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在深圳之二
時間:2024-11-07 09:47:06
——《舊約全書·約伯記》第十四章
盡管她的辮子垂下來和盤上去都很漂亮,但我更喜歡她把辮子垂在身後的樣子——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審美,反而顯出某種另類,既時髦,又古典,而且這個樣子也更像她的母親。孩子跟她爸爸說時,他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我聽見他在電話裡強烈要求小米離開深圳,馬上回家。“不要在他的公司裡打工!你聽見沒有?”隔着話筒,我能聽見楊柳對孩子的吼聲。音量很大,但楊柳聲音的變化并不大,比過去略顯得嘶啞,那是歲月的痕迹。小米的臉上挂着淚,眼睛裡卻透着一股子倔強。這樣子真的像她!“我不回去!偏不回去!”她對着話筒嚷着,啪地将父親的電話挂了。妻子顯然有些不安,她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看看小米,一會兒又看看我。“你不是認識小米她爸嗎?老張你和他說說,孩子們的事,我們做父母的最好不要幹涉……”我看着妻子,不知該怎麼給她解釋。這個跟着我受了半輩子委屈的女人,為了我們的兒子小強,她一直沒有生育。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想讓兒子跟着我們受一點委屈。“這事兒我會和楊柳說的。”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印象中,楊柳并不是個容易激動的人,想不到對孩子們戀愛的事卻如此專制。也許是他在鄉下待得太久了,這個世界變化是如此快,我無法想象他和徐曉雯是怎樣在那個平原上熬過了這幾十年的。我不會和他計較的。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快得讓我對一切慢的人和事都沒法不寬容。何況楊柳失去了一條腿。他失去的又何止是一條腿呢?他失去的是他整個的一生。當然,他擁有了徐曉雯,這對他來說,也許是值得的。換了我是他,也會這麼選擇,也會覺得那是上天的恩賜,畢竟他缺了一條腿。真不敢想象,他就這樣在那個平原上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民辦教師,不就是農民教師嗎?說白了,他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農民,一個終身的農民。事實上,好多農民兄弟也早就不是農民了,這些年,農村正在變得越來越空心化——人們逃離他們的家園,湧向不同的城市。而楊柳沒有。幸虧他們的女兒沒有留在那裡。他總算把自己的女兒送出了那片土地。生活就是這麼滑稽,這麼巧合,誰能想到呢?他的女兒和我的兒子居然又走到了一起。兩個原本已經被生活永遠隔開完全不相幹的人,竟然因為孩子們的事又牽扯到了一起。人的命運,原來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當你的一生中遭遇這麼多的偶然之後,你不得不相信命運,相信比命運更高的一切,或者那就是上帝吧!《聖經》裡不是說了嗎,在耶和華的山上,一切自有安排。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呢?我,楊柳和徐曉雯,我們三個人的命運也許就該這麼安排。我和徐曉雯愛過,可我們最終失去了彼此。他們有沒有愛過我不知道。也許吧,畢竟兩個人在一起過了一生。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又也許徐曉雯根本就不懂什麼是愛情,否則她後來不會那樣對待我,不會一封信都不給我回。我懷疑她嫁給楊柳也隻是出于同情,假如她隻是因為同情而選擇和楊柳在一起,那她的人生真的隻是一出悲劇。但願這隻是我的猜度,而非真相。有什麼辦法呢?她天生有一種自我犧牲的悲劇精神,這讓我總是無法認同。可是楊柳他真的知道我們的過去嗎?知道我們之間的所有嗎?我們談過戀愛,他是知道的。或許他隻是出于妒忌,轉而把這種妒忌發洩在孩子們身上。又或者他缺了一條腿,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對這個世界的不平懷着太多的怨憤。如果是這樣,他就真的錯了。孩子們不應該為我們這一代人的錯誤埋單。這一點,我得讓他明白。我會讓他明白的。哦,上帝啊,假如他還在記恨我,他一定還在記恨我,那段戀情,他真的全都知道嗎,她是那麼坦誠,她會不會欺騙自己的丈夫,會不會欺騙他,關于那夜的星光和原野,那個時刻已經像墓碑一樣刻進我的記憶裡哦小河的旁邊是一大片麥田嫩綠的麥苗剛從地裡冒出晚秋的寒露裹着夜的濕涼悄悄地落在麥苗的葉尖上在夜晚的空氣中散發着陣陣潮濕而苦澀的清香寒露已過霜降在即立冬後就是小雪了等到大雪落下這些青青的麥苗就會被積雪埋住及至來年立春時這些麥苗就會從積雪裡重新露出來經曆了嚴冬的麥苗會有着更強健的生命力它們在春日裡拔節像野韭菜一樣茁壯生長迎風蕩漾很快就會抽穗開花結出青色的麥粒麥芒迎着陽光閃閃發亮當它們由青變黃新麥就熟了這些植物的秘密我們如今已經了如指掌張敬之如果我在今夜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你你敢不敢要即使隔着朦胧的夜色我依然看得出她臉上的肅穆我在燦爛的星光下解開她的衣扣脫下了自己的衣服把它們仔細地鋪在田野上鋪在青青的麥苗上麥苗松軟她輕輕地躺下我俯身凝視着她她的臉色是那樣凝重神情是那麼莊嚴軀體是那樣聖潔暗流湧來終于驚濤拍岸我顫抖着把手探向她的海底終于把自己整個地沉進去沉入到海的深處……哦,上帝!我們的眼淚流在一起舌尖重合在一起我懷着無比的心痛接受了她送給我的神聖禮物……我永遠記得,這一天是1973年11月15日,是我入伍的前一天。我們下鄉插隊剛好三年半。看來,我必須帶上孩子們去一趟了。我得與楊柳親自面談一次,不能因為我們的恩怨而影響了孩子們的幸福。這個年代,孩子們沒有政治的阻隔,沒有命運的殘酷分離,他們應該好好相愛,應該得到自由與幸福。這些日子,我開始分神。最近我總是分神。小米的到來,徹底打亂了多年來藏在我身體中的那個鬧鐘。有好幾次醒來,我發現時針與分針不在同一直線上了,它們常常分列左右。有時,我整夜地失眠,甚至坐在辦公室裡也會出現幻覺。我被這樣的幻覺折磨着,記憶總是回到二十多年前。我總是不能明白,是什麼使她如此堅定,讓她把心留在了那個平原上。她過去總是說,是那些孩子。她許諾要和他們做伴的。她指的是那兩個死去的孩子,也許是三個。她說是她害了他們。她一直為幾個孩子的死負疚。可這跟她有什麼關系呢?她有什麼罪?那個平原,我們曾為它奉獻過自己的青春,我們沒有對不起它!如今她真的和那些孩子們在一起了,那些來人世短短地走了一遭的化神子們,她終于隔着幾十年的光陰和他們相聚了。她果然說到做到,永遠把自己留給了那個平原。不管怎樣,我得和楊柳好好談談。我得去一趟,去一趟那個叫清水河的公社,不,是清水河鎮,去一趟星光大隊,不,是星光村,去看一看,看看她,看看她化成的那抷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