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第十五章:靈魂課

第十五章:靈魂課

時間:2024-11-07 09:49:36

——《舊約全書·箴言》第十一、十二章

在退役之前,巫志恒上前線,參加了一次激烈的戰争。但是他内心經曆的鬥争,可能比實際的戰争還要激烈:在一次蹚過雷區的行軍中,他退縮、猶豫了,而他的戰友冉躍進,卻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戰事結束後,部隊撤回國内,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大會。作為英雄的巫志恒,胸前戴着一朵綢制的大紅花,站到了領獎台上。這個經曆了艱苦卓絕的戰争并屢建功績的機槍手,給二營的所有戰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戰場上是如此英勇無畏,如此頑強善戰,他是所有官兵們眼裡名副其實的英雄。

獎台的兩邊,各挂着一長排烈士的遺像。巫志恒的目光在遺像裡搜尋。終于,他看到了那張親切而熟悉的臉,一股銳利的感覺直擊他的心髒,他的眼前一陣發黑,終于暈倒在領獎台上。

頒獎的首長将他扶起,隻見他面色蒼白,兩行清淚潸潸淌下。首長關心地問他怎麼了,巫志恒閉着雙眼未置一詞。大家從他臉上的肅穆中,悟到了什麼。頓時,會場上彌漫起一種悲怆與沉寂的氣氛。戰友們終于忍不住,在台下抱在一起,相擁而泣。台上的首長也壓抑不住紅了眼睛。這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到了這一刻,才知道他們還會哭,才敢放聲哭。

慶功會結束後,巫志恒長時間站在冉躍進的遺像前,眼淚打濕了他胸前的大紅花與手裡彤紅的二等功證書。這是一片榮耀的紅色,卻是巫志恒心中無法說出的恥辱。他從這彤紅的恥辱裡,看到了戰場上那紛飛的血雨與肉雹,看到他此生永無盡頭的刑期,永劫不複的罪。

慶功會結束後,部隊給從戰場上下來的他們放了一次較長的探親假:他們活着回來了,他們也将活着出現在自己親人們的眼前!部隊将把這些人民的兒子,這些偉大而英勇的兒子,還給他們的親人。

此時,占領巫志恒大腦的不再是劉雪梅和兒子,而是那個一臉稚氣的戰友冉躍進。

巫志恒踏上了自己的行程。

臨行前,巫志恒特意給劉雪梅寫了一封信,囑她無論如何給他寄一百塊錢。劉雪梅把結婚時父親給她的壓箱錢拿出來火速彙給了他,她明白這錢一定有重大作用,否則巫志恒不會跟她開口。

此前,為了多攢下點津貼,巫志恒把自己的行程往後延了些日子。直到1979年8月中,正是酷暑蒸騰的炎夏,他才帶着自己的全部津貼,連同劉雪梅寄給他的一百塊,共計三百元錢趕到了湘西。

一路上,他必須不停地換乘不同的交通工具,行程整整花了三天三夜。又經曆了幾次徒步翻山,才終于找到了那個偏遠的小山村。

這裡的落後與貧窮,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未到冉躍進家,他的心已凝重得結成了一個冰坨。這些年過去,他的家鄉江漢平原上多數人家都已經住上了新瓦房,有的村子裡還通上了電燈。可這兒的整個村子裡,還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東倒西歪的茅草房零星地散落在高低起伏的山腳下。在村人的指點下,他找到了戰友冉躍進的家:兩間抹了黃泥的低矮小屋。

還未進門,他就看到了門前新挂的烈士牌匾,心就像被毒蠍蜇了一口。果然,稍好的那間堂屋裡,正中挂着戰友的遺像,與他在部隊領獎台上看到的那張一模一樣——這是冉躍進生前唯一的一張半身照。

烈士的父親聽說兒子的戰友來了,匆匆迎了出來,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不到五十歲的人,已是一蓬枯草覆頭,佝偻的身子,宛若一棵風中的蘆葦,瘦削的臉上堆滿了幹裂的溝壑。那一刻,巫志恒的心在抖。心說:父啊,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本該是你那純樸善良的兒子啊!

