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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讓我們永遠相親相愛

時間:2024-11-07 09:48:36

——《舊約全書·申命記》第八章

在啞巴重生的叙事裡,生命是如此脆弱,亦是如此的堅韌。而平原是寬容的,平原上的母親都有着平原一般的胸懷。小軍的母親與小兵的母親,貧下中農婦女與地主婆娘,她們都沒有再記恨下去的理由。

恩有恩報,怨有怨報;福有福頭,禍有禍因。她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們都失去了自己的兒子。老天并沒有偏袒她們中的任何一方。

在農村,大人們的眼中其實并沒有太多的階級之分。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無論多麼血腥的鬥争在他們看來,最終都要讓位于鄉裡鄉親間的情意。反倒是懵懂無知的孩子們,容易被特定的意識形态化的東西所導引。他們之間,并沒有恨的源頭,卻能生出他們并不清楚的敵意與仇恨來。他們的恨就像愛一樣簡單。就像平原上的一場驟雨,就像盛夏突發的一撥洪水,來得猛,去得也疾。而大人們卻不,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小兵死後,大軍的父母給小兵家送去了二十個雞蛋,十斤糯米——這些雞蛋和糯米,原是小兵家送來的,在小軍死後。大軍父母在這基礎上又多加了十個雞蛋,兩斤紅糖——這已經是他們家能拿出的極限。說到底,沒有誰會讓一個瘋孩子去抵命。

“他是個瘋子!你們就是把他打死,他也不曉得自己做了麼子事!”這是巫書記說的。

是的,一個發瘋的人,遠比苕要可怕。苕,在某種程度上隻是傻(這是平原上特有的說法)。一個人單是苕,倒也無妨。那些智力低下的傻子到處都有。可怕的是那些行為失控、精神錯亂的瘋子們幹下的苕事。

“不把他捆起來關在家裡,不曉得還要做出麼子害人的事來!”巫書記曾對大軍父母反複地提醒。小兵出事後,巫書記就多次叮囑過大軍的父母。可哪個做父母的願意天天拿繩子捆住自己的兒子呢?何況他是那麼安靜,那麼聽話,那麼膽小,那麼可憐——自打小兵出事後,這個叫大軍的孩子就被打怕了,隻要有人靠近,他就會吓得發抖,哪怕做父母的隻是遞給他一碗飯,一些好吃的,他也會吓得打戰。

大軍的父母再也不忍心傷害這個孩子,哪怕他已經不再認得他們,不再知曉這個世界的事理。但人對災難是具有某種預見性的,隻是往往弄不清它到來的時間,以緻防不勝防。

災難降臨的這一天,是冬至。生活在平原上的人,習慣在冬至這天幹塘起魚。他們一直認為,這一天腌制的臘魚會格外香,耐得住儲藏——可以像那塊封進壇子裡埋在地底下的“雙搶肉”一樣,存留到第二年的雙搶時分。平原上到處都是湖泊,大大小小的荷塘有多少誰也數不清。有水的地方就有魚。

幹塘,便是平原人每年冬至的一場盛事。

按照規定,每戶人家在這天都能分到二十斤左右的鮮魚。知青是集體戶,可以按人頭領取。歡欣的氣息早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就已十分濃厚,大家議論着,盼望着,就等開塘的那一刻。冬至日一大早,星光大隊的男女老少們便已沉醉在節日的喜慶中。各生産隊都抽調了勞動力,參加幹塘。每個生産隊還抽調出一兩名鑼鼓手,到現場助陣。鑼錘上系着嶄新的紅綢。連過年時出門讨打發的三盤鼓手也出動了,鼓邊上還鑲了紅色的新流蘇。

大家迎親一樣,敲鑼打鼓地趕往各處的湖塘。每一口被标識的湖塘邊,都已插起一面鮮豔的紅旗。紅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噗噗抖動。湖塘的四周,插着一些漆成紅色的木牌,牌子上一律用黃漆寫着各種毛主席語錄:團結力量大。深挖洞,廣積糧。一切以糧為綱,全面發展……

天氣寒冷,但起魚的激動,仍然激蕩着每一個人的心胸。尤其是那些從城裡下放來的知青們。老知青們已有過幹塘的經曆,情緒顯得稍稍平靜一些,新知青們就不同了,他們心中的激動和快樂簡直無以言表。他們一到湖邊,幾個女知青就激動得哇哇大叫起來。平原在這一刻不折不扣地向他們展露出它的富饒與美麗,溫情與歡樂。

抽水機嗒嗒嗒地響起來,起魚的盛典開始了。知青們統一由大隊的民兵連長巫志恒帶隊和指揮,跟随本地的社員一起參加捕撈。為防止混亂,出現孩子們偷潛下湖的意外事件,民兵連長巫志恒特意安排了兩位大隊民兵,在岸上維持秩序。民兵們手持梭镖,背上扛着長槍,槍裡面并沒有子彈,卻也顯出幾分軍人的威武。

大隊的赤腳醫生劉雪梅也來了。她穿着鵝黃色的燈芯絨襖子,像當地的媳婦女伢們一樣,高高地挽着褲腿,露出兩條雪白的小腿。她屁股後面的長辮子格外耀眼。出門前,劉雪梅特意用膠繩在辮梢處結了一隻杏黃色的蝴蝶。她往湖邊跑來時,那辮梢便随風揚起,在空中俏麗舞動,身後仿佛跟随着一隻翩翩起舞的黃蝴蝶。人群中馬上有人喊道:“巫志恒,你媳婦子來了!”

巫隊長轉頭一看,瘦削的臉頰頓時漲紅了。他迅速抓起一把黃泥,往對方身上扔去:“再亂說,小心今晚被魚刺卡到喉嚨!”一邊卻用眼睛去瞟劉雪梅,看似無意卻是刻意道:“雪梅她是我的幹妹妹!”

這一解釋不打緊,人群哄地笑開了。有人捏着嗓子學舌:“雪梅她是我的幹妹妹!”巫志恒的神情愈加尴尬了。劉雪梅倒是一臉平靜,沒聽見似的,一頭鑽進了岸邊的幾位女知青隊伍裡。

劉雪梅裸露的兩節小腿格外白淨,比那些城裡來的知青女娃的腿還要白淨。女孩子們羨慕地看着她。因為幾乎從不下地,劉雪梅的小腿白得細膩,燦亮。她臉上的膚色也是白細的,透着一股子嫩紅,與那些皮膚已曬得黑紅的女知青們站在一起,她比她們更像城裡人。劉雪梅因此吸引了不少目光,連那些男知青的眼睛都陡然變亮了。

在大家的打鬧聲中,湖水漸漸變淺了。有大魚的鳍露出來,人們開始躍躍欲試。女人們驚喜地尖叫着,目光追随着水裡動蕩的波紋。波紋把陽光反射過來,很耀眼,很燦爛。孩子們歡叫着,手指在水面上指指點點。大人們微笑着,滿意地眯起了眼。湖水很快被抽幹。大魚的魚脊慢慢浮出了水面,随後,是尺餘長的青魚。它們在淺水裡倉皇騰躍與掙紮。男人們挽起褲腿,紛紛下了湖。女人們雙眼發亮,叫嚷着,男人抓起一條魚,突然甩進女人的懷裡,女人措手不及,一下就濕了懷。欣喜的叫聲在人群中傳遞。大小魚兒們在人們的掌中跳躍。一條魚剛被一隻手抓起,又猛地掙脫開去,再被另一隻手抓起,身子奮力扭動幾下,終于被砸進巨大的腰盆裡。這些木制的、鄉下殺豬起毛時用的腰盆,終于到了一年中最發揮作用的時候,吃飽了一年的桐油,現在被運到湖塘邊,巨大的肚子裡,盛滿了跳來蹦去的鮮魚。大魚有成年男人伸開的臂膀那麼長,小魚也有孩子們手指的一拃。再小的,就不準起上岸了,它們得留在湖塘裡繼續生長,等到來年幹塘時才會難逃劫運。

火光就是在這個時候騰起的。沖天的火光映紅了七隊上方的天空。它升騰着,翻卷着,吐出一條巨大的煙龍。徐曉雯首先看到了那條煙龍。它從火光裡逶迤而出,扶搖直上,騰入雲空。她傻眼了,驚恐地張大了嘴,卻忘了喊叫。她那奇怪的表情把張敬之的目光引向了遠處的天空。

張敬之頓時發出一聲駭人的喊叫:“天啊!失火了!是七隊,七隊失火了!”

