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邊
時間:2024-11-07 09:05:55
1順哥去江城的第二年,鄉下開始分田到戶。順哥以接受隊屋禾場這塊“死地”為策略,如願得到隊屋。順哥即刻就去勝利五隊。進了灣子,問得秋收妹夫張鑿子的家,還沒上台坡就大聲喊:妹夫,我來了!張鑿子出門見是順哥,陡然一詫,但記起正月初二在葉家建議順哥學木匠的事,立馬揚起眉毛來笑:想通了?順哥卻擺手:不是不是,是來請兄弟去蓋房子的。蓋房子比收徒弟的油水更大,張鑿子頓時眸中放光,毫不沉着地驚呼:你說什麼呀?順哥跟張鑿子一樣喜悅,說:隊裡分田,我得了隊屋跟禾場,打算在禾場邊再蓋一排房子,所以想請鑿子老弟拉個班子去做。張鑿子聽得摩拳擦掌,卻眨巴着眼皮問:你剛才怎麼稱呼我的?順哥攏去拍拍張鑿子的肩,笑道:喝了酒的。隊屋位于灣子南邊。灣子跟西流河近乎垂直,一頭抵河堤,一頭向南偏東延伸;隊屋與灣子隔一條江(城)宜(城)公路,坐東朝西,面前的禾場平整光潔,大小如兩個籃球場的面積。隊屋跟禾場曾是鄉村社會主義的象征。而今,站在禾場上,看不見人影和農事,四周安靜而空蕩,單是年年歲歲重疊在這裡的陽光、月色、風雨、雪花,還有心思、歡笑、憂愁和會議,仿佛仍有可感的溫熱,讓人為告别昔日的艱辛與貧寒而傷懷。一連幾天,順哥在禾場上一歪一颠地轉圈。不知何故,他總能聞到當年區政府大院内關押他的那間号子的氣息。幾隻麻雀認得順哥,飛來欲歇,又喳喳地飛去路邊的樹上。蓋房開工那天,順哥站在禾場南邊堆過稻草堆的地方,對張鑿子說:這兒,我站的這兒就是今後放一張大床的位置。張鑿子拿順哥當姐夫似的恭順,看看順哥腳下,舉頭四望,探問:如果将這兒做卧室,房子就得順着禾場邊以東西向為長度?順哥點頭:是啊,是這樣的。張鑿子眨眨眼,仍是專業地問:那新房和隊屋不就成了一個“廠”字形?順哥一笑:不,這還不是一個“廠子”。就叉開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說這是第一期工程,又叉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說這是一年後的二期工程,然後扭轉雙手将兩個“廠”字合攏,神秘一笑:這才是一個“廠子”呢!張鑿子昂首向衆木匠衆瓦匠那邊走去,開始大聲張羅牽線、打樁、量尺寸。七月初,禾場南邊的一溜平房落成,白牆,灰瓦,淺藍窗戶;臨禾場的正面有長長的外走廊,廊柱跟牆體一樣的白,開有兩扇門,東門進入放大床的卧房,西門内是一個空敞的大間。還有一門在禾場上看不到,開在房子背後,面朝一望無際的田野,專供卧房主人進出。房子在建時,黃二五隊長來過。他把順哥叫到一旁,說黨支書李四六已知道他建房的事,認為不妥,就關心地問:你有了這麼大一間隊屋,怎麼還要蓋房?順哥解釋:隊屋是隊屋,剛分田,我怕隊裡還要用呢;另外,我家裡人總是為我成家的事操心着急,我煩,想分開單獨住。一聽就是臨時編的話,好在黃二五隊長不是來要理由的,隻是跟他統一口徑,就笑笑,走了。沒幾天,秋收回鄉下度“暑假”。當日,恰逢妹夫張鑿子拎了兩壺燒酒來孝敬跛子嶽父,順便報告跟周大順蓋屋的事,秋收聽着,神情淡定,心裡急着去看她與順哥合計的這項工程。自然也不光是看房子。她采用迂回戰術:先找中學同學葉春梅玩,再把葉春梅帶來家裡玩,然後跟葉春梅一起出門,路上說說笑笑,忽然間就借故去了岔道。那個七月的太陽像一輪近在眼前的簸箕,圓滿而鮮豔地紅着,不知不覺滑進帷幔似的樹叢。姆媽問:秋收還沒有回呢?大嗚了一聲。姆媽又問:要不讓秋芳去春梅家喊她?大向房裡跛去,說:她一人在江城上學時,誰去喊她?這時,秋收和順哥已牽手步入那間安放大床的新房。