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城
時間:2024-11-07 09:07:55
一一九九〇年的春天,春雨貴如油的陝北,也像江南一樣,總是煙雨朦胧,細雨霏霏。那些陰雨綿綿的日子,我漂浮在小城裡,踯躅在小城的街頭。雨大了,我就躲在房檐下避一避。有時,我會走進書店看書。更多的時候,我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漫步徘徊,在細雨中平複自己不安的心緒。我的内心是虛空的,也是苦澀的。我把小城當作了理想的聖地,可小城裡沒有我的一點份額。我不向往大都市燈紅酒綠的生活,也不喜歡大漠城,這一度時期,唯獨對小城情有獨鐘。小城,石山梁上的小城,石闆街,石窯洞,石圍牆,所有的建築,都是由石頭造就的,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石頭城。正月十五剛過,我就進城了,尋找在小城裡工作的機會。我又住在了武開明的單位上。武開明的辦公室有一盤大炕,極少有人睡在這盤炕上。武開明和我算得上忘年之交,住在他辦公室裡,我并不感到拘謹。他對我的前途非常關注,也經常為我出謀劃策。有一天,我去趙孔家裡拜訪趙孔。趙孔召集我參加過幾次文學創作會議,我們的交往密切起來。我走進趙孔的家院時,趙孔正在院子裡壘一堵小牆。他停下了手中的營生,讓進家裡坐。我說我幫你搬石塊吧。我和趙孔一邊做營生一邊閑聊。趙孔很随便地說:“縣武裝部想用一個能寫文章的人,當宣傳幹事。”趙孔看起來是随便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其實是有想法的。後來,我才知道,武裝部要選調一名有創作能力的人,當宣傳幹事。文化館的一名中年創作幹部,獲得這個消息後,開始四處活動,準備調到縣武裝部當宣傳幹事。趙孔的消息,也是來源于這個中年創作幹部。所以,趙孔隻給我透露了消息,卻沒有進一步提出建議。一句話,就是一次機遇。我回到武開明的單位上,武開明正蹲在院子裡吸旱煙鍋。他雖是幹部,卻愛抽老旱煙。我向武開明說了武裝部用人的消息。武開明拍了一下大腿,說道:“太好了,這個事大有希望。”武開明做事愛誇張,我們都叫他武瘋子,他從來不介意,反倒以此為榮。武開明站起來說:“武裝部的軍事科長是我的外甥。隻要他能幫上忙,肯定幫。這個人有能力,會辦事,領導也很信任他。”武開明說罷,就回到辦公室,給他的外甥打電話。武開明在電話中說:“這個人太有才了,是個百年不遇的人才。常敬斌副縣長對這個人的評價很高。你們武裝部能用上這樣的人,等于給你們臉上貼了金。”武開明對他的外甥說了許多言過其實的話。最後,我聽到他的外甥說:“舅舅,不多說了。你說的事,我辦就行了。”當天下午,我就去武裝部的家屬院,拜見了軍事科長。軍事科長是個中年人,看上去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幹練氣勢。他給我出主意道:“隻要常敬斌向部長說上一句話,這事就成了。常敬斌是分管武裝工作的副縣長。部長初來乍到,他正想和縣上的領導往好搞關系,武裝部用上縣領導推薦的人,這關系自然就接上頭了。”我聽從了軍事科長的建議,去找常敬斌。其時,我和常敬斌還不太熟悉,他隻知道我是一個愛好文學的年輕人。可是,常敬斌在辦公室熱情地接待了我,也痛快地答應向縣武裝部推薦我當宣傳幹事。第三天,我又去武裝部家屬院找軍事科長。我不敢在武裝部機關貿然出現,害怕把我要來武裝部工作的消息傳出去,造成不良後果。