人們擡起頭,身子僵住了。大火已經蹿上了半空,有人情不自禁地捂緊了胸口,喉嚨裡發出陣陣嗚咽。男人們站在齊膝深的湖水裡,忘了去抓他們腿上沖來撞去的魚。人群中不停地傳來女人和孩子們的哭喊聲:

“天啊!失火了!”

“失火了!七隊失火了!”

“我們家完了!”

“快!快去救火啊!”七隊隊長巫志恒從水裡爬起來,提着一隻木桶瘋狂地往隊裡趕去。人們終于反應過來,紛紛拿起了幹塘的桶盆,跟在巫隊長的後面往七隊狂奔。七隊的上空此時已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連成一片。顯然,被燒着的房子不止一家。平原上的房子大都成排搭建,一家連着一家,一排連着一排。這些房子大都是草蓋的屋頂,黃泥糊的牆。為了固定牆體,多數人家的土牆裡,還摻裹着幹枯的蘆葦稈。房前屋後堆滿了國積的燒柴與草垛。所有人都知道,一家着火,全隊燒光。

火焰越來越大,在屋頂上空熊熊燃燒着。随着北風的瘋狂抽刮,那烈火抖動着,像一條身子不斷壯大的巨龍,在天空下騰躍。烈火越燒越狂,越燒越歡,越燒越瘋。至少有七八家的房子被燒着了。趕到近前的人們,在熾熱的火光中束手無策,目瞪口呆。他們不知該從哪裡下手,杯水車薪,從門前河溝裡擔來的水,潑進火裡,隻是冒起一陣騰騰的白氣。如果火勢不能及時撲滅,整排的房子都将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快,分兩頭救火!一半人往東,一半人往西!中間的不管,讓它燒!”巫隊長在這時顯出了他的冷靜與清醒。人們如醍醐灌頂,立即分作兩頭。此時,救火的人越來越多,從其他地方趕來的人也紛紛撲進了救火的人群。所幸房子離河溝近,取水方便。救火者衆,火勢終于從兩頭切斷,得以撲滅。平原人喜歡依水而居,也許正是緣于他們對火災的恐懼。

一場火災,整整有八戶人家的屋子在火舌中化為灰燼。目睹這一場火災全過程的隻有啞巴重生。除了火災,重生還目睹了瘋孩子大軍的死,目睹了失去家園的人的絕望,目睹了知青們的驚懼和眼淚,看到了人們面對大片灰燼時的無望、悲哀與蒼涼。

火是瘋孩子大軍引燃的。大火撲滅後,人們才突然記起,火是最先在大軍家的房頂燃起的。人們這才想起了瘋孩子大軍。事實上,大軍的父母早在火舌蹿上自家屋頂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早上隊裡的銅鑼響起時,他們夫妻匆忙出門,忘了把竈裡的火澆滅(每天出門前,他們都會把竈裡的火澆滅,怕的就是大軍不小心把火引燃)。自從大軍發瘋用樹枝釘死小兵後,就開始怕冷。他常常哆嗦着身體,大熱天裡也叫冷,總喜歡坐在竈前往竈膛裡加柴火。

大軍的媽媽對這場火災是有預感的。每當兒子往竈裡加柴時,她心裡就會出現一種可怕的擔憂:擔心他會把竈前的柴火引燃,引發火災。半年來,她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幻覺裡,仿佛提早看到了這樣一場漫天的火災。這樣的場景,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裡,總是讓她從一身冷汗中醒來。她在驚疑中撫摩着自己的兒子,兒子依然在她的懷裡瑟瑟抖動。所以,無論兒子有多麼怕冷,多麼需要那竈膛裡的溫暖,她也總是會在出門前把竈裡的火澆滅。她隻能在出門前,往兒子的身上加衣服,加了一件再加一件。她多麼希望這些衣服就是溫水,就是熱氣,就是陽光,就是火,讓她的兒子不再感到寒冷。

想不到,大軍還是把禍闖下了。

現在好了,他們的兒子解脫了,到他該去的地方去了。她的兩個兒子,一對親兄弟終于團聚了,他們真是相愛呀,誰也離不了誰!她含着眼淚想。她在淚水裡笑着,仿佛看見了一對兒子終于手拉着手,頭挨着頭站到了一起,就像她過去常見的一樣。她看着他們,他們對她笑着,仿佛在訴說着他們團聚的幸福。

失去房子的人們,在自家的灰燼中扒拉着,尋找着可能留下的财物:一個瓦罐,半口水缸,或者幾個破碗。大軍的父母也在自家的灰燼裡扒拉着,尋找着兒子的骨頭。他們找到了兒子的骨頭,那是連在一起的幾塊焦炭,黑乎乎的,散發着生命和肉體的餘香。他們聞到了兒子的香味,他活過的香味,死去的香味,燒焦的香味,天堂的香味。

“兒子。”他們在心裡輕喚着。

“就算燒成了黑炭,這黑炭也是要埋的。讓他們兄弟倆在一起吧!有個伴,不孤單。”大軍的媽笑着對丈夫說。丈夫也在沉思中點頭,說:“嗯,那就埋在一起。”

夫妻倆欣慰地撫摸着兒子的骨頭。妻子聞過了,遞給丈夫,丈夫聞過了,又遞給妻子。他們久久地,默默地凝視着手中的兒子,心裡終于獲得了片刻的安甯。他們都沒有掉淚,心裡突然輕松了。此刻,他們相信,沒有人會想起他們的兒子大軍,就像當初出事時,沒有人會想起他們的兒子小軍一樣。然而,在他們回過身來時,他們看到了女知青徐曉雯。她在灰燼裡沖他們跪着,在他們剛才撿拾骨頭的地方,她磕了一個頭,又朝他們手裡的骨頭磕了一個頭。最後,再朝着他們夫妻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你這是幹什麼呢?快起來,小徐!”

徐曉雯早已滿臉是淚,她靜靜地看着這對苦難的夫妻。從看到火光的第一眼起,她就想起了大軍。想起大軍,她就想起了小軍,想起了小兵。小軍死在她碼的草垛裡,這是她永遠的心痛。她相信,如果冥冥之中果真有一個悲劇的鍊,她的出現,正是這個悲劇發生的源頭。有時,她懷疑這一切都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為人世做着安排。

小軍。小兵。大軍。他們去了同一個地方。她仰望着蒼穹,那裡依稀還飄散着一些未盡的濃煙。她在心裡呼喚着三個孩子的名字,并暗自許諾:這輩子我将不會離開這裡,離開你們!總有一天,我會來你們身邊,讓你們消解此生的恩怨,在那個我們都喜歡的世界裡,永遠做好朋友,永遠相親相愛。

魚最終從湖裡打撈上來。人們不會因為一起驟然而至的火災而忘了那些魚。房子燒沒了,可以再蓋,隻要人還在,日子就可以過下去,還要過得更好。

由于夏天漲了大水,雨水把田裡的肥水沖進了湖塘裡,這年湖裡的魚格外多,格外大,也格外肥。人們把魚一擔擔地挑到隊屋的禾場上,按斤兩扒成堆。

巫書記把最大的魚都分給了紅瓦屋的知青。

每人二十斤。多的不退,少的補齊。知青們學着當地人的樣子,魚不去鱗,從背上剖了,用鹽腌上,幾天後,挑一個有太陽的日子,用熱水洗淨後,挂在陽光下晾曬。沒有陽光的日子,就挂在無人的風口。一到兩個星期後,它們就成了香噴噴的臘魚。

