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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城

時間:2024-11-07 09:07:55

一九九〇年的春天,春雨貴如油的陝北,也像江南一樣,總是煙雨朦胧,細雨霏霏。

那些陰雨綿綿的日子,我漂浮在小城裡,踯躅在小城的街頭。雨大了,我就躲在房檐下避一避。有時,我會走進書店看書。更多的時候,我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漫步徘徊,在細雨中平複自己不安的心緒。我的内心是虛空的,也是苦澀的。我把小城當作了理想的聖地,可小城裡沒有我的一點份額。

我不向往大都市燈紅酒綠的生活,也不喜歡大漠城,這一度時期,唯獨對小城情有獨鐘。

小城,石山梁上的小城,石闆街,石窯洞,石圍牆,所有的建築,都是由石頭造就的,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石頭城。

正月十五剛過,我就進城了,尋找在小城裡工作的機會。

我又住在了武開明的單位上。武開明的辦公室有一盤大炕,極少有人睡在這盤炕上。武開明和我算得上忘年之交,住在他辦公室裡,我并不感到拘謹。他對我的前途非常關注,也經常為我出謀劃策。

有一天,我去趙孔家裡拜訪趙孔。趙孔召集我參加過幾次文學創作會議,我們的交往密切起來。

我走進趙孔的家院時,趙孔正在院子裡壘一堵小牆。他停下了手中的營生,讓進家裡坐。我說我幫你搬石塊吧。

我和趙孔一邊做營生一邊閑聊。

趙孔很随便地說:“縣武裝部想用一個能寫文章的人,當宣傳幹事。”

趙孔看起來是随便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其實是有想法的。後來,我才知道,武裝部要選調一名有創作能力的人,當宣傳幹事。文化館的一名中年創作幹部,獲得這個消息後,開始四處活動,準備調到縣武裝部當宣傳幹事。趙孔的消息,也是來源于這個中年創作幹部。所以,趙孔隻給我透露了消息,卻沒有進一步提出建議。

一句話,就是一次機遇。

我回到武開明的單位上,武開明正蹲在院子裡吸旱煙鍋。他雖是幹部,卻愛抽老旱煙。

我向武開明說了武裝部用人的消息。

武開明拍了一下大腿,說道:“太好了,這個事大有希望。”

武開明做事愛誇張,我們都叫他武瘋子,他從來不介意,反倒以此為榮。

武開明站起來說:“武裝部的軍事科長是我的外甥。隻要他能幫上忙,肯定幫。這個人有能力,會辦事,領導也很信任他。”

武開明說罷,就回到辦公室,給他的外甥打電話。武開明在電話中說:

“這個人太有才了,是個百年不遇的人才。常敬斌副縣長對這個人的評價很高。你們武裝部能用上這樣的人,等于給你們臉上貼了金。”

武開明對他的外甥說了許多言過其實的話。最後,我聽到他的外甥說:

“舅舅,不多說了。你說的事,我辦就行了。”

當天下午,我就去武裝部的家屬院,拜見了軍事科長。

軍事科長是個中年人,看上去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幹練氣勢。他給我出主意道:“隻要常敬斌向部長說上一句話,這事就成了。常敬斌是分管武裝工作的副縣長。部長初來乍到,他正想和縣上的領導往好搞關系,武裝部用上縣領導推薦的人,這關系自然就接上頭了。”

我聽從了軍事科長的建議,去找常敬斌。其時,我和常敬斌還不太熟悉,他隻知道我是一個愛好文學的年輕人。可是,常敬斌在辦公室熱情地接待了我,也痛快地答應向縣武裝部推薦我當宣傳幹事。

第三天,我又去武裝部家屬院找軍事科長。我不敢在武裝部機關貿然出現,害怕把我要來武裝部工作的消息傳出去,造成不良後果。

軍事科長對我說:“我向部長推薦了你,也說了常敬斌對你是很賞識的,部長說他可以見見你。不知道是不是常敬斌向部長推薦了你。不管怎麼樣,部長想見你,說明部長對你是很重視的。你明天就去拜見拜見部長。”

記得,那是一個飄灑着雨絲的早晨,我從後街出發,向前街走去。我走得很慢,心裡忐忑不安,有幾陣子感到氣都出不上來了。後街上有一間老式房子,是原來的新華書店,我上中學的時候,常常到這個書店買書看書。現在,新華書店搬在了前街,這間老房子還在賣書,是新華書店的分店。這幾年,我沒有進過小書店。我為了緩解緊張的心情,走進了書店,轉了一圈,瞅瞅書架上的書。我在書店待了幾分鐘,就出來了。我害怕前街尾端拐角的那座大院,不過,我必須面對那座大院。幾裡路的小街,我走了四十來分鐘。

我走進武裝部大院,覺得這座院子氣派極了。其實院子極簡單,沒有花草林木,也沒有藝術方面的建築,僅僅是寬大而已。

我敲門進了部長辦公室。

部長是個小個子的中年人,說話時不停地眨眼。他的話不多,簡單地說了幾句客套的話,然後鄭重地說:“你既然來了,今天就對你進行一次筆試吧。”

對我一人進行筆試,說明他們已經在考慮雇用我了。這麼快?我甚至有些不相信。我的心跳加速了。

部長很快把我引進了會議室。

進了會議室,部長說:“我今天給你出的題目是:在回鄉的日子裡。”

對我來說,這是一篇太好寫的文章。在回鄉的日子裡,我有苦悶,有憂傷,也有期望。我忘不了那一個個愁腸百結的白天夜晚,也忘不了那刀子般的冰冷的目光。我把我在家鄉受苦的心情,淋漓盡緻地抒寫出來了。我一口氣寫完了四千多字的文章。這篇筆試作文打動了部長。當天下午,武裝部召開黨委會議,研究決定招聘我當宣傳幹事。

我終于在小城裡有了安身之地。

武裝部是比較清閑的單位,除了征兵和年度民兵訓練,再沒有什麼硬性行政業務,上班是松散自由的。部長和政委都喜歡打麻将,上班時間,部長和政委辦公室往往會有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我是個單身漢,哪裡缺打麻将的人,哪裡就叫我。我沒有選擇,隻能随波逐流。下班了,除了住在辦公室裡的部長和值班人員,武裝部寬敞的大院子裡再少有人走動。武裝部大院總是空蕩蕩的。

小城裡沒有親人,又不善廣交朋友,不願吃喝玩樂,自然,不管走到哪裡,我都是形單影隻。春天,晝長夜短,吃過晚飯,太陽還高高地挂在西天上。我耐不住寂寞,常常走出武裝部大院,走上街道。那年春天,幾乎每天的晚飯後或者是早晨,我都會出去散步。

影劇院門前的街道是小城裡最寬闊的街道,每天下午,耐不住寂寞的人都會向這裡聚攏,尋找熟人叙話湊熱鬧,談論着自己一天來的見識和小道大道消息。小城裡的新聞往往是從這裡發布出去傳播開來的。那些年輕人,常常會大聲說笑,插科打诨,甚至追趕着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這裡是小城裡最熱鬧的地方。

我路過影劇院門前的街道,很少停下來,遇到熟人,僅僅會打一聲招呼。我從街道上慢悠悠地走過,然後拐進城東的小街,走進體育場。體育場是小城裡最大的平整場地,體育場東南面由城牆圍攏起來,城牆下邊是陡立的石坡,石坡的盡頭便是黃河。城牆建築在陡坡上,所以有一段城牆比體育場的地面還低,體育場邊上成了緩坡,城牆稍稍高出了根部的地面,人們能很容易地登上城牆。

在城牆上,我會眺望河對面的山崖和村落。距離太遠,看不到人影,隻能看清荒涼、蒼茫的山色。

晉陝大峽谷,是純色的大峽谷。

有時,我會去城西的環城馬路上散步。去城西的環城馬路上散步,也會路過影劇院,在影劇院側牆邊拐過去。那時車輛不多,我會悠悠地走在馬路上,俯瞰山下的佳平縣第二中學。這所學校,是我的母校。走進母校的沖動,時時在我的心中泛起,可是,在這座小城生活的時間裡,我一次都沒有走進校園。校園已是物是人非,那些同窗共讀的同學,各奔東西,那些上過課的老師,也大都離開了校園,我還回去幹什麼?我曾想在夜深人靜時回到母校,獨自流連,回想學生時代的往事,可是,這個能實現的夙願,我終究沒有付諸行動。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坐在東城牆上,望着黃河那邊從群山中升起的太陽。太陽冉冉升起時,尾部跟随着雲彩,雲彩似乎要往住拽太陽,而太陽卻在強烈地擺脫雲彩。終于,太陽躍出了雲彩,清晰地呈現在天幕上。我突發奇想:太陽是男子漢,雲彩是女人,雲彩女人不想讓太陽男子漢出走,往住罩太陽男子漢。太陽男子漢卻不顧雲彩女人的阻擋糾纏,強力地甩開雲彩女人,雄壯地挺立在天空,高高在上,獻出自己的光和熱。太陽男人成功了,雲彩女人卻銷聲匿迹。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我回過了頭。

笑聲戛然而止。

兩個年輕的女子,從城牆那邊走過來了。個子高一點的女子戴着眼鏡,我沒有見過,中等身高的女子我卻見過無數次了。她是我的校友。在二中上學時,她比我低一年級。她打扮入時,長着一張娃娃臉。她算不上校花,但卻是學生們注目的對象。我沒有見她在學生竈上吃過飯,她的家在城裡,是跑竈生,應該是幹部子女。将近十年時間過去了,邂逅相遇,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不過,我們沒有對過話,不曉得她姓甚名誰,在什麼地方供職。

我坐在城牆正中間,影響了她們的正常行走,我立即站起來,讓開了路。她們從我身邊走過去了,目不斜視,好像不存在我這個人似的。其實,我看出她們目不斜視的樣子是裝出來的。

她們走在城牆的轉彎處,就坐下了,面對着黃河,高一聲低一聲地說着話。中等個女子還不時撿起城牆上的石子,向下邊抛擲。過了一會兒,她們站起來,朝我這邊走來。那邊的城牆高起來了,是下不去的。她們說說笑笑,快走在我身邊時,跳下了城牆。

我望着兩位女子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泛起了怅然若失的情緒,也可說是孤獨的情緒。

讓我沒有料到的是,第二天,我就走進了兩位女子的領地。

第二天早晨起床後,我又出去散步。在武裝部工作,不用按時上下班,我出去了,想什麼時間回來就什麼時間回來。我走出武裝部大院,覺得右大腿疼痛發麻,行走起來,不靈便了。最近這大腿時不時地發麻發疼,有些人認為針灸療效好,建議我去針灸一個療程,可我一直沒有去過醫院。我臨時決定去醫院理療一下。我拐過小巷,向下走去,進了小街尾的縣醫院。我在收費室窗口挂了号,然後進了理療室。

我走進理療室,不由得愣住了。理療室的兩位女大夫,正是我昨天在城牆上見過的那兩位女子。剛上班,理療室沒有病人,兩位女大夫正在收拾理療床。兩位女大夫看到我,也有些詫異,或許,她們認為我是有意來找她倆套近乎的。

中等個女大夫問:“你理療嗎?”

