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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客

時間:2024-11-07 09:06:25

二〇一二年的冬天,一個陽光明媚氣候卻冰冷的日子,我回到了我的村子,我的老家。

陽光是亮色的,村子卻是灰塌塌的。

小街上,僅有三五個人影晃動。街道兩邊的門市,不見有人出入光顧。

我引着小女兒,出了小街,向沙坡走去。走在孤寂的土路上,我不由得四處張望。

小女兒問:“爸爸,你看什麼呀?”

看我熟悉的村子,看能勾起我記憶的地方。

山色依舊,山勢依舊,村子卻面目全非了。前岔靠大路邊的這頭,有兩院地方的院牆倒塌了,一派頹廢的景象,好像無人居住了。

我回過頭,走了幾步,然後朝側面的小路走去。

“走錯了?爸爸。”小女兒跟在我身後問。

走不錯。這個村子,是我走不錯的地方。老村子,不管什麼地方,我眼閉上,也能走對了。我想看看這個曾經輝煌一時的自然村,現在是什麼樣子。

王家寨村是由沙坡、前岔、高莊、房寨四處居住地方,也就是四個小自然村組成,前岔和高莊處在核心位置上。

走進前岔,我呆住了。

前岔的地理位置,有些特殊。一排窯洞面向西北,靠着高高的土崖,一排窯洞卻面向東南,背靠着小土崖,兩排住戶的院落都不甚規則,但中間有彎彎曲曲的走廊,像城市中的巷道,大門對着大門。建造兩排地方,人們都沒有選擇光照。

前岔的十幾院老地方,院牆全部坍塌了,石窯洞的面子石也掉了不少,院子裡,長滿了枯草,巷道裡,到處是小石頭,樹枝和雜草橫七豎八,亂糟糟的。前頭的一院地方院牆外,長滿了枯草,枯草地裡,露出了一盤碾子。這盤碾子我小時候用過。沙坡上的碾子有人用時,前岔的碾子空着,我們沙坡的人就出來用前岔的碾子,反過來,前岔的人家也經常用我們沙坡上的碾子。

我拿出相機,為碾子拍了照片。

小女兒問:“這是什麼呀?”

我說:“這是碾子,往下碾糧食的糠皮。”

小女兒不解地望着我。

我踏進枯草裡,想給小女兒做一下推碾子的示範動作。走進枯草裡,我才發現碾子上沒有碾棍,碾轱辘被兩邊兩塊石頭支着。碾轱辘上不穿碾棍,碾樁和碾棍不上搭鈎,這龐大的碾轱辘就不能動了。一動,碾轱辘滾下碾盤,會有危險,而且三五個人都無法把碾轱辘擡上碾盤。示範做不成了。

前岔曾經是王家寨的中心,政府機關都駐紮在前岔。後頭的那院五孔窯洞的地方,有兩孔窯洞先是鄉政府的辦公場所,鄉政府移在高莊後,供銷社在那兩孔窯洞裡賣貨。記得小時候,父親和賣貨的人熟悉,我常在那裡買糖,有時也買糖馍馍,也就是月餅。有時我不拿錢,那個賣貨的人也會賣給我要的食品。他們曉得父親疼愛我,會及時把錢還上。後來,供銷社移在了前岔的前坡上,再後來,供銷社也移在了高莊的鄉政府旁邊。當然,今天,這個供銷社不存在了,供銷社的十多孔窯洞和一間大房子,都賣給了個人。醫院也設立在前岔。醫院搬在高莊與房寨之間後,醫院占用過的地方變成了獸醫站,後來,獸醫站也搬到了高莊。新機關再沒有駐紮進前岔。鄉上的機關遠離了前岔,可前岔的人家還在安居樂業。十多年前我回來時,前岔就蕭條了,可是,每院地方都住着人。今次回來,前岔卻完全破敗了,隻有前岔後頭的上邊住着兩戶人家。

面向西北的那排窯洞背後的土崖,原是大山,大面積的坍塌後,形成了土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的一個夜晚,大山坍塌,下邊的石窯洞被掩埋,窯洞裡有三個人。三個人被活埋一天多後刨出來,一個人被石頭砸死了,兩個人竟然毫發未損。據主人說,他坐在炕沿兒上,十來歲的兒子躺在下炕裡,地下的小木凳上坐着串門兒的王保田。聽到腦畔上的巨大的呼嘯聲,王保田站起來了,本能地向他伸出了手,他也伸手去拉王保田,可坍塌下來的石塊砸中了王保田,然後王保田被土石完全覆蓋壓住了。大山坍塌壓垮山下的窯洞,一般情況是塌窯不塌掌。所以窯掌沒有塌下來,炕上留有空間,且煙囪沒有被埋住,形成了通風口,父子兩人,有了生存的空間,幸免于難。

從前岔出來,我從土坡上往下走。土坡上長滿了枯草,還有亂七八糟的莊稼稭稈和葉子,原來的小路,被雜草遮蓋了,小路已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小時候,我們上學,去前岔和高莊,都走這條小路。後來,村口拐溝渠口打起了壩,壩下邊修了路,我們去上學或去高莊就不走這條路了。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溝底的那孔小石拱橋不見了。這條拐溝雖小,可兩邊都是石頭,春夏秋清水長流,冬天結冰,過往不方便,所以先輩們就修築起了小石拱橋,和正常的石窯洞大小差不多。從結構和石頭的顔色看,小石拱橋應是有幾百年曆史的古橋。現在,小石拱橋如被人移走了一般,蹤迹全無。小溝裡結着冰,我和小女兒攙扶着從石堆裡走下來,走過了冰灘。上對面石堆時,我終于看見了小石拱橋的遺迹,幾塊舊石塊,夾在石堆畔上。原來的小路邊,是石崖,如今已成了采石場,所以路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

我們從亂石中走出來,上了一道斜坡,到了大路上。

沙坡的家院都坐東朝西,大門與窯洞平行。王保忠家院的大門卻向後繞了一下,出口形成了西南方向。這座大門曾是沙坡最氣派的建築,三角頂的兩端蹲着兩尊磚雕獅子,大門裡的大門扇上邊,是刻着“忠厚持家”四個大字的木牌匾。現在,這座大門的一角坍塌了,兩頭磚雕獅子也不見了。

兒時眼中宏大的建築,破敗了。怅然若失的情緒,籠罩在我的身心。

沙坡的鹼畔上,人影憧憧,有着節日的氛圍。王家堂兄王建林出嫁女兒,親戚朋友從四方八面湧來。我和小女兒也是專程趕回來參加喜事婚宴的,這是我們回來的理由。

鹼畔上停着幾輛小車。好幾年沒有回來了,我不曉得原來窄窄的小路,能行駛小車了。我已将車停在了鄉政府的院子裡。

王建林的家院,人來人往,有人站着說閑話,有人忙着接待侍應客人。大家看到我和小女兒,都熱情地問一聲:“回來了?”還有人說:“多年不見你了。”

我已成為稀客。

在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人,反而成了稀客,這讓我感到慚愧。這些年,我和故鄉的聯系越來越少,我即使回來一趟,也很少住一夜或半天,來去都匆匆。

我被王建林迎進家門時,第一眼就看到了買定。買定坐在沙發上,正在大聲說笑。

買定看到我,笑哈哈地站了起來,說:“好多年不見面了。”

是的,買定這個童年的夥伴,我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面了。二十多年來,我回來過幾次,雖是來去都匆匆,不過,那些童年的夥伴都見到了,唯獨看不到買定的影子。我問過人,他們說買定刮黃風了。黃風,就是黃色的大風,我們常說的沙塵暴。農村評價一個做事冒失不守規矩的人,就說那人黃風霧氣。黃風是冒失的意思,霧氣卻不是看不清,是騰雲駕霧的意思。說買定刮黃風了,就是到處冒冒失失地瞎跑,不着邊際。買定和妻子生了第四個孩子後,就離婚了。先聽說他在大漠和南方來的一個坐台小姐同居。若幹年後,他的大女兒出嫁了,他又和親家同居在了一起。

買定坐在一邊的單人沙發裡,我坐在另一邊的單人沙發裡。我們中間的茶幾上,放着一瓶酒,還有幾個酒杯,一盒紙煙。宴席還沒有開始,不過,煙酒滿足供應,誰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買定斟了兩杯酒,對我說:

“爺爺,來,咱們多少年不見面了,喝兩盅。”買定說着,端起了酒杯。

我在王家寨排輩分,比買定高兩輩,他叫我爺爺。我按王家寨排輩分,是很高的,王姓人,有人按輩分稱呼我,有人不。每當我要那些不稱呼我的人叫我爺爺叔叔時,他們說你是馮家人,他們不能叫。我說我是王家人的親弟弟,你們不叫我,就等于糟蹋你們王家的先人。當然,這隻是玩笑。沙坡上的一些人還是按輩分稱呼父親和我的。

我沒有端酒杯,問:“你還姓王嗎?”

