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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阿香

時間:2024-11-07 09: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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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順哥為馮書記流淚了。之後,便雲淡風輕地做出最後的盤算:一方面調動政治——雖然H省目前換了人玩政治,但政治沒變,“三大項目”畢竟是一個改革開放的龐然大物,具有足夠的政治分量,相信漢江市會向省裡要求“緩期還債”,而省裡必定因勢利導地配合,因為這樣做符合經濟政治或者政治經濟,說不定還可以打一場别開生面的翻身仗呢!另一方面則是自身的事,就當大順實業隻是政治的一個小妾,盡量做一個有氣節的女子,接下來拿賣地截留的那一個億作為流動資金,讓“三大項目”滾動發展——等到股票套現之時便是徹底解放之日!

r這樣,順哥就坐在望江苑B-3-16-C的咖啡色沙發上重新微笑了。他想起一九四八年的蔣總統介石先生,當時他撒手不管,大張旗鼓地歸隐奉化老家,一心等待事态走到自己的路子上來。其實,我黨的大人物偶爾也這麼弄,效果都不錯。順哥的路子是,我且貓着,先讓“一方面”去動吧,動出眉目後再動“另一方面”。切,你們是一塊大斜闆子,我跟着造一塊小斜闆子,讓老百姓在我的小斜闆上嘩嘩地栽了跟頭,你們撤老子的職、留黨察看老子,還能不讓老子歇一歇嗎?

r半文從國外回來,得知大順實業的事,匆匆趕往B-3-16-C,不料順哥見到他時仰頭呵呵大笑,讓半文以為他成了妖怪。順哥說老夫等你久矣,就招呼半文坐下,取一支煙遞出去,半文擺擺手:我能替你做點什麼?順哥自己點了煙,悠然抽一口,任煙霧飄繞,說:想讓你做李宗仁代總統。這樣的話半文一聽就明白,便說:行啊,順哥遇到子彈我不擋誰擋。順哥抿着笑,将茶幾上的一張紙翻過來,推到半文面前,半文拿起來看,是順哥事先寫好的法人代表“全權委托書”。

r起初,事情的進展确如順哥所料:因為“三大項目”是漢江市的企業,市委何書記壓力很大,隻好代表“一方面”對事業高度負責,主動向省裡打報告,申請“緩期還債”;而半文上任後,進一步跟何書記溝通,闡明“盤活資産”的可能性與政治意義,何書記被鼓動得披挂上陣,親自跑省人行、省發改委、省政府辦公廳,還跑了分管副省長辦公室。反饋的消息是可以兩解的,大家很為難但大家和藹可親。隻有省發改委牛主任油鹽不進,闆着牛臉嗤道:你何書記不能光站在本市的角度考慮問題,大順實業擾亂金融秩序,反而要得到金融支持,簡直開國際玩笑!何書記不能苟同,相信用一個小小的國際玩笑換一個大大的政治經濟效益未嘗不可。

r何書記滿懷憧憬地去了一趟省委書記的辦公室。不料,新任省委書記以老練的親切和坦誠的智慧很快将他的憧憬融化了。書記說:小何啊,你的心情是好的,好好抓其他工作吧,大順實業不代表漢江市的全部嘛;而且,良臣同志最近做了一些穿針引線的工作,提出一個新方案,省裡覺得對漢江市、對全局更為有利——到時你會知道的。何書記被新省委書記一溫暖,就憨憨地笑,單是覺得“良臣同志”的“穿針引線”很讨厭:過去,周大順搞“三大項目”讓他仕途跳躍,現在“三大項目”面臨危機,這家夥又來做文章了!

r沒幾天,省裡大舉發動“反攻”。省發改委、省人行、省公安廳派員組成工作組,進駐漢江市,開始緊鑼密鼓催逼大順實業償還銀行的七個億。半文每天早晚按時去市委小會議室應卯,除了依計扮演苦主,一句實質性的話也沒有。何書記看得出工作組的搞法是懲(按)着女娃割雞巴,明知割不到的,偏要舉着刀咋咋呼呼,但心知一定是戰略步驟,就試着協助工作組敦促“代總統”半文想辦法,一面顯出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樣子。這日,半文照例在工作組面前蔫頭耷腦,一個寬下巴的同志忍無可忍地亮出底牌:好吧,我們還給你一個星期的期限,到時候還不了七個億,我們就将大順實業的主體資産變賣後抵債!