我說:“是的。我把手中的挂号單放在桌子上。”

中等個女大夫問:“理療幾個療程?”

我問:“一個療程是幾天?”

“七天。”

我說:“那就七天吧。”

中等個女大夫說:“上理療床。”

我遲疑地問:“不是先交費?”

中等個女大夫笑着說:“擡頭不見低頭見,我們還怕你跑了?”

她這一句話,把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她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美好的。

我躺在理療床上,任女大夫将細針紮在我的腿上。

通過她們之間的對話,我知道中等個女大夫叫田茵,高個子女大夫叫陳月芳。

去了幾次理療室,我就和兩位女大夫熟了。我發現,田茵總是表現出随心所欲的樣子,想和患者說什麼就說什麼,不想說,就黑着臉。陳月芳卻對患者的态度很平和,偶爾也和我搭讪幾句。我總以為田茵和陳月芳相跟着在城牆上溜達,是一對密友,可是随着我們的交往的深入,我才發現這一對密友貌合神離。

我在理療室紮了六次針,腿疼明顯減輕了。第七次紮針的時間,是星期天,可理療室不上班。第七次紮完針,一個療程就完了。可是隔一天再紮最後一針,恐怕沒什麼療效。我覺得這最後一針就不紮了。于是我向田茵說了自己的想法。

田茵說:“行。給你節約二毛錢。”田茵說着,就笑了。

我說:“二毛錢,夠買一本書。”

田茵問:“你有好多書吧?”

我笑着說:“不算太多,不過夠你看一兩年。”

田茵說:“好,以後我會向你借書的。”

我又笑着說:“保證供應。”

這一段簡單的對話,都是在為我們以後的交往打基礎。

陳月芳讪讪地發笑,又流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小城的正街是筆直的,街道兩邊,都是面向街道的石窯洞。這正街的長度不過一公裡。随着小城規模的擴大,街道也在擴大,正街前後都延伸了,但是延伸的部分都是彎曲的,南端盡頭是斷頭坡,無法再延伸街道,隻能呈丁字形擴展,向西延伸的街道又拐了彎,連接着最繁華的地段影劇院。向東的街道是小街,直通體育場。丁字街的丁端,曾經是小城最熱鬧的地方,現在隻聚集着一些老年人,他們往往在叙述着小城的今朝往昔。

我照舊走進了體育場。

星期天的體育場,人影多了起來,有打籃球的,有打羽毛球的,還有一幫子女人,在跟着音樂節奏跳健美舞。

我走在體育場的東邊,忽然看到了那兩個女大夫。她們正在打羽毛球。她倆也看到了我,停止了揮拍。田茵朝我擺了擺羽毛球拍,示意我來打羽毛球。我搖了搖手,表示不打羽毛球。不過,我走在了她們跟前。

田茵說:“你好像很迷戀這個體育場?”

我說:“消遣呗。你們也常來這裡活動?”

田茵說:“有時間的話,也願意出來走走。”

陳月芳不說話,隻是笑嘻嘻的,笑的内涵很豐富,像無奈地笑,也像譏笑,更像用嬉笑來隐藏什麼秘密。我感覺到,陳月芳是個非常精緻的女人。

星期天,我和司機、政工科長與部長在一起打麻将,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部長赢了幾百塊錢。我們三人都輸了。部長高興了,大聲說道:

“我請客。”

我們與部長打麻将,都不會有意輸錢。隻是有時部長輸了,就會偷換一下牌,有時大家看見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部長是武裝部的一把手,他不高興,大家想高興都高興不起來;他高興了,大家自然就高興了。部長一高興,就請客。大家都說部長這客應該請。其實,大家都清楚,部長請客,往往是司機結賬,最終這錢肯定不是部長自掏腰包。

我們三人随着部長一起進了街道邊的小餐館。這家餐館離醫院近,離武裝部也不遠。

小餐館沒有包房,隻有幾張桌子。

我們四人坐下後,部長開始點菜。部長點了四道涼菜,說:“大熱天的,咱們喝啤酒吧。”

大家都說行。

酒菜上桌,每人喝了一杯啤酒後,部長首先開始劃拳。

部長是個樂天派,愛玩,喝酒也要劃拳。

我不勝酒力,玩了兩圈,喝了幾杯啤酒,頭腦就暈乎乎的。我給部長打了一聲招呼,示意出去小便去,然後出了小餐館。其實,我不想喝酒了,想出去躲一躲。

小餐館的對面是醫院家屬院的大門。大門邊站着田茵和陳月芳。

我走過去,首先問:“你們又散步去?”

田茵說:“跳舞去。你去不去?”

陳月芳對田茵說:“人家在餐館裡喝酒呀。”

隻要她們邀請我,不管做什麼,我都是願意的。我說:

“我正不想喝酒了。隻是我不會跳舞。”

小城裡正時興跳交誼舞,我去過幾次舞廳,不會跳舞,也找不到熟悉的舞伴,所以我沒有學着跳過一回舞。

田茵說:“挺好學的。”

我望望身後的餐館,然後說:“行。”

我穿過馬路,又回到餐館裡,向部長說道:“我喝不成酒了,先走了。”

司機笑嘻嘻地說:“是去約會吧?”

司機大概看見了我和田茵說話的過程。

部長痛快地說:“凱盈能約會就是好事呀,凱盈這年齡也不小了。”

我出了小餐館,走在田茵和陳月芳身邊。

田茵笑笑,說:“跳舞還要向領導請假?”

我也笑着說:“當然了。”

陳月芳也笑了,說:“跟上領導,才能進步。”

我們三人說說笑笑,向舞廳走去。

天色漸漸暗了,路燈亮起來。

走到舞廳門前售票的桌子邊,我掏錢買票。

田茵說:“今天這票得我買。”

我說:“我是男的,自然得由我掏錢。”

陳月芳說:“想掏錢,以後有的是機會。”

田茵執意要付錢,我也不好再争執了。

我們買過票,就進了舞廳。舞廳剛開門,人不算太少,但沒有幾對舞伴進場跳舞,大都坐在邊上的凳子上,所以熱烈歡快的氣氛還沒有營造起來。

田茵是很大方的,她說:“趁人少,我教你跳幾曲。”

我和田茵按跳舞的姿勢,相互摟擁着跳起舞來,自然,因為我不會跳舞,這舞跳得很别扭。我和田茵跳了兩曲舞,就不想跳了。不會跳舞,在衆目睽睽之下,是在做丢人敗興的事情。我坐下後,田茵和陳月芳兩人跳起了舞。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天天和田茵、陳月芳不約而同地去了舞廳。漸漸地,我對跳舞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由跳舞作為紐帶,我與田茵和陳月芳的聯系越來越緊密,交往越來越頻繁。

田茵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經常幫助我抄謄稿件。隻要我讓她抄謄稿件,她再忙,都一口答應了。她好像覺得能為我抄謄稿子,也是一種榮耀。

我在縣武裝部僅僅工作了半年的時間,就遭遇了出局的困境。

那年,全縣大規模清退計劃外用工。所謂的計劃外用工,就是機關的臨時工。我是一個農民,能進縣級機關當宣傳幹事,當時是一件轟動的事情。因此,我自然上了被清退的名單。這次運動的開始,部長還不以為然,對我說:

“沒事,你就放心工作吧。”

八一建軍節,武裝部邀請縣上的領導過八一建軍節:“白天打靶,晚上看文藝演出比賽節目。”

縣上的領導打靶時,我負責攝影,為縣上的領導拍攝了方方面面的照片。

晚上,我坐在評委席上,給參加文藝比賽演出的節目打分。縣委副書記陳玉智就坐在我身後的領導席上。白天他看到我是武裝部的攝影工作者,所以晚上他自然也就認識我了。他在我身後不停地發表着自己的意見。

幾天後,負責清退工作的勞動人事局的副局長來到武裝部,向武裝部攤牌:

“這是今年全縣的重點工作,希望王部長配合我們的工作,清退馮凱盈。”

部長說:“我們縣武裝部的宣傳報道工作搞不上去,多次受到過軍分區首長的批評,我們才破格招聘了一名宣傳幹事,所以這個人不能清退。”

那時縣武裝部成了地方的部門,但事實上是地區軍分區在安排布置工作任務,屬于軍地雙重領導的部門。

部長畢竟是縣級領導,副局長不敢硬碰硬地說服部長改變主意,所以就向主管清退工作的陳玉智彙報說:

“武裝部的馮凱盈不清退,我們的清退工作就搞不下去。”

陳玉智是個有背景的人,雖是副職,可影響力不亞于縣委書記。他哪能容忍别人在他主管的工作領域耍橫,所以擲地有聲地說:“這個人一定要清退。”

副局長把陳玉智的指示傳達給了部長,部長這才覺得不妙,對我說:

“我頂不住了,你盡快去找陳玉智溝通溝通。”

我和陳玉智并不熟悉,我試着去請常敬斌出面疏通一下。

星期天,我到了縣政府的家屬院,敲響了常敬斌家的大門。

大門開了,大門口出現了一個女孩。這女孩大約二十歲的樣子,臉蛋白嫩光潔,大眼睛黑瑩瑩亮晶晶的,嘴唇紅潤性感,楚楚動人,漂亮極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女孩問:“你找誰?”

我慌忙答道:“我找常縣長。”

女孩說:“我爸不在。”

原來,這是常敬斌的女兒。

我問:“你媽媽呢?”