房門輕合,發出上闩的細響,窗口亮起一片不顯人影的燈光……而室外,月亮還沒有升起,禾場上的幽明泊在甯靜中。在隊屋與新房之間的空地,有一棵黑球一樣的木梓樹,順哥的大蹲在樹下。按理他是不該來的,但他必須來:兒子引了一個還不屬于他的女子來新屋睡覺,四下這般曠野,萬一有人來破壞或者拿雙麼辦?他得像一個老戰士一樣站崗。他有些奇怪:這個傻兒子怎麼做事不熄燈呢?他想撿一塊土疙瘩擲過去,打在窗上,提醒兒子不要性急,熄了燈慢慢來。可是,燈光那邊傳來咯咯的笑聲,像是故意嘲弄他;一會兒,便有貓兒的哼吟,很快變成厮殺的厲叫,讓他吓了一跳。他自然是懂的,心想這狗日的跛兒子還真紮實呢,嘴上卻咕哝:看這房子蓋得,一點兒也不隔音!一面就努力不讓自己的腦子裡浮出燈光中的影像,點燃一支煙。當晚,窗口的燈光一直亮着,順哥的大也就一直沒有離去。他先後兩度靠在樹幹上睡着,都被厲叫聲驚醒。他不安地責罵兒子:不要命了!天蒙蒙亮,新房那邊傳來“啊——”的一聲巨吼,是順哥的聲音,不像是在房間裡!順哥的大騰身而起,向新房背面沖去,過了屋山頭,陡然看見順哥:他赤身裸體地站在新房的後門口,正迎着碧綠無際的棉苗,嘩嘩地射出一道粗壯的尿弧;他的上體後仰,雙臂大張,面向天空,因了那長長的“啊”聲,像是要把整個天地擁在懷裡或是一口吞下……2幾年前帶頭圍觀三美的奶子被順哥扔進河裡的家夥叫王老七。王老七有一雙明亮的耗子眼和一對機警的柴狗耳。在一個月色如銀的夜晚,王老七像螳螂身後的黃雀一樣避開順哥的大,學着壁虎的姿态貼在隊屋的後牆上,隻用一隻眼貼近窗戶的細縫,即刻看見一道月光串聯着一排锃亮的縫紉機,忽燦忽燦的。趁着夜色,王老七揣着耗子的喜悅,以柴狗的急切向五星區區政府奔去。他進了區政府院子,熟溜地來到一間單身宿舍的門前,一邊輕叩房門,一邊壓着嗓子眼低喊:臣娃子,開門,有重要情況!房裡先亮燈,再開門,開門的臣娃子是馬良臣。馬良臣除了是順哥初中低一級的同學,還是王老七的姨表弟,工農兵大學畢業後回家鄉的區政府工作一年來,聲名狼藉的表兄王老七十分關心他的政治進步。王老七進了屋,反身關門。馬良臣回床邊坐下,拿起襯衣披到白光光的胴體上,很不耐煩地問:這麼晚了,又是什麼鬼情況?王老七就神色嚴峻地報告,周大順正在偷偷搞縫紉廠,準備雇工剝削,且反問:這個情況還不重要啊?你抓了這事,對前途有好處咧!馬良臣苦笑:怎麼又是這一套?拜托,你少往我這裡跑就是幫大忙了!王老七見讨好不成,轉到正義的主場上說:你是幹部,黨員,難道這事不管?馬良臣默不吱聲,過了一會兒問:你說的是真的?王老七說:千真萬确!馬良臣又不吱聲了。王老七激将道:你不能這樣當幹部的呀?馬良臣無動于衷,嗤了一聲:你還是不要越級反映。王老七喊:你不是不知道,李四六會信我的話嗎?馬良臣便笑,勸王老七回去。可王老七打擊周大順的決心堅定,不肯走。後來馬良臣隻好折中,給王老七寫了紙條:請紅旗大隊黨支書李四六同志接待社員王老七前來反映情況。第二天天剛亮,李四六搖着自行車鈴铛來到隊屋前,支了車,朝天高喊周大順,順哥提着褲子從新房出來,一歪一颠地奔向李四六,以受寵若驚的亢奮招呼:李支書早啊,您郎這麼早就來關懷我!李四六不為所動,擡手指指隊屋,冷臉吩咐:打開看看!順哥心裡咯噔,連忙答應好好好,伸手去摸褲兜,觸到了鑰匙,卻陡然愣住,十分歉疚地笑:哎呀,鑰匙在我老頭手上,他郎一大早到街上去了,說是找他郎的老連長幫什麼忙的。李四六盯着順哥,嘴邊有話沒說,轉身走到隊屋門口,勾出頭,左右眼輪番朝門縫裡瞅,無奈清晨的陽光還沒有射進去,裡面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光是額頭蹭得門闆吱吱作響。順哥随在身後,說:基本空着的,隊裡剛分田,怕還要開會用。