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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遮掩

時間:2024-11-07 09:07:25

1

一九八三年初夏,順哥和秋收奉子成婚。本來傳奇的婚姻,由于妥善隐瞞相關事實,變成了一樁普通的喜慶。但鄉下人并不憨樸,大多背後非笑,說葉木匠不勞而獲地做了江漢平原首富的嶽丈,而當面人人恭喜,頌揚葉家祖墳埋得好。葉木匠通常虛着一條殘腿,歪斜身子,向人微笑,奉上大象牌香煙,帶過濾嘴的,點燃後有一股化學文明的芳香,飄出賢婿的孝敬與奢華。值得慶幸的是,順哥的兒子兩腿健壯,臉也沒有那麼“目”,取了秋收的瓜子圓。兒子一歲半帶回鄉下,外婆逢人便誇贊這外孫茁壯,才八個月比人家一歲的孩子還長得大;隻是八個月的小娃子能喊奶奶(已經不按鄉下稱呼叫媽爹了),天才得讓人生疑……順哥和秋收每每偷着笑。

生意上兩條腿走路:一條是秋收牌罩杯胸罩,一條是漢江牌幹部服。兩條腿都跟順哥超凡的右腿一樣強勁,不到一年,“秋收”已收獲到越南,“漢江”流過了黃河。如果兩個女人出差同處一室,換洗衣物時需要特别小心,以免張罩李戴。張局長和李局長都長得一副圓滾的身闆,某人從背後叫喚張局長,聞聲回頭的極有可能是李局長,因為一般都穿漢江牌幹部服……

順哥已是省、縣兩級政協委員,每年歲首開會,先去縣城,再上省城。縣城已然無人不識君,到了省城還得打碼頭。第一次當委員進省大禮堂,工作人員疏忽,沒考慮到順哥腿腳不便,讓順哥坐第三排正中位置,進出很不方便,順哥隻好歪着身子向左手的人挨個兒點頭微笑,把自己換到走道邊去坐。會議開始前,省裡領導都從走道上走向主席台,順哥見人便起立,重重地歪一步,給領導點頭打招呼;有一位領導執意扶他坐下了,可領導揮手時,他還是起身歪出一步……兩年後,全體省領導都對順哥留下深刻印象:那個人不錯的!

可是,順哥沒料到,這個改革的年代也是一個“服裝政變”的年代。由于電視裡的中央首長帶頭穿西服,那西裝就成了披在身上的紅頭文件,各級幹部漸漸開始貫徹執行,而且從衆之勢越衆越猛!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從中央到地方,換上西服的領導幹部已是五月的鮮花開遍原野。

這樣的改革對于幹部服無疑是反動的,順哥終于難以苟同。他似乎聽到了一點關于“思想解放”的微詞,覺得有理,但畢竟上邊還是上邊,他隻能用曲筆,借事說事。他說: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樣,長一副倒錐子臉,而且高聳、平肩、挺肚子、翹屁股、長胳膊長腿;中國人的臉如果不敲碎幾根骨頭,基本上都是一塊大鍁闆或一隻乒乓球拍子,再不就是土豆蛋或幹葫蘆,而且頸子短、身幹像鲩魚、腿長比例小、走路外八字……這要是穿一身開胸西服,脖上再挂一根片筋子(注:指領帶),那模樣也不知是讓一塊緊身布誇張了中國人的鲩魚身幹,還是中國人的鲩魚身幹糟蹋了人家的西裝?何不老老實實穿中國的中山服或幹部服,多麼方正、飽滿、穩重、儒雅,像中國文章一樣有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難道改革就是改掉中國服裝?開放就是把西裝放進來?切!