我來過常敬斌家幾次,自然也認識常敬斌的妻子。常敬斌的妻子待人熱情健談,也喜歡替人分憂解愁。

女孩說:“剛出去,可能很快就回來了。你進來坐吧。”

我猶豫了一下,走進了大門。

我進了常敬斌家的窯洞客廳兼卧室,女孩客氣地讓我坐下。我畢恭畢敬地坐下了,如同我第一次到常家常敬斌讓我坐下一樣。

我問:“我來過你們家幾次了,怎麼沒有見到你?”

女孩說:“我在省城讀書。”

我又問:“上大學?”

女孩不好意思地說:“是專科學校。”

我又問:“甚時間畢業?”

女孩說:“今年畢業了,等待分配工作。你找我爸有事嗎?”

我說:“有點事。”

女孩說:“我前天回來就沒有見到我爸,聽我媽說,我爸得過十來天時間才回來。”

我一驚,問:“他去哪裡了?”

女孩說:“好像是出差去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叫馮凱盈。”

女孩驚訝地說:“你就叫馮凱盈?我爸和我媽都說過你。他們說你很有才氣。”

我忙說:“沒甚沒甚。”

女孩笑着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發覺你像我爸說的馮凱盈。”

我也笑了,說:“名字能和人對上号,說明我就是我了。”

女孩說:“你說話真有意思。”

常敬斌的妻子沒有回來,我不好意思久留,就起身告辭了。女孩送我出了大門,并告訴我她叫常甯,還邀請我經常到她們家來玩。

我回到武裝部大院時,部長一個人正在院子裡散步。

我叫了一聲:“部長。”

部長應了一聲,問:“你沒有見過陳玉智吧?”

我說:“沒有。”

部長說:“我聽說,陳玉智明天到大漠開會去。你抓緊時間和他見一面。”

站在大漠的街頭,我想起了周老師。這個我頂禮膜拜的女人,我有幾年沒見了。她還好嗎?她過得幸福嗎?我遏制不住自己的沖動,步履匆匆地走到了教研室下邊的街道上。我在街道上徘徊了一陣子後,最後選擇了離開。

天色暗了,我才向賓館走去。

我從部長口裡獲得陳玉智在地區賓館開會的消息,就專門坐車來到了大漠。我覺得,在大漠和陳玉智談話的效果,應該比在佳平縣的效果好。在佳平縣,找他的人太多,他對我的拜訪可能心不在焉,很可能沒有心思聽我的叙述。在大漠,找他的人少,就更容易接近他,更容易和他溝通。

我找到了陳玉智所在賓館的住房,可是陳玉智不在房間。我就在走廊上來回走動,耐心地等待陳玉智。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陳玉智才回來了。他看到我,客氣地說了一聲你來了。

我們走進客房時,陳玉智又随便和我說了幾句客套話。

我坐下後,陳玉智問:

“你在武裝部工作,你的愛人在哪裡工作?”

我說:“我還沒有結婚。”

陳玉智看了我一眼,說:“看起來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怎麼不結婚?”

我長歎了一聲,說:“這婚不能結呀。我如今是政府看不起的人。我結婚了,我的妻子也成了政府看不起的人。我們有了孩子,孩子也會成為政府看不起的人。你說這婚我能結嗎?所有的氣讓我一個人受就行了,不能再讓老婆孩子跟着我受氣。不讓老婆孩子跟着我受氣的最好辦法,就是不結婚。”

陳玉智不滿地說:“誰看不起你了?誰讓你受氣了?你發這種牢騷?認識你的這幾天,我沒有對你說過一句輕視的話。在縣上,你們武裝部算大機關,你這個大機關的幹部,說話要講分寸。”

我激憤地說:“我算甚幹部!我是個臨時工。我愛好文學,我寫了好多文學作品,也在報刊上發表了不少作品。武裝部的宣傳報道工作搞不上去,就招聘我當宣傳幹事。可是在武裝部上班才半年的時間,縣上就要把我清退出去。陳書記,你說這算不算看不起我?”

陳玉智驚訝地說:“你就是馮凱盈?我還不知道你就是馮凱盈。”

我說:“謝謝陳書記記得我的名字。”

我順手把随身帶的幾本刊有我的文章的雜志遞給了過去。

陳玉智接住雜志,翻了翻,說:“清退計劃外用工,是全地區的一項工作,我們縣上在照章執行。不存在看起誰看不起誰的問題。”

我說:“我們農民子女,連當一個臨時工的權利都沒有,你陳書記說是不是政府看不起農民?要是我是幹部子女,還會當臨時工嗎?我願意當臨時工嗎?我不想當正式工嗎?當了正式工,還會被清退嗎?”

陳玉智一怔,問:“你真的不是幹部子女?”

我說:“我們家庭是農民家庭,我們的親戚中也沒有一個當幹部的。隻有我一人進了公家的門,也隻不過是一個臨時工。這臨時工還真當不成了。”

陳玉智輕輕拍了一下沙發,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勞動局的人說,不清退馮凱盈,清退計劃外用工的工作就搞不下去。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有後台的人。我還專門想動動有後台的人。誤會了。這樣吧,你回去後,不要再在公共場合露面了,避避風頭。我不追究,就沒事了。年底,清退工作就結束了。我想,盡快把你的戶口問題解決了,然後把你轉成正式工,你就不用再擔心被清退了。我們不使用你這樣的人才,使用誰?我們不給你這樣有上進心的年輕人,創造一個良好的工作學習環境,再給誰創造?”

我隐隐感到,隻要我找領導談明自己的情況,領導就不會強行将我清退出局。可我沒有想到,陳玉智會表态解決我的戶口問題,工作問題。真是意外的收獲。一次意外的收獲,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迹。

聽到父親的聲音,我正坐在辦公室看書。

父親問:“這裡有沒有個馮凱盈?”

眼見為實。父親隻聽說我在武裝部工作,還沒親眼看到我在武裝部工作的狀況,所以問有沒有個馮凱盈,不是問馮凱盈住在哪裡。

聽到父親的聲音,我急忙站起,跑過去拉開門一撲出去了。

部長的妻子手一揚,說:“那不是。”

我叫了聲:“大。”

部長的妻子有些驚訝,問道:“這是你父親?”

我說:“是的。”

部長的妻子問:“那他還問有沒有個馮凱盈?”

我笑哈哈地說:“他不确定的事,從來不說。”

部長的妻子也笑着問:“他沒有确定你在武裝部工作嗎?”

我說:“沒見過。”

我朝部長的妻子笑了笑,扶了下父親,向辦公室走去。

父親進了門,巡視了一遍窯洞辦公室,說道:“你能在這麼大的地方工作,我就放心了。”父親說着,長舒了一口氣。

父親坐在硬沙發上,我問:“你怎麼找上武裝部的?”

父親說:“鼻子底下長着口呀。”

父親和我對話,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這樣的話,也是父親第一次說。看來,他的心情不錯。我的心情也不錯。剛剛經曆過清退的事件,我感到我的工作終于穩定了。

我問:“大,你餓不餓?我給你搞點吃的。”

父親說:“不餓。我曉得你在這裡不做飯,下車後到食堂買了一碗面,将吃過。”

我說:“你熬累了,上床躺一會兒吧。”

父親說:“行吧,先歇一歇。這天都不早了,今天是趕不成廟會了。”

我這才明白,父親除了看我,還要去趕雲霧山的廟會。農曆八月十五,雲霧山遇廟會。今天是八月十四日,明天是正會日子。我在戲校工作期間,父親到戲校來過一次,也是在遇雲霧山廟會期間來的。

我扶着父親,到了書櫃後的床上。

父親上了床,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我怕影響父親休息,輕輕地出去了。

武裝部大院靜悄悄的。雲霧山辦廟會,在縣上是大事,所以若遇廟會,縣上的機關就不正常上班了,趕會的,執行公務的,都向雲霧山湧去。

我一人在政工科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就鎖上門,出了武裝部大院,向街道走去。

街道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熙熙攘攘的。雲霧山道觀是西北地區最大的道觀,廟會期間,西北各地的香客信士遠道而來,上香上布施朝拜。小城自然也就熱鬧起來了。八月十五日是小會。四月初八遇大會,小城更是交通擁堵,人滿為患。

下午,我回到武裝部,看到父親正蹲坐在我辦公室門前的台階上,吸着旱煙,他身邊站着部長的妻子。

部長的女兒剛從他們縣上轉學到了小城,部長的妻子也來了,他們一家三口就住在部長辦公室。

部長的妻子對我說:“我給宋師說了,你爸來了,讓他把飯做上。估計快做好了。”

宋師是我們武裝部的做飯師傅,原來隻給我和部長做飯,現在部長家屬來了,宋師隻給我和他兩人做飯。

我說:“謝謝。我還想我和我大一起到街上的食堂去吃飯呢。”

部長的妻子說:“宋師做的飯也不比街上的飯館差。”

部長的妻子是個忠厚的婦女,沒有官太太的架子,武裝部的幹部職工都能和她說上話。

第二天,我和父親坐上武裝部的小車,到了雲霧山山下。

雲霧山下,到處都是帳篷食堂和露天賣貨攤點。

父親沿着賣貨的攤點往過走,細細地尋找能賺錢的貨物。

我跟在父親身後。

在一個賣細繩子的攤點前,父親站住了。

父親問:“這繩子咋賣?”

攤主是個中年人。攤主看了一眼父親,似乎覺得父親不是個有購買能力的人,淡淡地說:“一根五塊錢。”

父親又問:“一根兩塊錢賣不賣?”

攤主突然不耐煩地一揮手,說:“走走走。買一根繩子還用得着你這麼砍價。”

父親質問道:“你怎麼曉得我買一根繩子?”

攤主一瞪眼,喊道:“你這老東西,向誰吼叫哩?!”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有人對我父親如此無禮。大漠人常說:“你把我打了,要是把我哥哥我父親打了,我就不讓你。”要是真的有人把他的父兄打了,他又說:“你是把我們家的人打了,要是把我打了,我不要你的小命才怪哩。”這是妥協的無奈的硬話。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草包的語言。

今天,對我來說,要是他對我說幾句過分的話,我就讓了,可是他當着我的面污辱我的父親,我忍無可忍。我一拳打過去了,打在了攤主的臉面上。攤主一個踉跄,退了幾步。我順手抄起了一個啤酒瓶子,準備應對攤主的反撲。攤主站穩後,不服氣地向我走來,我也向攤主走去。父親急忙推住了我。攤主看到我手中的啤酒瓶,大概意識到今天是遇到了亡命徒,站住了。這時,有幾人已經圍過來了。一個警察也走過來了。這個警察是縣公安局的刑警。叫馬慶達,我認識。

我說:“慶達,這個人欺侮我父親。”

馬慶達走在攤主跟前,質問道:“怎麼回事?”