買定在養父王保忠去世後,就不叫王買定了,叫張三。他的生父姓張,他在生父的家裡排行老三,所以他自稱張三。

買定立即說:“我怎麼能不姓王呢?我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

我說:“這就對了。我聽人家說你改叫張三了,還有些不信。”

買定不好意思地說:“那也就是說幾句混賬話。”

我端起酒杯,與買定端的酒杯碰了一下。我們兩人都是一飲而盡。

我說:“看起來,你這酒量不小。”

買定自豪地說:“咱這人,能吃能喝,心胸肚量都大。”

我笑着說:“大到連家都不要了。”

買定哈哈一笑,說:“要那家做甚哩,空讓人麻煩哩。”

我接着說:“所以你就把老婆娃娃都送人了。你這種沒心沒肺的老子,連死了都不如。”

買定立刻裝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說:“我把老婆娃娃送了人,也是讓他們去享福的。你說,我這種家庭,生養了四個娃娃,老婆又沒本事,跌倒摔上一跤,連二分錢都拾不得。我們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不把他們送了人,能咋辦呀?!”

我問:“四個娃娃有幾個跟着你?”

買定說:“兩個大的跟着我,老大前兩年結婚了,老二如今打上工了。老三老四跟着老婆。老婆給人家當老婆。”

我問:“老三老四姓誰家的姓?”

買定說:“姓老婆的那個老漢的姓。”

我問:“哪個是兒子?”

買定說:“老四。”

我大聲質問道:“你連唯一的兒子都送人了?!”

買定說:“當時兒子小,我帶不成呀。不過,這兒子的姓,我一定要改過來。等他長大了,我就要他姓我的姓。我就生養了這麼個兒子,怎能讓他當人家的兒子,姓人家的姓。”

我說:“人家養育了一回你兒子,也就是為了姓人家的姓,傳宗接代,你怎麼說改就能改過來?”

買定不服氣地說:“哪能由着他。我就是跟他拼命,也要讓我的兒子叫我一聲爸爸,給我開門立戶。如今他姓甚都行。他不姓人家的姓,人家就不養活他。等他長大了,我就要認他,讓他當我的兒子。”

我說:“你怎麼這麼黑皮?一點道理都不講。”

買定說:“小時你比我還黑皮。你常把我打得媽媽老子直叫喚。你如今成了大文人,學好了,不黑皮了。世事倒過來,讓我也黑皮一回。”

我說:“那你把我打一頓,以後就不要做無理的事了。”

買定立刻一本正經地說:“哪能打你呢,你是我爺爺呀。來,咱爺爺孫子喝起來。”

買定又斟了兩杯酒。

我們兩人又碰了一下酒杯,喝下了杯中的酒。

我放下酒杯,問:“你在外做甚營生?是不是還當木匠?”

買定學過幾年木匠,不過,手藝不行。

買定不屑地說:“靠那玩意兒吃不了飯。”

我問:“那你靠甚吃飯?”

買定神秘地笑了笑,不回答。

炕上還坐着幾個人,我們的說話終于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正軍說:

“他靠刮黃風過日子。”

買定說:“靠甚過日子都行。人這一輩子,不管活得好不好,最後都死了,死了死了,一死都了了。你們說我大吧,這人也是個沒本事的人,可老是說這個人不行,那個人使不得,把誰都不放在眼裡。最後呢,就他不行,活成了孤家寡人,錢沒有多少,那兩孔窯洞,還是我爺爺留下的。我曉得,咱沙坡上的人,沒有多少人給他說好話的。他老了,才明白自己錯了。那年,他在大漠給農業局看大門時,說他見過你,說見到你的那種樣子,高興得好像見到了毛主席。你看他那時對你們家好一點,說不定他死後,你還會說一聲這是個好人,給他燒兩張紙。我這人,不招惹人,也不仇恨誰,就這麼痛痛快快地活着,到時一死就了了。”

我記起了,那年,我去農業局辦事時,意外地遇到了王保忠。王保忠身體結實,紅光滿面,身上的衣着也是幹幹淨淨的,好像是一個退休的老幹部。我聽說王保忠幾年前就進大漠城看守單位的大門,沒想到竟然相遇了。王保忠見到我,仿佛遇到了久别的親人,熱情地問長問短,硬要我多坐一會兒。他問:

“你大的身體還好嗎?”

我說:“還好。”

王保忠感慨道:“我們有幾年時間沒有見面了。”

我說:“我買下房子了,就把我大接到大漠住。到時我給你們兩人安排見面的機會。”

王保忠說:“你看你都成個人了,還能在大漠買房子。買定離婚了,在大漠瞎混,連嘴頭子都糊不住。我靠着門房掙兩個錢,都讓他拿走了。”

我說:“我要是見上他,說說他。”

王保忠說:“你們怎麼能見上面?你走的是正道,他走的是歪道,就在一個城裡,也難見面的。”

我當時在大漠報社工作,公務在身,不能久留,和王保忠說了幾句話,就告辭了。一年後,我專門去農業局看望王保忠時,門房的人說王保忠上歲數了,農業局把他辭退了。當時,我對王保忠的遭遇感到憤懑和傷心:一個孤寡老人,被人趕出城裡,再回到鄉下,生活無依無靠,他心裡塞滿了多少憂傷苦楚?幾年後,為了給王家寨王姓人編家譜,我回到了王家寨。在沙坡對面的山上拍攝沙坡的相片,我看到王保忠的家院外牆根下躺着一個人。我想,這躺着的人肯定是王保忠了。我從對面的山上走下來時,牆根下的人不見了。我站住了,我想回王保忠的家院,看看王保忠。這時,前邊有人叫我,說車來了,讓我去另一個地方拍相片。我急急忙忙地走了。我總以為,再次回來,還能見到王保忠。可是,上了年紀的人,說走就走了。

買定說:“我大這人,一輩子沒做多少好事,不過,也沒幹過壞事,就是人不成器。最後,有我這麼個兒子,他也該知足了。”

門外有人叫道:“買定,不要窮嚼幹道了,快出來幫幫忙。”

買定站起出去了。

我問正軍道:“王保忠去世的時候,買定在不在跟前?”

正軍說:“在。”

正軍說,王保忠從大漠回來,心情不怎麼好,人也蒼老得快。王保忠在大漠看大門掙的幾個錢,都給了買定。這王保忠不能掙錢了,買定也就不見面了。村裡的人,好長時間誰都聯系不上買定。那兩天王保忠突然不行了,王建林給買定打電話,竟然打通了。王保忠總算沒有白養育了買定。買定沒為王保忠養老,可為王保忠送終了。

大門緊閉,裡邊似乎上着鎖。我扶住鏽迹斑斑的鐵栅欄大門,用力推了推,竟然推開了,隻是有些沉重和生澀。我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大門,生怕驚動了什麼。驚動不了什麼,校園冷冷清清的,空無一人,連一隻鳥都沒有飛過。據說,這所全鄉的中心小學,也隻有四個學前班的學生,其中兩個孩子是孤兒,是鄉政府委托在學校的。眼下正是寒冬時節,學校放寒假了,更是少有人出入幾近荒廢了的校園。我上初中的那個年代,學校設小學、初中、高中,小學五年制、初中兩年制、高中兩年制,共九個年級,學生多達近千人。學校裡曾經是人聲鼎沸,真正是:書房戲房,紅火熱鬧的地方。轉眼間,那輝煌熱鬧的景象,如同飄飛的雲煙,消散無遺。

一九八七年離開故鄉,其後,我再沒有走進母校。雖然,我多次回過故鄉,有一段時間住了幾個月,可是,我再沒有進入母校的大門。路過母校,我最多隻是匆匆看一眼。我說不清楚,這是為什麼。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寫過我的夢魇:同學們一個個考上大學走了,我還在補學。同學回母校當上了老師,我還在補學。我感到羞愧難當,有時竟絕望地号啕大哭。後來,同學的兒子都當上了老師,我還在補學。我的補學之路在夢中永遠沒有走完……

校園的大格局沒變,可是,很多細節變了。四排窯洞,我們稱為四齋,自然是一齋比一齋高,四齋在三齋背後。四齋窯洞沒有變化,隻是曾經是操場的一齋院子,現在建起了一棟一層的新房。二齋的院子依然如舊。三齋的院子,也就是二齋的腦畔,也堆起了一棟一層的新房。校園越建規模越大,學生卻越來越少。我是從二齋側面的大門進來的。我從二齋的另一側的台階上走下來,來到一齋院子的操場上。其實,操場上堆起了樓房,占滿了院子,就不稱其為操場了。校園四周都被圍牆圍住了。從前是沒有圍牆的。我們可以從任何地方進入校園。校坡下的溝渠,是我們沙坡的學生上學的必經之路,如今已被填埋起來了,成了一條大路,大路邊上修建了一個不怎麼平整的小操場,要不是小操場的一頭豎立着一張孤零零的破爛的籃球架,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個操場。

我在昔日的操場周邊遊走散步,怅然若失的情緒籠罩了全身。我回想起了我們曾經在操場上奔走的情景。我擡起雙手,不由得做出了抱籃球的姿态。哦,我很久都沒有摸過籃球了。我渴望着此時有一隻籃球出現在我的面前。可是,就是真的有一隻籃球出現,誰伴我打籃球呢?誰伴我重拾舊夢呢?此時此刻,隻有我的記憶能陪我走回過去的歲月。