李四六回轉身,往新房那邊去,剛接近卧房門口,順哥疾颠兩步,擋在李四六面前,笑出一臉邪氣,不好意思地說:支書,今天您郎不要進去,有人,女的,免得運氣不好。李四六歪了鼻子笑,朝另一個門口走。此門還沒上鎖,虛着;李四六推開門,進去站立一會兒,出來時問:這麼大的一間空屋,像是一個倉庫?順哥連忙哈腰點頭:是的是的,等着今年糧棉豐收咧。就這樣,在一九八〇年的一個清新明媚的早晨,順哥讓黨支書李四六的黨性撲了一場空。但李四六心中仍有不甘放棄的義務和仁慈,臨走時,握着車把語重心長地說:大順啊,你知道我一直想培養你的,隻怪我手長袖子短,但我也要提醒你,凡事得講分寸,譬如,你個人做點裁縫買賣很好,要是雇人,攤子搞大了,那就是性質問題,就會雞飛蛋打——人家可以告你,也可以告我的。李四六走了。順哥望着李四六遠去的方向。天上浮着蒼狗白雲。他一點也不怨尤李支書,倒是為他的勞碌深感不安:他那麼認真,是不應該撲一場空的;他曾經坐過牢,可翻案後仍是走在老道上;他高大兇悍,卻跟大家一樣貧窮;他一本正經,或許連自己也曉得自己的荒謬!順哥在禾場上茫然站立一會兒,喊秋收開門。然後兩人一起回灣子裡的家中。大、姆媽和放假回家的小美剛吃完早飯,正守在桌邊說話。順哥和秋收過去坐下。小美朝竈屋喊:媽爹,哥和秋收姐回來了。順哥說黨支書李四六剛才來看過隊屋和新房的,大家一怔,姆媽轉頭看大,說這事不可馬虎咧。小美連忙擺手:不急,聽哥的,哥是真理,哥想怎麼辦就怎麼辦。順哥且不應話,秋收說:我們的意思是先做李支書的工作。大問:怎麼做?順哥說:送禮呗。姆媽問:送什麼?大說:姓李的抽煙喝酒。姆媽說:煙酒怕是拿不下他。大說:他老婆一年四季渾身發癢,去江城幫她買些好藥吧?姆媽說:他是革命派,才不關心老婆疼不疼癢不癢的。讨論無果,各人目光散亂。大忽然眸光一閃,說:他有個獨種兒子今年高考,聽說喜歡玩泥巴坨,文化像鬼相。秋收接話說:那我去幫他補習。姆媽搖搖頭:你去怎麼行,大順跟你還是地下黨,要去也是小美。小美為“地下黨”撲哧而笑,一聽任務落到自己頭上,大叫:我才不去!順哥揮手說:好了,都不去,幹脆直接上銀兩——給他一萬,一步到位!可話音沒落,小美又喊:不行!憑什麼?這時,媽爹端着兩碗雞蛋面進來,往桌上放下,也氣鼓鼓地說:當然不行,錢都是你們的血汗!秋收起身把位置讓給媽爹,去跟順哥坐一條闆凳,一邊勸媽爹:錢花了,我們掙得更多呢。小美則說:這不是最終的法子,沒有大政策,光拿下李四六有啥用?反過來,有了好政策,李四六能拿你們怎樣?現在,全國都在改革,政策已經越來越好了。順哥吃着面,說小美說的也是,但晃晃手上的筷子,又說:可是等不得呀!最後,一家人合計的策略是攻防兼用:攻,花一萬塊錢拿下李四六;守,暫時把隊屋裡的縫紉機轉移到家中。次日天亮,在新房裡,秋收還枕着順哥的胳膊,有人叩響房門。順哥揪起頭問:哪個?門外咳嗽一聲:我。秋收頓時坐起,一根手指壓在嘴上說:是我大!順哥趕緊指指後門,轉頭來朝着正門口再問:您郎是誰?門外說:我是光明大隊的葉師傅呀。順哥就大聲回應:啊,葉叔呀,來了來了。一面弄出窸窣的響聲,吹起口哨。門開了,順哥給葉叔敬煙,葉師傅接住,趁順哥點火之際朝卧房裡瞟去一眼,待叭燃煙,說:我來看看張鑿子的手藝咧。順哥就領葉叔去看,兩人左歪右颠,很不協調地往前走,卻很是當真地看門、看窗、看梁架、看檩子,再繞着新屋四周去看。後門外,棉花林随風搖曳,秋收隐蔽得很好。順哥幹咳一聲。一會兒,兩人從屋後轉到屋前,突然看見禾場中央歇了一排自行車,一行人正指指點點地朝隊屋方向走。葉師傅吃驚地問:中間那個不是區長嗎?順哥點頭說是的,又發現黨支書李四六和小隊長黃二五也在人群裡,心口猛然撲通,不由原地愣住。