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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 星期六

時間:2024-11-07 09:22:29

今天下午,米開朗基羅咖啡館沒什麼客人,倪姐說晚上人會多一些,總體來說,生意不算太好。不過老郝并不在意,房子是他的資本家祖父生前所置,土改時一度被充公,前幾年落實政策歸還給了家屬。不過也沒還全,隻還了底樓和二樓,三樓那個孤老太在此住了幾十年,作為曆史遺留問題也沒法趕人家走。房管所承諾等孤老太百年後歸還。老郝住二樓,底樓開了這家小咖啡館,因為沒房租成本,經營壓力倒也不大。

r“那個小腳老太,永遠不洗澡,走路跟貓似的,臭氣熏天。”倪姐抱怨道。

r“倪姐一定是咖啡館股東吧?”我竊笑。

r“才不是呢,和你一樣,喜歡這裡的氛圍,所以常來。”

r“不會吧?”

r“你們這些人看問題就喜歡庸俗化。”

r“倪姐今天怎麼沒穿旗袍?”

r“哪能每天都穿,穿旗袍一般都是給老郝當模特,平時穿休閑的多。”

r“倪姐身材這麼好,天生是當模特的料。”

r“老郝喜歡畫穿旗袍的女人。”

r“倪姐一定是演員吧?”

r“哪裡是什麼演員,一名教書匠而已。”

r“那肯定是舞蹈學院形體課老師。”

r“你可真會說話,”她抿嘴一笑,“我在美術學院教版畫。”

r“原來是版畫家啊,以後叫你倪老師。”

r“還是叫倪姐吧,老師可不敢當。”

r“對了,昨天看見有人在河邊放生,結果那些魚又被邊上的人捕去了。”

r“我放生時也碰到過,人有因緣,魚也是,我信善緣,捕魚的人不信,各有造化。”

r“你不阻止?”

r“不阻止也不規勸,我放我的,他捕他的,要是魚逃不過劫數,也是它們的命運。”

r“我怎麼覺得你們有信仰的人反而充滿了悲觀。”

r“不悲觀怎麼會有信仰?”倪姐反問。

r我竟無言以對。

r王小蛇一走入,我馬上認出了他,果然就是雙桅漁船上的那個瘦高個,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雙神經質的眼睛,好像受了驚吓,眼球稍有點凸起。然後是一雙大腳,寬頭皮鞋表面擦得锃亮,足有四十五碼,雖是高個子,仍顯得不合比例。好笑的是,他擦亮了鞋面,卻沒擦鞋跟,在我對面坐下,灰色長褲即刻短了一截。

r問他怎麼一個人來,王小蛇說羊姨昨天在船上受寒發燒,囑他先過來和我見面。

r王小蛇十九歲,金堡土著,這是他第一次離島工作。他坐在單人沙發上,用搓手來掩飾不自在:“歐陽老師,等一會兒去工場間看看吧。”

r“工場間”是“标本工作室”質樸的說法,本來對羊一丹安排個人給我有點抵觸,此刻倒覺得是個淳樸孩子,便消除了一些戒心,告訴他标本工作室租約發生變化,不過已定好搬家公司,明天搬去一個新地方。

r王小蛇要求一起搬,我就把牛頭栅的門牌号告訴他,搬家公司9點到,因為還有些東西要打包,就跟他約好7點直接在那兒碰頭。

r問起昨天為什麼靠不了岸,王小蛇道出了原委,接到羊一丹通知後,他就準備了皮張搭那艘雙桅漁船來城裡,連夜航行,昨天中午在洗筆江的一處碼頭接了羊一丹,拐到毗鄰牛頭栅的那條支流,準備把皮張送到标本工作室。未曾想,漁船雖不大,卻往返于江海,吃水很深,靠岸很可能擱淺,跳闆又不夠長,正在糾結,卻把港監招了來,因阻礙航道被罰了款,無奈掉頭返回洗筆江。

