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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重生

時間:2024-11-07 09:47:36

——《舊約全書·約伯記》第七章、第九章

他們用手指拎我,他們說:“你哭啊!哭啊!你為什麼不哭?你不知道痛嗎?你不知道人痛的時候是要哭的嗎?”

我張開了嘴,我覺得我已經哭了,因為我感到痛,難以忍受的痛。

“你到底哭不哭?我看你今天哭不哭!你這個啞巴!”

他們更狠地拎我,疼痛使我劇烈的“号叫”起來,可是,他們還是罵我:

“啞巴!你這個不會出聲的啞巴!你這個不會哭的啞巴!”他們狠狠地咒我,終于放開拎我的手。

“連疼都不會哭!是啞巴也會号兩聲啊,啞巴不也能發出點嗚嗚的聲音嗎?你怎麼就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呢?”

這樣的場景發生多少次了?從小到大,我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人拎着,掐着,身上時常青一塊紫一塊。這些掐我的人,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有時,這些人中就有我的父母,我的爺爺奶奶。

奶奶恨鐵不成鋼地說:“重生啊重生,你是魚托生嗎?你怎麼就發不出聲音呢?”

爺爺生氣地叫道:“有的魚還會叫呢!還能弄出點水聲呢!他簡直就是一條螞蟥,聽得見水響,弄不出水聲。”

我是一條螞蟥嗎?螞蟥吸人的血,可我吸了誰的血呢?不就因為我的嗓子裡發不出聲音嗎?爺爺竟然這樣咒罵我。他一定是恨我,才這樣罵我。可這都是我的錯嗎?就像有人家生出了沒有屁眼的孩子,我們家生出了沒有聲音的我,那是祖上沒有積德。

我以為我是發出了聲音的。有時候,我明明聽見自己哭了,可為什麼别人卻說聽不見呢?很多次,我在夢裡醒來,我聽見自己在哭,那哭聲悲傷,凄涼,有時簡直就是号啕。那号啕聲那麼清晰地響在我的耳旁,我的心裡,就像我平常所聽到的那些哭聲一樣響亮。

可是,沒有人向我證明這一點。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重生,你能發出聲音了!”

我多麼希望有人對我說這句話!我不相信自己是個發不出聲音的人。可是,他們不相信我,他們總是說:“重生,你這個啞巴!”

啞巴,他們肆無忌憚地這樣叫我,并不覺得這是在罵我。

最可惡的是,他們還用他們的聲音傷害我,侮辱我。十四年來,我就生活在這種傷害與侮辱之中。他們不僅無視我的聲音,還無視我的耳朵,他們明明知道我聽得見,卻故意當着我的面說些難聽的話。有時候,我實在憤怒不過,就會彎腰拾起一塊土疙瘩,向說我的人砸去,他們這才醒悟。于是,他們便一邊躲,一邊哈哈笑着,說:“你們忘了,重生是聽得見的?”

“對呀,他是聽得見的,我怎麼忘了呢?”

“是啊,他可真是個奇怪的啞巴,别的啞巴是聽不見的,他卻聽得見!”

“嘿嘿,以後說這些可不能當着重生的面。”

“說着說着就忘了呗,這個死重生!他又不會出聲,誰想到他就在旁邊?”

……

他們一唱一和,說着,笑着,看一眼我,并無惡意。他們也許并非有意,隻是為了從我這裡找點樂子。可他們不知道,他們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他們明白,不管他們怎麼說我,我都是不會張開嘴來罵的,盡管我已在心裡狠狠地罵過了,可誰讓我發不出聲音呢?

但是,隻要我的父母在場,他們就不敢如此放肆。我的母親會跳起來罵,她會把手指頭伸到說歹話的人的鼻根下:“老娘鎖男人怎麼了?老娘不僅要鎖自己男人,還要鎖你的爹,鎖你的祖宗,鎖你的祖宗十八代!”

她就這麼罵着,一直罵到人家的祖宗十八代,罵得人家噤若寒蟬,罵得自己唾沫橫飛。橫飛的唾沫濺到人臉上,莊稼上或田疇裡。有時候,她罵着罵着,就抽起了筋,白眼一翻,臉就歪了過去,吓得大夥趕緊去扶她。

她真有本事!她急起來,簡直像一條瘋狗,見人就咬,誰敢不怕她?再說,她動不動就能抽過去,誰也不想惹她抽過去,萬一出了什麼事,誰擔當得起?弄不好出了人命,那可不就成殺人犯了?

其實,人們并不是真怕她,隻是讓着她。換成别的女人,隊裡的男人早沖上去抽她的嘴巴了,可他們不敢抽我媽的嘴巴。連我爹也不敢。這一點,我母親深深地知道。

所以,幾乎每一次,我母親都是面帶勝利的微笑,打敗那些愛嚼舌根的人。

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是賤,嘴巴賤。他們就愛嚼兩口。我母親越罵,他們越愛嚼。悄悄地嚼,背着我母親嚼。隻要我母親不在場,他們就總要想辦法挑起一個話題來,再由這個話題引開去,就能說到與我家有關的人,有關的事。

有時,我母親故意躲開一會兒,然後又突然出現,讓說的人一下子來不及收住話題。于是,我母親就像吃了興奮藥,猛沖過去,無比激情地叫罵起來。被罵的人不以為然,忍氣吞聲地退居一旁,任我母親叫罵,直到她口幹舌燥,精疲力盡,罵不下去為止。

就像貓戲老鼠,他們互相戲弄着,從中感受到無窮的快感和樂趣。

倒是我父親并不把這些話把當回事。他們當着他的面嘲笑他:“重生爹,新婚那天,你婆娘把你鎖住了,你當時怕不怕?”

我父親就笑,笑着罵:“媽的個×,你回去找你婆娘鎖一下不就曉得了?”

“你不怕,那你為麼事要喊人把你倆擡到醫院去?”問的人得意地笑着。

我父親再笑笑,再罵:“媽的個×,讓你們開開眼界呗,不然,你們哪曉得眼紅?”

問的人便讪讪地笑,反被我父親讨了便宜。

從我父母那裡讨不到便宜,他們就從我這裡讨便宜。

他們說:“重生,你爹明明拿地主婆的鏡子照了你的屁股,你恁還是不會哭呢?”