這時,李四六看見了他倆,招手喊:哎,大順,你過來,讓我們進屋歇歇。順哥慌忙回應好嘞,就扯上葉叔一起歪颠過去。衆人回頭,看着兩個跛子一陣開開合合地歪颠,即刻便同左同右地協調,幅度很大,像是表演。到了近前,順哥舉起鑰匙,對李四六說:李支書,鑰匙在這兒,是您郎親自開,還是我來?李四六迎上去接了鑰匙,回頭向區長介紹:他就是周大順。區長說:認得認得,他爸是我的老戰友,他現在生意做到了江城,比我的名氣還大呢。又朝順哥和葉師傅招招手:來,你們也來一起坐坐,說不定我們還能向你們讨點生意經。順哥似乎感覺到一點新氣息,葉叔單是在區長的親切中幸福地憨笑。門開了。屋裡已不見縫紉機的蹤影,隻有長長短短的一些舊闆凳。李四六心頭狐疑,且張羅衆人挪動闆凳,坐成一圈。區長笑着,問順哥和葉師傅:你們剛才在商量什麼呢?順哥說:區長伯伯,我是做裁縫的,葉師傅是做木活的,我邀葉師傅來幫我,葉師傅要我去跟他學木匠。區長聽了,仰頭大笑:呵呵,這個呀,依我看,哪個能賺錢就搞哪個,都賺就都搞啰。李四六還在找風向,趁機探話:我估計呀,他們要想多賺錢,怕是要添加人手咧?這個問題很尖銳,區長倒不含糊地回道:可以的,如果覺得現在的政策還不明朗,那就先招一些手腳不便、不能下地幹活的人嘛——今後我退了休,也來報名參加!衆人一陣哄笑,把政治驅逐了。後來,隊屋裡開會,順哥和葉師傅退出。葉師傅要回去,順哥把葉師傅送到路口。分手時,順哥恭敬地喚一聲葉叔,給葉師傅敬煙,說:秋收要是放了假,您郎讓她來我這裡玩玩吧。葉師傅支支吾吾,說秋收是回來了,可經常找同學玩不歸家咧。就轉身上路。順哥看着葉師傅搖晃的背影,很想揍自己一拳。突然,他大聲喊:葉叔等等!奔過去,從口袋掏出一包煙,塞到葉師傅手裡。當晚,順哥調整“攻”的方案:将一萬塊錢換成兩條永光煙和兩瓶長江大曲(一共節省九千九百三十九塊錢)。而且,這回跟前兩次上李四六家不同,穩健地跨過門檻,将一提煙酒擱到堂屋的方桌上,然後跟李支書相對而坐,斜刺出幹癟的左腿,大大方方地喝茶抽煙。李四六心裡有數,以沉靜的微笑表現應有的韬略與氣度,隻說:今天,你的問題算是解決了。順哥也學着沉靜,平淡地笑笑。他還不知道區幹部馬良臣給王老七寫過紙條的。李四六又說:也隻能這樣解決。順哥回道:都是您郎的布局和引導。李四六一笑:你也看出來了?順哥心裡當然明白李四六的局也是為了自己的政治安全,但并不锱铢必較。說到下一步,順哥誠懇請求李支書幫忙,把紅旗大隊的全體跛子招到十一隊的隊屋去做工。李四六心想,這哪裡是懇求呢,既然區長發了話,就是響應和貫徹,就是為改革開放服務!于是大手一揮:這個你放心,我支持,三天解決問題——三天可以吧?順哥就還原成小民的小樣,連忙起身作揖點頭,說:謝謝李支書,如果我把廠辦起來,您郎就是我們的政委。三天後,隊屋裡聚集了二十八個半跛子。其中男的包括順哥在内十一人,女的十七個半;年齡最大的五十三,最小的十六。半個女跛子是葉春梅。葉春梅一年前患風濕性關節炎,不發病還行,病一來,兩腿關節疼得站不住,不是跛,是癱;而且風濕性關節炎怕冷、怕水,葉春梅已經不能做許多農活了。葉春梅本來不願意來的,怕添順哥的負擔,但秋收堅決要求順哥接她來,說即使養着也得收下。順哥當然也是這樣打算的,心裡卻下流地笑,莫非秋收要答謝葉春梅對我的性啟蒙?葉春梅來到隊屋後,順哥讓她當倉庫保管,兼記賬,算是給了一份溫室裡的工作。不過,新來的跛子大多不是現成的縫紉工,必得培訓。順哥給葉春梅配了一輛自行車,趁她腿子好着,托她跑一趟光明三隊,去秋收家當着葉叔的面,請秋收來紅旗十一隊給跛子們上文化課(其實是講解胸罩的縫制工藝),說好每天十塊錢的講課費。葉春梅就擺着頭笑,騙腿騎上車,去了。此時太陽當頂,萬物光明正大。