八戶失去了家園的人,暫時被安置在大隊部的紅瓦屋裡,和點上的知青們做起了鄰居。農民們生就是忍耐的,堅韌的,平和的,無論多麼大的災難,他們都能平靜面對。他們和知青們住在一起,教他們如何把魚腌好,做成臘魚。

由大隊出資,巫書記安排了人力,八間新屋很快又蓋了起來。還是在原來的位子,原來的大小,原來的樣子,隻是牆土換了新的,屋頂的茅草換了新的。失火的人家,又有了新家,重新開始了周而複始的生活。他們有時也會念叨和懷念在火災中失去的少許财物,比如一口上好的鐵鍋,一把燒變形了的鍋鏟,一個盛米的木桶,一隻上了桐油的腳盆,再比如幾個篾竹編的筲箕和籮筐,幾把高粱稭紮的掃帚,還有被肩膀和手心磨得光滑好用的扁擔和犁——想到後者,真是讓人心疼至極。總之,樣樣都不是特别值錢,但樣樣都是需要的,樣樣都是離不了的好東西。

惋惜,念叨,但已經于事無補了。隻好再積攢,再添置。隊裡其他未遭火災的人家,都會主動送上一些物品。吃的,用的。壇子裡的米、腌菜,地裡的蘿蔔、白菜,幾隻筲箕,幾把笸籮。東家湊,西家給,日子很快就又生機起來。這樣的時刻,平原人把他們的寬厚與純樸毫無保留地奉獻出來,一點兒也不吝啬這種給予。

臘月到來,年的氣氛就濃了。臘八日一過,各生産隊就要殺年豬了。

就像幹塘起魚一樣,生産隊裡很快又洋溢起喜慶的氣氛。但殺豬不比起魚,不是件人人都能參與的活兒。殺豬時,豬的号叫多少令人們感到心悸,女人和孩子們都盡量躲得遠遠的,不會像抓魚那樣踴躍和興奮。可見,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是從聲音開始的。魚臨死前不會發出聲音,平原上連五六歲的孩子也敢開刀剖魚。殺豬就不同了,那種凄厲的号叫聲,已把死亡的悲慘預先傳達給了聽衆。

殺豬得精選身強力壯的男人們。

殺豬顯然也比殺魚更加血腥一些。但血腥的後面,是溫暖的等待和幸福。豬們被綁上了桌台子,發出痛苦絕望的哀叫,卻激不起人們的同情心——在人們看來,這是它們的命。豬就是用來吃的。人們喂養它,最終是為了喂養自己。這是豬的宿命。人們也許會對一頭牛、一隻羊産生感情,會在操刀的那一刻手軟,會在内心裡為自己的殺戮悔過,期待它們在冥冥之中原諒自己——可誰會對一頭豬的死悔過呢?殺生之人,絕不因殺了一頭豬,而認為自己有多大的罪過。當然,膽小的人或許會在豬血噴濺的那一刻,閉上自己的眼睛。但那隻是因為怕,對血腥的怕,并不是因為負罪。

殺豬也是以隊為單位,一般都在隊屋的禾場上進行。女人們燒水,男人們刮毛,就像男人們耕地,女人們紡織一樣,天經地義。殺好的豬被放進滾燙的水裡,很快就被其他人手褪盡了毛。屠宰者這時候會在臉上呈現出某種成就感,慢條斯理地從口袋裡掏出一些煙絲,就着小半張裁好的白紙,熟練地卷成一根煙,叼進嘴裡。旁邊馬上就會有人掏出火柴,給“師傅”點煙。大方一點的生産隊,這時會買上一兩盒現成的卷煙,好一點的,如“常德”“遊泳”“沅水”之類,差一點的,起碼也是“大公雞”。每個生産隊都有管财經的隊長,這時即使擅自做主,給握刀的師傅們甩兩盒,社員們也不會指責他亂花隊裡的錢。這些煙,師傅們當然是不會獨享的,會抽煙的,每人都會得到一根。空了的紙煙盒會立即吸引來一群孩子,孩子們圍着師傅懇求,為了得到這張紙煙盒,他們不惜出賣自己的父母,管師傅叫爹,叫爺,叫祖宗也行。師傅們得了便宜,哈哈笑着,把紙煙盒抛給那叫爺叫得最起勁的孩子。

孩子的親爹親爺便在一旁邊笑邊罵:“狗日的,讓你占盡了便宜!小心這豬變成鬼,半夜到你床前,抓你心吃!”

“那鬼恐怕是你變的吧?隻聽說人變鬼,倒沒聽說豬變鬼。”師傅哈哈笑着,更加得意地反罵回去。

“那就讓你下輩子變豬吧,讓老子變成殺豬佬,一刀就結果你狗日的!”

大家一陣哄笑。師傅罵回去:“老子看你狗日的今天不吃肉!”

大家忍不住,再一次哄笑:“那就把他的肉貢獻出來,分給我們吃!”

“不是他的肉,是豬的肉……”

人們興奮地擡着杠,互相愉快地對罵。偶爾夾雜幾句葷話,起勁的總是那些生過孩子的婦女。男人們占她們便宜,她們也毫不示弱,群體上攻,和那口賤的男人對罵,罵得他憨笑着低下自己的頭,求饒。

殺豬這樣的活兒,到底有些血腥,他們一般都不會讓知青們染手。但知青們也會趕來湊熱鬧,膽大的也敢上去幫一把手,膽小的就往竈裡加柴。按慣例,殺完豬後,豬頭和豬骨都會放在生産隊的大鍋裡,大夥兒當場煮吃掉。臨了,那豬血也會被切成小塊,下進滾燙的湯裡一起分吃掉。這樣的日子是多麼溫暖和幸福!滿村裡都飄散着煮豬頭的清香,全隊老少,齊聚在隊屋前的禾場上,等着分吃一塊豬頭肉,喝一碗骨頭豬血湯。

殺豬那天,徐曉雯和楊柳照例被分在七隊(抽一次簽管一年,這一年中都去同一個隊裡參加勞動)。七隊因為有巫隊長的指揮而格外有序。巫志恒到底是當隊長的,又深得父親真傳,不管做什麼事,總會讓手下的人特别齊心。

啃完豬骨頭,喝完豬血湯。隊裡便按人頭分豬肉。

徐曉雯和楊柳分到的,仍然是隊裡最好的一份。其實,不管在哪個生産隊,知青們都是最受照顧的對象,無論分什麼,拿的都是最好的。

初來時的不适與怨艾,慢慢在這濃濃的年味裡散去。在鄉親們的指點下,知青們不僅學會了腌臘肉,灌香腸,還學會了怎樣做煙熏豆腐和黴豆渣。臘月裡,各種各樣的臘貨在屋檐下飄香,在平原上飄香。家家都在忙活:打糍粑,炸麻花,扯麻糖,炒花生,煮瓜子,做豆皮,炸藕丸子……江漢平原最不缺的就是藕,僅僅關于以藕作食材的一般小吃和菜肴就有十來種:藕粉、藕莢、藕餅、藕丸子、藕氹子、藕腸子、藕蒸菜、炒藕片、煨藕、腌藕等等,各種關于藕的不同吃法,更有因蓮藕的豐産帶來的各種附加吃食:新鮮的、幹的蓮子,雞頭苞、雞頭苞的梗子。幹完塘,就是挖藕。幹塘後,水淺處隻及人的足踝,水深處也隻齊人的小腿。人們站在水塘的淤泥裡挖藕。成捆成山的藕堆在塘埂上。平原和平原上的千百湖泊就這樣回饋着它的子民。