我不理他們。

“你不會出聲,不是在你媽肚子裡被鎖壞了神經吧?”

我憤怒地看着他們,還是不理他們。

“狗日的,這麼看着我,想吃我啊?”

我說,老子就吃了你!可我張了張嘴,還是隻有沉默。除了沉默,我沒有别的辦法。我想發出聲音,可我的喉嚨不争氣。我以為我發出了聲音,可人們卻無動于衷。

我想喊,我想罵,我想哭,我還想大吼大叫,對着天空大笑。

可我辦不到。所有這一切,我都隻能在内心裡完成。天啊,我怎樣才能讓人聽見我的聲音,聽見我說的話呢?

有那麼一天,我突然聽到了天使的笑聲。

她來了,那個長了翅膀的天使!

知青點解散後,知青們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有時候,徐曉雯站在重生家的鍋台邊炒菜,還會下意識地去竈台邊搜尋——坐在那裡的是重生,是那個能聽卻不能說的孩子。這時,她才意識到,那個坐在竈前為她往竈膛裡加柴的人,不再可能是張敬之了。

那種集體戶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了。那時,每當輪到徐曉雯值周炒菜,張敬之就會坐在竈前給她燒火。知青們有時和他們開玩笑:爹爹燒火,婆婆炒菜。這說法是從杜鵑鳥的叫聲中來的,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平原上就流行着這樣的童謠:豌豆八果,爹爹燒火,婆婆炒菜,炒出尿來。這是模仿杜鵑鳥的叫聲編出來的,純粹是給愛哭的小孩子逗開心的。每年春天蠶豆花開時,平原上的杜鵑鳥發出婉轉的啼叫,孩子們的嘴裡就會下意識地念起這個童謠。

她喜歡張敬之臉上透出的專注堅毅的表情,有股子橫勁,符合他的個性。當他往竈膛裡加柴火時,竈膛裡的火光映着他的臉,那種“橫”勁就會逼真地呈現出來,好像他在竈裡搗鼓的不是柴火,而是他的敵人。幾十年後,人們把這樣的表情叫作“酷”。老實說,張敬之不算英俊,眼睛小且不說,還長着一張并不溫情的闊嘴。五官雖不算難看,也絕對稱不上好看。但他的眼神裡總有一種奇特的東西,他盯着你看時,你會感覺到一種逼人的熱力,即使他的眼神迅速地移開,那種熱力也會持續地留在你的臉上,就好像烤過炭火留下的餘溫。

難怪林紅纓說她就喜歡他那雙眼睛,說她以前每次看見它,都有種被電擊的感覺。徐曉雯想。這也許隻是一種誇張的描述,但林紅纓對張敬之眼神的描述是準确的。

徐曉雯一直記得他們來插隊的頭一個冬天,她頭一次和張敬之這樣守在鍋台前,一個往鍋裡加菜,一個往竈膛裡加柴,那時他們還沒有戀愛,相對無言,偶爾注視一下彼此。那時,她還沒有勇氣去接受他,盡管她内心裡十分渴望。

那時,她最大的盼望就是輪值她炒菜。因為隻要她炒菜,張敬之就會一聲不響地坐在竈台邊,什麼也不說,隻是往竈膛裡加柴。有幾次加過了頭,害得徐曉雯把菜都炒煳了。她不得不紅着臉提醒他。事實上,張敬之和知青點上所有的知青都談笑風生,唯獨不怎麼和她說話——這幾乎是那個年代所有的少男少女表達愛情的方式。隻有在自己愛的人面前,才會有這種矜持感。

有時候,徐曉雯故意代人值日,就是為了讓他坐在竈前注視她。這成了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隻要是她炒菜,他一定會坐在竈前燒火。透過菜鍋裡飄出的袅袅熱氣,她悄悄地注視着他的臉,他呢,則勇敢地迎接着這種注視,并在那一刻釋放出比竈膛裡的火焰還要熾熱的光。徐曉雯便故意掩飾自己,力圖做出一種冷若冰霜的表情,但她握着鍋鏟的指尖卻在顫動。他看出了她的慌亂,故意抿着嘴,得意地偷笑。她心裡生氣,假裝把注意力放在鍋裡的菜上,卻常常把青菜都炒煳了。他們沉迷在這種目光的遊戲中,直到有一天他們都不能再忍受下去——他拉起她的手,她順從地偎進他的懷裡。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愛情,感情的鋪墊漫長,含蓄,卻意味無窮。

有時候,徐曉雯也會感覺到另一雙眼睛的存在,它們總是躲在一頭漆黑的濃發下,躲在一雙劍眉的暗影中,顯出某種刻意的甯靜。事實上,它們是沉郁的,膽怯的。她不喜歡這雙眼睛。它們像湖水一樣深不可測。她不明白楊柳為什麼會有這樣一雙眼睛,這讓她常常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部著名的小說标題:《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這眼神讓她感到不安,感到一種月光般的陰柔與清冷。每當她的目光不小心碰上它時,它就會立即閃開,它似乎更願意選擇一種逃避的姿态。但徐曉雯總感到它的如影随形,讓她想起那些陰霾籠罩的日子。

她怕冷一般地渴求着陽光,喜歡那些像陽光一樣明朗的人和事。是的,它們能驅趕走她内心的孤單。從小,她就渴望一間能照得見陽光的屋子,遺憾的是她居住的房間總是在陰面。

現在,她在重生家終于有了一間可以照得見陽光的屋子——得知她怕冷,他們把家裡朝陽的那間屋子給了北京來的知青女伢子。每天早上醒來,徐曉雯坐在床上就可以看見溫暖的陽光,看見窗外的原野。有時,陽光像白霜一樣鋪展在屋外的菜地上,感覺它比月光還要晴朗和甯靜。有時,夜晚看上去比白天還要亮,月光鋪在原野上,菜地裡發出一片白亮亮的光,給人的感覺反而像是白天。

平原因為它的博大和廣闊,常常讓她出現某種時間上的停頓與迷離。

每天收工後,徐曉雯在這間屋子裡教重生認字,每天五個,有時還要多一些。重生是一個多麼聰明的孩子!這半年裡,她就在這間小屋裡,教他學會了八百多個漢字。他已經會用文字與她做簡單的交流了。他已經知道怎樣用文字來哭,用文字來笑了,他學會了寫日記。一開始,他會害羞地将他的日記給她看,後來,他就不肯給她看了,他有了自己的秘密。她想,每個人的内心,都有不願讓人知曉的秘密。守住秘密,就是守住内心,守住和上帝的契約。那就讓他悄悄守着吧,她不會去做無知的探尋。但她知道,以這樣的速度教下去,要不了多久,重生就會成為隊裡識字最多的孩子。