我踽踽而行,在昔日的操場上轉了一圈,也就是說繞着今日的新房轉了一圈,來到了校園北端的一塊空地上。這裡曾經有一座露天戲台,露天戲台左有一堵牆右有一堵牆,後邊也有一堵牆,後牆兩端留有出口,供演員上場下場。北端的頂頭原是土圪塄,土圪塄與後牆之間上空搭着帆布,裡邊成了演員們化裝和準備出場的地方,稱為後台。現在這裡卻一無所有,能看到的,就是一塊平地。那個曾經令我們心醉神往的戲台,随着時代的變化,被抛棄被鏟平被人們遺忘了。然而,我們那代在王家寨學校讀過書的人,是不會遺忘那個時代的舞台的。曾經,我們繞到後台邊上,争着搶着向後台張望。在我們這幫孩子看來,演員們是一群神奇的人物。後台裡的演員,不是在化裝,就是在嬉鬧,也有些演員在練上台的動作。我們細細地觀看着那些演員塗口紅、描眉、往臉上打粉子,想要把演員們的每一個動作,牢牢記在心間,生怕一覺醒來就忘記了。我們沒有忘記戲台上的往事,可是,我們的下一代,不會相信這裡曾經有過戲台,上演過紅火熱鬧的大戲,也搞過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成千上萬的人曾出現在這裡。他們有理由相信,這裡不再會修建起戲台,也不再會有演員在這裡演出,不再會有人狂熱地呼喊着口号,打倒這個人物打倒那個人物,擁護這個人物擁護那個人物。曆史常常會發生驚人相似的一幕。可是,就連我,也不會相信驚人相似的一幕在這裡會重演。我呆呆地伫立不動,怅然若失地望着空空的地皮。

一群鴿子,呼啦啦地從我頭頂飛過,落在了學校北對面的山尖上。那個山尖,原來是個山頭,每次全公社搞大型的政治運動,都會有基幹民兵趴在山頭上,架着機槍,瞄準會場。我不明白,他們把槍口對準參加運動的民衆,是在保護民衆,還是在威吓民衆。不管是誰,在槍口下運動都是不舒服的。那個時代,很多運動形式,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又滑稽又殘酷。山尖上的鴿子,被什麼驚動了,起飛飛走了。也許是山尖那邊的住戶驚動了鴿子。山頭變成了山尖,就是山那邊修建宅院,移動土方,把山頭挖掉一大塊,山頭便成了山尖。現在再有誰想要将槍口對着校園,那裡也架不成機槍了。主觀因素,客觀因素,已經制約着曆史的一幕重演。

我在空地上轉了幾圈,還是離去了。拾級而上,我回到了二齋院子裡。我看看表,時間尚早。我又拾級而上,上到了三齋院子裡。我的初中學業,是在三齋院子裡完成的。

我走到進入四齋院子的三齋窯洞的過洞前。過洞封住了。那麼再怎麼進入四齋呢?我轉了兩圈,尋找不到進口。進不去也罷,四齋是住校生的宿舍,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的記憶,隻是我想看遍我的校園。

三齋窯洞過洞以南,是六孔大窯洞,是高年級的教室,過洞以北,是三孔小窯洞,是教師辦公室。二齋是學校的中心,學校領導和重要老師住在二齋上,周老師後來就在三齋的第一孔窯洞裡辦公。這孔窯洞靠着二齋上三齋的台階邊,我上來時,竟然不經意間走過去了。我重新回到第一孔窯洞前。窯洞的窗戶破破爛爛的,門上卻挂着一把鎖子。我在破爛的窗子上向裡張望,裡邊散亂地放着幾張破舊的桌子,還有一些暖壺、掃帚之類的生活日用品,也散落着舊書舊紙片。看來,這裡很久沒有人居住辦公了。聽說前些年周老師回到過一次校園,物是人非,周老師回到校園,有何感想呢?周老師退休後,随女兒藝藝定居在美國,再難走進這個校園。她那個混賬的前夫徐明,仍然活躍在官場上,盡管經常會傳出被雙規被逮捕的小道消息,可是,隔幾天,這個表面光鮮内心肮髒的高級官員就會出現在電視裡,宣示作為官員的價值。周老師和徐明離婚後,再沒有成家。她曾對我說她又組織了新家庭,其實那是她刻意打消我對她的念想,而說的謊話。當我知道她沒有再婚時,我的大女兒已出生了。這個我終生不能忘記的女性,在母校時期的模樣,永遠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伫立良久,凝望着破舊的門窗。我曾無數次地走進了這孔窯洞,窯洞給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然而,曾有的生動細節,我不甚清楚了。記憶的這扇門,今天打不開了。我鼻子發酸,淚珠滾出了眼眶。我一扭頭,走開了。

我下了台階,從二齋院子走出了校園,關上了大門。走了幾步,我又回過頭。校園依舊近在眼前,靜靜地坐卧在山坳裡,可是,我的校園生活遠去了。

母校的南側,是校園外順坡而上的一條大路。行走在這條大路上,能看清學校的每一塊地方。高中畢業回鄉的那段日子,每當路過這條大路,我就會想起白荟芹。順着這條路上去,能走到杏樹峁。我不時會來到杏樹峁。杏樹峁的杏樹桃樹依然是春天繁花似錦、夏天枝繁葉茂、秋天果實累累、冬天條秃枝光,而那個清純的溫情脈脈的白荟芹,卻如過眼雲煙,一晃消逝,蹤迹難覓。我心儀難絕的杏樹峁,全然沒有了往昔人面桃花的詩意。我心凄涼,隻能一次次黯然離去,一次次回來流連忘返。

我站在杏樹峁上時,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山峁還是那個山峁,可是杏樹桃樹已經稀稀落落。很多杏樹桃樹都枯死了,朽木樁子姿勢不一,有些樁子上枝丫縱橫,像一個手舞足蹈的人,有些樁子則像木偶道具,或彎着腰,或歪着頭,或伸着胳膊。原來,杏樹桃樹茂密旺盛,花開花落,都能看出充滿活力的生機。這些杏樹桃樹,是集體生産時代種植的,包産到戶後分到了家戶。每戶人家分到的杏樹桃樹不是兩棵就是三棵,不成規模,大部人又外出務工,也就沒有多少人家重視這些杏樹桃樹了。沒有人管理,這些杏樹桃樹自然就日漸萎縮,朽死了。我試圖找到屬于我們家的那兩棵杏樹,可是滿山轉了一遍,卻沒有找到。

走出杏樹峁,我突然看到了一座墳墓,我一怔,走過去了。這是王保勝為自己修築的墳墓。這片墓地占地面積足有半畝,比一般墓地大十倍還多。王保勝在用這座墓藏向世人宣示:他要活得強悍體面,死得隆重宏大。

王保勝這個人,是我終生不能忘記的人。茂密的絡腮胡子,三角眼睛,黃眼珠子,淡然的說話姿态,淡然的姿态看着世界。然而,他的心裡并不淡然。他的三角眼睛中的黃眼珠子,總在轉動,尋找有利于自己生存的空間。王保勝的喜怒哀樂,往往不表現在臉面上,而表現在臉上的喜怒哀樂,往往是在戲逗孩子們。他總能沉穩地應對眼前的突發事态。

我聽到過許多王保勝對抗上級的故事。一次,王保勝帶着小隊的人修梯田,下鄉駐隊幹部說:“大家好好幹,争取今天多修幾條梯田。”王保勝立即回應道:“站着說話不腰疼。”天快黑了,下鄉駐隊幹部說:“今天天上有月亮,我們遲收兩個小時工。”王保勝一揮手,說:“收工。”他還說了一句我是小隊長我說了算,然後頭都沒回地走了。

還有一次,幾個小隊為誰先澆灌園子發生了争執,都在喋喋不休地講道理。王保勝一聲不吭地把水管搬到他們小隊的園子裡,坐在水管跟前的土塄上,把鐵鍬插在水管邊上,然後拉下鐵鍬把,擋住水管,再一手摟住鐵鍬把,默默地吸起了旱煙。似乎誰要移動水管,他就拿鐵鍬和誰拼命。事後他還對小隊裡的人說:“窮嚼幹道沒用,要動就動真的。”

王保勝強悍霸道的行為我隻是聽說過,沒有見過。可他的自私狡猾的言行,我是親身領教了。

記得,我回村的第二年,父親不在家,我和王保勝一起上山分地。生産小隊分地按人口分成份,然後再往開分。我們和王保勝分了一份地,園子山地都有。園子在河畔上,我和王保勝分園子時,王保勝說:

“你們三口人,我們兩口人,你們多分一點。”

王保勝說着,在園子中畫了一條線,線後的園子明顯比線前的園子大,比五分之三還大。

我覺得王保勝做事挺大氣的,不像人們說的是個愛打小算盤的人。

父親回來時,我說了分園子的過程,父親說:

“後頭那園子跟前,長着大樹,樹歇莊稼,莊稼長不高。”

這時我才明白自己上了王保勝的當。

那些年,農村的土地都由集體耕種,給每家每戶按人口多少分一些自留地。我們家的自留地往往會挨着王保勝家的自留地。王保勝會偷偷地移地界石。下邊的地界石移向了我們這邊,上邊的地界石沒有動,地界線就偏了。我知道下邊的地界肯定是王保勝移了,父親沒計較。父親常說:“地界是兒女們的事。愛動地界的人沒有兒女。”

有一天,我和王保勝同時都在自留地裡鋤地,我看着地界,問王保勝道:

“地界線應該是端的,咱們這地界怎麼就偏了?”