r半文倏然一驚,擡頭看着寬下巴。而與此同時,在場所有人一下子振作起來,齊齊地盯着半文,似乎隻要他一旦有所反抗,就全體出手将他拿下。

r但是,同志們錯了。半文在一驚一愣之際,倒是突然間得了靈感:何不促成這樁變賣——讓順哥從“三大項目”中脫身呢!

r半文心裡很清楚:賴占這七個億,隻是為了避免企業馬上破産;而即使賴下去達到“緩期還款”的目的,“三大項目”因其先天性缺陷和資金鍊斷裂的現實,也很難實現良性滾動,恐怕股票等不到套現之日就會停牌——尤其是順哥,他實在不能繼續抱着不符合曆史正道的經驗和理念折騰了;再者,如果真能把“三大項目”轉讓出去,或許還有得救于一時的可能性!

r不過,半文十分厭惡這幫家夥急不可耐又咄咄逼人的樣子,而且他們的背後一定晃動着各色人物的面目,那些表情正在蠕動。半文愣怔瞬刻,不由一哂。

r寬下巴機警地問:你笑什麼?

r半文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同意賣呗。

r這時,輪到全體準備戰鬥的人一愣,即刻就左右轉頭相視而笑。寬下巴随之取出一張紙遞給半文,上面早已打印好一段同意出讓“三大項目”的承諾文字,半文看過,并無陷阱,提筆簽下自己的名字。

r從市委小會議室出來,半文走在嚴冬的寒風中。他在想,寬下巴既然早已準備了承諾書,表明這幫家夥的真實意圖就是賣掉“三大項目”;而他們要賣,說明已有人想買;而有人想買,看中的又是什麼呢?是上市公司這張牌嗎?如果沒法實現業績,牌就是一個零呢!所以,“三大項目”連同這張牌一起賣出去,順哥不必為之遺憾。何況,同意賣,也不等于同意随便賣掉呀!至于這個決定要不要告訴順哥,半文想起口袋裡的“全權委托書”,覺得這正是一個可以獨自決斷的機會……天空似乎飄起雪粒,半文仰起頭,詭異地一笑,迎着寒風加快了步伐。

r一九九九年三月三日(農曆正月十五的第二天),H省電視台《午間新聞》播出一則消息:國際知名企業華奧集團近日成功并購大順實業“三大項目”……順哥抓起茶幾上的手機,狠狠砸去,砰的一聲,電視屏炸裂女主播消失,剩下一片哧哧哧的雪花,而順哥雙手捂胸,歪倒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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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從此順哥誰都不見,所有人隻能通過邱賴子的手機打探消息。問麼樣了,回答正在罵半吊子、叛徒、内奸、賣國賊呢。隔日,問吃嗎,回答不吃。又隔日,問手呢,回答手還捂在胸口上。

r這年是倒春寒,三月飄雪,大街上七零八落地白。半文一連幾日在寓所裡凝望窗外。秋收由阿純陪同着來安慰半文,告訴他順哥死不了。半文點點頭,說我知道,隻是他都不給我一個挨罵挨揍的機會呢。秋收說,我先讓馮捷去見他吧。

r馮捷踏雪而來,到了B-3-16-C的門前,也不敲門,單是用眼睛對着貓眼瞅,看不到什麼,又将耳朵貼在門上靜聽,許久,搖搖頭走開。之後,每天如此。直到五月花開,馬路上已聞到丁香的芬芳,馮捷走進望江苑,忽然聽見小區花園深處傳來順哥的咳嗽。但駐足張望,花園裡散坐着四五個老頭,唯獨不見順哥的身影,過了一會兒,又聽到順哥的咳嗽,再看,這才發現四五個老頭中的一個光頭就是順哥!馮捷不敢打擾,掉頭走出小區大門,舉着手機向半文高喊:順哥出來了!

