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道德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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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約全書·箴言》第五章
張敬之上大學後,他的噩夢就開始了。開學不久,他收到了他上大學以來的第一封信。信是林紅纓寫給他的。林紅纓在信裡對他寫道:“張敬之,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在W大學散步的情景嗎?别忘了W大學是我的母校,我熟悉那裡的一草一木,那裡的人和事。你如果不想讓學校知道你道德品質敗壞,曾與有夫之婦勾搭成奸并留下了一個私生子,從而開除你,在你的檔案裡留下污迹,就請你面對現實,想好解決這事的辦法。另外,忘了提醒你,我們國家現在已經可以申請醫學鑒定親子關系,别忘了我舅舅是省高院著名的法官,如果你想了解具體的鑒定程序,可以向他尋求幫助。他的聯系方式,我可以提供給你。”在這封信的末尾,林紅纓特别表達了她的悔恨:“這封信寫得太晚了,我應該在你從部隊複員分配工作之前寄給你。如果早知道你如此無情無義,人面獸心,我甚至不會讓這一切從源頭上發生。對此,我十分懊悔,并對自己的有眼無珠表示深深的遺憾。在此,特别感謝你教育了我,給我上了人生中最生動的一堂道德課。最後,祝你前程似錦!”林紅纓的信,讓張敬之如坐針氈。林紅纓的字遒勁有力,字字如刀,刀刀見血。像她心裡對他的恨一樣,“入木三分”,力透紙背。他低估了她的水準,忽略了她在W大學這樣著名的高等學府裡深造過三年,盡管是工農兵大學生,但她是那十年裡極少受過大學教育的八十二萬分之一——全國人口數接近十億。何況她天資聰穎,有着良好的文學禀賦。怎麼說,她也比他更具頭腦,更富學識。他開始後悔自己對林紅纓太絕情。林紅纓的過去讓他相信,她說出來的話都能辦到。她可以在十八歲的時候就生下一個已婚男人的私生子,她可以瘋了又好,可以讓死刑犯在臨刑的最後一刻槍下留命,可以和别人的丈夫偷情被毆打、被捉奸,可以在婚後再次生下他人的私生子……沒有什麼是她做不到的。這是一個瘋狂的女人。張敬之屈服了。他主動約會了林紅纓,但林紅纓對他隻有蔑視和冷笑,她對他再沒有任何情分。她沒有那麼賤,她也不是一道菜園門,張敬之想出就出,想進就進。她對他的唯一要求就是:他必須認養他的兒子。“是的,不隻是認,還要養。他是你的兒子,你必須養。”“我怎麼養?我又沒有結婚。”張敬之無奈地說。“我不管你怎麼養,那是你的事。”她冷冷地看着他。這個絕情的男人,她給過他機會,是他先對不起她,是他逼她這樣做。“我已經和鄭義協議離婚。他太無辜了,他不應該幫别人撫養兒子。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鄭義,為了不讓他繼續無辜下去,我得告訴他真相,和他離婚。”林紅纓接着說。“可是我現在要上大學,我怎麼養他呢?”“我也馬上要考研。我已經養了他兩年多,現在該你養了。5月5日考試,我得複習備考。你如果怕麻煩,又不怕鬧笑話,我就把兒子送到你媽那裡去——我不相信她看了鄭小強,不,應該是張小強手上的掌紋和他屁股上的那塊紅記之後,她會不認這個孫子。”林紅纓微笑着說。張敬之的心裡發冷。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林紅纓之後,突然道:“林紅纓,我們結婚吧。結婚了,這些事就迎刃而解了。你考你的研,我讀我的書。至于我們的兒子,我想我媽會照顧好他的。”林紅纓看着他,微笑着,她的笑漸漸變冷,變涼。她說:“張敬之,要是我一年前聽到這句話該多好!我會感到溫暖,現在,我隻感到寒冷。心寒!”張敬之沉默着,他不知怎麼辦才能減輕林紅纓對他的恨意。