軍事科長對我說:“我向部長推薦了你,也說了常敬斌對你是很賞識的,部長說他可以見見你。不知道是不是常敬斌向部長推薦了你。不管怎麼樣,部長想見你,說明部長對你是很重視的。你明天就去拜見拜見部長。”記得,那是一個飄灑着雨絲的早晨,我從後街出發,向前街走去。我走得很慢,心裡忐忑不安,有幾陣子感到氣都出不上來了。後街上有一間老式房子,是原來的新華書店,我上中學的時候,常常到這個書店買書看書。現在,新華書店搬在了前街,這間老房子還在賣書,是新華書店的分店。這幾年,我沒有進過小書店。我為了緩解緊張的心情,走進了書店,轉了一圈,瞅瞅書架上的書。我在書店待了幾分鐘,就出來了。我害怕前街尾端拐角的那座大院,不過,我必須面對那座大院。幾裡路的小街,我走了四十來分鐘。我走進武裝部大院,覺得這座院子氣派極了。其實院子極簡單,沒有花草林木,也沒有藝術方面的建築,僅僅是寬大而已。我敲門進了部長辦公室。部長是個小個子的中年人,說話時不停地眨眼。他的話不多,簡單地說了幾句客套的話,然後鄭重地說:“你既然來了,今天就對你進行一次筆試吧。”對我一人進行筆試,說明他們已經在考慮雇用我了。這麼快?我甚至有些不相信。我的心跳加速了。部長很快把我引進了會議室。進了會議室,部長說:“我今天給你出的題目是:在回鄉的日子裡。”對我來說,這是一篇太好寫的文章。在回鄉的日子裡,我有苦悶,有憂傷,也有期望。我忘不了那一個個愁腸百結的白天夜晚,也忘不了那刀子般的冰冷的目光。我把我在家鄉受苦的心情,淋漓盡緻地抒寫出來了。我一口氣寫完了四千多字的文章。這篇筆試作文打動了部長。當天下午,武裝部召開黨委會議,研究決定招聘我當宣傳幹事。我終于在小城裡有了安身之地。二武裝部是比較清閑的單位,除了征兵和年度民兵訓練,再沒有什麼硬性行政業務,上班是松散自由的。部長和政委都喜歡打麻将,上班時間,部長和政委辦公室往往會有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我是個單身漢,哪裡缺打麻将的人,哪裡就叫我。我沒有選擇,隻能随波逐流。下班了,除了住在辦公室裡的部長和值班人員,武裝部寬敞的大院子裡再少有人走動。武裝部大院總是空蕩蕩的。小城裡沒有親人,又不善廣交朋友,不願吃喝玩樂,自然,不管走到哪裡,我都是形單影隻。春天,晝長夜短,吃過晚飯,太陽還高高地挂在西天上。我耐不住寂寞,常常走出武裝部大院,走上街道。那年春天,幾乎每天的晚飯後或者是早晨,我都會出去散步。影劇院門前的街道是小城裡最寬闊的街道,每天下午,耐不住寂寞的人都會向這裡聚攏,尋找熟人叙話湊熱鬧,談論着自己一天來的見識和小道大道消息。小城裡的新聞往往是從這裡發布出去傳播開來的。那些年輕人,常常會大聲說笑,插科打诨,甚至追趕着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這裡是小城裡最熱鬧的地方。我路過影劇院門前的街道,很少停下來,遇到熟人,僅僅會打一聲招呼。我從街道上慢悠悠地走過,然後拐進城東的小街,走進體育場。體育場是小城裡最大的平整場地,體育場東南面由城牆圍攏起來,城牆下邊是陡立的石坡,石坡的盡頭便是黃河。城牆建築在陡坡上,所以有一段城牆比體育場的地面還低,體育場邊上成了緩坡,城牆稍稍高出了根部的地面,人們能很容易地登上城牆。在城牆上,我會眺望河對面的山崖和村落。距離太遠,看不到人影,隻能看清荒涼、蒼茫的山色。晉陝大峽谷,是純色的大峽谷。有時,我會去城西的環城馬路上散步。去城西的環城馬路上散步,也會路過影劇院,在影劇院側牆邊拐過去。那時車輛不多,我會悠悠地走在馬路上,俯瞰山下的佳平縣第二中學。這所學校,是我的母校。