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再回首
時間:2024-11-07 09:49:06
——《舊約全書·傳道書》第一章
楊小米和劉保爾在江漢平原度過了快樂而幸福的童年。每年的春天,兩個孩子手牽着手,站在被當地人稱作紅瓦屋的老知青點上,一起遙望那遠處的田疇,陽光如水一般鋪天蓋地地瀉下來,灑在廣袤無垠的平原上。原野上開滿了紫紅色的燕子花,這些學名被稱作紫雲英的野草,不過是一種肥料。可是它的色彩是那樣豔麗,那樣熱烈,恰如不熄的火焰在原野上燃燒,一直燒向遠處的天邊。平原無邊無際。那燃燒也無邊無際。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杜魯門他媽是個大傻瓜……孩子們嘴裡唱着兒歌,在門前跳房子。此時的紅瓦屋早已改叫星光小學。大隊部也已搬出了紅瓦屋。紅瓦屋已經不再是村裡最好的房子,紅瓦屋的旁邊又蓋起了新的校舍。衛生站也從紅瓦屋裡搬出來,在新校舍的旁邊修建了嶄新的村衛生所。紅瓦屋成了大隊職工們的家。徐曉雯和劉雪梅仍在紅瓦屋裡做着鄰居。楊小米手裡拿着一個用燕子花紮成的毽子,和劉保爾在星光小學門口踢毽子。一群歡蹦亂跳的小學生正在學校後面的操場上跳房子,那是一種流傳在當地孩子們中的運動遊戲:孩子們用樹枝或粉筆在操場的泥地上畫出一幅類似一間房子的階梯形圖案,然後沿着房子的入口,單腳從圖案裡跳過去,嘴裡唱着配合這種遊戲的兒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杜魯門他媽是個大傻瓜……徐曉雯坐在門口擇菜,劉雪梅把一件洗幹淨的白大褂晾在紅瓦屋後面的院子裡。兩個人的目光都微笑地注視着她們的孩子。劉雪梅說:“曉雯,這兩個伢兒整天形影不離。我看我們兩家可以結娃娃親呢。”徐曉雯說:“好啊!你和巫志恒就是結的娃娃親,你們兩個真的結成了夫妻。”劉雪梅說:“劉志恒。哈哈,你忘了他改姓了,跟我姓了。”徐曉雯也笑,說:“你這人好霸道,把人招進來當女婿也就罷了,還要人家跟你改姓。”劉雪梅說:“沒辦法,這是老祖宗的規矩。”又說,“我才不在乎他跟不跟我姓呢,隻要我兒子跟我姓就行了。”她想起楊柳當初就是不肯改姓,他們才分了手。又想,楊小米将來要是做了她的兒媳婦,楊柳當初的堅持還不是白堅持?也不過就是一笑吧,她們并未當真。不過,兩家人的相處是越來越親密了,轉業回來後的劉志恒,在鎮上的派出所裡當了一名警察——清水河已經不叫公社改叫鎮了。星光大隊也不叫大隊叫村了。這一年,星光村修建了第一條水泥路。土地包産到戶後,村裡人漸漸有了錢,國家提倡改革開放,人們的心活泛了,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走出農村。楊小米滿十四歲這一年,國家落實知青子女政策,徐曉雯把她的戶口遷去了北京外婆家。楊小米的離去,對劉保爾是極大的打擊。兩個孩子間已經有了朦朦胧胧的異性的情愫。這也成為劉保爾日後奮發努力,最終考上北京大學的精神動力。若幹年後,當他們在一個城市裡相聚,楊小米的心已有所屬,此時的她,已和她的大學同學張小強相戀。遺憾的是,殘酷的現實最終揭開了他們彼此間的身世。那一年,楊小米離開深圳,離開了張小強,也離開了她的親生父親張敬之。她選擇和她的養父楊柳生活在一起。這源自于她對自己真實身世的悉知。而此前,即使是她的父親楊柳千般反對,百般懇求,也沒有讓她動搖過離開深圳的念頭。她想不明白,母親的嘴怎麼能那麼緊呢?一個人真的可以把一個重要秘密帶到泥土下去連他的至親都不告訴?母親的死不是猝發的,幾乎從一開始确診時,她就知道了自己的死。一個明知自己将要死去的人,至死都守住一個秘密,這隻能是一種刻意。那麼,母親為什麼要刻意隐瞞她呢?