞。跟兄弟倆聯系,也沒有回音。他想,他們可能是到了信号盲區,才聯系不上。他歎了口氣,繼續往前找,不久便有了新發現。在一塊球形巨石旁有一些淩亂的腳印,看起來有些模糊。他忽然來了興趣,蹲下身研究起來。其中一個腳印甚至能看清皮膚上的紋理,很像藍星上兒童的,不過腳趾隻有四個,而且,像雞爪一樣,是尖尖的,他猜這很有可能是黃星人留下的。腳印旁有一堆黑色的小球球,怎麼看都像山羊的糞便,他猜這可能是黃星人的排洩物。腳印一直延伸到陰面山坡,神秘地消失了。他十分納悶,按說不應該消失啊,下山時因為用力,腳印應該更深才對。随即他想,也許這不是腳印,而是一種自然現象,就像冬天窗玻璃上結的窗花,隻是碰巧了很像腳印而已。為謹慎起見,他還是從行囊裡拿出了一個黑色标本袋,小心翼翼地撿了一些黑色的小球球裝進去。心想,研究一下這些球球會有助于弄清這個星球上有沒有野獸,有沒有智慧生命,這将關系到他的安危和事業。黃星天短,不知不覺中,夕陽已墜入了海平面下,潔白的雲朵鑲着金邊,檸檬黃色的天空顔色更深了,也更豔了。歐陽修文欲在天黑前趕回太空飛車,呼叫兄弟倆,忙乎了半天,沒有回音。不停地呼叫,仍沒有回音。他不禁有些急了,心想,這兩個孩子是忘記了時間?還是仍然按照藍星上的時間作息?都是自己疏忽,也沒有修改他們這方面的程序。“唉,肯定是進入了信号盲區,天快黑了,也不知道回來。”他心裡說。然後匆匆回到了“千年老龜”旁,還好,另一個行囊仍安然無恙地放在原處,這使他有了些許安慰。坐在山頂,他一邊等待,一邊滿懷信心地想,這裡應該是安全的。就是退一步講,有野獸和土著人也沒關系,藍星人的智慧完全能應付。當然,沒有現成的山洞要麻煩些。可以在山坡上挖,從藍星上帶來的施工設備完全能做到,根本不用擔心。這麼一想,歐陽修文感覺輕松多了。望着夕陽下如詩如畫的紅色山巒,這位藍星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洶湧澎湃。至少是現在看來,黃星既不像藍星人想象得那樣好,也不像紫星人說得那樣糟。藍星人應該記住黃星。它是藍星人踏上的小陽系外的第一顆星球,也将是藍星人命運的轉折。就在遐想的時候,白雲的金邊消失了,黃色的天空漸漸暗淡下來。兄弟倆還沒有回來,無奈,歐陽修文隻好背起所有行囊蹒跚着下山了。為安全起見,他需要盡快回到太空飛車上等。當坐在“拯救藍星”号裡時,已是滿天星鬥,急人的是,兄弟倆仍杳無音信。責任編輯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