有一段時間,順哥近乎憤激,集中精力四處“借事說事”。不過,聽他講完那套理論,當面表示認同的不超過百分之五十,多數人隻是笑笑而已。有一位青年幹部居然化用《共産黨宣言》的開頭語打诨:一套西服,像一個堂吉诃德,在中國社會徘徊。也不知是為順哥而歎,還是為中央首長而憂,抑或同時為二者而歎憂?順哥不懂,連忙問:什麼呀,糖即可得?那青年幹部就笑:對呀,糖即可得呢——給你糖就拿着!順哥覺得風馬牛不相及。

順哥隻有一張嘴,擋不住西裝的“春風”;而且,各地幹部服的銷量已經出現下滑趨勢。順哥想去北京請教洪(副)主席,但估計洪(副)主席既然在上邊就可能跟上邊是一夥的,隻好作罷。不得已,他決定找半文:雇用他撰寫捍衛“國服”的文章在報上發表。這或許是力挽狂瀾的最後一根稻草。五月的一天,天上亂雲飛渡,順哥來到漢江縣縣城,邀半文去酒館議事。可是,半文端着他的酒杯,卻說:穿衣服就像吃菜呢。順哥問:什麼意思?半文說:蘿蔔白菜各有所愛。順哥說:你哥我隻想賣白菜呀!半文說:可寫文章得講道理的。順哥說:道理就是中國人的鲩魚身幹不适合穿西服。半文說:中國人也不全是鲩魚身幹。

順哥愣住:你不幫中國?

半文便笑:我幫改革開放!

頓時,順哥出手奪了半文手中的酒杯,惡道:不給你喝!半文笑着搖頭,寬慰順哥:其實你也不必緊張,中國人多,成年人不下八億,減去一半女的,還有四億,即便十個成年男人中有九個穿西裝,也還有四千萬人穿“國服”;四千萬啊,打個對折,也有兩千萬,那是什麼概念?順哥定住眸子,幾乎以為是這個理,隻問:我的幹部服銷量不斷下滑是事實呀?半文說:那是因為沒有恰當的渠道能讓所有目标消費者買到你的産品嘛。順哥說:我還是照以前那樣在賣咧。半文說:你為什麼老是那樣賣呢?順哥不願轉過這個彎子,依舊抱怨:問題的關鍵還是中央首長帶頭穿西服。半文隻好解釋:人家中央首長穿西服,無非是形象直觀地倡導改革開放,有點像剪清朝的辮子,沖一沖傳統觀念,把改革推向深入,這有什麼問題?你怎麼不能站得高一點想事情?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哪來你的漢江牌幹部服?順哥不說話,把奪過去的酒杯放到桌上。半文就勸:你就小局服從大局吧!

順哥歎息:小局輸不起哇!

半文反問:難道大局可以輸嗎?

2

順哥正為幹部服生意下滑着急上火,偏偏又出了三美的事。秋收生孩子前,順哥在江正街附近的多福巷租下一套住宅,扶着大肚子秋收去那兒安家,把蔡家巷一号的店鋪交給三美打理,讓她搬到二樓去住。可是,兒子小順生滿月後,秋收回到蔡家巷一号,發現三美跟老刁同居了……

這樣的事,秋收想捂也捂不住;況且,明知蔡家巷一号已是三美與老刁的窩點,今後她和順哥在此出入免不了心中會有不良的“印子”:幾經猶豫,秋收就去江正街再謀新的店鋪。有一間街面房,租金和轉讓費比較高,秋收口頭上談妥下來,打電話讓順哥回來定奪。順哥回來時,秋收和三美都在蔡家巷的店裡,順哥問怎麼這麼突然,秋收未答,領順哥上二樓去。上了二樓,順哥問是不是三美跟她不和,秋收說不是,是三美出了一點小事,就把三美的事情告訴順哥。順哥聽了,氣得兩眼翻白,一掌拍得縫紉機跳起,大罵秋收是個瞎子、聾子、二百五,是個開門揖盜的傻逼!秋收被罵得眉眼直閃,卻撲上去抱住順哥,求他不要下樓去打死三美。