走進母校的沖動,時時在我的心中泛起,可是,在這座小城生活的時間裡,我一次都沒有走進校園。校園已是物是人非,那些同窗共讀的同學,各奔東西,那些上過課的老師,也大都離開了校園,我還回去幹什麼?我曾想在夜深人靜時回到母校,獨自流連,回想學生時代的往事,可是,這個能實現的夙願,我終究沒有付諸行動。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坐在東城牆上,望着黃河那邊從群山中升起的太陽。太陽冉冉升起時,尾部跟随着雲彩,雲彩似乎要往住拽太陽,而太陽卻在強烈地擺脫雲彩。終于,太陽躍出了雲彩,清晰地呈現在天幕上。我突發奇想:太陽是男子漢,雲彩是女人,雲彩女人不想讓太陽男子漢出走,往住罩太陽男子漢。太陽男子漢卻不顧雲彩女人的阻擋糾纏,強力地甩開雲彩女人,雄壯地挺立在天空,高高在上,獻出自己的光和熱。太陽男人成功了,雲彩女人卻銷聲匿迹。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我回過了頭。笑聲戛然而止。兩個年輕的女子,從城牆那邊走過來了。個子高一點的女子戴着眼鏡,我沒有見過,中等身高的女子我卻見過無數次了。她是我的校友。在二中上學時,她比我低一年級。她打扮入時,長着一張娃娃臉。她算不上校花,但卻是學生們注目的對象。我沒有見她在學生竈上吃過飯,她的家在城裡,是跑竈生,應該是幹部子女。将近十年時間過去了,邂逅相遇,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不過,我們沒有對過話,不曉得她姓甚名誰,在什麼地方供職。我坐在城牆正中間,影響了她們的正常行走,我立即站起來,讓開了路。她們從我身邊走過去了,目不斜視,好像不存在我這個人似的。其實,我看出她們目不斜視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她們走在城牆的轉彎處,就坐下了,面對着黃河,高一聲低一聲地說着話。中等個女子還不時撿起城牆上的石子,向下邊抛擲。過了一會兒,她們站起來,朝我這邊走來。那邊的城牆高起來了,是下不去的。她們說說笑笑,快走在我身邊時,跳下了城牆。我望着兩位女子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泛起了怅然若失的情緒,也可說是孤獨的情緒。讓我沒有料到的是,第二天,我就走進了兩位女子的領地。第二天早晨起床後,我又出去散步。在武裝部工作,不用按時上下班,我出去了,想什麼時間回來就什麼時間回來。我走出武裝部大院,覺得右大腿疼痛發麻,行走起來,不靈便了。最近這大腿時不時地發麻發疼,有些人認為針灸療效好,建議我去針灸一個療程,可我一直沒有去過醫院。我臨時決定去醫院理療一下。我拐過小巷,向下走去,進了小街尾的縣醫院。我在收費室窗口挂了号,然後進了理療室。我走進理療室,不由得愣住了。理療室的兩位女大夫,正是我昨天在城牆上見過的那兩位女子。剛上班,理療室沒有病人,兩位女大夫正在收拾理療床。兩位女大夫看到我,也有些詫異,或許,她們認為我是有意來找她倆套近乎的。中等個女大夫問:“你理療嗎?”我說:“是的。我把手中的挂号單放在桌子上。”中等個女大夫問:“理療幾個療程?”我問:“一個療程是幾天?”“七天。”我說:“那就七天吧。”中等個女大夫說:“上理療床。”我遲疑地問:“不是先交費?”中等個女大夫笑着說:“擡頭不見低頭見,我們還怕你跑了?”她這一句話,把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她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美好的。