每一次,總是她先讀出一個字,然後便在紙上寫給他看,再讓他照着樣子寫。剛開始他學得有點困難,她不得不像教幼稚園的孩子一樣,先從筆畫教起。認識筆畫後,他很快就能寫字了,而且寫得比她的字還要工整。畢竟十四歲了,重生的悟性很強,加上他能聽,隻是讀不出,所以學起來特别快。

教了一段時間後,重生就能一天學五六個字了。隻要是他學過,寫過的字,無論隔多少天,他都不會忘記。教重生識字,基本上靠聽寫。

重生的父母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啞巴兒子有一天會識字,而且會識這麼多的字。有好多連他父親不識也不會寫的字,他都能識能寫。重生的一個妹妹和弟弟也都上小學了,可他們誰也沒有哥哥識的字多。

重生的父母感動了。他媽媽幾次對徐曉雯哭道:“小徐啊,是你救了重生啊,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有一次,這位母親竟對她跪下來,把徐曉雯吓住了。她無以為計,隻好相向而跪,與隊裡這個有名的潑婦抱在一起哭泣。

那一刻,她體會到了一個母親的心碎,一個母親的心疼。這母親的心碎與心疼,也同樣令她心碎與心疼。

重生能識字和寫字的事,很快成了隊裡的新傳說。當這樣的傳說進入重生沉默的耳朵裡時,他臉上的表情是幸福的,就像聽到了上天的福音。看得出來,感到幸福的不止是重生,還有重生的父母和親人。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透着一種驕傲。是的,他們家的啞巴也會識字和寫字了,而且識得比誰家的孩子都多。

從那以後,人們再也沒有看到重生的母親在田埂上耍潑。誰能想到,一個跳着腳,指着别人的鼻子叫罵的潑婦,竟也突然變得文質彬彬了,見到誰都客氣起來。可以想見,她心裡深藏着一個母親對兒子多麼苦澀的愛。徐曉雯不明白,連最原始的村婦,尚且懂得對文字的敬畏,可這世上為什麼總有人要毀滅這種與生俱來的敬畏呢?她知道,對于一個不能發聲的人,文字便是他唯一的救贖。所幸,重生獲得了這種救贖。

徐曉雯越來越喜歡這樣的生活。

就像一顆被風吹來的種子,悄悄地落在這苦難的平原上,徐曉雯覺得自己就像是落在了母親深邃的子宮裡,感受着深處的溫暖與潮濕,終于在那裡發漲,孕育,破土而出,長進這廣袤的原野裡。這溫暖而苦難的平原,它容納着她的苦澀,她的眷愛,她的青春和夢想。她知道她的血肉已與這平原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了。她愛它,就像愛一個生她養她的母親。是的,愛這平原,終其一生去愛它,像植株一樣把根深紮進這平原的腹地,她這樣告訴自己。

半年後,徐曉雯開始教重生算術。她陶醉在這種教育的快樂裡,好像她生來就是一名老師。實際上,她不願去學校當老師。她不去,隻是為了和重生多待在一起,教他識字和念書。有時候,她甚至有種錯覺,覺得她走失的弟弟又回到了她身邊,變成了一個陪伴她的無聲者。

其實,學校從知青中招選老師時,巫書記找她談過話,但她不能放棄重生。她向巫書記推薦了林紅纓。她知道她能勝任。也許最合适的人選應該是楊柳,但她知道大隊不會選他,像她一樣,他的出身是一個黑洞。

最終,大隊選了張敬之和林紅纓。楊柳則取代林紅纓住進了巫書記家。

有時候,張敬之來看她,也和她一起教重生寫字。看得出來,他并不喜歡這麼做,他隻是想和她待在一起。可她無暇旁顧,隻盼望能從重生身上看到奇迹,一個屬于她創造的奇迹。為此,她完全忽略了張敬之的感受,他們幾乎都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啞巴重生總是夾在他們之間,這讓張敬之很難受。

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跟她發脾氣。

“你要是那麼喜歡當老師我就去給巫書記說一聲,我們倆換個位置,你去學校當老師,我來七隊種田。”他帶點怒氣地看着她,不滿地說。

她隻好笑着跟他解釋:“不是我喜歡當老師,是重生需要我。”

重生需要她,他就不需要她嗎?難道重生比他更重要嗎?他想不明白,她身上總有一種自我犧牲的悲劇精神,這也許是由她的出身決定的。隐忍,同情,與生俱來的悲憫與善。她從不懷疑,從不抱怨,似乎是一個永遠的理想主義者,又更像一個命運的逆來順受者。和她不一樣,插隊以來,他就一直處在懷疑中,對時代的懷疑,對理想與現實的懷疑,或者說對最高指示的懷疑。所以,他想要改變,哪怕隻是稍稍做出一點改變,也是對現實的微弱反抗。

不管是戀愛,參軍,抑或是招工回城,都是對眼下這種困獸般的境況的突圍。在他看來,徐曉雯身上這種理想主義更像是一種天真與不成熟。在強大的現實面前,一個人渺小得連他自己的境遇都不能改變,更枉談改變他人。

“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會識字又有什麼用呢?”他無奈地質疑她。

“當然有用啊,會識字了就會寫字,隻要會寫字,重生就不是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了,他就不再孤單,就能通過文字與這個世界溝通了。”

就算重生能與這個世界溝通又能怎樣呢?誰又能走進他的世界中去呢?他想,我們不缺乏與這個世界的溝通,可誰又能真正走進他人的世界中去呢?包括他和她。溝通隻是為了取暖。

他不想為這些事和她發生争執,但他漸漸地不願去重生家了。

知青點解散後,張敬之覺得他和徐曉雯的愛情也要解散了。

他被留在學校教書,隻能說是暫時逃避了每天早起晚歸的農活,當然,農忙時,他們這些做老師的也要下生産隊勞動,但總是比天天去田裡出工要輕松。

說實話,他這輩子最不願幹的就是教書這種臭老九的行當。但是他更不願意當農民。下鄉以來,當一個農民所要忍受的艱辛與勞苦他已經受夠了。最重要的是,他們當初是滿懷熱情地來到這廣闊天地裡接受再教育的。可是這教育除了讓他們明白當一個農民的不易,對他們的“再教育”在哪裡呢?他們曾經夢想的火熱日子,如今是如此沉悶、單調和漫長,每天早上醒來,除了面對無休止的勞作,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生活中還有什麼快樂和希望。