順哥歇一口氣,掀開秋收直奔樓下。樓下的三美已聽見樓上的風暴,此時耷頭站在貨架前,一邊裝模作樣地理貨,一邊等死。但順哥的眼前隻有江正街在搖晃,看也沒看她一眼,徑直向門外颠去。他在門外跌了一跤,跌得室内的秋收渾身一抖。之後,他沖進老刁的鞋店,一把揪住老刁的胸襟,罵道:你個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膽!老刁被扯得雙腳踮離,像一截棉條晃蕩,趕緊扭頭向店裡的兩個顧客擺手,待顧客退出店門,方才甯死不屈地正視順哥,結巴道:我、知道遲早有這一天,你不來,我也會找你的。順哥一嗤:你說什麼呀!猛地将老刁丢出去,大喊:你個流氓東西,不知死活!老刁落在兩米外的木椅上,正了身子,頑強地回道:我不是流氓,我正在離婚。順哥便冷笑:好啊,我限你兩個月内離婚,三個月内跟三美結婚,否則你就不要在人間出現了!老刁連忙點頭:行,我一定辦到。可順哥怒喝:辦你娘個叉!你還來真的啦?一面掄着拳頭沖上去。老刁倉皇舉起雙手呼叫:大順息怒!你是政協委員,打死我事小,壞你名聲事大!順哥的拳頭懸在了空中……

順哥回到多福巷的租住房,一連幾天卧床不起。這天深夜,秋收把三美和老刁領來,兩人像奸夫淫婦一樣站在順哥的床前,三美呃呃地抽泣,老刁嗖嗖地吸鼻子。順哥不理,由得這兩個混賬東西哭。後來,秋收扶起順哥,替他穿上褂子。順哥視若無睹地說:給你們三條,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去跳江!一、刁小三不離婚,兩人不得再見面;二、刁小三若離婚,全部财産歸他現在的老婆;三、離婚不滿三年,你們兩個不許結婚。三美和老刁就一起哇哇地号啕,感激大赦。

三個月後,老刁的聾子老婆出現在老刁的鞋店裡,老刁不再露面了。秋收說,老刁已從家中搬出來,在外面租了一間單房,帶着五歲的女兒一起住,女兒上幼兒園後,老刁就出門踩麻木。順哥認真聽,沒有吭聲。

過了兩天,順哥的胳肢窩夾了一個報紙包,來到已經屬于女聾子的鞋店。店裡沒有顧客,順哥朝聾子友善地笑笑,打手勢要了紙筆,擱在櫃台上寫道:老刁怕你資金周轉困難,借了五萬元,托我送來,錢由他還,你不必管。聾子站在一旁看,竟是笑得燦爛,問:你是誰?順哥在紙上加一句:我是老刁以前的生意朋友。聾子見字點頭謝謝,并不曉得他就是敵人三美的哥。順哥把報紙包放到櫃台上,朝聾子微笑,轉身離去,還沒出門,又折轉回來,拿起筆再寫:你應該招一個耳朵好使的小工;如果今後生意上有難處,先記下,我或者我老婆會常來店裡幫你分析,我姓周。聾子看着,眼圈倏地紅了。

順哥閃開目光,說我們都是殘疾人呢,但沒有寫下來……

不久,老刁順利離婚。順哥在江正街的門面上挂了“漢江牌幹部服專賣店”的招牌,把店子登記在周三美名下,交給三美獨立經營;貨從廠裡拿,先銷後結,利潤歸三美。當時,“西服風”還不至于席卷幹部服,順哥也希望借這個新店讓幹部服挺住。秋收對于順哥把新店送給三妹沒有異議,單是覺得蔡家巷一号的老店裡染了晦氣,面上時有浮雲。順哥說:三美是我胞妹,不會對我們不吉利呢。秋收是聰明人,說也是,反正我們也不在這兒住了,蔡家巷畢竟脈氣好。此後,老刁棄了麻木,開始去江正街幹部服專賣店搭幫手,順哥睜一眼閉一眼,忙自己的。

但三美聽哥的,從未讓老刁在店裡過夜。三年,算是一個有期徒刑咧!

3

在漢江縣那邊,别不立自稱不能适應本地政治環境,于一九八五年冬季考取了研究生。他沒有繼續深造新聞專業,改攻政治學。他不甘心。離開漢江縣之前,母親從鄉下來縣城看他,并不知道他的狀況,單是看看,擔心隔久了陌生。他沒有回鄉下去跟那個有政治劣迹的父親談點什麼。走的那天,來跟半文告辭過。