r又問了王小蛇住在哪裡,回答是暫住船上,這才意識到雙桅漁船可能是羊一丹的,王小蛇對此予以了确認。我覺得羊一丹很不簡單,不禁回憶起那年去金堡島捕鳥,敬師傅沒有選擇客輪,也是帶着我們上了一艘漁船。吃不準是否和昨天是同一艘——外形也像尖頭軍艦,船身也有黑輪胎——唯一和記憶不符的是,那是一艘單桅船,停靠在洗筆江畔的水産市場碼頭,不知霧是髒灰色,船身是髒灰色,抑或兩者互相浸染,總之是一個混沌的早晨。師徒四人帶着兩隻礦燈、三把氣槍及鉛彈,上了船。

r甲闆上彌漫着海鮮的腥氣,船員們将卸空的十幾隻鐵籮疊成堆,叼着煙整理着漁網,其中一個站在絞纜的鐵架上,扭着屁股唱歌,被同伴一把拽了下來。

r等霧氣消散一些,漁船駛出水産市場碼頭,食宿區下層有統艙,相當于地下室,船員就住在這裡。統艙放着兩排卧具,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床,就是可以并排躺下的長鋪。空間本就不大,一下子多出四個人,更顯逼仄。

r這是我第一次去金堡島,白天和嚴松、劉小虎兩位師兄打牌聊天,敬師傅坐在舷窗旁,若有所思。漁船由洗筆江入海,大體風平浪靜,不堪忍受的是,船員們的腳臭混合着船上經年沉積的魚腥,喉嚨淺的人必然作嘔。快靠岸時,敬師傅說了不坐客輪的原因,金堡島呈長條狀,我們要去的灘塗在客輪碼頭另一端,還得換船繞島一圈,或坐那種很慢的公交車橫穿島嶼,不如搭乘漁船直接停泊在目的地。

r不過他沒說漁船是哪來的,現在想來,多半是羊一丹安排的。

r那是一片望不盡的灘塗,褐黃色的蘆葦蕩像修剪過一樣整齊,再過去就是虎皮山餘脈的森林,傳說中的金瀑從山頂落入海底。曉春3月,微鹹的海風從皮膚上掠過,氣溫開始回暖,單衣卻抵不住蕭瑟,不是身體的冷意,而是心裡的蒼茫之感。這次捕鳥行動,是自然博物館為擴充鳥類藏品,向野生動物主管部門申報的項目。相比其他科目,館藏鳥類是弱項,敬師傅一直想充實這塊内容,打了好幾次報告,終于拿到了特許獵捕證。

r這個季節,金堡島灘塗上有大量候鳥,森林裡有品種繁多的留鳥,從地貌看,從沼澤地延伸至山坡田野,一直通往幽深的森林,是難得的鳥類采集地。

r敬師傅做了細緻的前期準備工作,嚴松的槍法是學徒中最好的,劉小虎的特點是反應敏捷,準星雖比嚴松略遜,卻勝在動作利落,彈丸射出和鳥翅撲扇的瞬間是場競賽,劉小虎對嚴松說,你開一槍我已開出兩槍,按概率也比你命中率高。

r成行前,敬師傅安排我跟兩位師兄去打麻雀練手,每次劉師兄的收獲确實比嚴師兄大,鉛彈損耗也大,兩人彼此不服氣,一個說對方浪費子彈,一個說對方收成欠佳,我跟在後面不吭聲,雖然槍法進步還算快——第一次擊落三隻麻雀,後來都能打到十幾隻——但比起兩位師兄動辄三五十隻還是差距不小。從捕獵能力來說,我并非最佳人選。敬師傅之所以每次都讓我參加,主要是出于栽培。這也成為我遭師兄們妒恨的原因之一,他們一直覺得師傅偏心,其實野外作息條件非常艱苦,我都想打退堂鼓。有時長輩的邏輯很奇怪,覺得吃苦是一種獎賞,周邊人也認為是額外恩賜。我的看法是,年輕人吃點苦不是問題,但不能當作目的,不能為吃苦而吃苦,甚至僞造成崇高的樣式,故意搞得很悲壯。

r從捕鳥的效率而言,毒殺和網捕超過射擊,事實上,兩位師兄預備了有毒食餌和捕鳥網,出發前被敬師傅發現,訓斥了一頓。原因是毒餌殺傷範圍大,會造成大批飛禽死亡。網捕則無法遴選品種,很多不需要采集的鳥會因為掙紮而折骨斷頸。标本師捕獵的初衷是用殺生的方式保存物種樣本,所以要盡可能做到精準捕殺。這個道理當然是對的,但在具體對象上,敬師傅也會自相矛盾,比如對待麻雀,就不心慈手軟,好像麻雀不是野生動物似的。