每年的這個時候叫歇冬。這時才是平原人真正享受豐收的時候。各種吃食應有盡有。平原到這時才真正顯示出它的富饒。知青們想起他們在城裡的父母,每到年關,廠裡也會分發各種福利,但遠遠趕不上這裡的大手筆——每人二十斤魚,十斤肉!無論老少,一律按人頭領取。至于各種糧食與農作物,就更不必說。這樣一想,他們又覺得自己插隊是來對了地方。

一年的勞作辛苦,在這一刻都獲得了豐厚的回報。對比他們去别的地方插隊連肚子都吃不飽的哥哥姐姐們,他們這就叫老鼠掉進了米缸裡。

整個江漢平原沉浸在一種“年”的溫暖裡。這樣的“年”,是平原特有的年。這樣的溫暖,是魚米之鄉的溫暖。這年春節,知青點的人基本走光了——背着他們分來的臘肉臘魚回武漢去過年。留下來沒走的,隻有楊柳和徐曉雯。

除夕那天下午,隻剩下兩個人,他們隻好合做“團年飯”。徐曉雯負責炒菜,楊柳燒火。雖然隻有四個菜,但卻是他們下鄉以來,做得最好的一頓飯:一盤臘魚,一碟香腸,一碗臘肉煮蘿蔔,一缽大白菜。臘魚臘肉是他們自己腌制的,蘿蔔白菜是大隊部的菜地裡拔的。飯後,他們一起坐在火盆前烤火。

天氣出奇地寒冷。外面下着小雪,小小的雪花悠悠地飄着,還夾雜着細微的雨絲。這種雨夾雪的天氣是最冷的。他們小聲地聊着天,說着插隊以來的種種感受。兩個人從來沒說過那麼多的話。天黑前,巫志恒過來請他們去家中團年。他撐着一把黃色的油布傘,站在門外的暮色裡,木屐上盡是稀泥。這樣的天氣,平原上的土路最難走了,如果不穿木屐,纏在腳上的濕泥隻會越馱越重,直到重得人的腳提不起來。也有膽大不穿木屐的,幹脆踩着自制的高跷,在濕泥路上自如地行走。半人高的高跷,夾在腋下,一步可跨出一兩米。

平原上的冬天,格外地濕冷,這種濕冷會一直冷進人的骨頭裡。這種天氣,又是年三十,人迎着雨雪出一趟門是真需要勇氣。

見巫隊長到來,楊柳和徐曉雯都很吃驚。巫隊長說:“我爸讓我來接你們去家裡團年。”

楊柳說:“我們剛吃過團年飯了。真難為你,這麼冷的天,還害你跑這一趟。”

徐曉雯也說:“多謝了,巫隊長,我們吃過了,就不去了,請代我們向巫書記表達感謝!就說我們明早去給他拜年。”

巫志恒看着徐曉雯,語氣裡便帶了些懇求:“大過年的,你們都沒回去跟父母一起團聚。那就暫時去我家聚聚吧,我們家人多,大家一起聊聊天,一起守歲也熱鬧些。”

徐曉雯看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楊柳,有些不忍拒絕。

楊柳看出她的心思,心裡有些不情願去巫家團年。他希望能和徐曉雯單獨在一起,别說他們今天還說了很多話,就算什麼也不說,他也希望隻有他們兩個在。他對巫志恒客氣道:“謝謝巫隊長,我們真的吃過了。我們不去了。”他指着外面的濕泥地,“再說,我們也沒有木屐。”

巫隊長也看出了楊柳的心思,心裡有些不快,但他沒流露出來。他笑着說:“那你們先等會兒,我去給你們拿木屐。”說完就撐着那把油紙傘沖進了雨雪中。

徐曉雯有些猶豫了,她覺得不去會拂了巫書記一家人的好意,天氣這麼冷,人家巫隊長都親自來請了,怎麼好意思再讓人跑一趟呢?

她對巫隊長的背影喊道:“巫隊長,我們跟你一起去吧,沒有木屐不怕,我們有雨靴。”

“穿雨靴冷。你們等我送木屐來。”巫隊長頭也沒回就急匆匆走了。

二十分鐘後,巫隊長果然給他們送來了兩雙嶄新的木屐。兩人隻好鎖上知青點的門,跟随巫隊長去他家團年。

年三十晚上,在巫書記家吃過晚飯後,徐曉雯和楊柳就回到了知青點他們自己的“家”。

臨走,巫隊長拿了本書來遞給徐曉雯。徐曉雯接過來看了看封面,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她聽說過,小時候也曾經在父母親的書櫃裡見過,後來從他們家裡消失了,她至今都還沒有認真閱讀過。她不知道巫隊長怎麼會有這樣一本蘇聯小說。有好幾年,她在北京和武漢都見不到這樣的外國小說了。

巫隊長說:“這是我最喜歡讀的一本書,借給你,悶的時候可以看一看。”

楊柳說:“這本書我讀過好幾遍,很值得看看。”

徐曉雯高興地謝過,放進懷裡帶走了。

巫志恒目送着他們兩人消失在夜色裡,内心的感覺很複雜。他對楊柳既有些妒忌,又有些同情。通過長時間的觀察,他看得出楊柳喜歡徐曉雯,但徐曉雯對楊柳的關注顯然并不比對他自己多。在這一點上,楊柳和他一樣可憐。他忌妒楊柳的才華,又看不起他的自卑。從父親那裡他知道一點楊柳的家庭背景,因此在心裡對他有點淡淡的鄙視。相反,他欣賞張敬之,對他沒有忌妒,隻是有些羨慕——徐曉雯被帶進派出所的那個晚上,張敬之的所作所為就徹底征服了他。

他也喜歡徐曉雯,僅是喜歡而已,且隻能悄悄地喜歡。他明白有些人是永遠走不到一起的。雖然他也是一名知青,但和他們不一樣,他是回鄉知青。他比他們高兩屆(屬老三屆),一九六八年高中畢業後就回鄉務農了。和那些從大城市來的知青不同,他的根一直紮在這裡,而他們卻是來紮根的。尤其是徐曉雯,她是北京人(他們都叫她北京女伢)。他不敢奢望,所以也從不做無望的幻想。

這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他在讀高中時在縣城裡買的。他已經讀過無數遍了,無數次為保爾和冬妮亞的愛情所打動。他相信徐曉雯也會喜歡,并和他一起分享對這本書的熱愛。

事實上,這的确是一本寶貴的書。當晚,徐曉雯就着昏暗的煤油燈光一直在看,她很快就沉浸在書中的内容裡了。風從遠處撲過來,不知何時已将宿舍窗戶上的塑料布撕開了一角。冷風夾雜着寒冷的雨雪,打在破開的塑料布上,發出一種哧啦哧啦的聲音,像是有人在黑夜裡不停地撕書。有一刻,徐曉雯被這聲音驚動,才發現腳下的火盆早已經冷卻。她擡頭往窗子上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被風撕開的一角塑料布已從窗子上垂挂下來,疾速地抖動着,發出恐怖的嘩嘩聲,煤油燈光把她的影子有些猙獰地投在牆面上,随着燈光的搖曳,那影子也在不停地變形,顯得十分鬼魅。她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剛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時,窗子上的塑料布陡地掉落下來,露出一方巨大的黑洞。風呼嘯着湧進來,倏地将桌上的煤油燈撲滅。

這一刻,徐曉雯頭皮有些發緊。她合上書,摸索着走到窗前,試圖用圖釘把落下的塑料布重新釘回去。但她個子低,力氣小,圖釘吃不上勁。塑料布剛一釘上去,馬上又被風撕開來了。她隻好摸出上廁所用的手電筒,将手電含在嘴裡,再次将塑料布扶上去,用圖釘死勁按緊。