攤主氣咻咻地指着我說:“他打了我一拳。”

我說:“你欺侮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走到哪裡都是挨打的坯子。”

馬慶達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對我說:“你們走吧。”

我和父親走了。父親在前邊走,我跟在父親身後。

那個攤主叫嚣道:“他打了我,不能走!”

我們沒管攤主的叫嚣,繼續往前走。離那個攤點有一段距離了,父親一屁股坐下了,一臉黑憤憤的神色。

我知道父親生我的氣了,也不敢吭聲。

父親說:“你一個幹部,怎麼能打人?!”

我說:“他不吼叫你,我怎麼會打他?!我的父親,怎麼能随便讓人吼叫?!”

父親在我心中,就是一尊神,他亵渎我的神靈,我不能忍讓。

父親說:“他吼叫就吼叫吧,還能把我吃了?”

我說:“人要活得有尊嚴。”

父親說:“甚尊嚴!假如人家厲害了,把你打倒了,你還有尊嚴嗎?你這種脾性不改,說不定哪天就會吃大虧的。”

我不能再說什麼了,越說父親會越生氣。本來我是想好好的陪父親轉一轉的,讓父親的心情好上加好,不曾想,沖動起來打了人家一拳,讓父親為我擔憂了。這次出手真不是時候。

父親說:“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一個人轉一轉,再到山上走一走。”

我不能再惹父親生氣了,隻能和父親分開走了。

我說:“我在山上等你。”

我和父親分開後,先上了雲霧山。

雲霧山西邊的山渠裡的那些窯洞,曾經是我們戲校的校址。我上了雲霧山,就直奔戲校而去。站在戲校上邊的圍牆邊,我俯瞰戲校舊址,真是心潮湧動,百感交集。戲校舊址原是廟會上的窯洞。以前遇廟會,戲校就放假,給廟會騰一些窯洞。現在,戲校不存在了。戲校轉化成戲校劇團,也不過一年多時間,就解體了。眼前的戲校舊址,出入一些廟會上的各地負責人,且多是老者。可以想見,廟會結束,這院曾經出入紅男綠女的地方,将是空無一人。

下午,武裝部的小車來了,我尋找了一番父親,沒有找到。我就坐着小車回去了。當我們的車行駛到半路上時,我看到父親正背着一背行李,艱難地行走在上坡路上。

父親又在武裝部住了一個晚上,就回去了。

那天早上,我背着父親的行李,送父親去汽車站乘車。走在環城路上,我遇到了好幾個熟人。他們都問做什麼去,我說:

“我送父親到車站坐車。”

他們往往會看看我的父親,也會打量幾眼我背上的行李。

我曾聽好多人,農民兒女當了幹部,就不敢和依然是農民的父母相跟着出入公開場合。可是,對我來說,父親就是我的驕傲。多年後,我對同齡人最大的忌妒,不是他們的官職,不是他們的财富,而是他們的父母依然健在。而我的父母卻永遠離開了我。每當聽到朋友同學說我到我媽家去吃飯我爸病了這樣的話,我心中的悲怆之情便油然而生。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是我人生最大的痛楚,這樣的心靈傷痛永遠不能痊愈。

每一個地方,都不會風平浪靜。有人的地方,就有複雜的事件發生。我多麼希望有一個和諧的生活工作環境,可是,人性太複雜,美夢難成真。武裝部是個清水衙門,應該是個相對單純的單位,實際卻相反。

武裝部的工作人員分為兩種身份,一種是幹部,一種是工人。武裝部原是軍事部門,幹部是現役軍人。百萬大裁軍時,将武裝部轉移在地方上,武裝部現役軍人集體轉業,成為行政幹部。工人是退伍的複員軍人,職責是管理武器庫。幹部身在仕途,都在鈎心鬥角地往上爬。工人因為身份限制,不能提拔,所以為所欲為,小動作不斷,盡幹些下三流的營生。幹部看不起工人,工人明裡鬥不過幹部,就在暗中較勁。武裝部是一個複雜的單位。随着我的到來,武裝部又有了第三種身份的人,臨時工。可是我是臨時工,卻處在幹部的崗位上。我的處境好不到哪裡。我說過,我是個邊緣人物,卻常常處在核心位置上。

新部長年初上任,武裝部陸續進來幾個臨時工,一個通信員,一個做飯師傅,十月中旬,一個剛高中畢業的年輕人也來武裝部上班了,這個年輕人我們都叫小高。

通訊員和做飯師傅住在值班室,小高分在了我住的宿舍。小高住進我的宿舍,無緣無故地就和我鬧上了矛盾。他掃地,總是掃他的床周圍和辦公桌周圍。他不和我搭話。我和他說話,他也是陰陽怪氣的,哼一聲,或前言不搭後語地應一聲,像一個精神病患者。幾天下來,我就覺得跟這樣的一個年輕人住在一起,太令人難受了。但我隻能忍耐。不久,我才從一些人口中得知,小高想取代我當宣傳幹事。原來的宣傳幹事劉濤聲是幕後指使者。劉濤聲在武裝部是一個霸道的人,雖說在部隊上是軍官,可沒文化,除了主要領導,誰都敢對抗。他當宣傳幹事,每年的通訊報道完不成任務,經常受到地區軍分區的通報批評。我取代了他的位置,他覺得丢人,就想把我趕出武裝部,讓小高來代替我。他對我冷眉冷臉不算,還經常在領導面前煽陰風點鬼火。這真是沒見面的仇人啊。

有一天,小高掃地時,又隻掃了他的桌子周圍的地方,連自己的床周圍都不掃了。

我冷冷地說:“你想掃就掃,不掃哪裡都不要掃了,由我掃好了。”

小高喊道:“你管我算甚哩。”

我也喊道:“你以為你沒人管了?”

我說着,一拳就打過去了。我在小高臉上打了一拳,小高不吭聲了。

過了幾天,部長問我:“你打過小高?”

部長知道我打小高的事了,我也沒有隐瞞。

我說:“這人太沒路道了。”

部長說:“那你也不能動手打人啊。”

我再沒說什麼,部長也沒說什麼。不過,憑直覺,我感到部長知道劉濤聲和小高準備聯手将我趕出武裝部。劉濤聲通過熟人,向省上的報紙推薦小高寫的通訊報道。小高也是躍躍欲試,準備接我的班當宣傳幹事。

幾個月下來,我和田茵的關系更近了,我們一起出入舞廳,一起去環城路上散步,一起到體育場打毛球。有時,陳月芳會跟我們走在一起,更多的時候,是我們兩個人。在好多人眼中,我們兩人已是一對情侶了。事實上,我們兩人除了跳舞,再沒有摸過手。我們走在一起,始終沒有靠得更近。我們從來沒有互相表明白過,也沒有傾訴過。她沒有談過自己的過去和家裡的情況。我也沒有說過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經曆。田茵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我每寫一篇小說,就交給她,由她抄寫。我始終進入不了狀态,沒有覺得她是女朋友,隻感覺到她是一個關系不錯的朋友。也許,大齡青年談戀愛都是如此。她在想什麼,我無法明白。

十月底,田茵的父母調到北方的一個城市工作,田茵家裡隻有田茵和妹妹田靜了。田茵的家在縣醫院的家屬院,距武裝部很近。她的父母走了,可她還是縣醫院的一名醫生,所以她還占着家屬院。田靜在縣文化館工作。田靜正在熱戀中,很少待在家裡。我每次去田茵家裡,往往是田茵一個人。有一天晚上,我又去田茵家裡,意外的是田茵不在家,田靜卻在家裡。與田茵接觸多了,我自然和田靜也熟悉了。我也就坐下了。

田靜是一個聰明的女孩,性格開朗活潑,愛說愛笑。她跟我談文學,談音樂,有時還會哼唱幾句。不說話時,田靜又顯得非常優雅文靜。田靜是一個具有才子氣質的女子,而田茵,看起來活潑的樣子,心态卻老成持重。我從田靜口中得知,田茵有過一個對象,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卻分手了。田靜說她和她的男朋友打過架,過後又和好如初,可田茵做不到。

這天,田靜還說:“田茵不合适你。你們兩人走到一起,也成不了白頭偕老的伴侶。”

我沒有回應田靜的話,隻是淡淡地笑了笑。也許,在田靜看來,我不回應她的話,就是我認為她說錯了。其實,我想,我們還沒有正式談戀愛,還不能想白頭偕老的問題。

找田茵,沒有見到田茵,我并不遺憾。相反,和田靜聊了兩個多小時,我的心情愉悅而興奮。田茵田靜,我更喜歡田靜,隻是田靜名花有主了。

第二天,我去縣醫院理療室找田茵。

田茵不在。

陳月芳笑着說:“不湊巧啊。”

我笑着說:“太巧了。就你一個人,連一個患者都沒有。”

我看了一眼桌子,看到了一疊撲克,說:“咱倆打撲克。”

陳月芳問:“等田茵嗎?”

我說:“和你打撲克。”

陳月芳把撲克移過來了。

陳月芳揭了一張撲克後,說:“你昨天晚上找過田茵,也是撲了一鼻子灰?”

我也揭了一張撲克,說:“你耳朵好靈啊。”

陳月芳說:“我見過田靜了。”

我說:“我原來以為你和田茵走得近,後來才發覺你和田靜的關系好,和田茵有些隔閡。”

陳月芳說:“我和田靜關系好是事實,和田茵也沒甚隔閡。”

我嬉笑着問:“是不是和田茵争過男朋友?”

陳月芳突然生氣了,喊道:“不跟你說了!”

我說:“我也不跟你打撲克了。”我把撲克一摔,摔在了桌子上,有幾張撲克掉在了地上。

陳月芳罵道:“你眼瞎了!?”

我說:“我眼瞎了,不戴眼鏡。你不眼瞎,怎麼就戴了一副眼鏡?”

陳月芳被我逗笑了。

我笑道:“這還像個大姑娘。”

陳月芳又惱恨恨地質問道:“誰大了誰大了?!你的田茵才是大姑娘。”

這女人,還真不願意讓人說大了。

陳月芳說:“找不到田茵,就拿我開心。沒良心。我陪你們玩了多少回?你不清楚?”