悲哀的是,即使當一名代課老師,也足以讓跟他一起下放的知青們感到羨慕。老實說,論水平他們這群知青誰也比不過楊柳。教書,是楊柳家的傳統。據說他家祖宗三代都是教書的。楊柳的父親曾是W大學的一名教授,這一點張敬之是知道的。楊柳的爺爺解放前也曾是南京中央大學的一名學究。連楊柳的母親也是他們子弟學校的老師。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家學淵源”吧。

但大隊從知青中挑選代課老師時,第一個考慮的卻不是楊柳而是張敬之。又紅又專,這是指他的出身;積極上進,有正義感,領導能力強,适合擔任學校老師,這是大隊幹部們對他的評價。隻有他知道,他是抱着混日子的心理去學校教書的。當老師怎麼也比在烈日底下出工強。他是真的不想去田裡出工了。現在,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去當兵。隻有當兵才能回武漢——他們叫曲線回漢。回不了武漢,到A縣縣城裡當一名工人也行。比他們早兩年來這裡插隊的,已經有兩個弄到了招工指标,一個去縣城當了工人,一個幹脆辦回武漢了,連曲線都不用(聽說他家裡花了不少力氣,找了人,還送了禮)。張敬之也想弄一個招工指标,可去哪裡弄呢?誰都想弄到指标,關鍵是你得有人,有後台,有關系。不拘哪個時代,這永遠是颠撲不破的真理。

老實說,這片土地毀滅了他的理想和激情。他當初來插隊,一半是因為徐曉雯,一半是想來農村鍛煉鍛煉,再回武漢尋求更大的發展。他低估了農村的艱苦,更低估了回去的難度。

更要命的是,徐曉雯好像喜歡上了這個該死的地方,她每天守着那個啞巴重生,不厭其煩地教他識字和寫字,這簡直讓他忍無可忍。每次去看她,她都和那個啞巴黏在一起。他幾次想把她約出來,像過去一樣去田野上走走,散散心,說說心裡話,她都不肯。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摸過她的手了,以前,他們走在一起時,隻要沒有人看見,他就會牽起她的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挲。她的手很小,手指特别軟,手背上的皮膚很細膩,掌心裡有一些被鋤頭打出的小繭子。小小的掌心肉肉的,厚厚的,孩子一般讓人憐惜。手掌伸開時,十個手指會高高地翹起,仿佛雜技演員的手,十分的可愛有趣。每次和她在一起,張敬之都會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小手,攤開手掌和她比大小,她的小手卧在他碩大的掌心中,就像小孩子順從地躺在大人的懷中。

他指着她的小手說:“這是手小孩。”再指着他自己的手,說:“這是手大人。”

她就笑,效仿他:“不,這是手哥哥,這是手妹妹。”

他牽起她的手,把它們合在掌心裡,嘴上說:“手大人要保護手小孩。”心裡卻說:手哥哥和手妹妹要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

她不說話,有些害羞地微笑着看他。這樣的時刻是甜美的,他們不用去想他們的将來,不用迷茫,不用失落,隻用好好地體會這美好的時刻。但是現在,這樣的時刻也幾乎沒有了。有時他試圖抓起她的一隻手,像過去那樣摸一摸,她總是迅速地避開,然後向坐在一邊埋頭寫字的重生努努嘴。好像他正做着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怕那孩子窺見。

這讓他既沮喪又失落,讓他本能地讨厭那個啞巴孩子。

有一天,張敬之實在忍不住,不顧重生在場,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臉紅了,企圖從他手裡掙開。這一次,他堅決不肯松開。任她怎麼用力,他就是不松手。她的眼神急切,一會兒看看張敬之,一會兒又看看重生。

他冷冷地看那孩子一眼,不屑地說:“他就是個啞巴。”他是故意的。他們說他聽得見。看來,他果真聽得見——他像狼一樣,豎起了耳朵,擡起頭,漲紅着臉,眼神充滿敵意地望着他,似乎連呼吸也加快了,那樣子顯得十分憤怒。

張敬之逼視着他。很快,重生低下了頭,開始埋頭寫字,就像他什麼都沒聽見過,顯得十分平靜。但徐曉雯卻不幹了。她惱怒地瞪着他,生氣地說:“張敬之,不許你這麼說重生!請你以後說話注意一點!”

“我說的不是實話嗎?”他也生氣了。

“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他是聽得見的,聽得見!”

“聽得見又怎麼了?難道他不是啞巴?我說他什麼了還是罵他什麼了?”他控制不住地發起火來,“你每次都是這樣,你要是想找借口不跟我在一起了就明說!我不會纏着你,我會走,我去當兵!永遠不再煩你了,行了吧?”他實在忍不住,沖她嚷嚷起來。

徐曉雯的眼睛紅了,嘴唇顫動着,眼淚在眼圈裡打轉,最終卻沒有落下來。她咬住嘴唇,充滿恨意地看着他。那一刻,張敬之心軟了,伸手摟住她,直跟她說對不起。

眼淚終于從她眼裡掉下來,她靠進他的懷裡,小聲地哭起來。顯然,那啞巴孩子什麼都明白,他站起來,紅着臉走開了。他出去時,張敬之注意到他的眼裡亮晶晶的,含着眼淚。

見重生走開,徐曉雯身子一硬,一下掙開張敬之的懷抱。

她對着重生的背影喊道:

“重生,你回來,你的字還沒寫完!”