3一九八二年九月,北京正在選舉新一屆中共中央總書記,從地方到中央四級的黨報先後報道了順哥辦廠的事迹,一夜之間,順哥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地揚名天下——無意中撿到了一把開啟更大事業之門的金鑰匙!不過,那是一篇大力吹噓鼻子而小心忽略臉龐的報道,以其片面真實掩蓋了本質真實,以其普通價值替代了新生價值。關于這篇無須承擔曆史責任而一直安然躺在各級官方檔案館裡無人問津的報道,半文至今仍然記得一些在當時屬于機密的内情。半文于當年初夏大學畢業,分配到中共漢江縣委宣傳部,文件上的職務是辦公室文秘,實際工作是給部長拎包。據說跟他同時分到部裡來的還有一人,叫别不立,是上海F大學新聞系的,在宣傳部宣傳科。一天部裡開會,一個戴金邊眼鏡的年輕人跟半文相鄰而坐,半文老是掉頭看他,他便扭頭一笑,歪過身來,把嘴巴對着半文的耳門說:别看了,我是你小學同學别小軍呢。半文驚得一跳,差點就要喊出别龅牙,但部長正在講話,他隻能用手指朝自己的門牙上指指;戴眼鏡的别不立并不在意,龇出兩排平整的面牙,白亮白亮地笑道:一切都有可能。半文發現這家夥不僅換了名字和門牙,戴上眼鏡後的氣度也不大一樣了——隻是眼鏡片白光晃晃,如從前的龅牙一樣紮眼!八月中旬,别不立受命去《漢江報》協助開展關于改革開放的深度報道,報社派鼎鼎大名的頭牌記者李大民陪他前往五星區采訪。到了五星區,先聽取跛區長(其時已升任書記)意見。别不立小時候跟随“造反派”父親見過跛區長的,現在自然不必提及。跛區長向别、李二人完整介紹了農村分田到戶和區辦企業實行績效管理後的大好形勢。中午,跛區長陪他們去區食堂吃飯,吃到一半,随意提到紅旗十一隊的“二十八個半跛子”,權當開心的事兒,不料這兩個家夥立馬丢下碗,直奔紅旗十一隊而去。他們在隊屋裡嗒嗒嗒的縫紉聲中見到了跛子周大順,别不立照例沒有向曾經打掉他兩顆龅牙的周老師報出真實身份。順哥一邊看生産,一邊接受采訪,不作一回事兒,也沒識出别不立眼鏡後面的原形。别、李二人臨别時還想啰唆,順哥給他倆各送一包胸罩,笑說:這東西收買老婆或女朋友蠻管用的。趕緊打發他們走人。兩天後,别不立和李大民各寫出一篇通訊稿。别不立的題目是《春江水暖鴨先知》,主題為周大順等“二十八個半跛子”感知到改革開放和搞活經濟的春訊,先行下水,其劃水姿勢無比優美,充分說明改革開放已帶來發展的春天。文中禁不住加入了兩句設問:為什麼春天裡的鴨子是“二十八個半跛子”?既然“二十八個半”跛鴨子劃得這麼漂亮,更多的健全鴨子何不拍翅跟進?李大民的立意不同,他的題目叫《邁動堅強》,寫農村殘疾青年周大順不僅自強不息,而且助人自強的先進事迹,贊揚“二十八個半跛子”的勞動收獲和快樂生活,讴歌改革開放給廣大殘疾人帶來了春天和生機。叙述中也有精彩的夾議,譬如“腿雖殘,但可以邁動堅強”“自強強一人,助強強一群”“自強中的幸福才是真實的幸福”。兩篇通訊稿送到《漢江報》編輯部,主編覺得經濟主題大而無定,“自強”更為穩妥,拟發“邁動”篇,但揣揣社長一向的态度,便将兩稿踢給社長,社長看了,果然認為經濟主題更大,建議發表“春江”篇;後來,主編考慮到二位作者都有來頭,跟社長合計,幹脆把兩稿作為“重大報道”踢到部裡。部長讓劉半文将兩稿複印多份,分頭送給六個副部長“閱酌”,不日反饋,六人簽署的意見又是一半對一半;本來,部長至少可以做一回壓死駱駝的最後那根稻草,但部長把稻草權交給了縣委書記。報道發表的前一天,别不立邀半文去他的寝室吃鹵肉喝白酒,十分主動地将自己灌醉,然後大聲幹笑,憤怒而絕望地向半文通報:真他媽的荒唐,發一篇通訊稿也要書記審批,而且作者還不要臉地去書記家走後門——老子的新聞系算是白讀了!半文同情别不立,可他隻能陪别不立把自己也醉掉。