r順哥出來後,隻在小區的花園活動,偶爾跟老人小孩點頭應諾;大家見他一副光着頭的目字臉像個老頭兒,也引以為同類。花園中央有一個仿古六角亭,六邊砌有水泥條凳。上班時間花園裡相對清靜。順哥通常在下午三點來到亭子裡,坐在背朝道路的一邊。倒不是來找人說話,許多事情在屋子裡想過,需要到外面來澄一澄。一日,一位白發老人提着鳥籠過來,籠中的鹦鹉向順哥說歡迎歡迎,順哥不能不回贊它聰明。又一日,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突然撲到順哥面前,從順哥手中奪去剛剛點燃的煙,批評爺爺不愛惜身體,順哥便笑了。

r沒幾天,有幾個老頭老太太拿順哥當熟人,見面打招呼,順哥盡量回避。因為他們不僅漫無邊際地談論美國、科索沃、俄羅斯、澳門回歸、北京紅燈區、國企改制、朱镕基總理,還一本正經地探讨下崗、退休金、看病、菜價、花鳥以及老伴兒媳孫子,再說下去就是互探家底了,順哥怎麼能跟他們閑扯這些呢?一次,玩鹦鹉的白發老頭指摘現在的人想發财想得發瘋,拿大順實業的舊聞做例子,說有個叫周大順的老闆騙了國家幾百個億,旁邊的人就推斷這個姓周的家夥一定賄賂了不少貪官、包養了無數情婦、将大部分财産轉移到了國外!順哥暗自慶幸自己不曾暴露身份。他突然發現,原來單純也不那麼好玩,而且他不應該把自己混同于一個普通的老頭,他是一九四九年生人,五十歲還差十幾天,正是當打之年呢!

r他甯願跟小孩子打成一片。那個糾察過他的小女孩發現了他的左腿,約上一個同齡的小男孩來到他面前,一人一手撫摸他幹癟的左膝,一邊問爺爺疼不疼,順哥任他們摸着,說爺爺不疼,且用左右手分别摸摸兩個小孩的腦袋。小女孩又問:爺爺走路疼嗎?順哥說:爺爺走路時右腿照顧左腿,左腿就不疼了。小男孩突然愣怔不語,順哥問:帥哥在想什麼呢?小男孩說:我長大了要幫爺爺造一條機器腿。順哥很感動。小男孩和小女孩離開時,順哥想起他“強奸”過的秋收和“強奸”過他的柳成蔭各自所生的孩子,而今也該是這麼大了!

r順哥并不曉得,每當他去到小區中央花園的時候,邱賴子都在用手機向秋收半文馮捷彙報他的動向……

r六一兒童節那天,順哥不曉得是六一,吃過飯,照例來到六角亭閑坐。一隻畫眉朝天空飛蹿,将順哥的目光引向空中,順哥看見天上有一挂長尾的風筝,就仰頭看那風筝搖搖地升騰、飄飄地擺尾,看了許久,也不覺得上了天的風筝怎麼有趣,隻是在想,為什麼風筝飛到天上能讓那個牽着繩線的人覺得有趣呢?這個問題近乎哲學,不大好想。這時,花園裡聚攏了許多小朋友……

r順哥站起身,正要離開,見身旁有一個人影,轉頭去看,是半文默然而立,臉上挂了兩行淚痕。順哥就那麼扭着頭,歪斜身子,許久地看他,擡手在他的面頰抹了兩把,回頭一歪一颠地離開六角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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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邱賴子突然報告:順哥不再去中央花園的六角亭了,但順哥每天提一隻黑包出門,早出晚歸,幹什麼不知道。這麼說,順哥的活動範圍又有擴大,實在讓關心他的人們歡欣鼓舞。不過,順哥離開六角亭跟半文的兩行淚痕無關。

r有一天,順哥走出B-3-16-C的樓道,看見道口的垃圾桶上搭着一副被人丢棄的胸罩,雖然破舊而髒污,卻透出昔日明豔的米黃;他認識這款胸罩,這是他脫離胸罩業務前與秋收共同開發的一款新品,布面顔色是他執意決定的,本來秋收很想搞搞新意,譬如紫色什麼的,但他認為女人畢竟要讓男人看了有點那個才好,而他的經驗是米黃才能令他那個,所以他決定了。他走到垃圾桶前,撿起這副胸罩,找出罩杯一側的小商标,果然是秋收牌的!他把它帶回B-3-16-C,搓洗了一遍,晾挂在卧室的窗口。他的卧室是邱賴子不經請示不得進入的。那一刻,他看着胸罩滲出的水珠滴答在窗台上,想起許多飄零的往事,扯動嘴角幹澀地微笑一下。