王保勝走在地界邊,上下瞄了一下,說:“這地界真的偏了。當時分地怎麼就沒有看出來?還是你小子有眼力。下邊這栽地界的地方有個塄,是個好标記,上邊的地界沒甚标記,我看把上邊的地界石往你們那邊移一移。移那點地界誰也吃不了多少虧,主要是為了好記。好記,以後也就沒甚糾紛了,和氣生财嘛。”

王保勝這麼一說,我就沒話說了。

王保勝上去把上邊的地界石向我們這邊移了一下。

我沉下了臉。

王保勝笑着說:“你要是覺得吃了虧,明年你就往我們這邊占一點地。這地誰多種一點少種一點,也沒甚關系。這點地,也種不了幾把莊稼。地界就不要動了。那個小土塄就是好界線。”

還有那年集體種地的秋天,分玉米棒子,給我們布袋裡裝玉米棒子,他都裝些個頭小的玉米棒子,還笑着說:

“你小子不走運,都遇到些小棒子,想給你大的都不行,不能亂了順序。”最後,他又揀了幾個大玉米棒子裝進布袋裡,說:“這下你該滿意了吧?”他家住在沙坡的後頭,他最後分玉米棒子,最後剩下的都是大玉米棒子。玉米棒子大,顆粒才飽滿。

王保勝不管做什麼,都要沾光。他隻覺得眼下自己滿意了就行,傷害不傷害别人的利益,他才不管,以後人家說什麼,他也不在乎。全村的人,隻有王保忠對他最恭敬,其他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他。有人在背後罵他是沒兒和尚。其實,他是有兒的,有一個養子,也算有兒。王保勝弟兄三人,可三弟兄都沒有生育子女,都抱養了一個兒子。我沒有見過王保勝的大哥,可見過王保勝的二哥。王保勝的二哥也是絡腮胡子黃眼睛。隻是王保勝的二哥是個粗笨的人。如果王保勝的大哥也是絡腮胡子黃眼睛,那麼王保勝就有可能是匈奴的後裔。據說匈奴人就是絡腮胡子黃眼睛。我們這地方,曾經是匈奴出沒的地方。

王保勝從來不談買賣生意上的事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期,王保勝突然率先在鄉政府的鹼畔上修建起了一間房子,賣起了貨物。老婆老漢兩人睡在小賣部,吃在小賣部。

那年,我想父親了,就一人帶着大女兒回來了。那時,王保勝的老婆還在。我從車上下來時,王保勝正站在小賣部裡,他的老婆坐在小賣部外邊,跟幾個婦女說閑話。王保勝的老婆問了一聲凱盈你回來了,就忙着給我的大女兒倒水,還問吃過了沒有,用不用做飯。王保勝望着我,兩眼散發着慈祥的光澤。他說你大這幾天我沒見過,是不是又到你姐家走了。這是我最後見王保勝老兩口。兩年多後,王保勝的老婆因病去世了。以後我還回來過兩趟村子,可是因為坐着小車,沒有多停留,也就沒有見到王保勝。前兩年,王家堂兄王建章來我們家時,給我說,王保勝自殺了。我感到驚訝。那麼一個鐵硬的人,一個精于算計的人,怎麼會留下他稱雄的地方,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呢?

王保勝病了,身體日漸消瘦,好像檢查出來是癌症。他曉得自己的病情後,就不想活了。他去養子的家裡,向養子交代了财産。傳說,養子對他并不孝順,把他的交代沒有放在心上,兒媳婦還說不稀罕他的财産,養子和兒媳婦,都沒讓他在養子的家裡養幾天病。他從養子家裡出來時,有人見過他,說他的神情是沮喪的,顯得可憐兮兮。

黑夜,王保勝仰面躺在小賣部一側的床上。吊在房頂上的小小的燈泡,散發着淡黃色的光輝,灑射在王保勝的臉上。王保勝面容憔悴,色如灰土,兩眼淡然地望着房頂。

正軍走進小賣部,看到王保勝這種樣子,問:

“叔叔,你怎麼啦?身體不舒服?”

正軍說着,目光落在了王保勝的身上。

正軍吃了一驚:一把錐子,紮刺在王保勝的胸膛上。

正軍急忙問:“誰給你紮上的?”

王保勝淡淡地說:“我。我不想活了。”

正軍急忙将錐子拔了出來,然後用枕巾将王保勝的胸膛包紮起來。

這一夜,是王保勝的養子陪王保勝度過的。

第二天,王保勝說他到外面走走。

小賣部裡還有幾個人,大家都以為他悶了,想出去透透風,誰也沒有阻攔。

小街的北邊,是土崖,也就是前岔背後的土崖。王保勝走在土崖邊,站住了。土崖對着沙坡。有人看見王保勝站在土崖邊,神态安詳,遙望着沙坡。他留戀沙坡嗎?那裡是他一生出沒最多的地方,那裡有他親手修建的窯洞,那裡是他顯示權威的地方,他在那裡算計過好多人,也周旋過好多事。即将告别這個世界,他感覺到他的所作所為是可笑還是偉大?或許,他想起了他們那一代人,他們在冬天的夜晚,坐在一家人家的土炕上,說長道短,講述人生的今昔往事。也許,他會想起那個陪伴他一生的老伴。老伴離開他幾年了,他會不會認為,今次從人間消失,就能和老伴在陰間聚首?他曾經說過,好死還不如賴活着,可他不想賴活着。

王保勝跳下去了。

土崖有幾米高,土崖下邊是陡立的土坡。王保勝跳在土坡上,從土坡上滾落下去,滾落在平地上。王保勝去意已決,想盡快地離開這個世界,他做到了,可他的身體與思維卻在對抗。他昏迷了一個多小時,頭腦就清醒了。人們将王保勝擡進了小賣部。他對守候他的人說,他要快快地死,他會跳更高的崖。

一天後,王保勝永遠合上了眼睛,沒用再壯懷激烈地跳更高的崖。一輩子争強好勝精于算計的王保勝,死得特别而慘烈。

王保勝的墳墓坐落在緩坡上,墓地四周,栽植着松樹和柏樹。一般墳墓,都是挖一個深坑,然後再打一孔墓窯,安放棺材。豪華的墓窯,叫墓藏。墓藏也是先挖一個坑子,再用石頭砌一孔小石窯洞,安放棺材。墳頭前還放一個石頭雕刻的撲散床,像小石桌,正面有小窯洞,專供燒紙祭祀使用。撲散床後立着墓碑。簡單的墳墓不立碑,撲散床也是由三塊小石闆搭成的。那些年,王保勝為修建這座墳墓,花了不少心血,選地,修建墓藏,栽植樹木。我無法想象,他給自己打造墓藏時,是什麼心情。他早知自己終将要走進自己挖掘好的墳墓,為什麼還滴水不漏地為自己攫取着利益?人啊,明知争名奪利一場空,還在争,還在奪。

群山連綿,空曠而孤寂。一些殘枝敗葉,不時被輕風拂動,飄零流落。這片荒蕪了的土地,曾經是三國時期的戰場。據說,三國名将馬超、馬岱,曾在這裡馳騁厮殺過,最後埋葬在了這片土地上。

那是一個金戈鐵馬的時代,戰場上,煙塵滾滾,馬嘶人喊,人仰馬翻。多少鮮活的面容,被亂箭射穿,被刀劍砍破。那些手上沾滿鮮血的勝利者,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高奏凱歌,得意一時。然而他們剝奪了别人的生命權,最終他們也将成為一堆糞土。吹捧英雄的傳統文化,鼓動起了多少戰争殺戮,毀壞了多少生命旺盛的血肉之軀,給我們人類帶來了無盡的災難。

三國戰争偃旗息鼓,随後,這片土地沉寂了。一晃近兩千年的時間過去了。

這片土地再一次熱鬧起來,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集體生産勞動,上百人在一起修梯田,春耕秋收。那是一個熱鬧的時代。田野裡,總是人聲鼎沸,總會出現你追我趕的勞動場面。