當她摸出火柴,重新點亮煤油燈看書時,就像有人故意跟她過不去,她隻要一捧起書坐下,燈就會被風吹滅。窗子上的塑料布一次又一次地被風撕開,燈一次又一次地被吹滅。

屋子裡一團漆黑,夜風中重又傳來那種撕書的聲音:哧啦,哧啦,哧啦啦。一陣接一陣,十分可怖。她循聲走到窗前,那哧啦的聲音卻又小了,就像有誰躲在窗外和她玩捉迷藏。她把臉貼在窗前,透過窗子破開的地方望去,就看到了不遠處的那片菜地,頓時腳心發涼,心猛地一抖,魂魄也仿佛已經出竅——

此刻,那片化神子的墳地裡,依稀亮着幾盞燈火。那燈火懸空立着,在田野上搖曳,擺動,如幽幽閃爍的鬼火。她不知道,那些燈火,是活着的人給死去的親人送去的“燈”。當地人又叫“送亮”。送亮,是為了給死去的親人照亮除夕回家的路。在江漢平原,無論除夕的夜晚有多麼冷,多麼黑,下着多大的雨雪,活着的人都是要給死去的親人送“燈”的。

再往遠處,白楊樹林子那邊,是更多的“燈”。那些“燈”,它們嵌在方形的籠子裡,籠架是用竹片紮的,也有藤條紮的,外面一律糊着防雨的油紙。即便是下雨的日子,那龛裡的燭火也足可以撐到它燃盡時。

這些“燈”,是人送的,但它們是屬于鬼魂的。照亮的是鬼魂們的除夕。

徐曉雯不知道這裡的習俗。她的心揪緊了,她不敢看那些“燈”,宿舍裡沒有鐘,沒有手表,她不知道此刻是幾點,屋子裡是如此黑,她害怕地想起了住在隔壁的楊柳。

冷風一陣陣抽過來,将掀起的塑料布的一角不斷打在她的臉上,仿佛有誰在黑夜裡扇她的耳光。恐懼感逐漸籠罩着她,牙齒情不自禁磕碰着打起戰來。她下意識地沖向隔壁宿舍。不知是門沒有拴緊,還是用力太大,門一下子就被她撞開了。裡面亮着燈,她徑直闖進去,楊柳床前的蚊帳合着,床卻在搖動。她想也沒想就用手撩開了蚊帳……

徐曉雯驚叫一聲,迅猛地縮回了手。與此同時,楊柳的動作停住了,他驚恐地睜開眼睛,駭然發現站在自己床前的徐曉雯。

那一刻,楊柳羞愧難當,迅速用被子蒙住裸露的下身,蒙住整張臉。

徐曉雯見到了她一生都不願回想的一幕。她怔住了,愣了一會兒,便逃也似的離開了男生宿舍。回到宿舍,她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黑暗并沒有消失,那種哧啦的聲音也沒有停止,她之前的那些恐懼卻消失了。

她麻木地坐着,整個身子在黑暗中變得僵硬。腦子卻變得愈益清醒。

是的,因為她的冒失,她和楊柳、他們雙方都将陷入無地自容的難堪中。

她後悔自己進去之前沒有先敲一下門。碰見這種事,她尚且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更遑論他的羞恥?可她那會兒恐懼得心都縮成了一團,全身發着抖,隻恨不得立即沖進有人的地方,哪裡顧得上敲門?

今天可是除夕之夜,也是即将跨入新年的時刻。如果楊柳因為她發現了他的秘密而做下什麼蠢事……天啊,她不敢想下去了!窗戶上的塑料布早已被冷風徹底撕開,整個掉落下來。北風從窗子裡肆無忌憚地撲進來,吹着她早已冰冷的身子。

徐曉雯告訴自己必須做一件事:去找楊柳道歉!

可這次她怎麼也撞不開隔壁的門了。門從裡面拴死,她敲了幾下,又喊了幾聲,裡面沒有人應。但門縫底下有光線透出來。

顯然,楊柳在裡面。發生了那樣的事,他肯定是不願見她了。她等了幾分鐘,楊柳一直沒有起來開門,她不得不悻悻地往回走。落在地上的塑料布,被風掀起來,在她的腳前來回“走動”,在黑暗中發出令人心顫的響聲。

徐曉雯站在窗前凝望着遠處的黑暗,内心被更大的黑暗籠罩——空空的窗洞外,田野上那些“燈”逐漸熄滅了,漸漸地,天和地連接成了一體,一起凝結在巨大的黑暗裡。她被各種恐懼的想象糾纏着,心比外面的夜色更黑,更冷,更沉。她的眼前又出現了口角挂着糖汁與涎水的小軍。難道她又要因為自己的一次冒失,再斷送掉另一條生命?

一個念頭陡然在她頭腦裡冒出來。她在黑暗中迅速地脫光了自己,顫抖着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自己冰涼的身體。因為激動,她的身體在冷風中拼命地打着哆嗦。她抓起床上的軍大衣,一絲不挂地套進去,沒有扣紐扣,隻是小心地裹緊了大衣,瘋了似的去捶隔壁的門。

門仍然緊閉着,裡面沒有任何聲音。徐曉雯害怕了,禁不住放開嗓子狂喊起來:“楊柳!開門!楊柳——”

沒有任何動靜。可怕的預感再次襲來,她不管不顧了,伸出腳奮力地踢門!“楊柳,開門!楊柳,求求你,快開門哪!”她的嗓門發抖,變調的聲音裡透着寒冷與恐懼。四野阒寂無人,漆黑的夜色很快就吞沒了她的聲音。

“楊柳,不要啊,我好怕!嗚,都怪我——”她癱軟在門上,嗚嗚地哭起來,“我怕黑,真的好怕……”她邊念叨邊哭。

門終于開了,楊柳臉色駭人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隐藏在燈光的陰影中,臉上有一種扭曲的羞恥與傷痛。她用力地擠進去,用背抵上門,雙手緊攥着未扣紐扣的大衣。

“楊柳!看着我,你看着我!”她看着他,臉上挂着冰冷的淚迹。

他低下頭,眼神逃避着她的注視。臉上的神色是晦暗的,絕望的,眼裡有着一種可怕的決絕。她注意到他床上的被子已經折好,枕頭平放在疊好的被子上,枕邊整整齊齊地碼着一摞書。床前的木方凳上,放着一盞油燈,油燈下擺着幾張信紙,紙上放着一支筆——這一切,都在準确無誤地向她傳遞着一個信息。

她松開手,大衣敞開來,露出了裡面一覽無餘的雪白胴體。

“楊柳!”她低聲喊道,猛地一把抓起他的雙手,毅然把它們放在了自己裸露的前胸。

楊柳吃驚地瞪大了眼。她微笑着,眼神平靜地看着他。他的手就像觸到火一樣,迅速地縮了回去。她再一次抓起了他的手,把它們重新按回到她的胸前,動作果斷而堅定。指尖觸到她細緻柔軟的胸部,他再一次掙開了自己的手。她固執地把它們重新拉回去。就這樣一次接一次,重複又重複,直到他的手不再掙紮。她的眼神直視着他,平靜地微笑着。燈光下,他看着她的身體,光潔地裸露在軍大衣裡。那麼坦蕩,無謂,透着女神一樣的莊嚴、聖潔和美麗。

她微笑地看着他,說:“現在,你也看過我了,對嗎?我們之間沒有害羞的事了。”

他閉上眼睛,兩顆淚珠從眼裡滾落下來,砸在她的手背上……

“楊柳,讓我們都忘掉今晚的事,好嗎?”她懇求道。

他睜開淚眼,露出迷茫而困惑的眼神,問:“你為什麼要冒這樣的險?為什麼要拯救我?”