半文在别不立走後一度兔死狐悲。許多時候,半文莫名地以為自己跟别不立是心靈相通的:總感到陽光下的清風吹在闆結的大地上,總覺得現實生活被無形地扼殺,總是找不到真正的敵手,總為眼下的工作感到茫然,總想反駁、反抗或者破壞一點什麼。順哥正一歪一颠地“蛙泳”着,一門心思,蠻勁十足,沒工夫理會半文,以他當時的狀況也不會懂得半文。報社駝背老社長看出了苗頭,出于呵護,幾次給他忠告:思想解放是講口徑的,不要走在上邊的前面。雖然當年的“清污”和“反自由化”并不需要深入縣級單位,但老社長還是找了幾份文件讓他學習。其意不言而喻。有一次,他要轉發一篇談“官倒”的雜文,老社長嚴令撤下。老社長的愛護讓他苦悶的心頭更多了一份憂郁。

他常常借口采訪,去鄉下跟順哥喝一場酒。他對順哥說:其實别不立呀……你知道我們有一個賭局嗎?順哥搖搖頭。

于是半文就把他和别不立的賭局講給順哥聽,說其實我也不是一點不擔心别不立依據的曆史會變相重演,我隻希望政治是政治而你是你,能做一個地道的生意人,好生賺錢發财,日子過得舒服穩當。順哥聽着,表情倒也平和,等半文說完,略去别不立說:但你應該明白,政治始終是經濟的潤滑劑!半文就笑:那要看怎麼潤滑?順哥說:怎麼潤滑?像改革開放一樣潤滑不行嗎?半文點點頭:是,改革開放是好政治,但政治不隻是改革開放,而你所說的“政治潤滑”或許主要不是指改革開放;事實上,政治像天氣,不是不變的,有時幹旱會枯死禾苗,有時雨水太猛也澇死莊稼,而且,在咱們中國吃政治飯的人,最容易把政治弄成極端天氣;所以,盡管别不立看事簡單了一些,我還是提醒你對政治有所警覺!順哥沉默了。

半文希望順哥多沉默一會。可是,順哥突然詭異地一笑:我警惕個屁,政治日我,我日政治。半文也笑,連連擺手:不不,政治是男人,人民是女人,你是人民,日不了它。順哥又笑:日不了就偷人呗,中國女人難道不會偷人?

後來,順哥看出了半文有心事,問他:你是不是在報社幹得不開心?半文陰了臉苦笑一下。順哥說:要不,來幫我吧!

半文回到報社,老社長駝着背來到他的辦公室,先批評他近來情緒低落,然後授意他準備接管報社工作。半文并不怎麼吃驚,倒是笑笑,說社長您就别太當真了,政治的餅子吃到口裡才是可靠的。社長又要批評他,一根手指已舉起來,但突然有人喊社長回去接電話,社長的手指就空甩了幾下,轉身離去。半文不忍看着老社長的駝背,垂下頭搖了搖,心裡歎息:難為您啊,一個彎曲的共産黨老頭兒!

果然,老社長接完電話,沒再回來批評半文了。

幾天後,縣委組織部來人宣布:李大民同志任《漢江報》社長。當日,老社長住進醫院。半文拎了一袋水果來到老社長的病房,見面不問安,單是嘿嘿地笑,老社長罵道:笑個屁!半文就削好一隻蘋果,遞給老社長。老社長拿起蘋果大口地啃,脆嘣脆嘣地亂濺水星子,一邊問:你打算怎麼辦?半文說:還沒打算呢。老社長就專心吃蘋果,吃了一會兒,說要是光吃蘋果不辦報紙多好哦。半文上前去,小心接過老社長手中的蘋果核。

李大民上任後,擇日邀請報社中層以上幹部聚聚。半文去了。李大民坐在餐桌上首,拿着腔調說:同志們,今天可是我個人掏包買單呀。同志們都樂呵呵地接受強奸後的撫恤。席間,李大民一一評點座中人,自然是人人大有希望。輪到半文,李大民眨眼嘬牙,說:半文啊,是報社第一才子,怎麼一個讀政治經濟系的竟有這麼好的文筆?當然,半文在政治上也會很出色的。就招呼道:半文,今後報社業務工作主要由你替我分擔了。半文正歪着頭跟嘴裡的一塊牛肉筋搏鬥,身旁的一位女編輯碰了碰他,他噘着嘴停下,茫然地問什麼分擔,李大民把話重複一遍,他卻原樣愣着,突然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呀李社長,我打算離開報社了。李大民也笑:你就是愛開玩笑。半文連忙搖頭:不,這回真不是開玩笑。