那孩子站住了。猶豫了一會兒,低着頭回來了,他重新坐到桌邊寫字。那一刻,讓張敬之覺得應該離開這間屋子的不是重生,而是他。他有些傷心,決定離開。

“你教重生學習吧,我走了。”他難過地說。走時,他以為她會追出來,那樣他就會停下腳步,抱住她,摸摸她的小手,跟她說聲對不起,他會像過去一樣,把她拉到夜色底下,走上一會兒,跟她說說他心裡的苦悶。

可是,她沒有追出來。

張敬之徹底地失望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讓他對他們的感情産生了懷疑。她真的愛他嗎?難道他在她心中竟不如一個啞巴孩子重要?其實,那孩子也不算小了,十四歲了,是個少年了。她就不怕那孩子喜歡上她嗎?他記得自己喜歡上她的那一年,也不過比眼下的重生大一點,十五歲。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心裡已經知道怎樣悄悄去愛一個他喜歡的異性了。這是危險的。這一點,她難道就沒想過?

他不是為了一個啞巴吃醋。不值得。他沒那麼糊塗。他是為她擔心,不想她遇到什麼麻煩。這些鄉下孩子是最難招惹的,可她總喜歡去招惹他們。她忘了她剛來時,那個叫小軍的孩子的死?不就因為她出于同情給了他兩顆糖,那孩子就被其他孩子整死在她的草垛裡了?如果當時不是他冷靜,問清楚情況,又鬥膽帶着一幫知青闖到派出所,他都無法想象事件的後果。最可怕的是,大軍因此瘋了,他不僅釘死了小兵,還制造了那麼嚴重的一場火災。

有時,同情心是可以殺人的。這些不幸的事件,莫不與她不恰當的同情心有關。不能不說這些連環事件的發生,就像一副多米諾骨牌的坍塌。她的同情心,就是那些事件的誘因,就是那緻命的一張骨牌。為了這件事,她跟他哭了多少回,内疚了多少回,忏悔了多少回!她怎麼就不明白,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那無原則的善意——她不知道好心也是會辦壞事的嗎?

他勸過她,要她不要和當地人攪在一起,可她就是不聽。現在,這個叫重生的啞巴孩子,說實話,他心裡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擔心這個啞巴孩子有一天也會害了她。他更擔心,他們有一天會分手,有一天他真的會失去她。想到這一點,他的心情就很壞。很壞。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轉眼間來農村已超過三年,對于今後,他一想就很無望。他不能就這麼在農村待一輩子。他是一定要走的,不管是參軍,還是招工。他一定要離開這裡,離開這該死的平原。要是徐曉雯一定要留在這裡,他也隻能忍痛放棄這段愛情。

回來時碰上林紅纓。現在,他們在一個學校裡教書,幾乎天天都要碰幾次面。張敬之不再像過去那樣讨厭她了,自從她和何茂新老師那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發生後,知青們都徹底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張敬之也不再刻意回避她。

林紅纓叫住他,顯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張敬之,有好消息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他故作輕松地問。

“我們有希望回城了!”

“什麼?你說誰有希望回城?”聽到回城兩個字,他興奮起來。現在,所有與回城有關的話題,都能刺激他的神經。

林紅纓向他透露了幾個重要消息:第一,上面又有招工指标下來了,分到他們知青點的,有兩個;第二,公社最近可能要推薦一到兩名知青去武漢上大學,選擇範圍就在清水河公社兩個知青點中;第三,鄭義的爸爸當上廠裡的一把手了,他現在是廠長兼革委會主任。廠裡正在想辦法,打算把他們這批插隊子女盡量弄回廠裡去就業。

“我們有可能集體回武漢。”林紅纓興奮地說道。“當然,那些家庭背景不好的,可能沒希望,比如徐曉雯和楊柳。楊柳的父親還在江北農場勞改,徐曉雯也不是我們廠的子弟。”

張敬之的眼睛裡頓時有了神采。如果林紅纓說的是真的,那麼三種情形中,不管是哪一種,張敬之都比較有希望。他相信,除了徐曉雯,隻要是知青,是傻瓜都想早點離開這裡。這以前,他隻能寄望于參軍。去年的征兵,他又沒走成。他們知青參軍得過三關:基層推薦,政治審查,身體合格。後兩條他沒有問題。但他沒有獲得基層的推薦。為此,他專門去公社找了羅主任。基層推薦的名額有限,巫書記也已答應今年征兵時一定向公社推薦他。

如果是這樣,他就不用等這個推薦了。

楊柳住進巫書記家後,赤腳醫生劉雪梅喜歡到她的親爺家來串門了。

巫書記一家自然明白,雪梅是沖着誰來的,以前他們的兒子巫志恒在家時,她從家門口過也很少進來。那時,兩家的大人見兩個孩子間不來電,小時候說的娃娃親隻好不了了之。現在,雪梅喜歡來了,隻能是因為楊柳。

楊柳插隊也滿三年了,知青們有談戀愛的自由。和别的知青不同,楊柳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還能回城,他有自知之明,就算知青們都走光了,他也會是那留下來的最後一個。既然他必須在這裡紮根,他也就不再奢望幻想中的愛情。劉雪梅來找他,他也樂意和她一起散步和聊天。他漸漸地接受了這個鄉下姑娘。随着了解的加深,楊柳發現了這個姑娘身上衆多的優點:上進、熱情、善良。因為當醫生的緣故,她懂得的知識也比别人多,有些醫學方面的知識,楊柳也要經常向她請教。人非草木,兩個年輕人之間慢慢有了感情。

到1973年夏天,他們就正式戀愛了。

戀愛後,楊柳有事沒事也喜歡往大隊衛生站跑了。除了劉雪梅外,衛生站還有另外兩名男醫生。一個姓李,一個姓陳。陳醫生五十多歲了,資格老一些,擔任着衛生站的站長。因為資格老,所以天天回家,從不到衛生站值班。有重病的人想要請他看,都得派人去他家裡請——他随身的藥箱裡放着接診的器具,看完病,他寫好處方,箱子裡有藥就先用上。沒有的,就讓人拿着他的處方去大隊衛生站裡抓藥。需要打針的,就叫病人家屬送到衛生站去,那裡有人值班。

李醫生不到三十,但已經結婚,并有了兩個孩子。李醫生資格沒有陳醫生老,但也是衛生站的主任。一個星期最多來值兩天班,有需要請到病人家裡去診的,他也會像陳醫生一樣,背上他的藥箱,騎着自行車去上門。

所以,多數時間守在衛生站的,隻有劉雪梅一個醫生。鄉下人粗,沒有急得一定要看醫生的,都是在家挺幾天就好了。看一次病,便宜的一兩毛,貴的要一兩塊。一般病人多是上門找陳醫生或李醫生開個處方,再去劉雪梅那裡拿藥。