她始終微笑地看着他,眼眸平靜而清澈。它們是明淨的秋水,是朗朗的月光,照徹着他自感卑瑣的靈魂。那一刻,他讀懂了她眼裡的一切——她是在用少女聖潔的軀體向他做出承諾:她将永遠為他保守秘密。

還有什麼比一個少女用赤裸的身體做出的承諾更神聖?他的眼睛濕了,在她面前低下了頭:“對不起!”

“答應我,忘掉今晚的事。我們都忘掉!好嗎?”她期待地看着他,再次強調。他點點頭。

“去幫我把窗子上的塑料紙釘好。風把它撕開了,外面黑乎乎的,我挺害怕。”她合上軍大衣,迅速扣上紐扣。

他心裡輕松了。跟她一起進了女生宿舍。她揿亮手電筒,往那黑洞洞的窗子上照了照,撿起地上的塑料布。她指着窗外,跟他說起她見過的那些幽幽閃爍的“燈”。此刻那裡已是一片漆黑,那些“燈”都消失在黑夜裡了。

“我真的看到了,它們就在墳地裡亮着,現在都不見了。楊柳,它們就是傳說中的鬼火嗎?”

楊柳明白她為何貿然闖入他的宿舍了。他聽人說起過這些除夕夜晚的“燈”,告訴她這是當地的習俗,不是鬼火。徐曉雯捂着胸口出了一口長氣。

他幫她把塑料窗紙重新釘回到窗戶上,為了不讓它再被風吹落,他在每一顆圖釘下都墊放了一塊小紙片。完了,又從門外撿來幾根小木條,用釘子把它們牢牢地釘在窗框上。

風終于被阻隔在窗外。屋裡漸漸溫暖起來,他去廚房裡找來了幹柴,重新為她生了一盆火。徐曉雯滿意地看着這一切。煤油燈亮着,小小的火苗靜靜地伫立在書桌上,把他們的影子穩穩地投射到牆上。她說:“楊柳,我們聊聊吧,聊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小說。”她把書遞給他。

他點點頭。他們在火盆邊坐下,聊起了書裡的人和事。他離開時,她放心地為他舉起了燈盞,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在隔壁的門裡消失。她知道他不會有事了,這一晚,他們都将平靜地度過。

合上門的那一刻,他已經淚流滿面。他想起了歌德《浮士德》裡的那句詩:永恒的女神,引領我們上升!

是的,她就是他的女神,他的恩典!是她用女神一樣的恩典,帶他走過了一道生命的刃口。

那可怕的一幕是怎麼發生的,他不願再做回想。每次回想都讓他的内心感到發抖:恐懼、羞恥和罪惡。慶幸的是,她像神一樣挽救了他,把他拽離了内心的黑暗——他在黑暗中睜着眼睛,聽風刮過屋頂,逐漸感覺到那明亮的天色。他在晨色裡告訴自己:他污穢的心已不配去玷污她。

晨起,樹上和屋檐下到處挂起了透明的冰淩。幹冷的風,把濕濕的路面也吹幹了,泥巴路的表面結了一層硬硬的凍土,腳踩上去,發出陣陣脆響。冰碴子和泥土混凝成的路面,稍不小心,腳下就會打滑,摔上一跤,死疼。這樣的天氣出門,最好就是穿上木屐。

早上,徐曉雯敲開了楊柳的門,一臉笑容地給他拜年,并遞給他一雙幹淨木屐。這是他昨晚從巫隊長那裡穿回來的,回來後就連泥帶水的扔在後面的院子裡了,不知什麼時候已被徐曉雯刮得幹幹淨淨。

楊柳也向她道了新年問候,臉上仍有些羞怯,沒敢看她的眼睛。

徐曉雯笑着,說:“我們今天去給鄉親們拜年吧。”說完碰碰他的手臂。

楊柳說聲“好啊”,一邊擡起頭看屋頂,屋頂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雪。看來,半夜裡不知什麼時候又下過一場雪了。雪後,分明又刮了長時間的老北風,路上看不出一點下雪的痕迹,廚房裡的柴堆上和路邊的枯草上卻分明多了一層淨白。柴堆靠牆的一邊是幹的,沒有靠牆的那一邊,也覆了薄薄的一層雪。雪層的邊緣,洇出一圈淡淡的濕痕,被雪蓋住的地方已經濕了,濕柴燒起來沒有幹柴那麼利索。

“昨夜又下雪了。”楊柳說。

“下雪了好呀,瑞雪兆豐年!”徐曉雯擡起頭看看天,又看看遠處的田野,說,“你收拾一下,我們去拜年!”她把手放在嘴前呵了口氣,搓搓手心,像當地的女孩一樣把手插進袖筒裡。她的動作和樣子越來越像當地人了。

楊柳禁不住笑了。他套上她給他的幹淨木屐,和她一起出了門。路上,膽大藝高的孩子們,已經在路上走起了高跷。空中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爆竹聲裡夾雜着鑼鼓與唢呐的歡鬧。出行早的生産隊,已經舞着自己的龍燈和獅隊上路了。單槍匹馬打三盤鼓的、吹漁鼓筒的,三人一組,五人一隊玩竹馬的,都行動起來。

各家各戶都已做好開門迎新的準備。這是平原上最溫馨、祥和與自足的時刻。人們走街串戶,舞獅耍龍,索禮是假,喜慶是真。所有的樂趣都蘊含在那個讨要賀禮的過程中。為了在熱鬧中讨個好彩頭,人們總是會故意拖延打發賀禮的時間。有的人家把賀禮挂在高高的屋梁上,故意設置難度讓舞獅耍龍的人爬上去取,這才顯出舞者的真本事。舞者踩着同伴的肩膀,做騰龍狀,做怒獅狀,耍雜技一般,爬上主人家的屋梁,一把撲過賀禮,攬入懷中。人群中便爆發出興奮的喝彩與歡叫。家勢越旺的,越會故意用賀禮來吊人胃口:當家的踩着木的或竹的長梯,靠在高高的屋梁上,一會兒拿出一樣禮品,過一會兒再拿出一樣禮品。逗趣地一樣樣取出:一盒糕點,一條煙,一瓶酒,甚至一匹布。如是反複,變魔術一般從屋梁上的簍子裡拿出來,無非是為了拖延表演的時間。耍的時間越長,主人的臉上便覺得越有光彩。

天氣的幹冷與氣氛的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人們前呼後擁,一家一家追趕着看熱鬧,瞬間就多出好多興奮的話題。看熱鬧的人成群結隊,泥路上的凍土早就被踏成了爛泥。徐曉雯和楊柳并肩走着,不時穿過看熱鬧的人群,和面孔相熟的人打招呼,拜年。人人都說着祝福與問候的話語。他們偶爾也駐足看一會兒熱鬧,再穿過歡鬧的人群,去往七隊。

小軍的家,在離巫書記家不遠的一戶新草房裡。火災發生前,那黃泥的牆壁已不成樣子,牆皮早已經脫落,可以清楚地看見牆土裡的蘆葦稈子。小軍死後,徐曉雯曾經來過一次。那時,她站在小軍家的堂屋裡,透過黃泥剝落的牆洞,能看到房間裡面烏黑的蚊帳。那蚊帳補了又補,早已看不出顔色,看不出形狀,已經不是一個整體。現在,這一切都已經不複存在。一場火災,已讓它們在灰燼中化為記憶。