你要去哪兒?李大民遲遲地問。

半文回道:去周大順那兒——還他的人情。

之後,李大民臉色不大好,半文端起杯子,帶領同志們給他敬酒,号召大家一定“從唯上”……李大民的臉色越發不好看。半文顯然有些過分,可他實在沒法子讓李大民這号削尖小臉笑逐顔開。

誠然,半文“離開報社”的決定多半是應對李大民的臨時起意,但時代畢竟真的給予了他脫逃的可能。一九八六年夏天,半文來到江城,借住江南的同學家中,開始進行市場調研,做投奔順哥的準備。半個月裡,他用“掃街”方法,把江城街面上所有銷售胸罩和成年男裝的店鋪走訪了一遍(除蔡家巷一号和江正街的漢江牌幹部服專賣店之外)。在一家男裝店裡,他看到一位中年男士取下一件幹部服上裝,試了試,不合身,向老闆要别的号碼,老闆說“冇有”,那男士失望地走掉。他上前問老闆,為什麼缺碼呢?老闆說廠家見市場不景氣都轉舵了。半文發現:原來經營中的慌張“轉舵”往往落下市場空白,讓某種存在的消費需求假性消亡。

4

這天,半文早起,穿了新買的白襯褂,下擺紮在藍褲裡,将頭發濕水後梳得自然偏右,然後背上半舊的黃挎包,像一個精神抖擻的大學生出發了。

他跨進秋收胸罩店時,迎接他的是一聲尖銳的哐當,他不由停在門口。店子裡,秋收姐摔下電話筒,憤激地罵道:什麼人呀,鬼摸了頭!然後望着櫃台上的電話機,呼呼喘氣。半文小心走過去,喚秋收姐,喚過幾聲,秋收一驚,回頭來招呼:啊,半文來了!半文笑笑:誰惹嫂子生氣?秋收鼻子一哼:還有誰,總不是你順哥!他神經了,現在明明胸罩一天比一天走得好,幹部服漸漸銷不動了,可他就是不肯調整生産,讓整個新廠照樣開工做幹部服,眼睜睜看着幹部服碼在倉庫積壓、胸罩天天斷貨——你說,哪有這麼做生意的?

半文還沒應話,電話鈴叮叮叮地響起,秋收憤然嘟哝:準是周大順——不接!電話鈴長響不停,半文朝秋收姐笑笑,就拿起話筒來喂一聲。對方果然是順哥,因為聽出半文的聲音,驚喜地問:怎麼是你?你嫂子呢?半文沖秋收姐扮了一個鬼臉,回道:嫂子被你氣得胃疼,到街上吹風去了。順哥問:你怎麼在江城?半文說:我來上班呀,你不要我了?順哥便歡呼:好啊好啊,我在鄉下,你先回來吧!

放下電話,半文說:秋收姐,你放心,我站在你一邊。

秋收怅然一笑。她何嘗不知道順哥的難處。

半文回到鄉下的那個夜晚,月亮還剩一半,懸在工廠四合院的上空。半文和順哥一正一斜地站在廠院中央。院子裡幽光瑩瑩。時值盛夏,四面蟬聲知知,皆是不安的鼓噪,漸漸都扯破了嗓門;暗處蟋蟀蛐蛐,亦是不為人知的憂煩。“四合”的廠院如一口天井泊着清漣,卻隔不住密集的喧嚣。有一刻,蟬噪歇息了,蛐蛐聲未起,倏然甯靜得讓人心癢。順哥伸手去掏褲裆,半文問幹什麼,順哥說屙尿,半文說這是工廠怎麼行。順哥收回手。半文說你去屙了回來,順哥說算了,不屙也行。

半個月亮兩個人,依舊靜默。忽然有蚊子襲擊,半文踢腳,順哥拍打膀子。半文說我知道你沒有發神經。順哥問你知道什麼?半文說:你不肯放棄幹部服是順上邊的意思。順哥不語,過了一會兒苦笑道:我已經不是一個個體戶,上邊那麼鼓勵,天天有人來參觀,我得撐住大局。