我躺在理療床上,任女大夫将細針紮在我的腿上。通過她們之間的對話,我知道中等個女大夫叫田茵,高個子女大夫叫陳月芳。去了幾次理療室,我就和兩位女大夫熟了。我發現,田茵總是表現出随心所欲的樣子,想和患者說什麼就說什麼,不想說,就黑着臉。陳月芳卻對患者的态度很平和,偶爾也和我搭讪幾句。我總以為田茵和陳月芳相跟着在城牆上溜達,是一對密友,可是随着我們的交往的深入,我才發現這一對密友貌合神離。我在理療室紮了六次針,腿疼明顯減輕了。第七次紮針的時間,是星期天,可理療室不上班。第七次紮完針,一個療程就完了。可是隔一天再紮最後一針,恐怕沒什麼療效。我覺得這最後一針就不紮了。于是我向田茵說了自己的想法。田茵說:“行。給你節約二毛錢。”田茵說着,就笑了。我說:“二毛錢,夠買一本書。”田茵問:“你有好多書吧?”我笑着說:“不算太多,不過夠你看一兩年。”田茵說:“好,以後我會向你借書的。”我又笑着說:“保證供應。”這一段簡單的對話,都是在為我們以後的交往打基礎。陳月芳讪讪地發笑,又流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三小城的正街是筆直的,街道兩邊,都是面向街道的石窯洞。這正街的長度不過一公裡。随着小城規模的擴大,街道也在擴大,正街前後都延伸了,但是延伸的部分都是彎曲的,南端盡頭是斷頭坡,無法再延伸街道,隻能呈丁字形擴展,向西延伸的街道又拐了彎,連接着最繁華的地段影劇院。向東的街道是小街,直通體育場。丁字街的丁端,曾經是小城最熱鬧的地方,現在隻聚集着一些老年人,他們往往在叙述着小城的今朝往昔。我照舊走進了體育場。星期天的體育場,人影多了起來,有打籃球的,有打羽毛球的,還有一幫子女人,在跟着音樂節奏跳健美舞。我走在體育場的東邊,忽然看到了那兩個女大夫。她們正在打羽毛球。她倆也看到了我,停止了揮拍。田茵朝我擺了擺羽毛球拍,示意我來打羽毛球。我搖了搖手,表示不打羽毛球。不過,我走在了她們跟前。田茵說:“你好像很迷戀這個體育場?”我說:“消遣呗。你們也常來這裡活動?”田茵說:“有時間的話,也願意出來走走。”陳月芳不說話,隻是笑嘻嘻的,笑的内涵很豐富,像無奈地笑,也像譏笑,更像用嬉笑來隐藏什麼秘密。我感覺到,陳月芳是個非常精緻的女人。四星期天,我和司機、政工科長與部長在一起打麻将,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部長赢了幾百塊錢。我們三人都輸了。部長高興了,大聲說道:“我請客。”我們與部長打麻将,都不會有意輸錢。隻是有時部長輸了,就會偷換一下牌,有時大家看見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部長是武裝部的一把手,他不高興,大家想高興都高興不起來;他高興了,大家自然就高興了。部長一高興,就請客。大家都說部長這客應該請。其實,大家都清楚,部長請客,往往是司機結賬,最終這錢肯定不是部長自掏腰包。我們三人随着部長一起進了街道邊的小餐館。這家餐館離醫院近,離武裝部也不遠。小餐館沒有包房,隻有幾張桌子。我們四人坐下後,部長開始點菜。部長點了四道涼菜,說:“大熱天的,咱們喝啤酒吧。”大家都說行。酒菜上桌,每人喝了一杯啤酒後,部長首先開始劃拳。部長是個樂天派,愛玩,喝酒也要劃拳。我不勝酒力,玩了兩圈,喝了幾杯啤酒,頭腦就暈乎乎的。我給部長打了一聲招呼,示意出去小便去,然後出了小餐館。其實,我不想喝酒了,想出去躲一躲。