r這是一個批判的微笑。從此,他開始收集秋收牌胸罩的樣品。反正行動是單獨的,時間是充裕的,工作是沒有任務的,也不需要專車,出門做公汽,偶爾打一次的士。他跑完了江城各大商場的内衣櫃台,差不多收齊了市面上行銷的每一款秋收牌胸罩。不過,目前擺在各大商場的那些款樣跟往事都不相幹,難免讓他感到幾分隔膜與頹喪。他得尋找老款。他去了江城三鎮的三處傳統服裝批發市場,專進那些中年婦女開設的檔口,終于淘回十一種八十年代的舊款、四種“90款”、六種“91款”、八種“92款”。這才是當年呢!他發現有幾款已被仿冒,挂着秋收标牌,卻不是大順公司生産的,但仿冒得很真,估計除了他和秋收無人能甄别,看來,老市場還在呀,猶如秋收尚且殘存的情義!

r他也去過江正街,途經漢江牌中式裝專賣店時,是從街對面走過的;他瞟了一眼店裡,看見老刁和三美站在店堂中央說話,老刁發福了,三美燙着波浪頭。他曉得老刁對于漢江牌中式休閑男裝的市場崛起功不可沒,三美跟了老刁沒虧,而他過去對老刁實在有些過分,但願他們以後過得踏實美滿。

r他像燕子銜泥一樣把胸罩銜回B-3-16-C,小偷似的帶進一間空房,關上門方才取出來。空房裡有兩個空櫃、一張空床和一台書桌,他按生産年份将胸罩挂在櫃子裡和擺在床闆上,然後坐在書桌邊看着它們,除了想一些往事,也會禁不住舊瘾複發,琢磨一番胸罩産品的開發問題。他在房間斜拉一根鐵絲,挂了一塊藍色布簾,進屋關門後拉開,出門前拉上了再開門,免得門開着被賊頭賊腦的邱賴子發現。這是他的密室。他相信這小子在給外面的人做地下黨,隻是懶得戳破。一天,他吩咐邱賴子買回一台電腦,邱賴子要幫他抱進密室去,他接了過來,對邱賴子說:這間房你不能進,也不許看、不許問、不許說,像它沒有一樣。

r因為受到順哥的敲打,邱賴子開始向外面謊報軍情。有一次,馮捷質問:你每天守着老闆,就不曉得他進進出出在幹些什麼?邱賴子随口回答:曉得呀,老闆出門去散心呢。馮捷又問:散心幹嗎提着包?邱賴子倒反戈一擊:您跟老闆那麼好的兄弟,難道不曉得老闆有出門提包的習慣?

r一連幾天,順哥整日關在密室裡搗鼓電腦,之後外出帶回一人給密室牽了電線,又開始搗鼓。邱賴子不曉得順哥已學會上網、打字、發郵件、找人聊天,以為單是閑忙。其實順哥忙得很有章程:上午,先上網浏覽國際新聞,然後查閱有關胸罩的信息;下午,寫寫東西,發發呆,再寫寫,累了就找點國産笑話來笑。他已發出一封郵件、聊過一次天。郵件是發給一家外資化妝品公司的,問有沒有護理乳房的化妝品,對方馬上回問是要滋養潤膚的還是豐胸挺乳的。他曉得了,他想到的别人已經做到。跟他聊天的是個女人,一上來就聊感情,聊人過三十上下都開始松垮,并約他去中山公園進門第三棵桂樹下見面;他覺得從線上轉到線下很麻煩,趕緊謊稱自己也是女的,很對不起;不料對方笑了,說他其實是男的,正好可以線下繼續,他回不去了,隻得脫逃。過了一周,順哥又外出一次,買回許多其他品牌的胸罩和一本跟大辭典一樣厚的《世界百年胸罩概覽》。從此基本足不出戶。

r順哥曉得自己正在朝一個方向發展,也不阻止自己。終于有一天,順哥抽完一支煙,打開電腦,給大順服飾公司的郵箱發出了第一封郵件:

r大順公司:本人是貴公司秋收牌胸罩的老顧客,也是一個業餘胸罩研究者,對貴公司長期專注于胸罩産品的研發生産以及在市場上取得的驕人成績深表欽佩!出于關心,我想對你們提一點小小建議:在你們不斷推出針對時尚消費趨勢的新款時,也要兼顧新潮與傳統共存的消費現實。中國市場很複雜,新潮并不代表全部或多數,特别是胸罩這類産品;我的意思是,你們既要占領新潮的前沿陣地,也要穩住傳統市場,這樣才能既強又大。當然,穩住傳統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傳統的工藝、材質和款樣也應該不斷加以改良。我希望你們成為中國胸罩的領導品牌,當中國的“華納”或“侍女”,讓秋收品牌像“維多利亞的秘密”那樣具有“秋收的秘密”!我将持續關注貴公司,還會随時提出建議供你們參考。祝你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r你們的朋友:阿香

r順哥是認真的,但點下“發送”鍵時卻調皮地笑了。他起身拉上藍色布簾,走出密室,大呼:邱賴子,今天給老子搞點好吃的來!