修梯田時,人們刨出了許多漢代陶器,還有青銅器,青銅扁壺、青銅馬镫、青銅馬辔頭鈎、青銅劍、青銅帶鈎,還有玉腰帶。這些出土文物,印證了這裡曾經是古戰場的傳說。

三十年後,這片土地漸漸地沉寂了。

今天,隻有我一人在山上遊蕩。

我下了山坡,來到深山老溝裡。不能說,我熟悉故鄉的每一寸土地,但我走過故鄉的每一塊土地。我在這條草木茂盛的溝渠裡放過羊,放過牛。我曾持着土槍,在這裡打過山雞、鴿子。老渠的前邊出口兩邊,是我們的村子,這出口上打了一座大壩。大壩裡是深不見底的綠汪汪的清水。我們無數次地在水裡遊過泳。盡管這裡淹死過人,可我們那幫孩子不怕。如今,大壩成了平地,側面有一小股清水,已結成了冰條形狀。據說,在夏天,這股清流時斷時流。深山老渠的後邊,還有一座大壩,這座大壩早已成了一片平地。那年,我用刺刀刺了民兵連長一刺刀的事件,就是在這座大壩上發生的。那一刺刀,差點毀掉了我的一生。後山峁上,有一片槐樹林。這片槐樹林裡,我拿土槍打過兔,也用鐵絲套子套過兔。野兔總喜歡走一條路。隻要将鐵絲套子安在野兔走過的路上,遲早會有一隻野兔鑽進去的。

上了側面的山坡,是高高低低的一塊挨一塊的小平原。這是七十年代末人工修建起來的平地,稱人造小平原。

那一塊小平原根底的土塄下,曾經是母親的安息之地。

土塄上的墓窯不見了,那堆墳頭也低矮下來了。墓窯坍塌,墳頭日漸散落。墳墓周圍,有幾塊腐朽的木闆。這些木闆,就是安放母親的棺材。這些棺材闆,在地下埋了十七年,又在地上晾曬了八年。八年前,父親去世後,我回來,和幾個王家堂兄堂侄子,開了母親的墳墓。我鑽進墓堂窯裡,将棺材抽了出來。母親已沒有人形,隻有發黃發黴的骨頭。我們一起将母親的遺骨放在了一口小棺材裡。其後,我們将母親的遺骨運到了父親的老家,與父親安放在一起。雖然,母親的遺骨離開了這片土地,但母親的血肉卻已融入了這片土地。我突然明白,我們為什麼熱愛土地。原來,我們的祖先已和土地融為一體,我們和土地是血脈相連。這片土地,就是母親的血肉之軀。

從小平原側面下來,是一條老渠,老渠的東側,是大土灣,大約有兩三畝的地盤。這地盤的坡很陡立,三面土崖,依坡度升高。土灣的進口的兩面土崖上,各有一孔窯洞,中間卻是一條小山渠。依坡度上升,正面的土崖很高,後側的土崖比較低,有三孔土窯洞,其中一孔土窯洞完全坍塌了,另外兩孔土窯洞雖然坍塌了,但人彎着身子還能走進去。

土坡上,有一盤石碾盤。我第一次走進大土灣裡,就見這盤石碾盤貼在土坡上。

這是原來的村子。據說,這裡至少有五輩人居住過。

我從原來的村子出來,來到我們的腦畔上邊的場上。這盤打谷場,曾是我們孩子們最好的樂園。大人們站成兩排,揮舞着連枷,一起一落,整齊且有節奏,铿锵有力,氣勢雄壯,我們看得發呆。那些草垛子,成了我們跳動藏身的場地,我們玩打仗,也玩捉迷藏。我們情有獨鐘的遊樂場,如今破破爛爛的,還被人挖了一大塊。已看不出,這曾是一盤場了。

沙坡的窯洞腦畔上邊的土崖上,有幾孔小土窯洞。從我記事起,這些土窯洞都是放柴草的地方。其實,很早以前,這些土窯洞是沙坡上的人居住的地方。随着生活條件的改善,人們在下邊修建起了石窯洞。

天色漸暗,我下了場,回到了村子裡。

小女兒站在鹼畔上,孤零零的。小女兒噘着嘴巴,流露出不滿的情緒。我知道她嫌我把她留在村子的時間太長了,有情緒。我不引她上山,是怕她受累。她要是上山了,也翻越不過幾座大山。她對這片土地一無所知,永遠不能如我一樣,對這片土地産生濃厚的興趣和情感,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累都心甘情願。

我和小女兒站在夜色中的村子裡。

冰冷的夜晚,我們甯願受凍,也不願回到溫暖的窯洞裡。很久了,我沒有再享受夜色的甯靜。我們總是匆匆忙忙,去尋找幸福,尋找理想,殊不知,我們尋找的卻是一大堆煩惱。

城市裡的燈紅酒綠,城市裡的欲望貪婪,城市裡的吵鬧聲和機器的轟鳴聲,令我厭煩。我想後退,遠離繁華喧鬧的世界,退到純色的生活裡。今夜,我退回來了,守候在這單純的夜色裡。事實上,故鄉已沒有我的份額,兩天後,我還得回到雜吵的世界裡。

小女兒仰着頭說:“爸爸,你看,天上的星星真亮。”

兒時的我,看到的星星,也是亮晶晶的。現在,我閱遍人間世事,眼已昏花,看天上的星星,已是模糊不清。我沒敢向小女兒說,自己看不清星星了。

小女兒問:“爸爸,這裡的星星為什麼這麼亮?”

我說:“星星本來就這麼亮。”

小女兒說:“咱們家的那地方是看不清星星的。”

城市已被污染,沒有純淨的地方,看什麼都是霧裡看花。

小女兒問:“爸爸,這裡為什麼這麼靜?”

小女兒生長在城市,從未離開過鬧市,看慣了燈火輝煌的世界,來到寂靜無聲的村子,自然看到什麼都很新奇。

我問:“靜好不好?”

小女兒嗯了一聲,回答不出來。

靜意味着寂寞。城裡的孩子,鄉村裡的孩子,都喜歡熱鬧。像小女兒這般大小,我就常常和幾個小夥伴,在夜色中一起到幾裡路遠的村子裡看電影。大人們不害怕我們走失了,或者遇到搶劫行兇的歹徒。我們也不害怕。我隻怕神和鬼。哪個地方死過人,我們也怕。不過,我們若跟着幾個小夥伴,就什麼都不怕了。對我們來說,那時的世界是安全的。

早晨,我和小女兒一起來到了我的家院。

土窯洞面子被雨水沖刷得溝溝汊汊,院子裡的老土被雨水帶來的泥土覆蓋了,坑坑窪窪的。土窯洞口的棱角掉了不少。門窗依然完好,門上上着鎖。這門上的鑰匙仍由我保管着,可多少年來,我并沒有打開過這裡的門。今天,我也隻是引小女兒看看。

我對小女兒說:“這裡是爸爸住過的地方。”

小女兒驚奇地問:“這裡能住人嗎?”

一直住在樓房裡的小女兒,覺得在這裡住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說:“爸爸在這裡住了十幾年。二十幾歲時爸爸才離開了這裡。”

小女兒好像被我的話說蒙了,望着我,問:“你在這裡住了十幾年,二十幾歲才離開,剩下的時間住在什麼地方?”

我說:“我再引你到爸爸住過的地方看看。”

離開時,我讓小女兒拿小數碼相機給我照了幾張相。

小土台上的小窯洞,窯口有些破爛,主體卻并無大礙。門窗舊了,門上也挂着鎖子。這門鎖上的鑰匙誰在保管,我尚不清楚。

聽說,那個大土灣居住的人,首先出來在這裡打下了小土窯洞。居住了若幹年後,又在前邊砌起了兩孔石窯洞。其中一孔石窯洞就是我的出生地。我出生的那孔石窯洞現存完好,可産權已歸王建林。我出生的窯洞原歸同母異父的哥哥所有,哥哥去世後,他的妻子将這孔窯洞賣給了王建林,然後添了些錢,買了腦畔上邊的生産隊的幾孔石窯洞。王建林就住在他祖先修建起的那兩孔石窯洞裡。

小窯洞門前拴着一頭小黃牛,小女兒用相機猛拍起小黃牛。她還問這是什麼動物。

兩處故居,無一處我能走進去。我隻能看看外面。

我和小女兒,離開小窯洞的土台子,順路向後走去。

沒走多遠,我就看到了坐北朝南的家院。我在路畔上向下望去,院子裡放着柴草,放着木材,亂七八糟。大多數家院,不住人,就容易坍塌,可是這院子在人們心目中是兇宅,多少年都沒有人居住了,窯洞、房子、院牆依然完好無損,顯示着自己特殊的地位。兩孔窯洞的門上都上着鎖,都有一根繩子套着門環,套在棍子上,棍子橫在門兩側的窗台上。久無人居住的窯洞,大都是這麼固定雙扇子門的。不這麼固定雙扇子門,門向後退去,會露出更大的縫隙。那年,周老師回來,她看望過這個地方嗎?她留戀這個地方嗎?每次回來,我都會在這地方站一站。那個周老師,成了我終生不能忘卻的人。記得,年輕時,有一位女性朋友告訴過我,有這樣的一句詩句:愛是不能忘記的!