r當然,不能因此說敬師傅僞善,每個人都有局限性,麻雀太普通了,和青蛙、蝙蝠、壁虎一樣,是身邊不起眼的小東西,繁殖力強,不值得珍惜,反正永遠也死不完。

r這讓我想起旅鴿,一本寫滅絕動物的書描述了這種北美飛鳥的消失過程,之所以對其印象深刻,是因為跟袋狼斑驢等其他滅絕動物不同,旅鴿數量曾極其驚人,在發現美洲新大陸之前,這種群居性候鳥多達五十億隻,最大規模的鳥群可達一億隻。18世紀初的某個上午,當這支十五千米寬的旅鴿家族開始遷徙時,趕着馬車的拓荒人眼前突然黑了,如果不是刺耳的鳴叫和振翅聲,還以為走進了另一個時區。待太陽重新出現時,已是三天之後。鳥類學家聽到這個不可思議的事件,發出了旅鴿永遠不會絕迹的感慨。

r話音剛落,旅鴿的噩夢就開始了,由于拓荒人和窮人短缺肉食,旅鴿成為一道取之不竭的天然食材,成噸成噸被撲殺,鮮美的鴿肉通過蒸汽火車運往各個礦山小鎮,等人們意識到旅鴿群的出現已是罕見現象時,立法保護為時已晚。1900年初春,随着一名少年獵手打下最後一隻野旅鴿,人類用不到一百年時間就消滅了這種史上數量最多的鳥類。又過了十幾年,僅存的一隻飼養旅鴿也在動物園死去,從此世間再無活體旅鴿,隻有為數不多的剝制标本被保留下來。

r很多标本師都知道旅鴿的故事,但在實際生活中,仍不會将麻雀視作旅鴿。我不是那種容易被悲情渲染的人,哪怕麻雀有一天像旅鴿一樣滅絕,也不過是叢林法則的另一次演繹而已。射殺麻雀時,我沒有任何猶疑,雖然槍法沒嚴師兄好,出手卻和劉師兄一樣敏捷。敬師傅沒親自指導我射擊,卻告訴我兩個要點,首先是果斷扣動扳機,再就是務必瞄準羽毛稠密的胸部——擊中即死,制作标本時,傷處也易于修補——切忌瞄準背腹部,多半會負傷飛走,即便射落,雙翼和尾翼也易破損,而從分類學來說,鳥羽是重要依據。敬師傅說的雖是麻雀,但基本可涵蓋整個鳥類的采集。

r之所以隻帶三把氣槍,是因為敬師傅患白内障,視力已不允許射擊,我多次勸他做白内障手術,他諱疾忌醫,回我一句,現在就是模糊點,萬一搞瞎了,就成了廢人。

r因此,此次捕鳥行動,敬師傅更像一個向導,他記憶力很好,凡去過的地形皆熟稔于心。漁船在一個破碼頭旁靠岸,有人來接應,就是羊一丹所說的前不久去世的查北鬥師傅,查師傅是标本大師魏老鬼入室弟子,和敬師傅是舊知,年齡也相仿,他身材瘦小,看背影像沒發育好的小男孩,雖源自不同師門,互相都很尊敬,不是那種寒暄式的尊敬,而是惺惺相惜。我私下想,年輕時肯定也彼此不服氣,年歲大了,傲氣收斂,就相敬如賓了。

r查師傅有門絕技,嘴裡含枚竹哨,一隻鳥飛過,瞄一眼便知品種,唇間響起相對應的鳴啭,飛鳥誤以為同類,遂掉頭盤旋,尤其在鳥類發情期,他能模拟惟妙惟肖的求偶聲,引來各種飛禽。