r邱賴子出去一趟回來,順哥已候在餐桌邊,邱賴子忙着往桌上擺放酒菜,一邊介紹說這是鹵順風、這是燒泥鳅、這是陰米豬肚湯、這是爆炒腰花,都是您喜歡的,正要去篩酒,順哥嚴肅指出:以後不要這樣叫菜名——什麼順風不順風,老子名叫大順呢,豬耳朵就是豬耳朵;泥鳅的鳅跟你們葉總的秋字同音,改叫小鳝魚;陰米也不妥,柳成蔭就帶個蔭(陰)字,叫糯米不行嗎?另外,以後不要給老子上爆炒腰花,老子都是息影的人了,補腰腎有個屁用!傳出去讓人笑話!說罷,就去拿筷子。邱賴子見順哥嘴邊一直帶着笑,自己心裡也很舒坦,連忙篩滿一杯酒遞上,順哥接過酒杯,讓他也喝點,邱賴子便給自己篩半杯,舉起來敬順哥。

r順哥興緻很高,一連添了幾次酒。邱賴子趁機彙報:董事長,你曉得嗎,葉總、半文、馮捷、柳小姐、老刁、三美、秋芳、小美、葉春梅、别必才每天都打電話問您的情況呢?順哥仰起長目臉呷一口酒,微閉了眼睛嘶牙,回道:還用你說!邱賴子又說:還有,馮捷老想過來,說要陪您打乒乓,我沒敢請示您,所以沒答應。順哥倒是一笑:他行嗎?邱賴子便得了口風。

r但馮捷沒有馬上來。他在電話裡讓邱賴子轉告順哥,他去北京做“善後”工作去了,幾天後就回來跟順哥一決雌雄。順哥照舊忙自己的事。他給大順服飾公司一連發去幾份郵件,談到老款胸罩針腳不夠細密的問題,指出無縫胸罩的粘結處有些硬闆可能硌人,介紹如何用活性矽膠開發“給乳房放假”的隐形胸罩,還建議把公司名改為秋收胸罩(或内衣)公司,這樣更專業——隻有專業才能卓越!在順哥發出第四份郵件後,公司方面給他回了信,感謝她(他)的厚愛與關心,表示會及時解決她(他)提出的問題和采納她(他)的合理建議,還邀請她(他)方便時去公司做客,并告知了公司寫字樓的詳細地址,歡迎随時光臨。順哥朝着電腦嘿嘿地笑:這個就不必了,你家老闆辦公室的隔壁擺着本人的大班台呢!

r幾天後,大約因為順哥沒有“光臨”,對方發來郵件,告知本公司董事長葉秋收女士約她(他)當晚八點網上交流,同時提供了一個ICQ号和一個最新應用的QQ号,教她(他)如何加為“好友”。順哥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忽然感到在隐匿中以陌生口吻跟自己老婆寫字說話怪别扭的,可分明又激動不已。他暫時沒有回話,起身離座,開始在房間裡一歪一歪地踱步。

r這日,順哥早早地吃過晚餐,回到了密室。一會兒,邱賴子在外面叩門,順哥問幹什麼,邱賴子說:馮總要過來,在路上呢。順哥問他來搞什麼,邱賴子說:陪您打乒乓呀?順哥記起有這麼回事,卻說:讓他在樓下等着。

r時間到了七點五十三分,順哥開啟電腦辦了QQ号。可他仍是十分猶豫,除了改變夫妻關系的别扭,還有一種欺瞞的負疚。過去,他雖然沒少給秋收編故事,但那都是應急和應景的實用主義,跟現在不同。電腦上顯示的時間在一下一下地變化,他已看見秋收坐在家中(或公司辦公室)電腦前等待的樣子——她是一個誠信守諾而認真嚴格的人——她暫時還不焦急,靜靜地看着電腦,表情溫和,唇吻帶着歡喜的微笑呢!電腦上時間的數字在8點之後又變化了幾次,秋收開始凝起眉頭!他不能讓秋收的期待落空,心口撲通撲通地跳:那就交流吧——總比從前隐瞞偷情的故事容易得多!他生怕自己突然變卦似的,迅即出手按鍵,加入秋收的QQ——

r葉總您好!我是阿香。

r阿香您好!