我們父女倆離開村子,走到村後的土灣裡。我們從小路上走下去,來到了河灘上。

小河裡結上了冰,不過,這些年,河水越來越小,冰河也就窄了。這冰灘是我們兒時的樂園。我們用木頭修一個小圓錐體,稱作慢牛,再做一把趕牛的鞭子,在冰灘上打慢牛。兩手把慢牛轉動起來,立刻用鞭子抽一下,慢牛就飛快地轉動起來,而且持續的時間有幾分鐘。慢牛轉速減慢了,再用鞭子一抽,慢牛又快速地轉動起來。要是在地上打慢牛,慢牛的轉速就慢,而且持續的時間也很短,過不了兩分鐘。我們做冰車坐冰車。冰車是在兩根豎木條上,釘幾根橫木條,或者木闆,然後在兩根木條上固定上兩根鐵絲,再做兩把冰錐,也就是在小木棒上固定上堅硬的鋼釘,小木棒上邊再做上拐把。人坐在冰車上,兩手一齊用冰錐紮冰向後用力,冰車就向前滑行了。鐵絲與冰接觸是光滑的,冰車的前行速度也就很快。要停冰車,用一把冰錐斜紮在冰車前的冰上,冰車前擋被冰錐阻擋,冰車就會慢下來。後來,我們做兩塊小木闆,一塊木闆上釘兩根鐵絲,再做一根差不多一人高的木棍冰錐,木棍上當然也固定上鋼釘。然後,兩腳踩在兩塊小木闆上,雙手握住木棍,用力在雙腳間的冰上撬動,腳下的小木闆就快速滑動起來了。這兩塊小木闆,就叫冰鞋。要停止滑冰,人騎住木棍,用力往下壓,腳下的小木闆就慢下來了。做這冰鞋,完全是我們這一代孩子,看過《智取威虎山》電影中的小分隊踏上雪橇滑雪的情景,發明創造出來的。

站在冰灘上,我想起了兒時在冰灘上玩耍的情景。那時河水大,冰面也大。後晌,天氣暖和了,冰下的水泛起來,在冰面上流淌,我們叫洇水。幾乎每天後晌都會流淌洇水,晚上天一冷,洇水就結成了冰,這冰在第二天就光滑了。所以我們溜冰常在前晌溜。

我試着在冰上打了下擦擦,還行,我沒有摔倒。打擦擦,就是快速跑幾步,然後站定,腳下就滑動起來了。小女兒看到我打擦擦,也試着打擦擦,可是,冰滑,她怕滑倒,跑不起來,沒有慣性,所以也就滑不動。

到吃飯時間了,我和小女兒走進王建林家的窯洞,準備吃飯。我出生在這孔窯洞,曾在我這孔窯洞生活過八九年的時間,現在每次走進這孔窯洞,我心裡總會湧起傷感的情緒。我對小女兒說:

“爸爸就出生在這裡。”

小女兒不相信地打量着這孔窯洞。

小女兒說:“這是人家的家呀。”

我說:“這曾經是我的家。”

小女兒問:“是租着住人家的窯洞嗎?”

小女兒終于明白,這種住人的地方叫窯洞。我第一次聽她說窯洞這個詞。

我說:“不是,這就是我的家。這窯洞後來才成了人家的。”

一九六二年農曆三月二十五日,這個時間無數次地記錄在了我的人生檔案裡。那個日子,我出生在這孔窯洞裡。

我出生的時辰,最初是在王姓堂兄王建清口中得知的。王建清和我說過無數次話,隻有這段話我完整地記住了:“我們早上送罷糞,吃過早飯,扛上犁,準備上山種黑豆時,大老說你大媽将才坐了,我不出工了,請上一天假。我一看大老喜眉樂笑,就曉得大媽生了一個兒子。”王建清說這段話時,家裡正張羅着給我過九歲生日。實際上就是八周歲。聽過王建清的話,我不止一次地在春天的早晨,莊稼人送糞回來的時辰,看是什麼時間。正是八至九點鐘的時間。莊稼人出工的時間幾乎是固定的,前後相差不到一小時。我出生的時間就是八九點鐘的時間。毛主席對我們少年說過,你們正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就是太陽,太陽光華熠熠,普照大地,萬物衆生都離不開太陽。哈,太陽就夠偉大夠了不起了,我還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我激動、喜悅,感到無比的振奮。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前程。我将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

在我幼小的靈魂深處,已經豎起了一座豐碑。然而,要讓這座豐碑從靈魂深處移至陽光下,讓世人能夠看到,談何容易!我苦惱,我痛苦,我長期為理想不能成為現實而悶悶不樂。原來,這偉大的理想,竟是折磨人的病根。這病根伴随了我大半生。這種頑疾是根治不了的。隻有肉體腐朽,頑疾才會消失。我終于明白了,人生的目标越高,苦惱就越大;人活得越簡單,實際上就越快樂。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可是我多少年就不明白。我漸漸地希望自己活得簡單一些,沒有想到,越活越複雜。我開始讨厭接受榮譽證書之類的東西,回避熱鬧的場合和禮節性的應酬。我喜歡坐在一個沒有人煙聲響的地方。我常常想回到這個村子裡。

年輕的時候,我拼命地想往外走。人到中年,我卻時時想回到我的村子。

吃過早飯,新人就快來了,大家都分頭做迎接新人的準備工作,隻有我無事可幹。就是有事,也沒人會安排我做。我的身份已成為客人。

我在鹼畔上溜達時,有些落寞。一塊小石頭絆了下我,我低下頭看了看,突然看到這塊石頭像我們兒時玩耍的碗。我想起了打碗的耍法。我們一直稱遊戲為耍法。

打碗,是每人找一塊小方石塊,小方石塊就叫碗。再畫兩條線,一條線上立着碗,人站在另一條線上打碗。打碗的人共有兩方,一方打不倒碗,對方再拿自己的碗打對方的碗。打碗的人多了,一方幾個人,人少了,一人為一方也行。人多了,一人打不倒碗,另一人打倒了碗,可以替同夥打一次碗,叫救駕。對方的碗全部打倒了,再進行另一種方式打碗。先是站着,其後是一條腿擡起,碗從腿下摔出去,然後是蹲下,再從後面将碗從雙腿間摔出去,下一步是背站着,彎下腰,頭向下垂着,雙手捉碗,從雙腿間将碗抛出去,最後,把碗立在打碗時人站的線上,将碗往另一條線外打,一次打不出去,就得停止,做下标記,等對方打罷碗,再打。多人打碗比一對一打碗更熱鬧,更有意義。

我在村坡上撿到了兩塊小石頭,然後在平地上畫了兩條線,把一塊碗立在一條線上,再站到另一條線上打碗。有人看見我一人玩打碗,也湊過來了。

買定過來時,說:“爺爺想打碗了?我陪爺爺打一盤。”

我們兩人就打起了碗。我們打了一盤碗,買定說:

“咱們今天耍個痛快吧。咱們再打一打棒。”

我們兒時最喜歡的耍法還有打棒。打棒就是找兩根一長一短的細棍,長棍打短棍。先在地上挖一個小窄壕,把短棍一頭放進小壕裡,短棍另一頭卻斜翹起來。手捉長棍一端,一頭打一下短棍,短棍蹦跳出小壕,上升到空中,長棍再用力向前一打短棍,短棍就飛出去了。打一盤棒,一共三套動作。又一套動作,就是一手拿短棍,一手拿長棍,一手抛起短棍,一手的長棍用力一打短棍,短棍就飛出去了。還有一個動作是把短棍橫放在小壕上,雙手握長棍,用力往外撬短棍。誰打短棍打得遠,誰就赢了。距離是用長棒一棒一棒地量出來的。

我說:“算了吧。打棒還得找細棍子。”

買定說:“那就打打棒郎。”

買定這人想起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不考慮條件成熟不成熟。

我問:“還能有棒郎嗎?”

買定不由得四下看了看。

棒郎,就是高粱稭稈。高粱稭稈按節折斷,我們就叫棒郎。我們在地上畫一個圓圈,然後每人投數量相同的棒郎,放進去。再畫兩條線,在一條線上向另一條線上投手掌大小的小石片。誰的石片離線近,誰就先打棒郎。把棒郎打出圓圈多少,多少就歸自己所有。然後再把圓圈内散開的棒郎整好,下一個人接着往外打。

兒時,每當我打棒郎赢了,就抱着一大把棒郎,往家裡走,神态得意的像凱旋的将軍。

現在,農村已不種多少莊稼了,更是少有人種高粱這種粗糧莊稼,那麼,要找到棒郎,也就很困難了,甚至比找一輛小車都難。

買定着急地說:“那再耍甚?”

我笑着說:“耍一耍就對了,你還真想像小時候一樣,耍個不停?”