複又靜默。蟬鳴,蟋蟀也鳴,原來二者并不交替發作,各是各的心聲。順哥接連拍打幾下膀子。半文說:沒有裡子,面子也撐不住呀!順哥有些煩:難道面子天生是裡子的仇家?半文說:但現在就是。

看不見的蚊子麇集起來,在周遭紛然盤旋,嗡嗡地歌唱;為了一口血,一個接一個地朝二人身上亂撞,過節似的歡騰。順哥覺得自己也是一隻蚊子:當年向南拖宅的窗外飛,由鄉下往江城飛,後來往洪(副)主席和省委馮書記的微笑上飛——不都是拼了命地飛嗎?但半文想到的不同,他以為上上下下的頭頭、絡繹不絕的參觀者以及無數談論順哥的人們都有蚊子一樣的饑渴和操切,他們希望順哥給他們一種“血”,一種符合他們意願的“血”,一種可以複制的“血”,而順哥則需要被别人、被所有人“希望”,所以必須提供符合“希望”标号的“血”!他想對順哥說,這不是給人奉獻樣闆血液而是提供光鮮的毒藥,卻笑道:面子雖好,但不是喂蚊子的呢。

順哥沒應,在屁股上猛拍一掌,拿到鼻尖上聞,罵道:狗日的,遮都遮不住!

半文忽然一驚,說:有了!

什麼有了?順哥問。

把生意遮起來呀!半文笑道。

于是從第二天起,大順服裝廠的新廠跟老廠一樣,全力生産罩杯胸罩;隻是在新廠車間裡,将幹部服的布料和輔料照舊擺在車間的貨架上,每台縫紉機旁放一隻紙箱,多多少少裝一些幹部服的半成品。順哥交代:如果有人來參觀,必須在五分鐘之内收藏胸罩,把幹部服半成品拿上機台,迅速投入“繁忙”的生産之中。

順哥沒有解釋理由,工人們覺得這樣搞有點像是加工毒品,私下裡叽叽咕咕。車間主任是打過招呼的,就喊:照着做就是了,少他媽的嚼七嚼八,誰要是出門爛舌頭,立馬跟老子滾回去種田,永遠不要再來!果然一篙子打熄了一片反動,有人當場積極投靠,說不會的不會的,即便周老闆真的讓我們做毒品,我們也聽他的!這天順哥巡視了車間出來,在廠院裡叫住大,交代大去街上買一把鍊條鎖,把廠門鎖上,往後專門負責守門,如果有人要求進廠,向車間主任報告,按指示辦。大聽了,張着嘴巴看順哥,許久訝然不語。順哥問大怎麼了,大說:順兒,你不會是在幹壞事吧?順哥就笑:大真幽默,廠裡搞技術革新,我怕洩密呢!

如此,順哥得以在改革開放的大局裡繼續光榮……

但問題明擺着,紙包不住火,幹部服不可能永遠唱空城計。順哥把半文叫到小會議室來商量,半文談了四點意見:一、胸罩業務是大順公司的看家本事,必須毫不動搖地全力生産供貨,乘勢而上,一旦供不應求,市場份額被競争對手占去,要奪回來就事倍功半了——市場規律是強者愈強、弱者愈弱;二、漢江牌幹部服受西裝沖擊已成定局,而今隻是暫時順上意保面子,絕不能讓它拖住胸罩生意的後腿;三、賣胸罩并不低人一等——日本有個企業賣馬桶賣成了世界知名企業,還應當看到,秋收牌胸罩在市場渠道建設和新品研發方面還有很大拓展空間;四、雖然幹部服市場陡然垮下來,但還不至于無人問津,近來市場上出現“斷碼”(注:指型号不全)現象,可能是一個空子,如果适當跟進,也會有些生意,關鍵是不能盲目擴大生産,讓産品積壓把自己搞死——當務之急是把大量庫存的積壓貨品變成現金。

順哥聽了,扇開面前的煙霧,問:有什麼消化庫存的辦法?半文說:這要結合幹部服項目的規劃考慮,如果決定壯士斷腕,可以來個大甩賣;但如果打算鑽空子圖未來,就得講章法,起碼不能讓市場上以為我們也要逃跑,同時迅速建設新的恰當的銷售渠道。順哥回道:幹部服不能丢——這個不必讨論。半文說:那就是走鑽空子的路線了,但為了不影響胸罩的生産供貨,最好另找工廠生産幹部服。