現在的房子是隊裡新蓋的。依然是黃泥的牆,草蓋的屋頂,但看起來要比以前的結實嶄新多了。

平原上的農舍,大多是這樣的黃泥草屋。幾根木頭柱子撐起一道屋梁,搭成一座屋脊。蘆葦稈裹上稻草和黃泥,糊成牆。屋頂上再蓋上厚厚的芭茅草。茅草從屋沿上垂挂下來,便成了屋檐。家裡條件好一點的,會把黃泥中的蘆葦稈子去了,用純正的土坯壘成碩大結實的土磚,按工字形砌成厚實的土牆,再用黃泥抹平,刷上白石灰,就是一棟闊氣的土坯房了。如果再把屋梁架得高高的,屋裡就有了相當的亮堂。那就是農村裡格外耀眼的房屋了。當然,村裡最好的要數過去地主家留下的老屋:純正的杉木闆壁,兩臂合圍的粗杉木柱子,将門樓高高地撐起,一律的木格子門,木格子窗。門窗上雕龍镂鳳,屋頂上鋪着細密的黑紙瓦,瓦脊上還立着兩隻磚雕或石刻的獅子。兩隻小獅或一東一西,或一南一北,威風凜凜地蹲在屋脊上,遙望着遠方。任爾雨雪風霜,我自巋然不動。

這樣古色古香的老派房屋,在偌大的平原上也不會有幾家。那都是過去的有錢人家留下來的祖業,如今早已幾易其主,不是充公做了生産隊的隊屋,就是做了鄉村裡的小學校。昔日的主人早已遠離自家門楣,做了那黃泥草屋裡的賤民。

眼下,火災過後,沾了生産隊的光,小軍的父母終于住上了不花錢的新屋。雖然是黃泥草屋,但比起他們原先四壁漏風的屋子來,不知好了多少倍。過去的屋子,牆上破了洞,剛孵出的雞娃子最喜歡從這破牆洞裡鑽進鑽出,與它們的媽媽快樂地捉迷藏,氣得當媽媽的用爪子在洞口上一頓狠刨。那洞口便越刨越大,終于可以讓母親追着調皮的孩子自由地進出。

有一次,徐曉雯看見一個人蹲在小軍家的牆洞前,正把幾根濕的新柳條,齊齊地插進那破洞處。補牆的人是巫書記。隻見他右手握一把瓦刀,左手扶一桶黃泥,瓦刀卷起黃泥,好一會兒才将那洞口補上。遺憾的是,這個被巫書記補好的洞,還沒等幹透,就在大軍點燃的那場大火中傾覆,連同大軍一起化成了灰燼。

此時,隔着窗戶,徐曉雯和楊柳看到巫書記也來小軍家拜年了。那個可憐的父親默坐在一旁。一連失去了兩個兒子的小軍媽在竈屋裡煮一碗雞蛋。徐曉雯不能想象這對孤單的夫妻到底度過了怎樣一個悲哀的除夕。

昨夜,他們一定去給他們的兩個兒子送“燈”了吧?那田野裡亮起的“燈”火一定有兩盞是屬于大軍和小軍吧?徐曉雯想。

他們聽見巫書記在勸慰小軍的父母: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伢兒們走了,這是命。把該忘的人忘了,再生一個吧。生了,我來給你們送祝米。”說完從腰包裡摸出一些錢和糧票,放到小軍的父親手上。

小軍母親使勁搖頭:“不生了。生他們是造孽。”

小軍他爸露出一臉悲怆,說:“你老說說,讓伢兒投胎到我們跟前,來了是不是受罪?”

“這牛在世上走一遭,受不受罪?馬受不受罪?受罪。它們不僅要受苦受累,還要遭人打,遭人罵。人雖有高低貴賤之分,可活着的權利哪個都有,你說是不是?就是貓啊狗的,也還要下幾窩崽子呢。這人有了後,才有寄托和指望。你們聽我的,趁着還年輕,再生幾個伢!”

老地主一臉雲淡風輕,坐在屋角落裡沉默不語,即使是大年初一,手裡仍然不停地搓着一把草繩。似在說,有沒有後有什麼關系呢?做地主的狗崽子,也許真不如一頭牛,一匹馬。

徐曉雯聞得見那沉默裡的悲哀。

他們特意等巫書記走後才進屋,小軍的父母端出一個紅色的塑膠盤子,裡面盛了些米花糖和麻糖,還有幾顆紙包的水果糖——這糖徐曉雯隻望了一眼,眼淚便湧了出來。

徐曉雯雙膝跪下,鄭重地給小軍爸媽拜年。她向他們各磕了一個頭,說:“阿姨,叔叔,我和楊柳來給您們拜年。”在江漢平原,大年初一跪下磕頭,本是晚輩給長輩行的拜年禮,但此時,在徐曉雯的内心,除了行年禮,更多的是深刻的忏悔與謝罪。

小軍媽趕緊扶起了她。徐曉雯從口袋裡掏出二十塊錢,這是她臨别時母親留給她的不時之需,她把它遞給了小軍媽:“沒給您買過年禮物。這錢您收下,家裡剛失了火,正好添些東西。”

小軍媽吓壞了,這個女人一生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

她說:“知青女伢子呀,年前你已送了二十斤魚來,我們不能再要你的東西了。”徐曉雯不肯起來,說:“您要是不收下,我就不起來。阿姨,就當我是你們的親生女兒吧,讓我給你們盡點孝心!”

小軍媽忍不住哭起來,她說:“女伢兒啊,這事……恁能怪你?你以後再不要這麼想了!”

小軍爸也忍不住說:“北京女伢子,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我們不能收你的錢!”

徐曉雯把頭頂在小軍母親的腳尖上,懇求:“大軍和小軍不在了,我就是你們的女兒。就讓我叫您一聲媽,好嗎?媽,媽媽!”她的眼前真的浮現出她媽媽的樣子,眼淚從她的眼裡滾落下來。她喃喃地說:“弟弟們沒了,你再生一個吧,給我生個弟弟,我會看好他的,再也不會讓他走丢了……”

小軍的爸媽失聲痛哭。楊柳眼圈有些發熱,他側轉身子,走到了門邊。

最終,小軍的爸媽收下了徐曉雯給的二十元錢。

整個過程,楊柳始終沉默着。一種物傷其類的悲哀在他的心底彌漫着,他們這些黑五類,真的生來就是卑賤的嗎?為什麼他不覺得徐曉雯卑賤,為什麼他覺得她的靈魂是如此高貴?他被她與生俱來的善良深深打動着,這個女神一樣的女子,這個聖母一樣的女子,已經無法不讓他仰視。

臨走,楊柳把自己身上僅有的五塊錢也掏出來,放進了那個裝糖果的塑膠盤子裡。從小軍家裡出來後,他們又拐上了去往小兵家的路。

他們将去給另一對不幸的父母拜年。

張敬之心裡牽挂和想念着徐曉雯,過完年初八就回來了。多了一個人,知青點的氣氛熱鬧了些,但也多了某種壓抑。這種壓抑,三個人都感覺到了,張敬之總覺得他走後這些日子,徐曉雯和楊柳間發生了些什麼。他們之間似乎多了點什麼,又好像少了點什麼。

看得出來,徐曉雯是盼望他回來的,她看他的眼神是溫柔的,羞怯的。那羞怯裡分明又藏着些歡喜和熾熱,這讓他感到欣慰和幸福。楊柳呢,比年前對他要熱情多了。這熱情裡摻雜了一種敬畏,更确切地說,是尊重。他總是有意識地把單獨相處的機會留給張敬之和徐曉雯。這讓張敬之有些不習慣。

晚上,睡在床上,他們也會聊聊,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張敬之聊他回武漢的感受,楊柳也說了些他和徐曉雯去老鄉家裡拜年的事。他們之間,偶爾會提到徐曉雯,一般是張敬之主動提及,楊柳被動地回答。張敬之問起他們除夕是怎麼過的,楊柳說了去巫隊長家裡吃團年飯的事。

楊柳還說了那晚去給徐曉雯釘窗戶的事。

“那晚特别黑,風很大,把女生宿舍窗子上的塑料布吹開了,塑料布掉在地上,窗外黑洞洞的,她很害怕,半夜跑過來叫我去給她釘上了。”