劉雪梅也不總是守在衛生站。那年頭,醫生去哪裡沒人管,也不叫擅離崗位。反正有病去醫生家裡看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衛生站的煤球爐子是不熄的,爐子上面終日放着一口鋁制的多用鍋——專門用來煮注射器針頭和紗布等醫療器材。沒有病人的時候,劉雪梅不是在那口鍋裡煮醫療器械,就是捧着一本醫書在看。和楊柳談戀愛後,楊柳就經常來這裡陪她。

所謂“陪”,無非就是幫劉雪梅煮煮注射器,把消毒過的棉條裹成棉簽,紮成把,把它們分别浸在酒精和碘酊裡。有時,劉雪梅給他講解一些藥物的作用,告訴楊柳如何診病,教他如何給病人紮鋼針,并用自己的手腕演示給他看。從她父親那裡她學會了針灸的絕活,在這方面她絕對是個高手,連衛生站的老醫生陳站長也不得不佩服。李醫生更是多次向她讨教這門絕活兒。

他們有時也談談《人民日報》上新發表的社論,聊一些大而無當的話題。

赤腳醫生大多沒受過什麼正規的醫學教育,但他們是廣大農村最重要的醫療隊伍,是老百姓不可或缺的健康依賴。楊柳學起來很快,差不多可以當半個醫生了。劉雪梅忙不過來時,就會指揮楊柳上陣(那會兒不管什麼行醫資格,能看病,能把病看好就行)。

楊柳是一九七○年高中畢業的,水平雖然比不上66、67、68那些老三屆的,但比劉雪梅又要高許多。劉雪梅是69屆畢業的——69屆畢業的是指69屆的初中畢業生。由于停課鬧革命,1969年全國都沒有高中畢業生。劉雪梅初中畢業後,她父親就把她送去縣衛校,接受了一年的培訓學習,然後就回大隊當赤腳醫生了。這也為她後來的高考設置了障礙。楊柳他們這一屆是複課鬧革命後複學的,高中兩年,隻發了兩本書,一本《工業基礎》,一本《農業基礎》。說白了,就是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英語雖保留,但内容就是“LongliveChairmanMao(毛主席萬歲)”“WeloveChairmanMao(我們愛毛主席)”在他的記憶裡,他們連26個字母都沒學完,就畢業了。

當然,除了學工學農學軍,老師們還是教了一些别的知識給他們,畢竟他們以前有的是教數學的,有的是教物理或化學的,還有教俄語和英語的。靠着打擦邊球,他們多少還是學了一些東西。加上楊柳的爸爸是史學教授,媽媽又是教語文的,所以他的社科知識會比一般同屆的同學要豐富許多。但在醫學方面,卻是空白——這也是那隐秘的痛苦困擾了他那麼多年的原因。是劉雪梅幫他填補了這個空白。

幾年中,他生活在自己内心的黑暗裡,在這種可怕的黑暗裡做着無謂的掙紮。那件事給他心理造成的陰影太深了。他從内心裡看不起自己,從内心裡不能原諒自己。每天從睡夢中醒來,他都告訴自己:再不能這樣做了!可是一到夜晚來臨,他的身體接觸到那該死的床闆,他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的手是那樣不可抑制地發賤,它總是不由自主地放到那個令他不能自拔的地方。

那種感覺簡直就是一個惡魔,每到黑夜裡,它就牢牢地占據着他,控制了他。他以為插隊會改變他,會使他從這種罪惡的羞恥感中解放出來,可是根本就不可能。每天在勞動中無論有多麼累,多麼疲勞,可一到夜晚,那感覺就像魔鬼一樣纏住他,主宰着他。噩夢般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四年,直到那可怕的一幕發生。

徐曉雯是怎麼出現在他面前的,他至今都不願再做回想。那樣的回想讓他的内心感到發抖:恐懼、羞恥和罪惡……讓他感到慶幸的是,徐曉雯像神一樣拯救了他,把他永遠拽離了内心的黑暗——從那以後,他能夠平靜地入睡了,他開始長胖,在勞動中變得結實和強壯。他徹底杜絕了那個惡習。

每天臨睡前,他會在讀書中入睡。閱讀和思考,成了他每晚躺下後的習慣。他從劉雪梅這裡看到了一些生理和生育方面的醫學書籍。他把它們借過來。讀完後,他的内心豁然開朗。他覺得自己的心變得明淨了,坦然了,神聖了。

他崇拜歐陽海,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樣,為祖國為人民去奉獻,去犧牲,可他得不到這樣的機會。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喜歡徐曉雯,她是屬于張敬之的。她是那麼沉靜而憂傷,那麼純潔而高貴,他污穢的心不配去玷污她。隻有張敬之那樣心靈坦蕩、血統正宗的人,才配得上她的愛情。

他也知道劉雪梅愛他,他也願意愛劉雪梅,他相信自己有一天會和她結婚,他們一起生活,生兒育女,像所有出生在這裡的人一樣,在這個平原上過完他的一生。

作為一名醫生,劉雪梅并不避諱和他談男女之間那些生理問題。有一天,他們終于談到了性——他們是說起林紅纓時說到這個話題的。那天晚上,楊柳正和劉雪梅聊天,衛生站的玻璃窗被敲響了。有人在窗外小聲地叫她的名字。

“雪梅,你在嗎?”