5

于是,半文和老刁開始在全國各地巡回“鑽空子”,幹部服繼續在大順服裝廠躲貓貓,火車的哐當與縫紉機的嗒嗒聲遙相呼應。政治照樣很忙。順哥光榮地出席了H省勞模表彰大會。省報頭版刊出一組胸戴大紅花的人頭照,順哥漾着微笑的目字臉列于其中。照片是半身的,看不出是跛子,不僅光榮,而且完美。

開完會,順哥回蔡家巷一号見秋收,将報紙拍在櫃台上,秋收看見報上的順哥,歡喜得臉都漲紅,說你還蠻上相咧!順哥此時原形畢露,要去拉下卷閘門,秋收喊晚上晚上——哪像個勞模!順哥說晚上不行,他得趕回鄉下,秋收問什麼事這麼急,順哥說:“七一”就要到了,馬良臣讓我今天一定遞交入黨申請書呢。

秋收就拉住順哥的膀子,跟他說起半文和老刁打電話報告的情況,除了“鑽空子”的戰績,半文還順便為胸罩業務建立“區域代理”做了試點。順哥聽了很高興,大歎:看來非得讓小美把半文這小子捆住不可。秋收沒接話,悻悻地轉移話題:你的幹部服有了空子可鑽,又得開工生産了?順哥說:你放心,生産幹部服的工廠我另想辦法。秋收猶疑地放開順哥:老公,我跟半文商量,還打算馬上成立經營管理總部咧——隻要我們的胸罩生意好,你幹什麼都有保障。

當日,順哥乘車趕回鄉下。廠院中央聚了很多人,正圍觀一輛紅色小轎車。葉春梅看見順哥拎着黑皮包一歪一颠地進入院門,高聲喊廠長回來了,邱賴子掉頭去迎,接過順哥手上的皮包。順哥問怎麼回事,邱賴子說:我買了一輛車,進口菲亞特。順哥不由皺眉,彎了嗓門問:你——買了一輛車?邱賴子趕緊糾正:不是,是秋收姐送給您的驚喜咧。順哥心頭一熱,朝紅色菲亞特“蛙泳”過去。

衆人将順哥擁在車旁,邱賴子拉開副駕駛座的門,請順哥上車試屁股,順哥擺擺手,去拉後車門,笑說縣級以下同志才坐前邊的,就歪進車裡。邱賴子上車點火,衆人散開,菲亞特在院内劃一道弧,駛出大門,飙上公路。車行着,順哥拿過皮包,打開看,入黨申請書在裡面,就吩咐邱賴子直接上區裡,菲亞特騰的一下奔跑起來。但順哥即刻又喊:不行,還是先回去。邱賴子隻得減速掉頭。回到廠院,衆人已散,順哥下車,讓邱賴子把自行車推來,馱他再去區裡。邱賴子問廠長為什麼不坐汽車?順哥說馬良臣才坐一輛破舊的212吉普呢。

“七一”早晨,順哥拉開卧房門,葉春梅候在門口,慌裡慌張地喊:廠長廠長,有個客戶天沒亮給你打了六七個電話,留下号碼,請你一定回過去!順哥正弄着銀灰色幹部服的領子,咧嘴一笑:本廠長今天不管廠裡的鳥事。葉春梅說:是個女的呀!順哥仍笑着:女的麼樣?你也是個女的!就揚手,令她快去叫邱賴子。

邱賴子用自行車馱着順哥來到區裡,區委會議室已集合了一些人,新上任的區委書記馬良臣候在門口。順哥一到,被引入等待舉起拳頭的人群,入黨宣誓開始。順哥原以為入黨的事已變得喜慶,沒料黨在這一刻依舊跟書上寫的一樣莊重,就學别人的樣子闆起目臉念誓詞,念到後面幾句,渾身汗毛豎起,心想:這事鬧大了,必要時還得獻出寶貴生命啊!宣誓畢,馬良臣過來叫大順同志,握手祝賀,說你是黨員企業家,首要任務是辦好企業。馬良臣開始發福,臉形明顯向國字方向發展,說話斷句很清晰,順哥居然沒敢跟他開一句玩笑。