後來,《邁動堅強》一文經地區報轉自縣報、省報轉自地區報、中央報轉自省報,在那個改革的九月走向了全國。半文還記得,中央報在轉載“邁動”篇之前,責編從遙遠的北京給漢江縣縣委宣傳部打過一個電話,電話是他接的,對方隻問了一個問題——周大順的縫紉廠是集體的還是個體的,他說是個體的,話音甫落,對方便以北京的冷峻咔嚓一聲挂了電話。待稿子發出來,文中加入了“周大順創辦殘疾人縫紉廠,作為個體經濟形式也是改革中的新生事物”等語,雖然沒有颠覆李大民的“邁動”主題,也跟别不立的主題有所牽連,總算沒讓别不立徹底死過氣,别不立的鏡片和白牙就時常交替地在部裡的樓道上白亮一下。在鄉下,順哥剛聽到有關他的報道,就接到了一個通知:三天之内,将有重要領導莅臨縫紉廠視察。而且通知是區裡的馬良臣在大隊黨支書李四六的陪同下前來傳達的!順哥相信這是一樁喜事,因為馬良臣幹事顯得喜氣洋洋,隻是不知道馬良臣與李四六為何賊頭賊腦地避開他說黑話。馬良臣說:那張紙條呢?李四六說:揩屁股了。馬良臣說:我不信。李四六說:我帶你去看茅廁。順哥瞟了他們幾眼,無法從口形上判定話語。下午,區派出所來了兩頂大蓋帽,一人查看隊屋内外環境,從門旮旯拿走一截兩尺長的鐵棍,一人專門詢問每個跛子的身份與表現;接着,一輛北京吉普開到禾場上,馬良臣扶跛區長下車,跛區長看過隊屋裡的縫紉場面,看過新屋的倉庫,站在禾場上叮囑順哥搞好點啊,然後上車離去。馬良臣進一步向順哥交代:這幾天大家要穿戴整齊,把臉洗幹淨,領導來了各做各的事不要看稀奇,不要停下來,領導問誰誰就微笑,也不要笑得太吓人,問啥答啥,說積極的,等等。順哥問到底誰要來,馬良臣說我也不知道。晚上,馬良臣不走,順哥很不情願地讓他跟自己睡一張床,自己搶先睡在秋收睡過的那一邊。馬良臣躺下時感歎:沒想到我們兩人還有同床共寝的這一天!順哥聽出馬良臣這是間接提起當年批判π詩的事,就說:因為我們都是不甘寂寞的人呢。馬良臣則笑:那時真荒唐。順哥說:革命嘛。停一會,馬良臣說:以後,我在區裡,有什麼用得着我的,盡管開口。順哥說:好啊,我們互相關心互相幫助。等到第三天早上,馬良臣幹事帶領黨支書李四六和小隊長黃二五去到禾場北邊,站在溝橋口,一起觀望江宜公路的東頭。順哥幾次過去敬煙,馬幹事都擺手讓他轉去,守在隊屋門前就行了。大約十點左右,一陣呼嘯聲刮來,兩輛黑色紅旗轎車、一輛深藍色老款伏爾加、一輛屬于跛區長的北京吉普依序刹在公路邊;車上的人紛紛下來,往一處聚攏,簇擁着,談笑風生地朝禾場上走。被簇擁的有兩人,一女一男,都是五十多歲的樣子,女的矮而微胖,男的也矮而微胖,同樣紅光滿面五官大氣,笑起來光芒四射;不過,那男領導臉方,說笑時微側身子,向着圓臉的女領導,女領導擺着一隻胳膊昂然前行,似乎來頭更大。禾場邊的李四六和黃二五一下傻了眼,立在原地進退無措,胡亂地笑出滿口黃牙。馬良臣幹事上前哈身迎引,努力比電影裡的奸臣正派一些。一行人走向隊屋,順哥見了,跟李四六和黃二五還要慌張,嘴巴幹嚅,臉上血紅,單是虛着褲管軟塌的左腿,盡量讓身體立得筆直。女領導疾走兩步,向順哥伸出左手,順哥連忙雙手捧住,倉促間發現這位領導的右邊袖子裡居然沒有胳膊。跛區長已急颠過來,對女領導說:他就是周大順。又告訴順哥:這是領導全國殘聯的洪(副)主席。洪(副)主席親切地對順哥說你好啊大順同志,将順哥的手讓給身旁的男領導。順哥捧住男領導的一隻手,男領導用另一隻手撫拍順哥的手背;順哥在男領導的左耳邊說話,男領導趕緊把右耳送過來,順哥說我說您好呢。跛區長說:這是省委馮書記。順哥再次捧着手搖擺一陣。然後是批示刊發《邁動堅強》的縣委書記從唯尚(也就是從前吃過馬良臣姆媽的六個荷包雞蛋的從主任);然後是省、縣殘聯的主任;然後是一女一男兩位秘書。