小餐館的對面是醫院家屬院的大門。大門邊站着田茵和陳月芳。我走過去,首先問:“你們又散步去?”田茵說:“跳舞去。你去不去?”陳月芳對田茵說:“人家在餐館裡喝酒呀。”隻要她們邀請我,不管做什麼,我都是願意的。我說:“我正不想喝酒了。隻是我不會跳舞。”小城裡正時興跳交誼舞,我去過幾次舞廳,不會跳舞,也找不到熟悉的舞伴,所以我沒有學着跳過一回舞。田茵說:“挺好學的。”我望望身後的餐館,然後說:“行。”我穿過馬路,又回到餐館裡,向部長說道:“我喝不成酒了,先走了。”司機笑嘻嘻地說:“是去約會吧?”司機大概看見了我和田茵說話的過程。部長痛快地說:“凱盈能約會就是好事呀,凱盈這年齡也不小了。”我出了小餐館,走在田茵和陳月芳身邊。田茵笑笑,說:“跳舞還要向領導請假?”我也笑着說:“當然了。”陳月芳也笑了,說:“跟上領導,才能進步。”我們三人說說笑笑,向舞廳走去。天色漸漸暗了,路燈亮起來。走到舞廳門前售票的桌子邊,我掏錢買票。田茵說:“今天這票得我買。”我說:“我是男的,自然得由我掏錢。”陳月芳說:“想掏錢,以後有的是機會。”田茵執意要付錢,我也不好再争執了。我們買過票,就進了舞廳。舞廳剛開門,人不算太少,但沒有幾對舞伴進場跳舞,大都坐在邊上的凳子上,所以熱烈歡快的氣氛還沒有營造起來。田茵是很大方的,她說:“趁人少,我教你跳幾曲。”我和田茵按跳舞的姿勢,相互摟擁着跳起舞來,自然,因為我不會跳舞,這舞跳得很别扭。我和田茵跳了兩曲舞,就不想跳了。不會跳舞,在衆目睽睽之下,是在做丢人敗興的事情。我坐下後,田茵和陳月芳兩人跳起了舞。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天天和田茵、陳月芳不約而同地去了舞廳。漸漸地,我對跳舞産生了濃厚的興趣。由跳舞作為紐帶,我與田茵和陳月芳的聯系越來越緊密,交往越來越頻繁。田茵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經常幫助我抄謄稿件。隻要我讓她抄謄稿件,她再忙,都一口答應了。她好像覺得能為我抄謄稿子,也是一種榮耀。五我在縣武裝部僅僅工作了半年的時間,就遭遇了出局的困境。那年,全縣大規模清退計劃外用工。所謂的計劃外用工,就是機關的臨時工。我是一個農民,能進縣級機關當宣傳幹事,當時是一件轟動的事情。因此,我自然上了被清退的名單。這次運動的開始,部長還不以為然,對我說:“沒事,你就放心工作吧。”八一建軍節,武裝部邀請縣上的領導過八一建軍節:“白天打靶,晚上看文藝演出比賽節目。”縣上的領導打靶時,我負責攝影,為縣上的領導拍攝了方方面面的照片。晚上,我坐在評委席上,給參加文藝比賽演出的節目打分。縣委副書記陳玉智就坐在我身後的領導席上。白天他看到我是武裝部的攝影工作者,所以晚上他自然也就認識我了。他在我身後不停地發表着自己的意見。幾天後,負責清退工作的勞動人事局的副局長來到武裝部,向武裝部攤牌:“這是今年全縣的重點工作,希望王部長配合我們的工作,清退馮凱盈。”部長說:“我們縣武裝部的宣傳報道工作搞不上去,多次受到過軍分區首長的批評,我們才破格招聘了一名宣傳幹事,所以這個人不能清退。”那時縣武裝部成了地方的部門,但事實上是地區軍分區在安排布置工作任務,屬于軍地雙重領導的部門。部長畢竟是縣級領導,副局長不敢硬碰硬地說服部長改變主意,所以就向主管清退工作的陳玉智彙報說:“武裝部的馮凱盈不清退,我們的清退工作就搞不下去。”陳玉智是個有背景的人,雖是副職,可影響力不亞于縣委書記。他哪能容忍别人在他主管的工作領域耍橫,所以擲地有聲地說:“這個人一定要清退。”