r順哥說您不必用“您”的,秋收說那您也不要用“您”呀,順哥說好吧。然後,秋收感謝“她”過去對秋收胸罩的關心,邀請“她”擔任公司消費顧問。順哥說謝謝信任,但我有工作。秋收說是業餘顧問,也付勞酬的。順哥說業餘的可以,但付勞酬我就不當這個顧問。

r秋收發:從命。希望我們成為好朋友!

r順哥回:沒問題。阿香早拿你當朋友了!

r後來,秋收向“她”介紹秋收品牌的發展思路,“她”提議公司建立一個胸罩博覽館,秋收稱“她”真是知音,因為秋收胸罩博覽館再過兩天就裝修完畢。順哥說“她”可以把“她”收集的八十多款秋收牌胸罩寄給她們,秋收說太好了,并透露收集工作确有困難。順哥建議打廣告有償征集,這樣做也是品牌宣傳。秋收表示同意,但仍覺得怎麼也收不齊的,因為她老公開發的第一代“胸兜”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了,而且都在鄉下。順哥見秋收稱他老公,一時激動不已。秋收又說,公司将在二〇〇〇年“三八”婦女節搞一個二十五周年慶典,到時秋收胸罩博覽館也會正式揭幕。順哥贊道:這是改革開放的成果呢。秋收回:也不全是,我老公做“胸兜”時還是階級鬥争年代,那時隻有他一個人能走資本主義道路。

r順哥忽然想跟秋收聊聊她的老公,但猶豫一下,隻問:那你為什麼一直都做胸罩産品?秋收說:過去是為生存,現在為生活。順哥問:為生活是什麼意思?秋收說:生活除了生存還有作為人的許多感受。順哥問:為什麼不說是為了美化人民生活呢?秋收說:我是做企業的,隻能順應社會需要的價值創造自己的價值。

r順哥發:你老公做什麼?

r秋收回:這個……以後聊吧。

r做完阿香的工作,順哥從密室出來,興奮地招呼邱賴子:走,打乒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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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半文仍在為“三大項目”戰鬥。當初,他簽字同意出讓“三大項目”,沒有料到“工作組”竟然撇開他,單方行事,采取先剝離附庸公司再進行并購的方式,迅速将大順實業股份公司和“三大項目”僅僅作價九點六億人民币賣掉了!

r簡直豈有此理!大順實業(不含土地)即使剝離其他資産,其“三大項目”的投資建設到發生擠兌風波中止,實際總投資為十三點四五億,包括自有資金二點四五億、銀行貸款二點五億、上市融資二點二億、挪用信用社資金六點三億;現在隻賣出九點六億,減去應當償還的資金九點五億,還剩一千萬——也就是說大順實業投入的自有資金二點四五億變成了一千萬!還有申請公司上市的那些策劃公關支出呢?公司上市成功的效益呢?以及這次為應對擠兌風波調用的三點一億呢?

r誠然,大順實業所屬大順城市信用社違規攬儲造成了極其嚴重的不良後果,但這畢竟不是任意處置其财産的理由呀?“工作組”怎麼能以債額定價額賤賣他人财産?即使是罪犯,其正當民事權益也受法律保護呢!顯然,“工作組”這是拿着大順實業的過錯玩“擂肥”的把戲。但“擂肥”即敲詐勒索,是要判刑的!而且,“工作組”不是幫國家“擂肥”,大順實業及“三大項目”賣給了一個華裔澳大利亞商人!隻是媒體報道跟着起哄,将此人的這樁并購美化為一次經濟救急的義舉。據說此華裔澳商是一個煤老闆,是省長老婆的同鄉,是馬良臣“穿針引線”介紹給省發改委牛主任的。牛主任的兒子正在澳大利亞留學。但一切都是風影,那時沒有“網絡革命”或“人肉搜索”,隻能私下捕風捉影,特别容易誣蔑反坐。

r而對于H省,這一仗打得堪稱漂亮:先是及時抽調資金平息擠兌風波,接着迅速回收調用資金并讓一家上市公司起死回生。簡直是和了一把政治大牌!從此,省裡有了新經驗和新政績,市裡不僅保住了GDP,而且跟省領導在政治上保持一緻、在情感上建立了“華裔澳商”聯系。從此大家繼續開會,表示堅定不移地走改革開放之路!