一個懷抱嬰兒的年輕女人迎了出來,烈士的父親說:“這是躍進的女人。”

巫志恒震驚了。在一起作戰的那段時間裡,戰友竟然從未對他提及過。在那接近死亡的時刻,冉躍進的心裡都想了什麼?他已無法知曉。

他望向那女人懷中的孩子。女人漆黑的眼睛裡,是望不見底的憂郁。

“孩子是遺腹子,躍進死後的第二天生下的。”女人說。

他顫抖着手,下意識地伸手去抱那半歲的嬰兒。此刻,那做爺爺的,見他伸手去抱孩子,趕緊伸了手去半空中托送,仿佛一失手間,就又會失了這冉家唯一的骨血——此時,巫志恒方知,戰友參軍前,因是獨子,村裡特批他提早拿了結婚證,為了送兒上戰場,這個無私的父親唯一的要求隻是讓兒子結了婚再入伍。在那為父的顫抖講述下,巫志恒方知,和他的父親一樣,這位父親也是一位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軍人,一位殘廢軍人!

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巫志恒心裡的愧悔無以複加。

“朝鮮戰争結束後,我就回鄉當了農民。”烈士的父親有些輕描淡寫道。

而戰友原本并不叫冉躍進,而是叫冉紅旗。冉紅旗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全民大煉鋼鐵的時候,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就是“大躍進”。兒子出生後不到兩周歲,正是嗷嗷待哺的時候,全面的大饑荒爆發了。母親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全部喂給了饑餓的兒子,自己卻活活地餓死了。

“給兒子改名冉躍進,不是為了紀念那次運動,而是為了紀念他死去的母親。”

聽着這位父親的悲壯叙說,巫志恒感到自己的心,正如冰川一樣崩裂開來,那劇烈的痛,是冷痛,暗痛,黑痛。是諱莫如深、到死也不能說的痛。

“為國征戰,是每個軍人的職責,也是做軍人的榮耀!我也是從戰場上死裡逃生的,知道戰場是怎麼回事……”老人說着,突然掀開了那舊得看不出顔色的衣衫,露出腹部的一塊大疤:“這地方就是給美國鬼子的彈片炸開的,腸子都流出來了,我當時也管不了那麼多,用手塞進去,繼續打。算我命大,後來被人救了下來,弄到醫院後做了手術,腸子被切掉了一節。從那以後,我就站不直了,說是裡面形成了粘連。”

此刻,巫志恒内心受到的震撼,不亞于他親眼看到戰友冉躍進在他眼前消失時。他當即給這位父親跪下了,眼淚從他的臉上洶湧而下,他把頭抵在這位偉大的父親腳下,脫口叫道:“爹,以後我,就是您的兒子!”

烈士的父親怔住了,眼裡沁出了淚:“孩子,别難過,躍進犧牲了,可他是光榮的……”這位曾經浴血征戰的父親終于說不下去了。

那可是他唯一的兒子。如果他知道兒子不是死在敵人的炮火中,而是死在戰友的暗算裡……他是什麼?是比敵人還可恨的敵人。不,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淚水滑過巫志恒的面頰,又倏然隐沒在屋前的泥地裡。老軍人的腳上穿的是一雙草鞋,稻草編織的,在泥水裡已經泡得發了黃。巫志恒将頭頂住地面,給冉躍進的父親深深地磕了幾個頭。這一刻,他真想把自己的頭磕進地縫裡去。

冉躍進的父親被他的舉動震住,感動了。老人緊緊地抱住了巫志恒,就像抱着自己死而複生的兒子一樣,内心裡湧滿了悲怆的父愛……

這一夜,是心靈備受煎熬的一夜。躺在老人低矮悶熱的屋子裡,巫志恒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天色微亮時分,巫志恒給老人寫了封短信,連同那三百元錢一起悄悄地放在了老人的床頭。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受不了内心的壓力說出真相。

嘲諷的是,巫志恒回到部隊不到一星期,冉躍進的父親就把他去探望的事,寫信反映給了部隊的領導。此事立即被作為典型事迹上報到了軍政治部,全軍通報表揚。各種榮譽、嘉獎接踵而至——這使巫志恒的内心幾近崩潰。

那段時間,連隊裡觸目可見各種橫幅:

号召全體戰士向英雄巫志恒同志學習!