副局長把陳玉智的指示傳達給了部長,部長這才覺得不妙,對我說:“我頂不住了,你盡快去找陳玉智溝通溝通。”六我和陳玉智并不熟悉,我試着去請常敬斌出面疏通一下。星期天,我到了縣政府的家屬院,敲響了常敬斌家的大門。大門開了,大門口出現了一個女孩。這女孩大約二十歲的樣子,臉蛋白嫩光潔,大眼睛黑瑩瑩亮晶晶的,嘴唇紅潤性感,楚楚動人,漂亮極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愣住了。女孩問:“你找誰?”我慌忙答道:“我找常縣長。”女孩說:“我爸不在。”原來,這是常敬斌的女兒。我問:“你媽媽呢?”我來過常敬斌家幾次,自然也認識常敬斌的妻子。常敬斌的妻子待人熱情健談,也喜歡替人分憂解愁。女孩說:“剛出去,可能很快就回來了。你進來坐吧。”我猶豫了一下,走進了大門。我進了常敬斌家的窯洞客廳兼卧室,女孩客氣地讓我坐下。我畢恭畢敬地坐下了,如同我第一次到常家常敬斌讓我坐下一樣。我問:“我來過你們家幾次了,怎麼沒有見到你?”女孩說:“我在省城讀書。”我又問:“上大學?”女孩不好意思地說:“是專科學校。”我又問:“甚時間畢業?”女孩說:“今年畢業了,等待分配工作。你找我爸有事嗎?”我說:“有點事。”女孩說:“我前天回來就沒有見到我爸,聽我媽說,我爸得過十來天時間才回來。”我一驚,問:“他去哪裡了?”女孩說:“好像是出差去了。你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馮凱盈。”女孩驚訝地說:“你就叫馮凱盈?我爸和我媽都說過你。他們說你很有才氣。”我忙說:“沒甚沒甚。”女孩笑着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發覺你像我爸說的馮凱盈。”我也笑了,說:“名字能和人對上号,說明我就是我了。”女孩說:“你說話真有意思。”常敬斌的妻子沒有回來,我不好意思久留,就起身告辭了。女孩送我出了大門,并告訴我她叫常甯,還邀請我經常到她們家來玩。我回到武裝部大院時,部長一個人正在院子裡散步。我叫了一聲:“部長。”部長應了一聲,問:“你沒有見過陳玉智吧?”我說:“沒有。”部長說:“我聽說,陳玉智明天到大漠開會去。你抓緊時間和他見一面。”七站在大漠的街頭,我想起了周老師。這個我頂禮膜拜的女人,我有幾年沒見了。她還好嗎?她過得幸福嗎?我遏制不住自己的沖動,步履匆匆地走到了教研室下邊的街道上。我在街道上徘徊了一陣子後,最後選擇了離開。天色暗了,我才向賓館走去。我從部長口裡獲得陳玉智在地區賓館開會的消息,就專門坐車來到了大漠。我覺得,在大漠和陳玉智談話的效果,應該比在佳平縣的效果好。在佳平縣,找他的人太多,他對我的拜訪可能心不在焉,很可能沒有心思聽我的叙述。在大漠,找他的人少,就更容易接近他,更容易和他溝通。我找到了陳玉智所在賓館的住房,可是陳玉智不在房間。我就在走廊上來回走動,耐心地等待陳玉智。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陳玉智才回來了。他看到我,客氣地說了一聲你來了。我們走進客房時,陳玉智又随便和我說了幾句客套話。我坐下後,陳玉智問:“你在武裝部工作,你的愛人在哪裡工作?”我說:“我還沒有結婚。”陳玉智看了我一眼,說:“看起來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怎麼不結婚?”我長歎了一聲,說:“這婚不能結呀。我如今是政府看不起的人。我結婚了,我的妻子也成了政府看不起的人。我們有了孩子,孩子也會成為政府看不起的人。你說這婚我能結嗎?