r然而半文是一個天真的半吊子,以為這樣的政治是個屁,必須用真理之針紮破它的氣球。他開始向省政府寫申訴報告。

r報告呈上幾天後,半文被通知去省發改委見牛主任。牛主任的辦公桌上立一面小國旗。牛主任讓半文隔桌而坐,在國旗那邊朝着半文呵呵地笑:怎麼,大順實業拉了這麼大一趴臭屎,自己不揩屁股,“工作組”替你們揩,你們還要讨臭呀?半文一驚,知道報告已轉到“被告”手上,即刻回敬:主任不能這麼講,揩屁股可以,哪有拿刀子揩的?牛主任覺得拿揩屁股打比方很貼切,繼續笑道:就算是刀子吧,但這把刀子順便幫你們把痔瘡也割了。半文問:有這麼割痔瘡的呀?割的都是肉咧!牛主任像江湖郎中一樣大度地擺擺手:哪有割痔瘡不帶走肉的?不是給你們多賣了一千萬嗎?半文冷笑:這是吃了五六個億的肉吐出的骨頭渣子!牛主任不笑了:你這樣講也不稀奇——反正事情就這麼定。

r半文意識到牛主任的牛逼,卻沒有起身拂袖,他在想:是抓起桌上的國旗砸向牛逼?還是耐着性子問問書記省長有何意見?牛主任停頓一下,接着滿不在乎地說:行了,這事能這麼處理已經是最好結果了,沒有深究周大順已經放他一馬了,把三個沒有完工的廠子賣出去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們不要再把屎挑起來臭了!忽見半文眼裡冷森森的,略微一怔,左顧右盼地從桌上抽出一份文件,丢了過來:這是你們的申訴,書記省長的意見都在上面。半文拿起文件,看到了天頭左邊的書記批示:改革開放中的經營活動也要遵紀守法,穩定和發展很重要,同意省長意見。省長的批示在天頭右邊:大順實業違規攬儲引發擠兌風波的問題是嚴重的,“工作組”的工作是正确有效的,穩定與發展是壓倒一切的,原大順實業的管理者要吸取教訓,不得繼續糾纏,請書記閱示。半文還盯着文件,牛主任問:知道了吧?

r知道個屁!半文心裡罵道。

r半文決定走司法路線。他不是不知道司法跟黨政的暧昧關系,但他就是半文,覺得那些紙面上的說法分明是正确的——既然正确,怎麼可能被抛棄得一幹二淨?離開牛主任辦公室後,他隻用一個小時就将申訴報告改成了起訴書。

r半文來到江城市人民法院行政審判庭,接待他的大約是一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眼眸還很清亮;年輕人看過起訴書,當即給他打收據,表示法院會依法立案審理,讓他不急,回去等候通知。半文從這個年輕法官的眼神和态度上看到了法律的簡明和規範,僅此一端便感到一種雲開霧散的舒爽。走出法院時,他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大樓上的國徽,那齒輪、麥穗和星星都好好的!

r可是,半文接到通知再去法院,法院換了一個黑眼圈的老法官跟他談話。所以要談,因為此案無法立案;所以無法立案,因為“工作組”不能作為訴訟主體。半文問:“工作組”是省政府設立的呀?黑眼圈說:其實無所謂設立,就是一個臨時應急班子,幾個工作人員在一起辦事而已。半文說:那我就告省政府呀!黑眼圈一笑:你怎麼告省政府?省政府什麼時候處理過大順實業的事?半文一時語塞,即刻便央求:您能不能指點我拿誰做主體?黑眼圈垂下黑眼皮搖搖頭,隻說:依我之見,你還是去找“工作組”,态度誠懇一點,好話多說一點,求人的事嘛!半文倒急了:不,我要告狀!黑眼圈沉默,過了一會兒,不無關切地跟他協商:你覺得這個狀能告出什麼結果?不說告不告得赢,就是立案審理也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馬月;再說,做企業的,何必跟政府較勁?半文堅決地說:我必須走法律程序!

r這樣,半文就跟法院為申請立案和不予立案的問題,陷入了曠日持久的糾纏與反糾纏的鬥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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