她聽出是林紅纓的聲音,便回應道:“林紅纓啊,有事嗎?”一邊走去給她開門,請她進來。

林紅纓的臉色很難看,她看起來很不舒服,她似乎想和劉雪梅說什麼,看了看楊柳,欲言又止。

劉雪梅說:“楊柳,你去外面給我打一桶水進來吧。”

楊柳很快明白她的意思,馬上提着一隻白鐵桶出去了。

林紅纓說這幾天學校放暑假了,她回隊裡參加勞動,剛插了兩天秧,小肚子很疼,腰也疼。她指指自己的下腹部。

劉雪梅說:“是不是來好事了?來好事是不能下水田的,否則會落病。”

林紅纓搖搖頭:“還差幾天。”

劉雪梅說:“來好事的前幾天是會疼的。”

林紅纓說:“不是的。來不來好事都疼,隻不過這幾天疼得更厲害些。”

劉雪梅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林紅纓說:“大半年了,一直隐隐約約地疼,這兩天突然加重了,疼得我腰都直不起來。”她撫着自己的腰,把目光從劉雪梅臉上移開,有些猶豫地說:“不知道是不是那件事落下了病。”

劉雪梅當然明白她說的是哪件事,就說:“如果是經常疼,估計是感染了盆腔炎。”她猜她産後受了刺激,當時天冷,環境又差(她去看過那個稻草洞),感染上盆腔炎是完全可能的。

劉雪梅說:“我給你開些藥先回去吃,另外再給你寫給病假證明,你拿回去交給你們隊長。你明後天就不要出工了,在家休息兩天。這種病主要靠休息和調養。我明天上午去你那裡給你做做針灸,再帶些中藥給你熬水喝。現在天也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我明天再給你好好診診。”

林紅纓笑着道謝,她隻能依靠劉雪梅,衛生站隻有她一個女醫生。臨走,林紅纓看見劉雪梅桌上的一本醫療手冊《婦女保健手冊》,就随手拿起來翻了翻。其中的幾章一下吸引了她的目光《如何測算安全期》《夫妻間的性衛生》《婦女經期衛生與保健》……她雙目發亮地看了幾行,問劉雪梅能不能把這本手冊借給她看看。

劉雪梅點點頭,說:“這是上面發下來的内部學習資料,看完了還給我就行了。”

林紅纓便高興地拿着那本手冊走了。見林紅纓離開,楊柳才提了一桶水進來。劉雪梅有些感歎,對楊柳說:“唉,林紅纓好可憐。”

楊柳說:“她病得很重嗎?”

劉雪梅說:“說重也重,說不重也不重,不幹重活,多休息和調養,也沒什麼不适。我給她開了點藥,明天再上門去給她看看,順便給她帶幾服中藥過去。”

楊柳又問:“她得的什麼病?”

“婦科病。這種病,很多已婚婦女都有。”

楊柳有些不解,說:“林紅纓不是已婚婦女呀。”

劉雪梅抿着嘴笑了,她說:“你苕不苕啊?你忘了她和何老師有過,那種事?”

楊柳愣了愣,明白過來,臉也紅了。他和劉雪梅之間雖然确定了戀愛關系,但他還沒拉過劉雪梅的手——與林紅纓和已婚男人何茂新的直截了當不同,那個年代,男女間拉手是需要勇氣的。拉手是一關,擁抱又是一關,而親吻就是更重要的一關,最後一關才是身體的深入與融合。每過一關都需要時間。就像遊戲的闖關,一關比一關艱難,一關比一關重要。一對男女通常是戀愛了兩三年,到了結婚的那一天,才突破最後一關。那是一場戀愛的馬拉松:含蓄,漫長,意味無窮。一切漫長的努力都是為了沖關的那一刻。就像一部好的戲劇,漫長的鋪墊,曲折的演繹,不厭其煩,反反複複,漫長的前戲都隻為那最後的高潮。

大膽如張敬之,也不過是闖過了戀人間的前兩關。那第二關也隻是淺嘗辄止,還需要漫長的時間去鞏固。

楊柳雖然有過自渎,卻像那時代大多數男孩一樣按部就班地談着戀愛。而劉雪梅則和她同時代的女孩子不同,作為一名醫生,她心理上幾乎無須脫敏,不用過度:一切的情感問題,最終都隻是醫學問題。

這晚,劉雪梅主動和楊柳提起了“性”。

她說:“其實懷孕是可以避免的。當初林紅纓如果懂得測算安全期,她就不會生下那個私生子了,也就不會發生那麼多悲劇了。唉!”她惋惜地歎道。

楊柳克制住自己的驚訝,有些羞臊地說:“這種事,不采取措施也行嗎?”

“行的。可以采取措施,也可以不采取措施。”劉雪梅說,“隻要避開危險期,兩個人即使發生性關系,也是可以不懷孕的。”

楊柳震驚地看着劉雪梅,他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說出來的話。可是,劉雪梅的臉上卻沒有半點不潔的表情,她是如此坦蕩、自然。楊柳忽然輕松了,那個困擾了他多年,讓他自卑了多年的心結,好像突然打開了,他脫口而出道:“你覺得男孩子的自慰是一種罪惡的行為嗎?”

劉雪梅頗有意味地看着他,說:“根據醫學統計,大多數的男孩子青春期都有過自渎行為。醫學上稱作手淫。這沒有什麼,每個人對自己的身體都有好奇心,隻要正常看待,就不會有罪惡感。克服這種行為最好的辦法就是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多做一些積極有意義的運動。”她把從書上看來的理論,在他面前搬了一遍。

他的内心陡然變得敞亮起來。所有那些内心的黑暗,在這一刻都遠遁了,他情不自禁地拉起劉雪梅的手,并下意識地把她擁進懷中。神性與人性合而為一,楊柳腦海裡出現的是,徐曉雯裹在軍大衣裡的裸體。

這一刻,劉雪梅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什麼情感問題和醫學問題都不存在了。她隻覺得血流加快,呼吸急促,天旋地轉,她像一團泥一樣軟在楊柳的懷裡。沒有第一關,也沒有第二關,她閉上眼睛,迎接屬于她的,也屬于楊柳的初吻。

林紅纓真的把自己搞成了一隻破鞋。

她和衛生站的李醫生是什麼時候搞上的,誰都不清楚。包括劉雪梅,事情就發生在她的眼皮下,她竟全然不知。

那天晚上,林紅纓來給劉雪梅還書,劉雪梅不在,值班的是李醫生。他坐在辦公桌前對處方。

林紅纓把那本《婦女健康手冊》交給李醫生,請他代交給劉雪梅。李醫生接過手冊翻了翻,眼神有些意味深長地看着林紅纓。

林紅纓被李醫生看得有些臉紅了,說:“前天來找雪梅看病,看到這個手冊,就借回去看了看。”

李醫生說:“看看好,看了有好處。”又随口問道:“什麼病?好些了嗎?還要不要開藥?”

林紅纓遲疑了一下,突然說:“沒什麼,就是肚子有點疼。”

李醫生說:“哦,怕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拉肚子嗎?”

林紅纓臉紅了,說:“不是那種疼。”

李醫生擡起頭,似乎有些明白了,看着林紅纓的眼神也有些暧昧起來。他想起了她和何茂新的事,這個被人搞大過肚子的女知青,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孩?