這隻能是因為愛,因為一種感恩,一種對一個人一生都無法解脫的内疚而滋生出的愛與感恩。想明白的那一刻,楊小米隻想撲到那個養育了她24年的男人的懷裡痛哭一場。那種痛徹心腑的感覺讓她感到了人生的厚重。原來,一個人的生命是可以承載那麼多的故事與曆史的。那一刻,她終于理解了父母對一片土地的悲憫與熱愛,而那片土地原本并不屬于他們,就像它原本也不屬于她一樣。她曾經那麼拒絕它,痛恨它。拒絕它的貧窮,痛恨它的苦難。而此時她才知道,原來她也是愛它的,因着母親對它的愛,因着父親對它的愛。是的,父親,楊柳才是她真正的父親,她永遠愛着的父親。父親不止一次對她說過,他和那片土地是分不開的。即使他最終要與她分開,他也不會與那片土地分開:“我死後你要把我埋在這裡,和你的媽媽埋在一起。”現在她才知道,那裡不止是埋葬着他的妻子,她的母親。還因為那土地是他們的家園,是他們的母親,是他們的糧食和根。而這土地,其實也是她的母親,是她的糧食,是她的根。這一片沉積了苦難與貧窮的土地!它曾經豐饒的物産,飽滿的谷粒與肥美的魚蝦,以及那一望無際、白得像雲朵一般的棉花,這些年來,并沒有使它走出它的歸屬所帶來的局限。因為貧窮,一代一代的年輕人正在摒棄它,離開它。一股巨大的熱流在楊小米年輕的心裡潮湧着,就像流經平原的那條莽莽大河,而她青春的身體已然化作一塊廣袤深邃的平原,蜿蜒着無數起伏的田疇與溫柔的湖泊。時間是1999年的仲春。楊小米終于從四季花開的深圳,急不可耐地趕回故裡。而此時的江漢平原也是油菜花黃,碧波蕩漾。楊小米穿過一大塊豌(蠶)豆地,紫底黑斑的豌(蠶)豆花下,已墜滿了青青的豆莢。遠處不時傳來杜鵑鳥凄切的鳴叫,是那亘古不變的哭歌:“豌豆八角,爹爹燒火。”一陣陣,一聲聲,無休無止。楊小米走在豌豆地裡,嗅着豌豆花的清香,随手摘下一顆豆莢,卻沒有像兒時那樣把它放進嘴裡。她用手輕輕地觸摸着豆莢,它的表皮已經清晰地隆起,正是鮮嫩生吃的好時候。楊小米有些遲緩地走着,目光穿過不遠處的一塊麥地,綠色的麥浪翻湧,她依稀看到了母親的墳地。去冬的一座新墳,不到半年,已泛起一層濃厚的綠意。這平原真是一個萬物生長的地方,連墳頭的草都長得如此勢不可當。有土的地方就能長出綠色來。楊小米心想。媽,我回來看你了。楊小米嘴裡默念着,視線中便有了些模糊。走過這片豌豆地,再走入前邊那塊麥地,母親的墳就清晰可見了。燃過香紙,楊小米把從深圳帶回來的一株米蘭取出來,小心地種在母親的墳頭。米蘭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抖動着細小的枝葉,這種在南方被當作花壇籬笆的植物,特賤,好活。母親生前就喜歡米蘭,她說,在北京,人們竟把它看得很名貴,因為它一到北方就變嬌貴了,難活。難活就稀有,稀有就名貴。母親喜歡它悄然開放的小白花,暗香幽長,卻毫不張揚。楊小米想,以後這株米蘭就可以陪伴母親了。它會活得很好的。在江漢平原,差不多是植物就可以生長,就算它沒有在南方時的賤,應該也沒有在北方時的嬌。種好米蘭,楊小米默默地坐在母親的墳前。放眼望去,到處是綠色,連綿得望不到邊。當然也有一些金色夾雜其中,那是長在水田裡未嘗謝完的油菜花。楊小米有些恍惚地望着。望着望着,她就望進了綠色的原野,望進了歲月的深處。那深處裡的往事,不過是一些并未走遠的曆史。這曆史對很多人來說也許算不上曆史,它就是一些往事,活在不知多少人的記憶裡,他們隻要稍稍回望,或者閉上眼睛,就曆曆在目,恍如綴滿枝頭的沉甸甸的果實。可對她深愛的母親來說,卻已是隔世。對楊小米而言,這曆史卻隻能是一種想象了,一種充滿了陌生與遙遠的想象,一種比她的生命更久遠的想象。它在她的生命裡展開,在她的血液裡流淌,如底色沉暗的油畫裡的景象,真實,卻不可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