巫志恒是我們全連戰士的楷模!

……

這不啻于一種黑色幽默。看到這些可笑的橫幅,巫志恒隻覺這是對他的無聲嘲笑與殘酷鞭撻。他感到沉郁,害怕,無所适從。事情正越來越朝着他所不希望的那樣發展下去:他的父親和妻子被請到了部隊,參加對他的隆重表彰活動。巫書記與劉雪梅被請到主席台上,坐在最顯眼的位置。巫書記的臉上,寫着英雄父親的驕傲與榮耀。巫志恒望着台上的父親和妻子,覺得自己是在羞辱他們。

最讓他覺得可笑的事還在後面,巫書記在臨走前,把他叫到身邊,掩不住喜悅地告訴他:“昨晚,部隊首長把我叫去談話,部隊準備保送你去軍校深造,已經批準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學嗎?先準備準備吧!”父親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叮咛,“好好努力,千萬别辜負部隊對你的培養!”

聽到這個消息,巫志恒隻覺手指一片冰涼,舌尖上泛起一陣苦味。

做父親的驚訝地發現,面對如此巨大的好消息,兒子的臉上竟沒任何表情。站在一旁的劉雪梅忍不住問:“你不想去?”

巫志恒隻是默默地搖頭,沒有說話。

巫書記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說:“你變得成熟了,知道在榮譽面前保持謹慎與冷靜,這是好事!”

可劉雪梅卻不這麼看,她望着神情冷淡的丈夫。兩天來,她從他沉重的表情,還有他在床上的肢體語言中,讀出他有難言的心事,這心事壓迫着他,使得他的精神陷在一種垮塌裡。當晚,她忍不住在枕邊問他:“你不想告訴我嗎?”

“什麼?”巫志恒愣怔道。

“你在戰場上究竟經曆了什麼事?是太多戰友的死,讓你走不出心中的陰影?”

“不,是一個戰友的死,讓我走不出心中的陰影。”巫志恒終于忍不住,他流着淚開始向妻子坦白。

劉雪梅沉默着聽完,她說:“那次你讓我給你寄錢,說要去看你戰友的家人。就是說的他嗎?”

巫志恒點頭:“是的。當時如果死去的不是他,就隻能是我。此刻,失去丈夫的就是你,你願意嗎?”

劉雪梅說:“我不願意。但是,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人在做,天在看。”

巫志恒怔住了。他祈求地望着劉雪梅,說:“因為那一刻,我想到了你和兒子,我沒有勇氣……”

劉雪梅說:“你戰友的靈魂就在天上看着你,你打算怎麼辦?”

巫志恒說:“你逼我去向組織坦白?”

劉雪梅堅決地搖頭:“不,你不能向組織坦白!”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但是,你得替你的戰友完成養家糊口的責任。這責任,我們一起來完成。還有,你不能再接受任何榮譽。”

巫志恒點頭:“感謝你,雪梅!”

兩個月後,巫志恒放棄了部隊保送他上軍校的資格。這年底,巫志恒再一次放棄部隊的提幹,毅然退伍了。他回到了他的家鄉,在公社派出所當了一名普通民警。

回家鄉後的巫志恒在當地派出所改了名字:劉志恒。

從此,劉志恒每年的年節和農忙時分,多了一道行程:去湘西。而他每年的工資有一半都變成了一張張彙款單,這樣的彙款單,他一共寄了十八年。

十八年中,他在平原與湘西間奔走,直到戰友的父親安息,直到戰友的兒子長大成人。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