最後一人扛着攝像機,順哥也伸出雙手,但那人抱歉地笑笑,連連搖頭,自顧自地先沖進了隊屋。隊屋裡沿牆壁擺着縫紉機,全體跛子按馬良臣幹事的要求埋頭縫紉,嗒嗒嗒的聲響無比歡騰,猶如一圈叽叽喳喳的雛鳥向着走進隊屋的領導們歡呼讨食。跛區長正要喊話,洪(副)主席招手止住,開始移步視察。洪(副)主席背上左手垂着右邊的空袖,時走時停,其他人按節奏跟在後面。洪(副)主席低頭看了看,擡頭跟馮書記說話,馮書記趕緊把右耳朵送過去,兩人就欣慰地微笑。有一次洪(副)主席向順哥問話,順哥雙手捧在嘴上喊:這是一款新品呢。洪(副)主席也喊:為什麼叫“秋收”牌?順哥又喊:秋收,就是秋收,就是象征!洪(副)主席莊重地颔首。之後,洪(副)主席先後幫三個女跛子把耷在額上的頭發向後捋捋,還母親一般地撫拍了拍兩個男跛子的肩。從隊屋出來,洪(副)主席指指禾場南邊的新屋,問那裡是做什麼的,順哥說是倉庫,洪(副)主席興緻不減,讓順哥領去看看。進到倉庫,滿眼是貨架,全都嵌着鼓囊的蛇皮袋。倉庫裡安靜,洪(副)主席問順哥:每天能生産多少件胸罩?順哥說:正常情況一千五百多件。又問:什麼價錢?順哥說:老品六塊,新款八塊。洪(副)主席興奮了,轉頭對馮書記說:瞧瞧,這裡一天一個萬元戶啊!馮書記連連點頭說不錯,又向順哥補了一句:你們還可以做服裝的嘛!順哥的服裝加工一直斷斷續續,但聽省委書記這麼一提,馬上回答:是的,我們正要大搞呢。洪(副)主席接着問順哥:工人一個月有多少收入?順哥說:我們是計件工資,平均每人每天可拿八塊五毛。一旁的馮書記側頭聽到,便驚歎:哎喲,比我這個省委書記的工資還高咧!洪(副)主席仰頭尋人,縣委從唯尚書記和跛區長一起竄過去,洪(副)主席問:漢江縣農民收入怎樣?從唯尚書記說:分田之前一人一天一個工分,一個工分最多不超過五毛;分田後情況好多了,好的地方一個全勞力一年能掙四五百塊錢。洪(副)主席口算一下,贊道:大順同志這裡一個殘疾人的收入是一個普通農民收入的六倍,了不起呀——這就是多勞多得、少數人先富起來的體現嘛。然後對從唯尚書記說:書記同志,你可要好生關心和支持大順同志,他的情況特殊,困難更大啊!又向跛區長一笑:區長同志就不用說了,希望你經常來這裡看看,替大順同志排憂解難。洪(副)主席這番交代越過了省委馮書記,顯然是代表北京方面向馮書記表明态度。馮書記表示:洪主席放心,我來抓落實。這時,順哥感到自己像一個出生三十三年來第一次見到生母的苦孩子,若不是還清醒地知道面前這位五十多歲的女主席的确不是自己的姆媽,必定跪地大号。他悄悄地,卻故意讓人看見地揉了揉眼睛。等洪(副)主席和馮書記從倉庫出來,馬良臣邀請首長跟縫紉廠全體人員合影留念。順哥慌忙喊隊屋裡的出來人,眨眼間,一群男女跛子歪歪扭扭稀裡嘩啦地向禾場中央蠕動而來,洪(副)主席和馮書記遠遠地向他們招手,像是招呼一群可憐的孩子。很快,隊陣擺好,随行的攝像記者端起照相機,咔嚓了幾聲。照完相,洪(副)主席和馮書記一行人揮手離去,順哥帶領全體跛子送至禾場邊的溝橋口。忽然,洪(副)主席停下,向順哥招手,順哥颠過橋去,洪(副)主席說:你跟我們一起走吧。順哥愣住。馮書記就說:對呀,大順同志跟我們一起走嘛,洪主席和我要在縣裡開兩天會,你去陪洪主席聊聊。順哥就轉身向自己的跛子們揮揮手,随洪(副)主席上了一輛黑色紅旗轎車。4去到縣城,順哥住進了當年檔次最高、安保最嚴、非政府接待辦安排不得入住的縣政府招待所,被安排在左鄰洪(副)主席右鄰馮書記的一間大套房裡。但洪(副)主席和馮書記都很忙,大會小會接着開,沒時間見他,也不可能帶他去會場,他基本上整天關在大套房裡看八寸的黑白電視,早中晚按時去餐廳吃飯。第二天早餐時,碰見了洪(副)主席和馮書記,他們跟他打過招呼就匆匆走了。他覺得招待所的四菜一湯比年飯還豐盛,味道好得出奇。