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等待開啟的寓言
時間:2024-11-07 09:48:06
必須有一個人以客觀的叙述者的身份來講述那段過去。他就是這部小說的叙述者重生,他是一個啞巴,不缺少聽力,但不能用有聲的語言來表達。換言之,他無須與這個世界對話,卻知曉這個世界的所有秘密。重生的叙事将把讀者引向一段真實的過去——1970年夏天,少年張敬之在漢口火車站等火車。烈日燃起的高溫,使漢口火車站就像一口沸騰的熱鍋。火車還沒有開動。黑乎乎的車廂入口處,檢票員已開始檢票。此刻,漢口的天空下,浮動着灰蒙蒙的煙塵,常年地煉鋼,使得城市周邊的房子看上去也像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顔色的灰頹。人們隻要擡眼望一望,就會發現,翻飛在雲天底下的煙塵,在亮得有些發白的陽光下,也顯出了某種莊嚴與肅穆。此時的張敬之,剛滿十七歲,是個目中無人,對自己的前途與去向毫無所懼的少年。他臉上的笑容,像陽光一樣透明。少女徐曉雯也站在人群裡,如花的臉上透着的是一股寒梅般的冷豔。他們身後站着一群少男少女,與他倆一樣,臉上都是熱汗涔涔。這一群聚在一起的少男少女,有二十多人。他們都是武漢某重型工廠子弟學校的畢業生。他們剛剛參加完父母單位的歡送會,準備前往江漢平原A縣插隊。他們随身的行李上挂着一個網兜,裡面裝着一套《毛選》,一個印着“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字樣的搪瓷缸子和一個搪瓷臉盆。這是廠裡送給他們的插隊禮物。楊柳的網兜裡另外裝着幾本書。從露出的書脊上可以看出來,它們是高爾基的《人間》《星火燎原》和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這使他的行李看起來比别人的要笨重一些。六月的陽光,像鞭子一樣打在他們年輕的脊背上,彈起層層晶瑩的汗珠。他們前呼後擁,登上了其中的一節車廂。一路上,他們神侃着,操的是标準的武漢腔。隻有徐曉雯顯得格外的安靜,她五官生得十分精緻,臉色略顯蒼白,眼神看起來有些虛幻和淡漠。她很少說話,始終陷在自己的沉默裡。偶爾開口,卻是一口純正的京腔。她不是武漢人,是一個地道的北京女孩。去年的某一天,她的戶口突然被在武漢軍區某部當團長的舅舅弄到了武漢,落戶在其妻所在的工廠,徐曉雯因此成了這群插隊學生中的一員。其中,少女林紅纓特别引人注目。她是一個長相十分标志的女孩,白裡透紅的臉,黑得透亮的大眼睛,五官端正秀麗,個子十分高挑,嗓門略大,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武漢姑娘。她一上車就從背包裡摸出一瓶上海産的“雙妹牌”花露水,嘴裡嚷着真熱,一邊倒了一點在手上,小心地抹在後頸上。她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她的同班同學張敬之,透着崇拜與好感。火車吐着黑煙,在烈日下前行。經過一天的颠簸,他們終于在日落時分,到了A縣的清水河公社。飯後,他們被分成兩組,一組前往紅旗知青點,一組去往星光知青點。張敬之、楊柳等十二名知青被分到了星光知青點。當晚,一位姓羅的公社幹部帶他們去報到。走出公社大門的那一刻,張敬之情不自禁地擡頭看了看天空。滿天的星星是那樣稠密,燦爛的星光從幽藍的天幕上投射下來,仿佛一個沒有開啟的寓言。夜幕下的平原顯出了它特有的神秘。凹凸不平的泥土路狡黠地隐伏在一片片棉花地、麥地與黝黑的稻田中。他們迎着熱烘烘的夜風,踩着滿地的星光與泥塵,踏上了一條曲折的泥土路。星光下,土路兩旁不時冒出一兩個大小不一的湖泊,仿佛平原突然睜開了一隻明亮的夜眼,有些鬼魅地觊觎着路人的身影。那一刻,楊柳的心不覺微微有些顫抖,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選擇有些倉促和錯誤。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站在大隊部的路口迎接他們。他是星光大隊的巫國喜書記。巫書記長得又黑又瘦,黑夜裡戴着一頂看不出顔色的破草帽,他一隻手裡提着一盞馬燈,另一隻手裡握着一根半尺長的銅煙杆,不時伸進嘴裡吸一口。羅主任指着他們向巫書記做了介紹。然後說:“老巫,我把人給你送來了,挑堤的任務要是完不成,小心縣裡王主任提你的腦殼!你們大隊水田最多,是糧食高産區,也是我們公社的排頭兵,挑堤和雙搶要兩不誤!”巫書記的臉隐在幽暗的夜色裡,看不出臉上的表情。“伢兒們哪,先對不住了,明天就得上堤。”巫書記的聲音有一點嘶啞,隐含着一絲不安。那會兒,他們并沒有捕捉到其中的準确情緒。他們不知道“上堤”兩個字意味着什麼,插隊的新奇與激動還在他們的心裡泛動。在半是興奮半是疲憊中,他們度過了在鄉下的第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