李醫生故意問:“哪種疼?要不要我給你看看?”

林紅纓立即讀懂了對方的眼神,她故意問:“你,行嗎?”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有種想放縱自己的沖動。

“怎麼不行?我是醫生。”李醫生抓起林紅纓的一隻手:“先号一下脈。”

林紅纓不動,任李醫生把手指按在她的手腕處。

李醫生說:“脈搏偏快。”說完手指試探性地滑向她的手心,輕輕地撫摸了幾下,林紅纓仍然不動。

李醫生膽子變大了,他說:“我給你聽聽心音吧。”邊說邊從抽屜裡拿出聽診器,當李醫生把聽診器按在她的胸前,一根卻手指探向她的乳頭時,林紅纓不覺湧起一陣暈眩,她對這樣的暈眩已經渴望得太久了,她全身戰栗,忘情地陶醉在那根手指的撫弄中。

聽診器滑落了,那手卻沒有。五根經驗豐富的手指,五根充滿黏性的手指,它們在林紅纓的胸口遊走,令林紅纓如此沉迷,那種久違的感覺又回來了,林紅纓希望這一刻永遠不要停頓,永遠持續下去。

兩雙欲望的眼睛對視着,不需要解釋,不需要訴說,彼此都已是輕車熟路。

李醫生指指辦公室裡那張給病人輸液的床:“你躺上去,我給你好好摸摸,看你哪裡疼。”

林紅纓聽話地躺下了。李醫生彎着腰,穿着他的白大褂,保持着醫生給病人看病的姿勢,一隻手在林紅纓的腹部輕輕按壓,撫摸,嘴裡說:“這裡疼?還是這裡疼?”

林紅纓像病人一樣哼唧着,點着頭。李醫生忽然把嘴湊向林紅纓耳邊:“你現在回去,就說身體不舒服,去隔壁請人來衛生站喊我去你家出診。”

林紅纓點點頭,快速離開了衛生站。她直奔隔壁周嫂子家,表情痛苦地請她幫忙去叫醫生。十幾分鐘後,周嫂子派兒子來衛生站喊走了李醫生。李醫生背着他那個有紅十字的藥箱,迫不及待地去給林紅纓診病。

這晚,林紅纓好幾次發出了病人一樣痛苦的呻吟。

連續三天,李醫生背着他的藥箱,上門來給林紅纓診病。林紅纓的廚房裡發出陣陣中藥的香味,那是紅花,當歸和紅參片的香味。都是為女人調養血氣的補藥,林紅纓被李醫生調養得白裡透紅,春情勃發。林紅纓再也不怕懷上别人的私生子了,她學會了測算安全期。而李醫生是一名醫生,更知道該在哪些合适的日子上門為林紅纓“診病”。

起初,誰也沒有懷疑林紅纓的病,隊裡的鄰居無不對這個獨居在五保戶陳瞎子家的女知青充滿同情。

但是,林紅纓病的次數太多了,這個越病越好看的女伢子終于引起了社員們的懷疑。有一天,當李醫生又背上他的紅十字藥箱出門時,他的女人在身後跟上了他。這個潑辣的女人一聲不響,把赤身裸體的李醫生活捉在林紅纓的床上。随後這個女人才亮開了嗓門,她邊喊邊罵:“偷人啦,林紅纓這個不要臉的騷×偷人啦!”

鄰居們應聲而來,李醫生的女人讓男人“夾着尾巴”逃走了,卻不肯放過披頭散發的林紅纓,她扯住林紅纓的頭發往門外拖,林紅纓一手拉門框,一手護下體,終于顧不上她那對可憐的乳房。人們看到,林紅纓一雙雪白的乳房上留下了李醫生那個潑皮女人道道猙獰的鳳爪印。

林紅纓于是成為一隻衆人唾罵的破鞋:

“果然是隻夾不住的騷×,前一個還在牢裡,這一個又不知道要被她害成麼子樣!”

平原上的老百姓就是這樣,他們可以容忍未婚的林紅纓生下已婚男人的私生子,卻不能接受她和不同的男人睡覺。前者是烈女,後者是破鞋。一女不事二夫,何況林紅纓所事的還都是别人的夫。這不是大逆不道是什麼?

知青們也對林紅纓從同情,敬佩到鄙視。林紅纓和何茂新老師那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場鬧劇。

自從人們發現林紅纓是一隻夾不住的騷×,大隊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社員也打起了林紅纓的主意,其中的一兩個,也果然從林紅纓那裡讨到了便宜。當隊裡的小孩子們都開口罵她破鞋時,林紅纓已然是破罐子破摔。林紅纓畢竟是一名武漢知青,是女知青中最漂亮的那一個,一朵漂亮的花就是開敗了,也要敗得有分寸,敗得有樣子——林紅纓無論怎麼夾不住,也不是對誰都開放的。

“什麼狗都想來我這裡偷食,滾!”有幾次,人們在半夜裡清楚地聽見林紅纓的怒罵。

人們發現林紅纓的“擇偶”标準是很高的,要長得英俊,要身強體壯,還要有一點文化。這樣的一兩個幸運者,也常常不是兩腿泥杆子的土農民。

幾乎全大隊的社員都開始憤恨林紅纓。男社員的恨,是假恨,他們的恨隻在嘴上。女社員的恨,是真恨,她們的恨是在心裡。她們恨不得她死,恨不得她消失,永遠從他們的平原上消失。他們的平原上,從來沒有出過林紅纓那樣傷風敗俗的事,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沒有結婚就生下别人的私生子,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能把别人害得妻離子散,牢底坐穿,也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年紀輕輕就偷漢子,偷了張三偷李四,偷了李四偷王五……

這樣的濁物,這樣的異類,從來就不屬于平原,不屬于他們這裡。他們要趕走她,他們必須趕走她。于是,林紅纓成為第一個回城的幸運者。

林紅纓回城竟然是推薦上大學。當A縣把唯一的一個推薦上大學的指标撥到清水河公社時,巫書記和幾名大隊幹部連夜趕到了公社羅主任處。大家經過商量,反複權衡,一緻認為把這個指标給林紅纓最合适:他們要讓這個禍水趕緊離開清水河這個模範公社,離開星光這個模範大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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