r查師傅的鳥哨給捕鳥帶來很大幫助,我們在島上待了九天,灘塗和山林兩種地貌,栖息的鳥類不同,捕殺方法也不一樣,沼澤中多的是鸻形目鹳形目,雲雀愛在泥灘上啄食草籽,鹬鹭喜歡涉遊,或在蘆葦中尋覓貝螺。由于空曠,人容易暴露,須躲在坡坎茅舍等處。查師傅鳥哨響起,被引誘的鳥撲棱棱飛來,一俟出現在射程内,槍聲旋即響起。相比灘塗,山林裡鳥類更多,最常見的是雀形目,從生活形态分類,有地栖、樹栖以及旋木雀這樣的攀緣鳥。林中捕鳥和灘塗迥異,草木間的捕獵者不易被鳥發現,可要在繁茂的樹叢中發現鳥同樣也非易事——要規避馬蜂窩和當地獵戶布下的陷阱,判斷各種聲調不一的鳥鳴,觀察落葉上的鳥類嘔吐物及排洩物——标本師和獵人不同,前者是采集,後者是打獵。獵人逢鳥就打,不看品種隻管數量,标本師則在意品種,而不是數量,以期達到增補科目的目的。

r查師傅給我們安排了住宿,九天換過兩戶,開始住在灘塗旁的一戶漁民家,後幾天住在虎皮山腳下的一戶農家。清晨及臨近傍晚是鳥們出來覓食的時間,也是捕鳥最佳時辰。地栖性走禽多群居,喜歡栖息在稠密的灌木叢,搜尋目标時因植被阻撓,很難邁步,硬往灌木叢中擠的話,如果恰巧有走禽,就四散驚跑了。不過這也是收獲,因為它們總要回到原栖地,隻需耐心候在附近,短則幾十分鐘,長則數小時,它們就出現了。如果是一窩長尾雞,可能會放棄,因為不在采集之列。如果是幾隻白鹇,雖然已有館藏标本,因為要補充一組,就會被射殺。

r鸮形目晝伏夜出,采集難度較大,是此次捕鳥行動的重點。和許多猛禽一樣,鸮類有唾餘本能,也就是吐出不能消化的毛羽碎骨,若在針葉林中發現一小堆新鮮的灰黑色嘔吐食丸,基本可斷定有鸮形目存在。鸮形目中的一種即民間俗稱的貓頭鷹,被視作不祥之鳥,壞名聲的來曆有兩個,一個就是唾餘,古人誤以為這是貓頭鷹吞噬父母吐出的遺骨,其實唾餘和反刍一樣,是生理現象,不僅存在于鸮形目,也存在于某些貓科動物。另一個就是詭秘的臉,像貓也像人,一隻長着人臉的鳥,叫聲凄厲,俨如死神的使者,當然令人不寒而栗。

r伏擊鸮形目,查師傅的鳥哨作用就不大了。隻能用笨辦法,在發現唾餘的針葉林,舉着礦燈搜尋,一旦刺眼的光柱照到目标,趁着貓頭鷹暈光的刹那,立刻扣動扳機。有時,在白天也能偶遇鸮類,習慣了夜間飛翔,它顯然不适應光明,飛起來颠簸不定,仿佛被氣流控制住的風筝似的。不是所有鸮類都是貓臉,比如松雀鷹,看起來更像小号老鷹。當然更多是紅角鸮這樣的圓盤大臉,在漆黑的夤夜,無聲無息地叼起原野裡一隻肥碩的田鼠。

r從灘塗轉移到虎皮山那天,發生過一個插曲,敬師傅說去山裡轉轉,拿着礦燈走了,天色全暗了也沒回來。我和兩位師兄怕出事,準備去找。查師傅倒是很笃定:“深山老林,真有事你們也找不着,還把自己弄丢了,放寬心,苟原先生不會有事的。”

r果然第二天一早,敬師傅回來了,眼睛中布滿血絲,卻抑制不住興奮。他告訴我們,在巡山過程中,巧遇一隻鳳凰,和神話中描繪的一模一樣。他追了很久,從山林追到灘塗,日出時分,鳳凰迎着朝霞飛遠了。

r嚴松說:“師傅白内障眼花,看錯了吧?”

r劉小虎也說:“可能是錦雞吧,要不就是孔雀。”

r敬師傅嗤之以鼻道:“你師傅眼神再不濟,錦雞孔雀還是能認出來的。”

r查師傅在邊上抽着旱煙,吐出一個漫漶的大白圓:“是鳳凰,我也見到過。”

r我們三個徒弟面面相觑,查師傅不緊不慢地加了一句:“世上哪來什麼神話,鳳凰和龍都是有的,有沒有緣分遇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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