我說:“那你為甚不當着我們的面,和我吵架?我們三人在一起,都太客氣了。”

陳月芳喊道:“我敢嗎?”

我突然一針見血地說道:“你太精明了。”

陳月芳臉一紅,不吭聲了。

我歎息了一聲,說道:“我總覺得,和田茵在一起,沒勁,不過,又想往一起走。”

陳月芳笑道:“有感覺,就動作快點,沒感覺就拉倒。不要到了最後,讓人說閑話。”

陳月芳的這句話,是有含意的,可我當時并沒有領會。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再沒有去找過田茵。

有一天傍晚,我吃過晚飯,又去街上散步。

我走出武裝部的巷道,看見對面醫院家屬院大門邊站着田茵。

田茵看到我,招招手。

我走過去了。

田茵問:“這幾天怎麼不見面了?”

我說:“我找過你。”

田茵說:“田靜給我說了。”

我說:“我在醫院也找過你。”

田茵有些驚訝,說道:“可陳月芳沒有給我說過呀。”

“陳月芳沒有給你說過?我不相信。”

田茵說:“也沒什麼。你到哪裡去?”

我說:“散步。”

田茵說:“走,到我們家坐一坐。”

我跟着田茵,來到了田茵的家裡。

坐在田茵家裡,我們竟然沒有話說了。我沒有問田茵那天夜晚她哪裡去了,田茵也沒說這幾天自己在忙什麼。我預感到,我們往一起走的路上,遇到了障礙,再往前走,困難了。

坐了一會兒,我就站起來,說:“這身體有些不舒服。我回去了。”

田茵忙說:“用不用吃藥,我這裡有藥。”

我說不用,就轉身走了。

十一

十一月份,一年一度的戶口的農轉非的時間到了。我去常敬斌家拜訪常敬斌。在縣武裝部工作,有很多和縣上領導接觸的機會,我與常敬斌、陳玉智等領導走近了。我也給他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常敬斌剛吃過晚飯,正在剔牙齒。他沒等我問什麼,就說:“農轉非的指标下來了。你把申請遞上來。”

此前,我曾向常敬斌談過,陳玉智有轉我戶口的意願。

常敬斌的妻子待人非常熱情。她說:“這是個好機會呀,看來你的好運來了。”

我說:“隻要常縣長肯幫我的忙,我就不愁沒好運氣。”

常敬斌說:“我們縣上的領導,要下決心解決一些人才的實際困難。”

這一屆政府的領導,是佳平縣曆史上群衆評價最高的領導。其後,世風日下,縣政府的領導也随波逐流,多數官員一改親民辦實事的作風,變成不受群衆歡迎的人物。

第二天,我就把申請送到了縣政府。

常敬斌不在辦公室。我叫來了通信員,開開常敬斌辦公室的門。我把申請放在辦公桌醒目的位置上,又用一個筆記本壓住,防止進門的人帶來的風把申請帶落了。筆記本壓在申請的上面,露出了“關于解決馮凱盈農轉非戶口的報告”的标題。這報告是以武裝部的名義呈送的。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天天到縣政府辦公室找常敬斌。可是常敬斌一直不在辦公室。我隻好在晚上再去常敬斌的家裡。很多人去領導的家裡,都會帶着禮品,可是我每次去常敬斌家裡,都是赤手空拳。

常敬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一見我,就主動說:“你的申請我看到了,我們正在研究。”

常敬斌是個快言快語的人。

我不能再說什麼。我和他們兩口子說起了家常話。常敬斌夫妻,還有陳玉智夫妻,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那幾年,我常常會去這兩個家庭坐一坐。我覺得他們就是我的靠山。事實上,親民的官員,就是民衆的靠山。每次見過他們,我的心裡就很踏實。有一個夏天的午後,我先到了常敬斌的家裡,不久,有人給常敬斌打電話,常敬斌要出去,我就随常敬斌出來了。縣政府的家屬院是小院子,坐落在另一排家屬院的腦畔上。陳玉智正坐在大門外的石桌邊的石凳子上吸煙。我走到了石桌前,沒用陳玉智讓座,就坐下了。陳玉智和常敬斌一度時期不合,兩人在非正式場合不搭話。可是,我沒有選邊站。在我心目中,他們都是好官員。

我找過常敬斌,又去找公安局長鄭水。鄭水在當公安局長之前,是我們鄉上的黨委書記。

鄭水聽說我想解決戶口問題,立即說:

“不可能。那些老幹部的子女戶口問題都解決不了,哪能輪上你。”

我說:“鄭局長,假如有這種機會,你就給我幫幫忙。”

鄭水說:“這不用你安頓。我在你們村住了十來年,能幫上你的忙,我不幫,還幫誰?問題是,戶口的事,是大事,我一個局長定不了的。主要是縣上的領導提人選。我們隻是辦業務的。”

其實,我找鄭水,并非讓鄭水出面為我說話。我隻是覺得,鄭水是公安局長,管着戶口的事,我不找他,直接找主管副縣長,怕他說我見外了,對我有想法,甚至影響我轉戶口的進程。

找過鄭水後,我踏實了許多。我沒有去找陳玉智。常敬斌主管公安局的工作,我害怕在領導之間穿插下矛盾。隻要常敬斌把我的名字在會議上提,陳玉智肯定會贊同的。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時陳玉智專門給公安局打過招呼,要公安局把我的申請提交在會議上。

過了幾天,佳平縣戶口農轉非的名單就張榜公布了。我的名字上了榜。

我在行走的道路上,總是不能順利地通過。看似寬闊的大道,突然就出現了障礙,接下來的路,就是崎岖曲折,坎坷難行。我高興了還不到兩天時間,意外情況就出現了。

縣公安局的朋友任起鵬打來電話說,地區公安處審查佳平縣的農轉非戶口時,把我和另外兩名對象刷下來了。我一聽就傻眼了。我很快到縣政府去找常敬斌。

常敬斌也正為此事生氣。他說:“地區分配給我們名額,就是給了我們決策的權限。定誰不定誰,是我們縣上的事務。他們有什麼權力刷我們定的人?!我看吳俊升這人快退休了,開始胡鬧了。我們正在向上反映我們的主張。”

我從縣政府大院出來,急忙回到了武裝部。我去找部長,部長不在辦公室。他的妻子在辦公室。我說:

“我的戶口出問題了,我到大漠去。”

部長的妻子說:“這都是下午了,沒有去大漠的班車了。”

我說:“我出去借摩托。”

從縣政府大院出來,我就想好了:“借摩托去大漠。”

我在朱洵家找到了朱洵。朱洵是鄉上的武裝幹事。他經常騎着一輛摩托。

朱洵聽我說明來意後,說:“我的摩托賣了。不過,我曉得你不會騎摩托,你若是能借到摩托,我送你去。”

那時,摩托也是稀罕之物。我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一個女同學。這個女同學的丈夫在城關派出所工作。派出所就有摩托。我找到了女同學的家裡。女同學為人很熱情,立即引我到了派出所,向丈夫借了派出所的摩托。我又跑着到了朱洵家,說借到了摩托。我們兩人一起到派出所騎上了摩托。

女同學的丈夫說:“這摩托快沒油了。你們加點油。”

這時天已快黑了,我們騎着摩托,到了縣石油公司的加油站。加油站的門關了。

沒有油,這摩托還是開不成啊。我絕望得都想哭了。

我們騎着摩托,上了環城路,将摩托停在環城路上。我們尋找認識的車輛。一個老鄉開着卡車過來了,而且停在了對面的馬路邊。我跑過去,簡單地說我們有急事,要到大漠去,可摩托沒有油了。

老鄉說:“這好辦。”

他馬上就抽出來一臉盆油,加在了我們的摩托上。

已到了初冬的時令,可我們還穿着單衣服。我建議回武裝部取衣服。朱洵就和我一起騎着摩托回到了武裝部。這時天完全黑了。我在辦公室找了一件棉大衣,讓朱洵穿上。我沒有想到給自己加一件衣服。我順路又敲開了部長辦公室的門,準備當面向部長請假,可是部長依然沒有回來。

部長的妻子說:“天都黑了,你們明天走吧。”

我一刻都坐不住了。我沒有聽從部長妻子的勸阻,毅然決然地上路了。

過了兩天,我回到了武裝部,部長說:“我要是遇到你,肯定不會讓你黑夜去大漠。你那天黑夜去了大漠,也辦不成事,也就是睡一夜。要是真的要在那黑夜辦事,我們會派車送你的,怎麼能讓你們騎着摩托走夜路。黑夜騎摩托出了事怎麼辦?那天聽說你黑夜走了,我一夜沒睡好。”

部長說得對。不過,那天我像瘋了一樣,一刻都坐不住了。

騎在摩托上,我的心稍稍踏實了點。下午,我一直在緊張地四處奔波,沒有停息片刻。

天氣寒冷,冷風飕飕,我們兩人騎在摩托上,冷得渾身發緊,腳都麻木了。騎到了一個小鎮子上,我突然想起了這個小鎮子上的書記,是我們村人。我建議到鎮政府去借鞋去。我們到了鎮政府,我們村的那個人正在辦公室。他聽說了我們的來意,立馬讓鎮上的幹部給我們去借棉鞋。最後,他們給我們找來了幾雙軍用大頭棉鞋,可是,隻有一雙朱洵能穿上。隻要朱洵有棉鞋穿就行了。我自己無所謂。我們又騎上摩托,直奔大漠。

我們到了大漠,已是晚上十一點鐘了。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幾個人影。街道一側,有一座單元樓,住着我的校友齊明。那年我到路過這座單元樓,遇到了齊明,他說他就住在這座樓上。我知道他住的單元樓,可不知道他住在那套房子裡。我問了幾家人家,才找到了他的房子。

齊明和田茵一個年級,愛打籃球,我們在學校時來往得比較密切。他看到我,有些驚訝。

我長話短說,立即就把我的事說了。

他聽了我的叙述,說:

“我認識地區公安處的戶籍科長,明天我給他說說。你快找賓館住下來。你的臉都黑青了。這麼冷的天,你穿着單衣服騎摩托,冷不死才怪哩。”