兩個人都不再開腔,張敬之隻得求助地看着林紅纓:“那你說怎麼辦吧,反正我聽你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對你隻有一個請求,讓我順利地把大學念完,其他一切,都按你說的辦。”林紅纓突然笑了,她輕蔑地看着他,說:“為了上大學,你是連婚姻都可以搭上。張敬之,我瞧不起你。”張敬之說:“行了。你把兒子給我抱來吧,大學我不上了,我明天就去辦理退學手續。”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退學,回廠裡上班,總比被大學開除強,至少他的檔案中不會留下污迹。兒子是他種下的苦果,他就把這枚苦果咽下去吧。她有些凄涼地看着他,說:“什麼叫勝之不武?我現在就是。是你逼我拿起武器捍衛自己的尊嚴。”她把目光從他臉上收回來,“張敬之,别自以為是,我也有尊嚴。比你更有尊嚴!”她回轉身子,不再看他。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滾落下來,她抽泣着說:“張敬之,你太無情了,你是我見過的最最無情的男人。”張敬之扳過她的身子,掏出手帕幫她拭掉臉上的淚,然後伸出手臂,慢慢将她攬入懷中。林紅纓的喉嚨裡禁不住發出一聲悲号,忍不住哭倒在他的懷裡。這一年5月5日,林紅纓走進了W大學的研究生考場。兩個月後,考試的結果公布了,林紅纓成為“文革”後恢複考研的第一屆研究生。全國有6.3萬人參加這次考研,錄取的考生有10708人。林紅纓就是其中之一。離婚後,她把孩子交給了她的母親,開始獨自撫養張小強——她已經給兒子改名張小強。和别的單親母親不同,她除了是一名在校研究生,還是一名碼頭的夜班工人——為了養活她的兒子,每天晚上,她準時趕到漢口的碼頭,幹一份搬運工的夜班活。她拒絕接受張敬之的任何援助。林紅纓的自強與堅定把張敬之徹底推到了道德的絕境中。張敬之在煎熬中讀着他的大學,他與林紅纓在同一所大學裡進出,幾次迎面走過,卻是相逢不相識,直到有一天張敬之終于忍受不了,他跟在林紅纓的後面走進漢口的搬運碼頭。林紅纓肩上沉重的麻袋徹底擊垮了他,他卸下她肩上的麻袋,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因為無聲的哭泣,他的全身都在戰栗。她從他的戰栗中感受到了他的悔恨,他的自責,他遲來的真誠。那一刻,她原諒了他。為了他們共同的孩子,他們結婚了。徐曉雯是大一的下學期退學的。她讀了不到一年的大學,終于沒有堅持下去——楊柳的腿病犯了,幾次在課堂上疼得差點暈死過去。這一切,楊柳不讓她知道,是重生寫信告訴她的。“每次疼得厲害時,他都說他的腿還在,腳還在,他說他的腳心疼,踝骨疼,膝蓋疼。他說的是左腿。可是他那裡已經沒有腳,沒有踝骨,也沒有膝蓋了。姐,你千萬别讓我哥知道我把這些告訴了你,否則,他不會原諒我的。可我不能不告訴你……”看到這裡,徐曉雯心痛難忍。她知道楊柳又開始幻肢痛了。他們結婚後,準确地說是在他們有了真正的肉體關系後,他的幻肢痛就很少複發了。他跟她說過,以前想起他的母親時,他就會出現幻肢痛。後來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母親變成了她。他說了,隻要她讓他感到不安時,這種病痛就會犯。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疼?“電擊樣、切割樣、撕裂樣或者燒灼樣”,書上是這樣描述的。她在圖書館裡查閱醫學書籍,想弄清楚這種疾病産生的原因。書中認為這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的可塑性改變形成的大腦皮質功能的重組,是一種神經性或心因性疾病。也就是說,他用疼痛在牽挂她,想念她。他的生活中肯定有很多她想不到的難處,而他不想讓她知道。她無法想象,把一個三歲多的孩子留給殘疾的他,他的生活會有多麼艱難。他要給學生上課,要備課改作業,要照顧她女兒的吃喝拉撒……他承受這一切,隻是為了讓她安心地上大學。可她又怎麼能安心呢?雖然讓她讀大學,是他的願望,也是他的堅持。