所有的氣讓我一個人受就行了,不能再讓老婆孩子跟着我受氣。不讓老婆孩子跟着我受氣的最好辦法,就是不結婚。”陳玉智不滿地說:“誰看不起你了?誰讓你受氣了?你發這種牢騷?認識你的這幾天,我沒有對你說過一句輕視的話。在縣上,你們武裝部算大機關,你這個大機關的幹部,說話要講分寸。”我激憤地說:“我算甚幹部!我是個臨時工。我愛好文學,我寫了好多文學作品,也在報刊上發表了不少作品。武裝部的宣傳報道工作搞不上去,就招聘我當宣傳幹事。可是在武裝部上班才半年的時間,縣上就要把我清退出去。陳書記,你說這算不算看不起我?”陳玉智驚訝地說:“你就是馮凱盈?我還不知道你就是馮凱盈。”我說:“謝謝陳書記記得我的名字。”我順手把随身帶的幾本刊有我的文章的雜志遞給了過去。陳玉智接住雜志,翻了翻,說:“清退計劃外用工,是全地區的一項工作,我們縣上在照章執行。不存在看起誰看不起誰的問題。”我說:“我們農民子女,連當一個臨時工的權利都沒有,你陳書記說是不是政府看不起農民?要是我是幹部子女,還會當臨時工嗎?我願意當臨時工嗎?我不想當正式工嗎?當了正式工,還會被清退嗎?”陳玉智一怔,問:“你真的不是幹部子女?”我說:“我們家庭是農民家庭,我們的親戚中也沒有一個當幹部的。隻有我一人進了公家的門,也隻不過是一個臨時工。這臨時工還真當不成了。”陳玉智輕輕拍了一下沙發,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勞動局的人說,不清退馮凱盈,清退計劃外用工的工作就搞不下去。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有後台的人。我還專門想動動有後台的人。誤會了。這樣吧,你回去後,不要再在公共場合露面了,避避風頭。我不追究,就沒事了。年底,清退工作就結束了。我想,盡快把你的戶口問題解決了,然後把你轉成正式工,你就不用再擔心被清退了。我們不使用你這樣的人才,使用誰?我們不給你這樣有上進心的年輕人,創造一個良好的工作學習環境,再給誰創造?”我隐隐感到,隻要我找領導談明自己的情況,領導就不會強行将我清退出局。可我沒有想到,陳玉智會表态解決我的戶口問題,工作問題。真是意外的收獲。一次意外的收獲,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迹。八聽到父親的聲音,我正坐在辦公室看書。父親問:“這裡有沒有個馮凱盈?”眼見為實。父親隻聽說我在武裝部工作,還沒親眼看到我在武裝部工作的狀況,所以問有沒有個馮凱盈,不是問馮凱盈住在哪裡。聽到父親的聲音,我急忙站起,跑過去拉開門一撲出去了。部長的妻子手一揚,說:“那不是。”我叫了聲:“大。”部長的妻子有些驚訝,問道:“這是你父親?”我說:“是的。”部長的妻子問:“那他還問有沒有個馮凱盈?”我笑哈哈地說:“他不确定的事,從來不說。”部長的妻子也笑着問:“他沒有确定你在武裝部工作嗎?”我說:“沒見過。”我朝部長的妻子笑了笑,扶了下父親,向辦公室走去。父親進了門,巡視了一遍窯洞辦公室,說道:“你能在這麼大的地方工作,我就放心了。”父親說着,長舒了一口氣。父親坐在硬沙發上,我問:“你怎麼找上武裝部的?”父親說:“鼻子底下長着口呀。”父親和我對話,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這樣的話,也是父親第一次說。看來,他的心情不錯。我的心情也不錯。剛剛經曆過清退的事件,我感到我的工作終于穩定了。我問:“大,你餓不餓?我給你搞點吃的。”父親說:“不餓。我曉得你在這裡不做飯,下車後到食堂買了一碗面,将吃過。”