見過齊明,我的心安定了一些。

晚上十二點鐘,我和朱洵住進了軍分區賓館。

那一夜,我一眼未合。我一遍又一遍地計算着找人的步驟。齊明的父親是地區行署的專員,在全地區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領導。專員要是出面,我的問題就好解決了。可是,我明白,齊明不會為我的事去找自己的父親。齊明就是有這個心,他的父親也不會為兒子的校友的事情出面。這是常規。找過齊明,我還得去投靠報社社長韓乃良。韓乃良也喜歡文學創作,我們一起開過多次文學創作會議,算得上故交了。我在戲校期間,他陪省上的領導去雲霧山參訪,還專門抽時間看望了我。

第二天早上,剛到了上班時間,我就到了報社。

韓乃良當然很重視我的問題。他說:“地區公安處的政委和處長我都認識。不過,我們不能貿然說事。你先找公安處的王升啟,打問一下情況再說。你認識王升啟嗎?他也是搞文學創作的。”

我不認識王升啟,但有韓乃良這層關系,我們也就等于認識了。

我找到王升啟,王升啟說公安處開過會了,我的名額被取消了。

我不能就此罷休。下午,我和王升啟,一起來到了報社,給韓乃良回話。

韓乃良辦公室還坐着一個年輕人,韓乃良說這也是一個文學青年,還說了他的外号:山口山郎。這個人我聽說過。因為他長相像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醜化的日本人物,才有人給他起了這麼個外号。他僅僅在我面前出現過一次。

韓乃良聽過王升啟的情況介紹,沉思了一會兒,無奈地說:“這怎麼辦呀。上午你走了,我給公安處的政委張政打過電話,他說戶口的事他不插手,他也插不上手。”

我說:“那你就找找吳俊升。”

韓乃良說:“吳俊升這人,是你們佳平人,和我一起工作過,這幾年也有交往,可是,開會研究過的事情,他會不會改變,就難說了。這人倔強得很。”

山口山郎說:“老韓啊,依我看,你是個有身份的人,沒有把握的事,你不能做。你要是出面說話了,人家不答應,就損你的面子了。”

這山口山郎此時說這種話,氣得我直瞪眼,隻是我不便發作。山口山郎畢竟是韓乃良的客人。

韓乃良問王升啟:“你說呢?升啟。”

王升啟說:“吳俊升這人的确不好說話。”

韓乃良不吭聲了。

山口山郎和王升啟先後離開了社長辦公室,可是我坐着不走。

韓乃良在默默地吸煙。我知道,他在為我的事沉思。

韓乃良思考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這事都到這關口了。”

韓乃良再沒有說下去,可我明白他左右為難。

我說:“韓老師。不管有沒有希望,我看你還是找一找吳俊升。我們就拿死馬當活馬醫。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件。這件事甚至會影響我一生的命運。”

韓乃良艱難地說:“好吧。我下班後去找一找吳俊升。我知道,這人下班下得遲。”

韓乃良答應我去找吳俊升後,我離開了社長辦公室。

下班時間過後,我首先來到報社。韓乃良不在辦公室。我又向斜對面的公安處走去。

公安處的第六孔窯亮着燈。早上王升啟告訴過我,這第六孔窯洞就是吳俊升的辦公室。我想,此時韓乃良正在和吳俊升談我的事。我在公安處的院子裡徘徊起來。門衛看到我了,走過來,氣勢洶洶地問我幹什麼。我說等處長。門衛有點不相信。我害怕門衛問處長去,轉身急急地走了。

我一整天沒有吃飯,這時感到餓了。我就到一個小飯館吃了一碗面條。

晚上八點鐘,我向韓乃良家裡走去。

韓乃良正在吃飯。他對我的到來,不像過去那樣熱情地讓座讓吃飯,沉沉地吃着飯。他的妻子從廚房出來,讓我吃他們家的飯。我說我吃過了。我坐在了韓乃良對面的沙發上。

韓乃良一直不說話。

我也沒說什麼。我明白,韓乃良越是表現得神色冷峻,越能說明他今天的遊說見效了。否則,他不會在求他辦事的人跟前擺譜。他要是在絕望的人跟前擺譜,無異于雪上加霜,也就不是我們所尊重的韓乃良了。

韓乃良終于吃完飯了。他放下碗,用手在嘴巴上揩了一把,然後才慢騰騰地說:“我見過吳俊升了。估計事情成了。”

我的心突然慌跳起來。事情成了,我的心才激跳起來了。我真想哭一鼻子。

韓乃良說:“吳俊升和我是老熟人了,我也沒有必要和他客套。我就直接把你的情況向他介紹了。我還說:這個年輕人是個有志向的年輕人,佳平縣的領導都想為他辦點實事,才給他解決戶口的問題。你作為佳平縣人,佳平縣的頭面人物,也應該為他辦點實事。就是不為他辦事,也不能難為他。這句話算是說到他心坎上了,說動了他的心。我發現他愣了一愣。接着他說:‘這事我們隻是議了一議,還沒有正式決定。’你看,明明他們開會把你的名字下掉了,他卻又向我說他們隻是議了一議。這就說明他把你的事當回事了,準備往回撈。他是一把手,取消不取消你的名額,也就是他的一句話。我估計,這事就成了。”

事情成了,二十多天後,我的農轉非戶口文件正式下達了。我的戶口由王家寨轉移到了縣城裡。我很快辦理了身份證。身份證地址是:佳平縣城關鎮武裝部大院。

一步艱難的跨越,我跨越過去了,從農村跨越進了城市。有人說我跨越了一座大山。這座大山農村人輕易跨不過去的。戶口代表着一種身份,同時也代表着職業。長期以來,農村人隻能在地裡勞作,吃自己種的糧食。城裡人卻實行供給制度,用極少的代價享受着農村人的勞動成果。

十二

那個小高,在我看來,像精神病患者的小高,終究沒有如願當上武裝部的宣傳幹事。冬季征兵時,應征入伍了。小高的戶口是城鎮戶口,入伍退役後,就能安排一份正式的工作。農村人退伍回來,還得回到農村,當農民。兩種戶口兩種命運。這就是城鎮戶口與農村戶口的區别。是哪個渾蛋設計了兩種戶口制度?其實,最初是哪個渾蛋設計的這種制度,已無從查考,我們隻知道這是一種制度。

劉濤聲想到鄉上當鄉長,奔波了一陣子,陳玉智不同意,未能如願。劉濤聲不肯罷休,還在多方做工作。他主動向我靠攏,讓我多到陳玉智面前美言幾句。他曉得陳玉智對我不錯,我能和陳玉智說上話。經過幾番努力,劉濤聲最終如願當上了鄉長。

十三

我的辦公室剛走了小高,又住進來了部長的兒子。

部長的兒子剛從部隊退伍回來,等待分配工作。部長和妻子,還有上學的女兒住在部長辦公室,部長的兒子住進了我的辦公室兼宿舍。

部長的兒子叫王軍。王軍剛剛二十出頭,正是吃喝玩樂的年齡。有個當武裝部長的父親,無憂無慮,整天就想着找一個漂亮的女朋友。

王軍第一天住在我的辦公室時,就說:“你光棍我光棍,咱們是走在一條道上了。”

王軍喜歡跳舞,我引着他認識了田茵田靜姐妹和陳月芳。

王軍愛玩,自然和田茵田靜套上了近乎。

每星期有幾個傍晚,我和王軍吃過飯,都要相跟着去田茵的家裡,約田茵田靜去跳舞。田靜的男朋友到省城上班了,文化館又是個清閑的單位,田靜隻能和我們一起玩了。陳月芳這期間和我們疏遠了。她和我們一起去跳舞,她看出王軍喜歡和田靜一起跳舞,兩人跳得非常投入,且好看,我又和田茵有點關系,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所以很少和我們一起去跳舞了。

有一天傍晚,我們又去了田茵的家裡,兩姐妹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王軍首先說:“幹坐着有什麼意思。咱跳舞去。”

田靜說:“行。我知道小王來了,我們就得去跳舞。”

田茵卻說:“我累了,不想去了。”

田靜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們兩人坐着,我和小王去跳舞。”

我急忙說道:“我也跟你們一起去跳舞。”

我有好長時間不和田茵單獨相處了。我也不再想和田茵單獨相處了。

田靜看了我一眼,說:“讓田茵一個人黑天半夜待在家裡,我們都去跳舞,這不行。”

田茵幽幽地說:“我常常黑天半夜一個人待着,慣了,還怕什麼。你們都走吧。”

我覺得自己走不行,不走也不行,僵住了。

田靜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道:“凱盈,陪田茵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田靜說罷,就扯着王軍,向門外走去。

這田靜說我和田茵處對象不合适,怎麼還硬要給我創造機會?我有些不理解。

田靜和王軍走了,我和田茵兩人一時誰都沒吭聲。

過了幾分鐘的時間,田茵才說:“我是不是該恭喜你了?”

我問:“轉戶口的事?”

田茵說:“和縣長的女兒談戀愛。”

我驚訝地問:“誰給你說我和縣長的女兒談戀愛了?”

田茵不屑地冷笑道:“這麼點的小城,有點事,誰能不曉得?”

我解釋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到常甯,兩人站着說了一會兒的話,怎麼就成了談戀愛?”

田茵不相信地盯了我一眼,說:“我還聽人說縣長的女兒到你們武裝部找過你。”

我說:“縣長的女兒到我們單位找過我,我們就是在談戀愛?那就叫談戀愛的話,人這輩子大多數時間都在談戀愛。”

田茵突然不耐煩地說:“不要強詞奪理了。你和誰談戀愛,是你自己的事情,與我有什麼關系!”

我不能再說“是你要問我的呀”,笑了笑,沒吭聲。

田茵又問:“這陳月芳最近也不來我們家了,不曉得為什麼。”

我說:“你們天天在一起上班,你還不曉得,我能曉得嗎?”

田茵突然笑道:“其實,陳月芳對你也挺好的。”

我說:“你妹妹田靜也對我挺好的。我們都是朋友啊。”

田茵自嘲地說:“對,我們都是朋友。”

門突然開了,一個個子不高的年輕人走進來了。

年輕人看到我,沒有搭理,向田茵叫道:“田茵。”

年輕人的聲音是膽怯的,也是親切的。

田茵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是黃朋。大學畢業生,正在等待分配工作。黃朋,你認識馮凱盈嗎?”

黃朋說:“在你們理療室見過。”

我說:“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呀?”