但這是由他的理智與感情共同決定的。她的離開顯然也讓他感到了不安,這是本能。不管怎樣,她太自私了。她不能把這一切都留給楊柳。退學走的時候,徐曉雯沒有和任何人告别。此前,她在校園裡遇到過一次林紅纓。和徐曉雯一樣,此時的林紅纓,已是一副少婦打扮。事實上,徐曉雯還有兩次遇見過張敬之——她都轉身躲開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躲開他,不讓他看見她,認出她,好像是一種本能。她無法想象他們之間還能談論什麼,他一定會問及她在鄉下的生活,問到她的家庭,她的孩子,而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正生活在另一個男人身邊,享受着他的父愛與照顧,她的存在,和眼前這個男人有什麼關系呢?她不想毀壞自己的生活,尤其不想傷害那個包容她,愛她,卻隻有一條腿了的男人。她隻能躲開,必須躲開。其實,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就在同一所大學裡就讀——她一回到武漢的舅舅家,她舅媽就跟她說過張敬之的情況了。跟她一起從星光大隊考出來的那些知青同學也寫信告訴過她。當然,他們也把她上W大學的消息告訴了他。但那時張敬之正被林紅纓的信困擾着,他不知該怎樣應付林紅纓給他生下的那個私生子。況且他知道徐曉雯是結了婚生了孩子的人,除了叙叙舊,他去找她又能對她說些什麼呢?她連他的信都不願意回——他在部隊給她寫的信,她幾乎都沒有回。也許她根本就不願見他,她已經把他忘得幹幹淨淨了。他去找她,隻能是自讨沒趣。他很奇怪,他們在同一所大學裡念書,居然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她——他念的是工科的機械專業,她念的則是文科的曆史(他們的生活空間幾乎沒有交集)。有時候,他也會下意識地在人群裡尋找她,但居然一次也沒見到過她。他想,如果不是這所大學太大了,就是他們的緣分真的盡了。他不知道,徐曉雯是有意回避他。但是遇見林紅纓時,徐曉雯沒有避開。她們手拉着手一起聊了很久,林紅纓幹脆把她拉到一張石凳上坐下來,開始了漫長的傾訴。此時的林紅纓太需要傾訴了,而徐曉雯正是她可以信任的人。林紅纓懷着滿腹的憤恨和屈辱,和她談起了張敬之。“你說你們的孩子都有三歲了?”徐曉雯震驚地問。她想起自己的女兒楊小米,她一個月前才剛滿四歲。天啊,她的孩子竟然隻比林紅纓的大一歲!“是的,75年10月份生的,馬上就滿三歲。他自己留下的孽種卻不想認,就這樣一個懦夫,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你說當初我們怎麼會喜歡他呢?”林紅纓既是問自己,又是問徐曉雯。因為不解,因為氣憤,林紅纓的臉色變得一片赤紅。徐曉雯的臉色也是赤紅一片,她内心裡湧起的是羞愧。“說實話,我現在對他隻有鄙視!我瞧不起這樣的男人。”徐曉雯無言以對。她應該鄙視他嗎?這個林紅纓瞧不起的男人,她是深愛過的,他怎麼可以和她分别才一年就背叛她呢?可是他不應該背叛她嗎?她那時早已是别人的妻子。但是他怎麼可以,怎麼可能,一個還單身的現役軍人,怎麼可以随便和别人的妻子通奸,生子!而這個别人還是他們的同學,他們一起下放的戰友……徐曉雯感到羞憤,痛心。她想,她永遠都不會再見這個男人了,他們的一切都将被埋葬,被歲月埋葬,被記憶埋葬,被永恒的時光埋葬。這次與林紅纓分别後,徐曉雯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和她後來的生活,她也一無所知。她和他們的生活不會再有任何的交集了,她又回到了她的平原。這一次,她離去的是那麼堅定,義無反顧。她不能對不起那個為她付出的男人,她和他,他們将生死與共,永不分離。徐曉雯收到重生的信後,她沒有一刻猶豫就辦理了退學手續。徐曉雯重新回到了楊柳和女兒小米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