張敬之緊張起來,他沉默着等楊柳往下說。

“釘是釘好了,就是釘得不太好看。要是你在就好了,你比我能幹,應該比我釘得好看。”楊柳說。

張敬之松了口氣,說:“釘結實了就行,好不好看倒不重要。”

“是啊,半夜三更的,女生宿舍又隻有她一個人。風把窗子吹開了,冷還是其次,主要是害怕——你想那外面都是墳地,墳地邊還亮着好多‘鬼燈’。這些‘鬼燈’把她吓壞了。”楊柳說了徐曉雯被那些‘鬼燈’吓到的事。

張敬之說:“幸虧有你在。我本來也是不打算回去的,我媽來信催我回去過年,正好大隊又分了些魚和肉,就想回去看看了。”

“有家回當然好。過年嘛,能和家人團聚一下是好事。”楊柳說。和張敬之不同,他在武漢已經沒有家了。徐曉雯和他一樣,他們都是無家可回。

張敬之說:“今年春節,我也不回去了,留下來陪你們。”

楊柳說:“好啊,人多了熱鬧。最好還有哪個願意留下來,四個人正好湊成一桌撲克牌。”

張敬之轉了話題,說:“哪天我們一起到巫書記那裡去坐坐,給他拜個年。另外看能不能讓公社出面,給咱們知青點換兩扇新窗戶,要裝玻璃的那種。”

楊柳說:“這恐怕不好吧。年前七隊失火,蓋新房大隊花了不少錢。再說,大隊已經夠照顧我們了,讓我們住在紅瓦房裡,老鄉們自己都住着茅屋。”

“這個事,不能找大隊,要找公社。”張敬之突然爬到楊柳床上,在黑暗中摸出一件東西遞給楊柳。

“什麼?”

“酒。竹葉青,還有這個,”他揿亮手電筒,“大前門。我媽托人搞到的。你還記不記得公社的羅主任?我們給他送去。讓他出面解決。”

楊柳禁不住對張敬之心生佩服。

兩個人激動地商量怎麼去給羅主任拜年。頭一回,張敬之對楊柳不那麼戒備了。這之前張敬之一直覺得他不在的這段日子,楊柳和徐曉雯間發生了什麼。懷疑,卻又不願意相信。現在,他不懷疑了。要是他們之間有什麼隐私,楊柳就不會主動告訴他去幫徐曉雯釘窗戶的事。況且,楊柳明顯一直在對他釋放某種善意。不僅如此,他也在有意無意地成全他和徐曉雯。楊柳的态度是坦蕩的,真誠的,這與過去完全不一樣。他甯願相信他們之間發生了點什麼——比如楊柳向徐曉雯表白卻被她斷然拒絕了,并告訴他她的心隻屬于張敬之。

正月十五日前,知青們陸陸續續從武漢回來了。知青點又像往常一樣熱鬧起來。元宵節那天,由張敬之帶領,知青們一起去給巫書記拜年——這一天是年的尾聲,也是年關最後的高潮。過完十五,年就算過完了,一年的熱鬧和放松就到這裡結束,開始一年的勞作。

一路上,他們遇到很多熟悉的老鄉,大家互相合手作揖,互道恭賀。在江漢平原,隻要不過完年,路上見了,熟人間都要雙手合攏,作揖送恭賀。知青們也入鄉随俗,和老鄉們仿佛一下子就親近了許多。

經過劉雪梅家時,她正和她媽媽在一起推磨。劉雪梅推磨,她母親塗磨。劉雪梅握着磨擔來回推着,磨盤每轉一圈,她母親就用銅勺往磨孔裡加一勺泡漲的糯米。随着她母親手臂的伸展,回收,雪白的米漿從兩塊石磨的縫隙周圍淌出來,流進磨盤下面的木盆裡。磨出的這些新鮮米漿,是要用來做壇子的。

元宵節吃壇子,是這裡的習俗。也不知有什麼典故。知青們猜應該是從形狀上會意的吧,這裡的人把元宵包得結結實實的,一個個整齊地碼在案闆上,壇子上小下大,底部是平的,上面用拇指按出一個小圓窩,看上去像墩子,又像一個個微縮的壇子。事實上,壇子是這裡的方言,實為團子。平原人把團和壇讀成同一個音,這是徐曉雯幾年後方才弄明白的。

“壇子”的餡,是肉和胡蘿蔔。皮是用糯米做的,叫糍漿。劉雪梅母女倆現在磨的就是準備包“壇子”用的糍漿。

石磨也是一份重要的家當。石磨分上下兩塊,磨擔和磨架是它的附件。在平原上,家裡條件稍好些的都有一間磨坊。劉雪梅家的磨擔被桐油漆得锃亮,磨擔的一頭,用麻繩吊着,懸挂在屋梁上,另一頭的垂杵,則勾在石磨一側手柄上。手柄上有一個圓孔,磨擔的垂杵就插在這個圓孔裡。一推一拉,石磨就自主地轉動起來。

一群人饒有興緻地看着母女倆推磨。劉雪梅看到他們,趕緊停下手中的活,請他們到家裡坐。他們也高興地給母女倆拜年,并學着當地人的樣子,口裡道着“恭賀”,将雙手合在一起作揖,弄得劉雪梅母女笑了起來。

劉媽媽進堂屋去給他們倒茶。

劉雪梅說:“你們這些外馬(外地人),來這裡盡鬧笑話。同輩人才說恭賀的,對長輩要說拜年!”

見劉媽媽走開了,張敬之故意說:“對晚輩呢?”

劉雪梅說:“對晚輩也隻能說恭賀,不能說拜年。”

張敬之說:“恭賀劉醫生,元宵節快樂!”說完沖劉雪梅做了個鬼臉。知青們哄的一聲笑起來,劉雪梅半晌才反應過來,張敬之是在把她當晚輩占她的便宜。

一群年輕人打鬧成一團。張敬之好奇地握住劉雪梅家的磨擔,說:“讓我來推幾下看看。”結果一使勁,磨擔推了出去卻拉不回來了。弄得大家都笑起來,林紅纓笑着譏諷他:“豬鼻子插根蔥,裝象!别以為你什麼都會。”

張敬之不服氣,說:“你行你來試試!”

林紅纓也不示弱:“試就試,劉醫生能推,我就能!”說完抓起磨擔就準備試。劉雪梅笑着走過來給她示範了一下,林紅纓果然就把磨盤推動了,還一連推了好幾圈。張敬之笑笑,說:“毛主席說:在戰略上要藐視敵人,在戰術上要重視敵人。”林紅纓哼了一聲,得意地瞟了一眼徐曉雯。

推磨是個力氣活,更是個技巧活。張敬之又推了幾下,很快就學會了。沒幾下就輕車熟路了。劉雪梅的父親聽到動靜從房間裡走出來,欣賞地看着他,笑着說:“你們這些在大城市裡長大的知識青年,到了農村是什麼粗活累活都能幹哪!”

他們是第一次見到劉雪梅的父親。此前他們都聽說過,劉雪梅的父親是縣人民醫院的醫生,既懂中醫,又會西醫,據說還會給病人開刀,是縣醫院的業務骨幹。他們都敬佩地看着他。

張敬之說:“叔叔就是縣醫院的醫生吧?雪梅早跟我們說過你了,說你是公家人。”

雪梅父親笑着說:“你們從省城來,公家人見得多了,不稀奇。”

劉雪梅看着楊柳,問:“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楊柳說:“我們去給巫書記拜年。”

劉雪梅說:“那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劉媽媽拿了一盤點心出來,說:“去吧,你們去了轉來到我家吃壇子,今天十五,要吃壇子的。”

張敬之不客氣地說:“好啊!我早想嘗嘗壇子是個什麼味道了。”元宵節吃壇子,他聽說過,但還沒吃過。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巫書記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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