買定說:“見到咱一起長大的人,就想像小時候一樣,耍幾天,高興幾天。人活着,就圖個高興。我們這年齡上的人,高興的事越來越少了。”

買定垂下了頭,是一副沮喪的神态。

我們一直認為買定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可今天,我看到,他對歲月流逝,也有着常人一樣的傷感。

十一

秧歌隊穿好了秧歌服裝,拿上扇子和雨傘,向高莊走去。這些扭秧歌的人,大都是參加婚宴的親戚朋友。

我在農村的時候,沒有見過舉辦婚宴,還組織秧歌隊。但結婚辦喜事,的确是村裡最熱鬧的事情。迎親隊伍的運輸工具,以毛驢為主,也有騾子和馬匹。新人和送人婆姨還有引人婆姨,都騎着毛驢。走在最前邊的是吹鼓手。每當進了村子,不管是不是目的地,吹鼓手都要先吹長号,然後就吹吹打打,慢慢地從村裡走過。

迎親的隊伍首先是走進洞房的院子。洞房設在别人的窯洞。自己家的窯洞是不能設成洞房的。按鄉俗,洞房隻能住一夜,第二天新娘和新郎跟送人的人馬回娘家,新娘和新郎分開在娘家住一夜,第三天回來,才能住自己家的窯洞,自己家的窯洞叫新房。洞房的腦畔上、院子裡、鹼畔上到處都是人。引人婆姨和送人婆姨都下了馬。明明騎的都是驢,可是從驢身上騾子身上下來都說是下馬不說下驢下騾子。新娘子還騎在驢身上不下來。娘家婆家的主事人都在跑前跑後,溝通着什麼。就是為了新娘向婆家要下的什麼禮物沒有兌現,這時要溝通。這種時候新娘不提條件,下了馬就沒有機會了。下了馬走進洞房就成了人家的媳婦,不下馬還是大姑娘。說是這麼說,也沒見過哪個新娘到了婆家沒有下馬,又回到了娘家。

有一年我們村的一個女子出嫁,我被派去送人。晚上婆家的主事人慢待了我們這些送人的娘家人,我們不吃飯,就要回去。婆家的好多人賠了好多不是,我們才從院子裡回到吃飯的地方。其實我們也就是抖抖威風,争一争面子,他們不攔我們,我們也不能回去。我們真要執意回去了,給婆家娘家都丢了人,也給我們的女客在新婚之夜留下不愉快的記憶。我們村的女子進了洞房,我們村的人就叫女客,成了永遠的稱呼。以後對人說起,也會說那是我們村的女客。

我随鬧秧歌的人群,來到了高莊前的公路上。引新人的小車來了,秧歌隊開始扭秧歌,引人的小車慢慢地跟在秧歌隊的後邊。

秧歌隊進了鄉政府鹼畔上的小街,就開始走場子了。買定是傘頭,舉着傘,賣力地扭着秧歌。我不記得買定扭秧歌能扭得這麼好。他的步子輕快,胳膊甩得很開,身子前後一傾一仰,幅度大,花招多。買定其實是個标緻的男子漢,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低,臉形是國字臉,隻是臉色不盡如人意,是黃褐色。在扭秧歌的隊伍中,還有王建林和王建林的妻子。王建林夫妻的臉上都是黑一道紅一塊。王建林頭上戴着尖紙帽,化裝成了小醜模樣。王建林的妻子的頭發朝上紮成了刷子,像個灰婆瘋婆。他兩口是公公婆婆,他們高興,衆人想把他們化裝成什麼模樣就化裝成什麼模樣。

扭罷秧歌,新人就要從車裡被人抱出來了。一輛架子車放在跟前,新人抱出來被放在架子車上,由王建林架着架子車,往洞房的院子裡拉。

新人到了洞房的院子,程序又恢複到了從前的程序。

新人站在洞房門外,新郎站在洞房門裡。一個人拿着木梳,把新人的頭發揪在新郎的頭上,口中念念有詞地說:“一木梳梳長,兩木梳梳短,白家的女子進了王家的門。兩口子,過日子,不吵不鬧養小子。”

接下來的詞,我聽不明白了,也許,這些詞也有創新。

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了王保定。王保定是我們的鄰居。那些年,父親、王保勝、王保忠等人,經常湊在他們家裡,說話湊熱鬧。他的老婆是個開朗痛快的人。王保定比父親小十來歲,但也算是同時代人了。我昨天回來,還給他們帶着一份禮物。我們與他們做鄰居幾十年,一直相處得極好。他們兩口一直叫我父母爺爺娘娘。他們老兩口,現在是年過八旬的人了。

我走到王保定跟前。

王保定老了,身子軟綿綿的,站立不穩,我急忙扶住了他。他眨眨昏花的眼睛,問:“你是不是凱盈?”

我說是。

王保定說:“你走時不能悄悄地走了哦。今年我們碾下了新米。你們城裡人是吃不上這種米的。”

他說的米,就是小米。我說:“城裡甚都有,就不麻煩你了。你的心意我領了。”

王保定不高興地噘了下嘴,說:“哪能行呢。”

與我父親深交過的人越來越少了。我想念父親,也懷戀那些和父親深交過的人。王保勝、王保忠這兩個人,盡管對我們一家人不甚友好,可他們是我經常想起的人。他們能和父親走到一起,也是一種緣分。看到王保定,我更感到格外的親切。

王保定終于站不住了,要往下坐。我扶了一把他,他順勢就坐在了土堆上。

王保定指指耳朵,唉聲歎氣地說:“老了,甚也聽不到了。”

王保定是指聽不到婚禮上的聲音。

我突然想起,沙坡上過去有人家舉行婚禮,王保定往往就是表禮的人,就是剛才拿木梳子的角色。同時,在給娘家人回禮時,表禮人的順口溜說得一套一套的,比如說:“馬尾帽不遮風,表明之意:你們的馍馍白得像雪花,我們的馍馍黑得像黑炭。”比如向媒人謝禮,表禮的人說:“你跑前跑後累壞了腿,磨破了嘴。有事你擔着,喜事成了人家的。這點禮,不算禮,還請你擔待起。”

婚宴喜事中的禮數謝禮和陪嫁品,都要經過表禮人以順口溜的形式表明。這個表禮的人,是婚禮上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比總管更吸引人眼球。

目前,農村人的婚禮,大都在城裡辦了。在城裡辦婚禮,隻吃一頓飯,簡單,花費也少。在農村辦婚禮,最少吃四頓正規飯,得兩整天時間。像王建林這樣在農村大操大辦兒子婚禮的人,越來越少了。

能在二十多年後再看到這樣的婚禮,我覺得不虛此行。

十二

在返城的路上,小女兒問:“爸爸,什麼時間還能再回去?”

我問:“你想回去嗎?”

小女兒認真地說:“想。”

二十多天後,我再次回來了,隻是,我沒有在王家寨村停留。走之前,我問小女兒:

“你回去不?”

小女兒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說:“不了。”

小女兒對家鄉的心态,是新奇好奇,并沒有不舍的情結。

我又征詢道:“你想好了沒有?”

小女兒堅定地說:“想好了。”

其實,這次我并不準備引小女兒回去。二姐夫去世了,我回去奔喪。我的心情不暢,所以不願意讓小女兒跟着我。

十三

我開着小車,車上坐着三姐。小車進了王家寨村高莊前頭,我沒有停車。小車轉了個彎,上了一道斜坡,直奔十五裡路上的二姐夫的村子。

二姐夫的村子,是我小時候經常去的村子。二姐夫的村子,大姐夫的村子,三姐夫的村子,還有妗子的村子,這四個村子,是除王家寨以外我最喜歡的村子。而父親的故鄉馮家窯子,我卻覺得非常陌生,也不願親近那片土地。雖然那片土地上,安息着父親和母親。

父輩們一個個離去,最先離開人間的是二嬸,然後是母親,多年後,父親以八十六歲的高齡離開了人世。接着三叔二叔也走了。現在隻有三嬸還健在。

我這輩,先是哥哥走了,幾年後大姐也走了,再後來是大姐夫死于非命,在一次外出時從山崖上摔下去了與世長辭。

二姐二姐夫在大漠打了十來年的工,我幫助他們買下了一套平房,他們一家人在大漠安居樂業了。然而,剛過上好日子,二姐夫就一病不起,一年後殒命大漠。

二姐夫回來了,回到了他的故土。但他不能回到他的家裡。按照鄉俗,他回來,直接運到了先前選好的墓地裡。

二姐夫像多少農民兒女一樣,省吃儉用,在村裡修建起一孔石窯洞,然後從祖先留下的土窯洞裡搬了出來。村裡的人一個個出走了,他也隻能離開故土,在他鄉謀生。再回來時,他已進不了村子,隻能是人們将他的魂迎回村子走一走。人死了有魂嗎?我不相信。

回到家鄉,不管是參加紅事還是白事,我都是一個閑人。紅事指婚事,尚能說笑嬉鬧。白事指喪事,氣氛往往是哀傷的,人們說話就要注意分寸了。

時間尚早,我和三姐商量了一下,利用這段時間,回馮家窯子,給父母燒紙。父親去世一周年的時間,我專程回來給父母上墳燒紙,其後,我再沒有專程回去祭拜父母。我總覺得盡孝要在親人在世時盡。人走了,再以燒紙的形式盡孝心,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隻是,當我們想念父母的時候,可以到父母的墳上走一走,燒幾張紙。逢年過節上墳燒紙,我總覺得那是一些人,向世人做做樣子,顯示出了人性虛僞的本性。

我開着車,和三姐一起回到了馮家窯子。

進了村子,我首先看望了健在的三嬸。

三嬸居住在我們祖先留下的兩孔土窯洞裡。這兩孔土窯洞,是父親和三叔共同的财産。每次走進這院地方,我就會懷想起父親。父親在這裡生,在這裡長,他對這院地方有着難以割舍的情結。記得,在我小的時候,這兩孔土窯洞的口子破了,三叔和兒子捎話讓父親回去一趟。院子裡喂大牲口的房子的牆壁坍塌了,三叔和兒子也捎話讓父親回去看看。我父親每次接到口信,都會回去修繕家院的。可是,父親離開馮家窯子後,奶奶在的時候,他還在這兩孔窯洞裡居住過。奶奶去世後,父親再沒有在他出生的地方住過一個晚上。盡管父親知道他以後也不會再回到這兩孔窯洞裡,我也不會回去了,可父親始終沒有放棄對這院地方的維護修繕。父親常常說:

“那是你爺爺給我們留下的一點念想啊。你三叔家窮,修不起,隻能是我們修。”

父親上了年紀,不再回去修繕家院,窯洞前的房子坍塌了。房梁是粗木柱子,三叔的兒子把幾根房梁都賣了。父親知道了,也僅僅是一聲歎息。

十四

一道南北走向的小山梁,北高南低,也是西高東低的側坡,南面是開闊的大渠道。小山梁的西邊是深溝老渠,東邊是小山渠,渠底能看到石頭。小山梁其實是東面山脈中的一支小山脈。小山梁的側坡的尾部,是我們的祖墳,爺爺奶奶和父母長眠的地方。父親說過,這塊祖墳地,是他出錢請陰陽先生選的風水寶地。

父親熱愛這片土地,終于回來了。我對這片土地卻沒有一點感情,甚至,還有抵觸的情緒。小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王家寨村的人大多數姓王,我要姓馮。王家寨人都有尊輩,有親情稱呼,有着共同的祖先,而我們一家子卻成了外人,成了排擠的對象。我常常會為自己不能姓王而感到沮喪。後來,我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叫馮家窯子的老家。我回到老家,那裡的父輩弟兄們,都向人介紹說這是王家寨我哥的兒子,這是王家寨我大老的兒子。這裡的人把我當作了王家寨人,王家寨的人把我當作了馮家窯子人。王家寨還有我熟悉的夥伴,熟悉的大人,可馮家窯子的人都是陌生的,沒有一個我懷念信任的人,還成了我們一家人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根源。要是沒有這一個馮家窯子,我就是王家寨人了。我開始排斥起這個馮家窯子。長大以後,我明白血脈不能更改,祖先不能更改,可我依然不能對馮家窯子産生一點點好感。盡管我對這片土地沒有感情,可我死後,還得回到這裡來。父親是爺爺的長子。父親的遺願就是回到故土,盡長子永遠的義務。父親沒有要求我回到他的腳下。然而,我是父親的愛子,獨子,我理應陪伴在父親的腳下。

十五

從馮家窯子出來,到了三岔路口,我看看時間,離天黑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又向三姐建議去妗子的老地方看一看,其實也是看母親的故地。三岔路口到妗子的村子鄭家塔,不到兩公裡路程,汽車用三五分鐘時間就能開進村子裡。

村子裡寂靜無聲,看不到人影,也聽不到雞鳴狗叫聲。小時候,我最喜歡到妗子家走親戚。那時候,我總覺得妗子的村子人煙旺盛,是一個有氣勢的村子。我雖然沒有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居住過,可我依戀這片土地,喜歡這個村子,這裡有我敬重的妗子。長大以後,我才明白,我的身上有一半是鄭家的血液。我和這片土地,也是血脈相連。

小時候,每年正月,我和母親都要來一次妗子的村子。

妗子是一個溫和勤勞的人,極愛幹淨,經常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妗子對母親格外的親熱。妗子是母親的嫂子,雖然她倆是同齡人,可妗子擔當起了老嫂頂母的角色。妗子去世二十多年了。那年,我還在武裝部工作時,回到家裡,父親告訴我,妗子走了。妗子走了,誰也沒有給我通知。我為沒能送妗子最後一程,感到傷悲,遺憾。

記得,妗子叫我的聲音格外的柔和親切。我和母親到了他們家,她總是想辦法給我們做可口的飯菜。妗子對我的疼愛,我終生不能忘記。我常常想到妗子的墳前走一走,燒幾張紙。可是,人生匆匆,妗子去世後,我再沒有進過妗子的村子。天色已暗淡,今次回來,我仍然去不了妗子的墓地。

妗子的家院大門和窯洞對面的房子,都坍塌了,院子裡到處都是柴火枯草。後窯窗子前的磨不見了。那盤磨,我小時候沒少推過。

盡管妗子的家院坍塌是我預料之中的事情,可我的心還是收緊了。我心愛的村子,我心愛的地方,破敗了。我想哭。

我們走到窯洞門邊。窗子破了,我們向裡一看,地上放着一大堆玉米棒子。玉米棒子已經發黴變質了。

妗子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女兒的兒子給舅舅過繼過來,姓舅舅的姓,叫舅舅爺爺而不是外爺,這是外孫子給外爺傳宗接代的鄉俗。舅舅的孫子我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十多年前,聽說他們一家人回到了生他的故土,安家立業,和父母住在了一起。這一院地方,就這樣被遺棄了。

我讓三姐給我照了兩張相,然後我們就走了。

出村子時,我們終于見到了一個中年婦女。我們向她問起妗子,她說她不認識。她嫁過來時,妗子已經去世了。我們問她這個村裡還住多少人,她說還不到十個人。

可以想見,不久的将來,這個村子,也将會被所有的主人遺棄。這也将是一個消失的村子。

村子正在消失,哪裡将是我們靈魂的家園?

十六

從二姐的村子返回來時,我再次開車路過故鄉王家寨,可我仍然沒有逗留。這是我的村子,可是我的份額已在村子裡自動消除,不便随心所欲地停留居住。

一念之間,我将車子開出村子。然而,我後悔了。我真想把車子開回村子,在村子裡走一走,看一看。人生匆忙,我沒有多少閑暇時間故地重遊。我明白,以後回村子的機會愈來愈少。

到了王家寨對面的山坡上,我停住了車。

我舍棄不了我的村子。

我向東走了一公裡的路程,到了沙坡對面萬丈石崖上面的大山上。故鄉,一生看不夠的地方。

我靜靜伫立,俯瞰着沙坡上的景色。居住過的窯洞,遊過泳滑過冰的小河,唱過戲打過仗的場,瘋跑過的山野,還有曾經追逐陽光的山坡。轉眼間,童年的印迹消逝無蹤。那些見證過我們成長故事的前輩,一個個老去,離去,帶走了我們童年的故事。隻有故鄉的山色依舊。而小河裡的水,據說在夏季是流少斷多,就是有水的時候,也是一小股細流,成為一步就能邁過去的小河。我的故鄉,已不能說是山水依舊了。

我兩眼緊盯着村子,村子裡悄無聲息。

這曾經是一個熱鬧的村子,人們羨慕的鄉政府所在地。曾經,學校的舞台上和操場上,鑼鼓齊鳴,人山人海;曾經,山野裡百人千人萬人地會聚在一起,呼喊着号子,将山頭鏟平,将溝壑填起來……今天的村子,卻是萬籁俱寂。那些熱鬧喧嚣哪兒去了?

村子的孤寂已成常态。

村子的消失似乎為時不遠。

時光流逝,已不早了。我用相機拍下了村子的景物,然後,離去了。

腳下的黃土地,軟綿綿的,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我常常想赤腳行走在這片柔軟的土地上。今天走在了土地上,赤腳行走并不難。我坐下來,迫不及待地脫掉鞋和襪子,好像這片土地很快就會消失。雙腳着地,土是柔軟的,可是也是冰冷的。早春二月,天氣并沒有暖和起來,相反,是冷飕飕的。土地冰冷刺骨,我受不了,急忙穿上鞋襪,然後向停車的地方走去。土地依然是柔軟的,可是,鞋襪阻隔了腳與土地的親近。我又有了新的向往:能赤腳在故鄉的土地上,灑脫地奔跑走動,感受土地的溫熱與柔軟。

漸行漸遠,故鄉隐沒在大山深處,可我仍然不由得一步一回頭地張望。蓦然間,我耳邊如炸雷般響起了一句話:

“馮凱盈是王家寨的路客。”

這是那年我回到故鄉時,一個村人說的話。他說的意思是王家寨姓王的人,不管走到哪裡,祖先在王家寨,根在王家寨,永遠是王家寨人。我姓馮,我的祖先不在王家寨,我離開了王家寨,就不是王家寨人了,成了王家寨的過路客人。我心裡非常不舒服,不能認可他的說法。因為我生在王家寨,長在王家寨,我内心裡對王家寨有着深深的眷戀之情。我曾經在王家寨的家譜上題詞道:王家寨,我永遠的故鄉。

永遠的故鄉,卻沒有固定的落腳點,我回來時,隻能以旅居的形式小栖,卻不能長久地停留。我成了故鄉的路客。那麼,哪裡是我的故鄉呢?父親的故鄉是馮家窯子,應是我傳統意義的老家,可我每次回去的時間大都是一兩天,超過三天時間的次數極少,且我從未認可那裡是我的故鄉。我現在居住工作的城市,更不是我的故鄉。哦,回不去的村子,沒有寄存靈魂的故土。這時我才明白,不管走到哪裡,我都是一個路客。這就是我一生的命運!

責任編輯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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