第二天下午餐廳擺宴席,洪(副)主席秘書把他請到洪(副)主席和馮書記身邊就座;席間,兩位領導交替為他夾菜。突然,馮書記起立後讓順哥也跟着站起來,面向全場大聲介紹:這位就是我們的周大順同志!全場響起一片掌聲。當晚,馮書記到順哥房間裡來看他,再次提到了“還可以搞服裝”的話。後來他被叫到了洪(副)主席的房裡。洪(副)主席像接待外賓一樣與他隔幾而坐,儀态浩然地對他說:你幹得很好,為全國殘疾人樹立了榜樣,希望你的思想再解放一點,把事業幹得再大一點;你的事業是光榮的;有困難就找區裡、縣裡、省裡,實在解決不了,可以找我嘛。順哥覺得主席偉大光榮正确,一直不敢無禮地偷看那隻沒有胳膊的袖子,卻為之心疼不已。離開時,洪(副)主席讓他記下秘書的電話。兩天就這麼過去了。順哥感到這兩天既漫長又短暫,既空虛又豐富。他一時還沒有緩過神來。他還不知道,對于外人而言,他住在縣委招待所的這兩天,是十分重大而神秘的事件。那時,我黨的策略常常是在頗有章法的神秘中實現的,譬如培育典型,可以用登報表彰、親切接見或會晤的形式昭示政策走向,可以用“上邊”來人視察的認可效應排除貫徹落實政策的阻撓,當然也包括同住招待所。順哥是敏銳的,決定絕不對外人講述這兩天的漫長與空虛……且讓它神秘!第三天上午,縣委從唯尚書記送走了洪(副)主席和馮書記,再來送别順哥。臨行前,從書記很歡悅,不時歡悅地引誘順哥談點這兩天的内幕情況,順哥覺出企圖,說兩句就回避了,讓從書記不知道其實沒什麼内幕。于是,從書記越發歡悅,拿他當上級似的扶他下樓。出了招待所大門,順哥忽見半文站在門前的空場上,正沖他微笑,旁邊還跟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就暫且脫離從書記,歪颠過去,興高采烈地問:你怎麼在這兒?半文說:早知道你住在招待所,等上級領導走了才來看你的。又指指身邊的年輕人,問順哥認識嗎?順哥轉頭去看,驚喜地回道:這不是《漢江報》的大記者别不立嗎?半文說你看仔細嘛,順哥就皺起眉頭再看。别不立趕緊說:周老師,我是紅旗小學的學生别小軍。順哥不由啊了一聲,罵道:你這個壞家夥,怎麼化了裝逗我!别不立說:這不,今天特來請您吃飯賠罪的。正說笑着,書記過來了,半文和别不立一起喊從書記好,順哥對從書記說:書記,這兩個是我教小學時的學生,他們邀我聚聚,您郎就不管我了吧。從書記微笑着,對半文和别不立說:你們是宣傳部的,不錯,好好幹。然後再三囑咐順哥經常去縣委大院找他。順哥随半文和别不立來到街面的一間餐館,進了包房便熱烈憶舊。别不立說:那時小,不懂事。順哥說:我是老師,也不對咧。别不立說:多虧您打掉那兩顆龅牙。順哥說:你那一彈弓打得我屁股到現在還疼喲。别不立說:其實我回家也挨了我大的闆子。順哥說:我還給你打過巢屎蟲的呀。别不立說:可惜打出來的方向不對頭。三個人嘿嘿地笑。酒菜來了,别不立先敬順哥。順哥放下酒杯時問别不立,為什麼報上那篇文章沒有署他的名,别不立淡然一笑,說是從書記安排的。順哥覺得估計這是工作套路,隻說:看從書記跟你們說話的樣子,很欣賞你們的。半文接着給順哥敬酒。順哥問:你們知道洪(副)主席和馮書記哪個級别更高嗎?半文說:應該差不多吧。别不立說:級别雖然差不多,但分量不一樣,洪(副)主席的父親是跟随毛主席鬧革命的,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的主将之一,不一樣的。順哥聽着,哦了一聲。吃完飯,半文和别不立先送順哥坐長途客車回紅旗十一隊,再往縣委大院走。别不立說:要是發了我那篇稿子呀,中央來的領導還會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