黃朋臉色沉了沉,沒說話。

田茵譏諷道:“你眼睛長在腦門心了,怎麼能看到黃朋這個還沒有工作的人。”

我說道:“我一介平民,誰都能看得起。”

田茵笑着說:“誰都能看得起?笑話。談戀愛都是一步一個台階往上蹿。這叫有本事人,有本事人就傲氣。”

田茵的話是有内涵的。她的父親原來當過縣上的局長。常甯的父親是副縣長。我談戀愛是在看門第往上蹿。其實,我和常甯的接觸并不多。我剛剛走上新的工作崗位,還沒有站穩腳,哪敢對常甯有非分之想。就是這個田茵,我也沒有刻意向她靠近。有人追田茵來了,我該退開了。

我說:“你們坐吧,我走了。”

我說罷,就站起走了。

田茵假聲假氣地說:“你再來轉啊。”

我出了大門,向舞廳走去。可是走了幾步,又掉過頭,回到了武裝部。我這才明白,田茵又有人追求了。今天黑夜,田茵本來是在等那個叫黃朋的大學生,田靜卻把我留下了。

田茵有人追求,我并不難受忌妒。以前,我每愛一個女子,都是日思夜想,愛得要死要活,雖不便表達,可是時時刻刻渴望着相聚在一起。可是,這個田茵,我們相處的時間不短了,可我一直沒有找到感覺。我隻是寂寞無聊了,才想和她跳跳舞,散散步,說說話。是我愛過幾個女人後将激情耗盡了?還是田茵不值得我愛?我說不清楚。

十四

回來了,回家,離家,來來去去,不知有多少次了,唯有這一次,我是坐着吉普車回來的。那時候,能坐着小車回家的人沒幾人。吉普車停在鄉政府的鹼畔上,我下了車。單位上還有人等着要用車,司機要趕回去,我一下車,他就開着車走了。那些熟悉的人,都在客氣地和我打招呼。一年前,他們看我的目光是嘲弄的、冰冷的。小賣部裡的陳懷文,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他發現我也在看他時,急忙扭過了頭。對于這個曾經尖刻挖苦過我的人,有人建議我狠狠地羞辱一番他,我沒有。很多場合見到他,我都一言不發。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不願意虛假地和他說客套話,顯示自己的胸懷,我也不能奚落他。這就是馮凱盈。

榮歸故裡,衣錦還鄉。那些略通文墨的村人,見了我,這麼說。有時,我認為他們是在開玩笑。但他們的口吻,不乏奉承的意思。

我在沙坡上見了很多人,就是沒有看到王保忠。我問王保忠哪裡去了。王建林告訴我,王保忠到大漠給一家單位照看門房去了。

正軍笑着說:“你到縣上工作了,人家王保忠都到地區工作了,比你還升得快。”

大家都笑了,可是我笑不起來。此次回來,我非常想見到王保忠,哪怕和這個在我身處逆境時能瞧得起我的人說幾句話都行。可是,我再沒有在沙坡上看到過他的面容。

有些人見了我,問:“你是坐着小車回來的?真牛氣!”

其實,我并不牛氣。我覺得,我還是我,沒有絲毫的成就感。

那天回到家裡,父親看到我,舒心地笑了,然後,他又故意望了望我的身後,問道:

“又你一個人回來?”

我明白,這是父親在向我施壓,逼我早點結婚成家。我笑笑,沒有說話。

父親喜歡抽煙,卻很少買紙煙。他抽老旱煙,有時,也買些水煙,還買少量的卷煙。我給父親買了兩條紙煙,兩條卷煙,還買了一條水煙。父親看到這些煙,不高興地說:

“掙兩個錢,都讓你瞎糟蹋了。”

我說:“這些煙不值多少錢。”

我把每種煙的煙價都說了,故意把煙價說得很低。這幾年,我隻要給父親買煙,就會把煙價說得很低。

父親拿起煙,仔細打量了一番,說:“掙錢容易攢錢難。”

我說:“你都這麼大的歲數了,愛吃甚就吃甚吧。”

“你還沒有成家立業啊。”父親說,他時時處處在為我着想。

我拿起一條卷煙,撕開了。

父親急忙伸手搶過了卷煙,大聲說道:“不要往開撕拆了。”

晚上,父親說:“我秋天到你們武裝部來,你們的部長的婆姨,問我你為甚不成親。我說:沒人能看得上啊。那個女人說,看上你的女人多着哩,她常見有女人來武裝部找你。這是不是真的?”

我笑着說:“女人找找我,也并不等于看上了我。眼下我還沒有談戀愛。要是我有了對象,我會提前給你打招呼的。不會突然就給你引回來。”

父親沒再說什麼。父親很少勸我做這做那,不管說什麼,他都是點到為止。

十五

正月初五,我回到了小城。

回家過年前,我和田茵在一起跳舞時,田茵說去父母工作的省城不方便,她和田靜一起在小城過年。她還問我在什麼地方過年。我回到小城後,卻沒有去找田茵。

正月十五剛過,部長和妻子、女兒回到了武裝部,可王軍沒有回來。我問部長王軍怎麼沒有回來,部長說:

“我們那裡到處是軍軍的戰友和同學,正月他就不過來了。哪裡熱鬧他往哪裡跑。”

部長是很疼愛他的兒子的。盡管兒子不在身邊,他說到兒子的口氣,也是愛惜的。

王軍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又不願意去田茵家裡。我和田茵的聯系中斷了。

一個正月,我沒有走出過武裝部大院,整天埋頭搞小說創作。

我給《大漠風》雜志投了一篇小說稿,退回來了。編輯寫信說稿子字迹不清,讓我重新抄寫一遍,再寄去。

這時,我想起了田茵。田茵的鋼筆字工整好看,而且我的字迹她能認得,是給我抄謄稿子的最佳人選。可是,我與她疏遠了,她還會給我抄謄稿子嗎?我抱着試一試的心态,上了田茵的家。

白天田茵要在醫院裡上班,我怕醫院的人說閑話,沒有去醫院找田茵,晚上,我去了田茵的家裡。

我走進田茵家的門檻時,看到那個黃朋和田茵緊挨着坐在沙發上,共同看着一本書。我先前敲門時,田茵說進來。我走進去時,他倆并沒有分開來。看來,他們已不忌諱人家看見緊挨着坐在一起。

盡管我和田茵的交往少了,可這一幕我并不樂意看到。我想,正月我留下的空子,讓黃朋這小子鑽了。

田茵客氣地對我說:“坐呀。”

我說:“不坐了。我有篇稿子,要急着用,你能不能幫我抄謄一遍?”

田茵痛快地說:“沒問題。什麼時間要?”

我說:“一萬多字。得你一兩天的時間。”

田茵問:“我抄好了,是你來取還是我給你送過去?”

我說:“我來取。你們在吧,我走了。”

田茵站起來了,問道:“不坐一會兒了?”

我笑着搖了搖頭。

過了四天的早上,我才去田茵家取稿子。這是個星期天,田茵不上班。

田茵問:“我前兩天就把稿子抄謄好了,你怎麼才來取?”

我說:“你在上班呀。”

田茵質問道:“我晚上也在上班?”

我笑笑,沒說話。

田茵不高興地說:“皮笑肉不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來就不來。”

我淡淡地問:“稿子呢?”

我一臉淡漠的神色,并且表現出一刻都不想多待的樣子。

田茵的臉色突然青了。

田茵真正生氣的時候,不吵不鬧,但臉色會發青。以前,每當我遇到她臉色發青時,我都會說幾句哄人的笑話。今天,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不過,我坐下了。我這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态度,傷了田茵的自尊心。我不應該惹田茵傷心。我們曾經是朋友,她為我抄謄過稿子,她陪我跳過舞,她陪我散過步。現在,我們也沒有斷交。以後我們不管走到哪裡,都應保留曾有的友誼。

田茵平靜了,問道:“小王怎麼也不見了?”

我老老實實地說:“小王在他家的縣城裡,沒回來。你妹妹呢?”

田茵說:“正月初五就走了,去找男朋友了。”

我說:“這一正月就你一人守在這個家裡?”我還想以奚落的口氣說:早知你一個人守在家裡,我就過來陪你了。這樣的話我以前不曾說過,現在更不能說了。

田茵說:“有時黃朋過來陪陪我。”

我故作可憐兮兮地說:“你還有個黃朋在陪。我哪,一個人在辦公室待了一個月。”

田茵問:“你連街道都沒有上過?我還上過幾次街,看過秧歌。我想,你和小王都愛熱鬧,在街上能遇到你們的,可是,我一直沒有看到過你們的影子。原來一個躲起來寫小說,一個沒回來。有你和小王和我們一起跳舞散步,這日子就好過多了。”田茵最後的口氣是感慨的。

我說:“小王快回來了,小王回來咱再玩個痛快吧。”

十六

三月初,王軍才回來了。王軍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就對我說:

“咱們找田家姐妹去跳舞。”

我說我有事,然後就出去了。我在街上遊蕩了大半天,才回到了武裝部。

王軍正哼着歌洗腳,準備上床睡覺。

王軍問:“你怎麼才回來?是不是真的和縣長的女兒談上了?”

我說:“你常跟我在一起,我跟誰戀愛了,你能看不出來?”

王軍洗罷腳,站起來,端起臉盆出去倒水了。王軍返回來,說:

“能睡了。”

我沒有洗腳,就上了床。

王軍睡下來,說:“我今天到了田茵家,見田茵和一個小個子後生坐在一起。那是田茵的什麼人?”

我說:“男友呗。”

王軍說:“怪不得你不想去田茵家了。你們是誰把誰甩了?”

我說:“我不曉得。兩人自自然然地就不那麼親近了。”

王軍問:“你心裡不難受嗎?”

我說:“有點不好受,不過也不怎麼強烈。”

王軍說:“那個小後生,我看不太出色。我提議去跳舞,田茵就說好啊。然後我們兩人就走了,把那個小後生晾在了一邊。田茵臨出門時,還對那個小後生說:‘你也能回去了。’自己的女朋友,怎麼能讓别的男人引走了。放給我,那才不行呢。”

我沒有吭聲。

王軍見我沒有吭聲,說睡吧。

我按下了電燈開關。

夜深了,王軍已進入夢鄉,不時發出一陣輕輕的笑聲。我卻難以入睡。我在回想着自己怎麼和田茵認識的,那個時間田茵說過什麼親熱的話,那個時間我表白過什麼。然而,思索過去的交往過程,我竟然沒有發現我們明顯的深愛的細節。我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愛慕的語言,哪怕是含蓄的愛情的語調。

第二天,王軍又去找田茵去了。王軍說,他最愛和田靜一起跳舞,他找田茵,也是為了看田靜回來了沒有。一個星期後,王軍回來告訴我:

“田茵終于忍不住,問我你做什麼去了,怎麼不見你的面。我是故意不在她面前說你的,看她有什麼反應。她還是忍不住,說到了你。”

我說:“沒關系。”

王軍問:“你下決心和她分手了?”