出得門來,邱賴子呆望着順哥,順哥問怎麼了,邱賴子說:廠長,你的頸子上都是汗。順哥說是嗎,一面感到有水流灌入屁股的槽縫。

回去,順哥一路肅然無語。到了廠院,下車直奔倉庫,向葉春梅要了早晨沒有理睬的電話号碼。可電話打過去,不是幹部服的客戶,是湖南嶽陽的胸罩代理商柳成蔭。當年,順哥獨自去江城開店,柳成蔭出現在第一批打貨客之中,在即将失去秋收的日子,柳成蔭搶貨時露出的那對白酥酥的奶子曾經讓順哥依然熱愛生活。柳成蔭在電話裡嚷:大順哥,找你找得好辛苦哦!我的貨斷了大半個月,你那個老婆就是不給我發貨,說沒有報計劃,你們什麼時候開始要報計劃的?嚷着嚷着,竟然哭泣起來:呃呃呃,我看她是成心跟我過不去,聽說她派人在各地找區域代理,嶽陽這邊怎麼不讓我做代理?呃呃呃,她為什麼?我又沒有打她老公的主意!呃呃呃,說起來,我跟你是最早的合作夥伴,我們不僅有生意,也有感情,你說是不是大順哥?順哥就喊:好好好,不哭,知道了,放心,你的事我來解決!

放下電話,順哥有些光火,覺得自己昔日的勞績被颠覆了,梗起脖子憤憤地嘟哝:這個葉秋收,真是的,做生意就做生意嘛,感情用事幹什麼?就回頭向葉春梅下令:嶽陽這個客戶由你直接發貨,今天就辦,以後也這樣!葉春梅遲疑一下,問:要不要通知江城那邊?順哥拿眼睛瞪過去:你說呢?葉春梅說曉得了。

6

三個月後,半文和老刁“鑽空子”回來,順哥帶老刁去瀕臨倒閉的江城首誠服裝廠簽下租廠合同,幹部服生産問題得以解決;又因為半文和秋收提出建立公司經營管理總部,同時簽租了八百平方米的寫字樓。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順意。

接下來是半文和小美的事。

順哥已經想好:現在時值暑期,讀研的小美業已放假,幹脆讓半文去一趟上海,接她回來——就說她兩年沒回家,家裡人生氣。順哥心裡當然也清楚,小美不回來,是刻意淡化對半文的那份戀情,她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女孩;可是,而今情況有變,半文來到自家公司做事,什麼都可能發生轉機呀!半文和小美是兩個那麼高級登對的孩子,越來越鶴立于男女衆生,兩人處在一起,旁無比者,處多了,彼此都會覺得珠不聯璧不合說不過去呢!

不料半文不從,堅稱自己和小美隻是兄妹感情,一面跟他招來的銷售文員阿虹眉來眼去。順哥就采取手段,經常帶着阿虹外出應酬。半文不知順哥要幹什麼,一次坐順哥的菲亞特外出辦事,司機邱賴子無端地誇贊阿虹是公司第一美女,且語無倫次語意鮮明地透露:董事長覺得帶阿虹出去陪客人吃飯很有形象,但有一回省委馮書記的兒子馮捷在餐桌上向阿虹獻殷勤,惹得董事長很不高興——哼,他以為他是誰,又不是書記,想動董事長的喜歡!半文聽着,覺得一派混賬。他不相信邱賴子的表達是領了順哥的授意,或許單是邱賴子甘願做順哥身邊先意承志的掮客。但他心裡越來越煩。

秋天,街邊的樹上開始飄落黃葉。一個清冷的夜晚,公司寫字樓異常寂靜,四樓的董事長辦公室亮着燈,半文豎起衣領站在街對面的黑暗中,望着那片光;後來,他看見阿虹匆匆上了樓,許久沒有出來。他的心口撲撲直跳,幾次想沖上樓去,可就在這時,燈光倏然熄滅……一切皆死!

第二天上班前,半文給順哥的辦公室門塞入一張紙條,上書:我走了,望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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