我說:“你熬累了,上床躺一會兒吧。”父親說:“行吧,先歇一歇。這天都不早了,今天是趕不成廟會了。”我這才明白,父親除了看我,還要去趕雲霧山的廟會。農曆八月十五,雲霧山遇廟會。今天是八月十四日,明天是正會日子。我在戲校工作期間,父親到戲校來過一次,也是在遇雲霧山廟會期間來的。我扶着父親,到了書櫃後的床上。父親上了床,不一會兒就睡着了。我怕影響父親休息,輕輕地出去了。武裝部大院靜悄悄的。雲霧山辦廟會,在縣上是大事,所以若遇廟會,縣上的機關就不正常上班了,趕會的,執行公務的,都向雲霧山湧去。我一人在政工科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就鎖上門,出了武裝部大院,向街道走去。街道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熙熙攘攘的。雲霧山道觀是西北地區最大的道觀,廟會期間,西北各地的香客信士遠道而來,上香上布施朝拜。小城自然也就熱鬧起來了。八月十五日是小會。四月初八遇大會,小城更是交通擁堵,人滿為患。下午,我回到武裝部,看到父親正蹲坐在我辦公室門前的台階上,吸着旱煙,他身邊站着部長的妻子。部長的女兒剛從他們縣上轉學到了小城,部長的妻子也來了,他們一家三口就住在部長辦公室。部長的妻子對我說:“我給宋師說了,你爸來了,讓他把飯做上。估計快做好了。”宋師是我們武裝部的做飯師傅,原來隻給我和部長做飯,現在部長家屬來了,宋師隻給我和他兩人做飯。我說:“謝謝。我還想我和我大一起到街上的食堂去吃飯呢。”部長的妻子說:“宋師做的飯也不比街上的飯館差。”部長的妻子是個忠厚的婦女,沒有官太太的架子,武裝部的幹部職工都能和她說上話。第二天,我和父親坐上武裝部的小車,到了雲霧山山下。雲霧山下,到處都是帳篷食堂和露天賣貨攤點。父親沿着賣貨的攤點往過走,細細地尋找能賺錢的貨物。我跟在父親身後。在一個賣細繩子的攤點前,父親站住了。父親問:“這繩子咋賣?”攤主是個中年人。攤主看了一眼父親,似乎覺得父親不是個有購買能力的人,淡淡地說:“一根五塊錢。”父親又問:“一根兩塊錢賣不賣?”攤主突然不耐煩地一揮手,說:“走走走。買一根繩子還用得着你這麼砍價。”父親質問道:“你怎麼曉得我買一根繩子?”攤主一瞪眼,喊道:“你這老東西,向誰吼叫哩?!”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有人對我父親如此無禮。大漠人常說:“你把我打了,要是把我哥哥我父親打了,我就不讓你。”要是真的有人把他的父兄打了,他又說:“你是把我們家的人打了,要是把我打了,我不要你的小命才怪哩。”這是妥協的無奈的硬話。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草包的語言。今天,對我來說,要是他對我說幾句過分的話,我就讓了,可是他當着我的面污辱我的父親,我忍無可忍。我一拳打過去了,打在了攤主的臉面上。攤主一個踉跄,退了幾步。我順手抄起了一個啤酒瓶子,準備應對攤主的反撲。攤主站穩後,不服氣地向我走來,我也向攤主走去。父親急忙推住了我。攤主看到我手中的啤酒瓶,大概意識到今天是遇到了亡命徒,站住了。這時,有幾人已經圍過來了。一個警察也走過來了。這個警察是縣公安局的刑警。叫馬慶達,我認識。我說:“慶達,這個人欺侮我父親。”馬慶達走在攤主跟前,質問道:“怎麼回事?”攤主氣咻咻地指着我說:“他打了我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