我說:“我們根本就沒有牽手。”

王軍說:“你說這話我不信。我以前見你們親親熱熱的一起跳舞,真覺得你們已愛得很深了。”

我不能再說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田靜回來了,可是,王軍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孩,整天想着那個女孩,與田家兩姐妹的交往也少了。

有一天,我到體育場散步,意外地看到了陳月芳。

陳月芳出來,往往不是和田茵相伴出行,就是和田靜相跟在一起。今天她卻孑然一身。不過,陳月芳的興緻卻非常高。她看到我,樂哈哈地和我打招呼。

我問:“怎麼,田靜沒和你在一起散步?”

陳月芳驚訝地問:“你還不曉得?”

我問:“不曉得甚?”

陳月芳說:“田靜正在忙着辦調動手續。”

我吃了一驚,問道:“這麼快?”

陳月芳說:“也不快。他父親為她們姐妹活動好長時間了。他父親去外地工作,也就是為了把她姐妹倆帶出去。他父親是個外地人,不願讓她們姐妹倆在我們這裡工作一輩子。你動作太慢了,要不,田茵也不會調走。”

我笑着說:“其實,我就沒有搞過甚動作。”

陳月芳說:“我看出田茵對你不錯,原以為你們兩個會走在一起的,沒想到,田茵最後和黃朋好上了。你曉得黃朋是怎麼和田茵認識的?”

我說:“不曉得。”

陳月芳笑嘻嘻地說:“你這人心真粗。我給你說,黃朋的舅舅就在我們醫院工作。黃朋的舅舅介紹黃朋和田茵認識,就是有目的的。今年正月,我和田茵一起在黃朋的舅舅家吃過幾頓飯。你記得有天黑夜你去找田茵,田茵不在,田靜也沒說田茵那天黑夜到哪裡去了。其實,那天晚上黃朋的舅舅請我和田茵在他們家吃飯。第二天你到我醫務室來了,我還暗示過又有人向田茵靠近了,可你沒有放在心上。”

我笑着說:“你還有哪些内部消息,多給我暴露一些。”

陳月芳說:“田靜不喜歡那個黃朋,盡管她一直認為你和田茵不合适處對象,可她還在給你們創造機會。”

我想起了,那一天的夜晚,田靜自己和王軍去跳舞,卻硬要我留下來陪田茵,結果,黃朋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傷感地說:“我不可能成為田靜的姐夫。”

陳月芳嘲笑着說:“看看看,終于還是傷起心了。”

我無奈地撐了撐手臂。

陳月芳說:“你傷心了,我就不跟你說這些事了。”

陳月芳接着又說:“我順便給你說一聲吧,我訂婚了,馬上結婚,到時請你們喝喜酒。”

我有些驚訝,還沒聽說過陳月芳談過戀愛,怎麼就訂婚了?

我說:“你們的動作怎麼都這麼快?”

陳月芳說:“我們是通過人介紹認識的,各方面還行,就訂婚了。不像你一樣,總要有浪漫的過程。”

我問:“你的對象在甚地方?”

陳月芳說:“在大漠工作。”

我問:“那說明你也要走了?”

陳月芳說:“是的。”

陳月芳這話說得有些得意。我想,陳月芳找到了一個如意的郎君。一個精緻的女人,不會随意嫁一個男人的。

陳月芳最後說:“你的節奏太慢了。老大不小的,不能再慢了。”

陳月芳很快就辦了喜事,我和田靜、田茵、王軍都應邀參加了陳月芳的婚宴。不久田靜調到父親工作的城市了,田茵也正在辦理調動手續。同時,田茵請我們吃了一頓飯,并且請我們幾個好朋友一起照了相。飯局中有黃朋,相片中有黃朋,可是,田茵始終沒有告訴我,她和黃朋是什麼關系。

田茵調走的第二年,又回到了小城。我是在街道上遇到田茵的,她身邊跟着女同伴。我邀請她到武裝部坐一坐,她痛快地說行。她和她的同伴在我辦公室坐了一個多小時。她說她和黃朋結婚了,黃朋畢業後分配在了小城的中學,她和黃朋回來給黃朋辦理調動手續。她感慨地說,為了黃朋的調動,有一個月,雖然是寒冷的冬天,可她二十八次到總公司裡找一把手。她說的總公司是一家大型的國有企業。她就在那家公司的醫療所上班。

田茵問:“你跟小王還有聯系嗎?”

我說:“你們走後不久,他也分配了工作,他就回他們縣上上班去了。他父母遇星期天都回老家,所以他不來我們這裡了。”

田茵說:“今年他還到我們那裡來過,在我們家住了幾天。”

我有些驚訝:“他怎麼能找到你們的工作單位?我都不曉得你在哪個單位上班。”

田茵笑着說:“你不上心,怎麼能曉得?按說,咱們的關系比小王近,可小王記着我們,專程來看過我們。你呢?你總是一副不尊重别人的樣子。”

我笑道:“尊重了你一回,你還溜走了。”

她笑着說:“就你這種态度,在你身邊溜走的女人肯定不會少。你現在身邊不缺女人吧?”

我一本正經地說:“你們走了,我身邊就缺女人了。”

我們三人同時笑了。

十七

陳月芳走了,田靜走了,田茵走了,王軍走了,接下來,我也離開了小城。

我在武裝部工作了四年後,主動離開了。多年以後,我突然發覺,命運總會安排我,補齊我在人生道路上的缺憾。比如我在雲霧山的時候,期盼着有一天也能在縣城上班,後來遭遇過波折後,進城工作了。比如,我曾走進了軍營,卻沒能如期服役,我又在主管兵役工作的軍事部門工作了四年,也算補齊了未服滿的兵役時間。我曾經希望到縣文化館當一名創作幹部,這個夙願也實現了。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縣政府專門給我下達了一個轉正的名額,在武裝部轉正,調到縣文化館工作。我可以選擇留在武裝部,領導也把這個意思流露出來了。有些人也說,武裝部是縣上的大機關,有前景,勸我留下來,可是我卻選擇了去文化館工作。年前我結了婚,妻子在外縣的國有企業工作,生兒育女就是眼前的事情。我要對家庭負責。文化館是個相對自由的單位,我可以不正常上班,兼顧家庭事務。從一九九四年開始,我雖然名義上在佳平縣文化館工作,可沒有在文化館上過幾天班。事實上從一九九四年開始,我就離開了小城。最後,我調離了小城。

離開武裝部,離開小城,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沒有太大的遺憾。可是,不舍的情緒,依然在心中湧起。在武裝的那些年裡,我和部長的兒子一起出去跳舞,一起唱歌,一起找女朋友。四年最寶貴的青春年華,就是在武裝部的大院消費的。那些青春的故事,終成我最美好的回憶。部長的兒子,那個王軍,遠沒有我幸運,能活到回憶青春往事的年齡。他不到三十歲,就遭遇意外而罹難了。

十八

二〇一二年的一個春天的傍晚,與以往的出行一樣,我拖着行李箱,走進熟悉卻沒有任何感受的小火車站。我随大溜進站,剪票,然後上了火車。火車過道上到處堆放着行李,有些旅客看到自己的行李有礙行人行走,會主動挪動一下,有些旅客無動于衷,任由行李霸占着過道。我好不容易擠到了自己的鋪位邊,正準備往行李架上擺放行李箱時,手機鈴聲響了。我手忙腳亂地接通了手機。

“喂,你猜我是誰?”

不用猜,這是刻在青春年華上的聲音,永遠抹不掉的。我們同在大漠市工作,但來往甚少,三五年還見不上一面。最近的一次見面,還是在三年前。那時她告訴我:

“田茵問過我,說:‘目前黃朋是個大學生,馮凱盈還是個臨時工。選擇馮凱盈,馮凱盈目前的條件不如黃朋。要是我選擇了黃朋,以後馮凱盈成了路遙,我就後悔死了。’”

我樂哈哈地說:“那你為甚不早說?你早說了,我好好努力,成了一個像路遙一樣的著名作家,讓她後悔一輩子。”

她說:“路遙累死了。你不出名也罷,隻要活着就好了。”

我說:“你們女人真是太過實際了。我還沒有向田茵求過愛,田茵就談婚論嫁開始比對她身邊的男人了。”

她說:“這是田茵的風格。”

直至此時,我才明白,田茵認識黃朋後,一隻腳踩兩隻船。而我卻早早地疏遠了田茵,使那個窮追不舍田茵的黃朋,有了更多的機會與田茵相處在一起。

那次見過面後,我再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不過,隻要手機沒問題,她的聲音,我任何時候一聽就能聽出來。

“陳月芳。”我肯定地說。

陳月芳笑嘻嘻地說:“有一個人想見你,你在什麼地方?”

她說的想見我的人,無疑就是田茵。她來大漠了?

陳月芳沒等我回答,又說:“我們正坐在飯店裡。你趕快過來吧。”

“我在火車上,火車馬上就要啟動了。”我說。

陳月芳說:“那你跟她說吧,她就在我身邊。”

陳月芳說着把手機交給了田茵。

“喂。”田茵首先“喂”了一聲。

聲音還是那麼清脆,還有絲絲銅質的韻味。這是我曾經鐘情的聲音,是深深刻在青春年華上的聲音。這聲音陪伴我在小城裡度過了快樂而浪漫的一年多的時間,然後分别,數十年不見蹤影,不聞其聲。沒有怨恨,沒有糾結,原有的友誼,也不複存在了。多少年來,這兩個曾經密切相交的異性朋友,竟然如同一頁沒有内容的書紙,被我輕輕地翻過去了,不再正視一眼。可是,她倆還記着我,這讓我感動,也讓我感到羞愧。我忘不了偶像周老師,還津津樂道地向同學們說起我喜歡過的女同學,可是,這兩個深交遠遠超過了女同學的異性朋友,竟然被我輕輕松松地在記憶中抹去了。一聲熟悉的聲音,将我帶回了那段小城生活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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