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政治
時間:2024-11-07 09:05:25
1從現在起,順哥的故事開始了!别不立冒出這句話時,嘴角的微笑在眼鏡的白光上晃。半文怔了一下,即刻反問:難道順哥的過去不算故事?那是台面下的故事。别不立說,現在,他已走上台面。半文指出:你的台面跟個體戶搭戲嗎?别不立不辯,隻說:順哥将進入曆史。半文便擡杠:廣義上講我們都是曆史咧。一九八二年國慶節上午,單身的别不立一個懶覺睡過了早餐,起床後,提着半瓶沔陽小曲招搖過市,竄到半文的單身宿舍來敲詐午飯。時間還早,兩人圍繞“順哥現象”神侃。侃到後來,别不立認為順哥今後的輝煌期頂多二十年,還會跌回原形的。半文不能認同,且問:為什麼是二十年?别不立隻說:這是中國曆史隐藏的秘密。兩人争論無果,别不立提出打賭。半文就笑:好吧,誰輸誰吃二十顆打巢屎蟲的寶塔糖。别不立也笑:行!反正我肚子裡再沒有巢屎蟲從嘴裡嘔出來。國慶後,漢江縣召開三級幹部擴大會。順哥作為“擴大”代表應邀參加。早晨很清新,縣大禮堂的高音喇叭唱起《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參會代表開始在歌聲中步入會場。大禮堂前有一片模仿北京人民大會堂的台階,坡面寬廣;步入會場的人熙攘而上,在台階的坡面散布得疏密有緻。人群右側的半坡上讓出一片席大的空場,像漏鬥一樣聚集燦爛陽光;順哥就在這片空場中,高高地戳出身子,信步一歪一颠,頻次均勻,煞是耀眼。半文遠遠地看見,斜插過去,攙住順哥的一隻胳膊。順哥正光榮着,心想,誰這麼讨厭,破壞效果!一轉頭,見是半文,卻笑了,停下來跟他說話。順哥讓半文站近一些,說:告訴你一個消息,過幾天你和不立的崗位都會動一動的。半文愣頭愣腦地問:怎麼動?順哥說:小聲點——你去報社,不立去市委辦公室。半文便笑:你從哪裡撿來的馬路消息?順哥噓道:聽着,這是從唯尚書記親口對我講的,組織上準備拿你們作為“第三梯隊”培養。半文想,話倒像是呼應時政的,但也不可當真,就連攙帶扯地送順哥進大禮堂去。半文也是來開會的。部長讓他認真領會精神,以便今後起草文件。他對号坐到了會場右前的角落。這天會議的主席台上有一個重大變化:在前排座位的中間,從唯尚書記左手邊坐着五星區的跛區長。會議開始,首先由從書記右首的一個陌生人用省城普通話宣布:經省委研究決定,薄先勇同志任漢江縣人民政府代縣長。會場響起熱烈掌聲。半文正詫異,卻見從書記左邊的跛區長已站起身,拱手向台下的掌聲頻頻緻意,半文恍然明白:原來跛區長姓薄,是自己過去跟五星區老百姓一樣,一直以來薄、跛未分。他不由搖頭苦笑,覺得自己來部裡工作快四個月了,仍沒改掉見事不見人的習慣,這是很不符合行政要求的。這時,從書記咳嗽一聲,将對着嘴巴的麥克風動了動,報告由一聲“同志們”開始。半文倒是在部裡零碎地聽到過一些有關從書記的逸事。從書記幼時父母雙亡,投在廟裡,沒有名字,他端着破碗去各家讨飯,人稱小和尚;十四歲時,小和尚跟随一支形色更像讨米佬的部隊走,一位戴眼鏡的“讨米佬”收留了他,問他叫什麼,他說父母死的時候沒來得及給他取名,别人都叫他小和尚,他聽人說他父親姓從(或許是笑他為“蟲”),戴眼鏡的“讨米佬”就給他改名從唯尚,說尚不是和尚的尚,是高尚的尚,尚又跟上同音,革命戰士隻要聽從黨和上級的話,就是高尚的,他記住了。由于有階級觀念作基礎,他在革命隊伍裡服從命令聽指揮從來不打折扣。有一回部隊要過河殺敵,他不會遊泳,班長說這麼一條小溝爬也得爬過去,他真的身纏石頭爬了過去。又一回,端鬼子窩點,班長和排長的戰術相左,班長說摸哨進入,排長說翻牆潛入,他帶兩名戰士先摸了哨,但不從哨口進入,而是退回去翻牆,好在稀裡糊塗地潛入鬼子頭目的卧房,就舉起槍協商解決了問題。隻有一次例外,他拉稀,班長喊開飯,他提着褲子朝相反的方向跑。“文革”初,從書記被削去縣農業局局長職務,直到“文革”結束才得以翻身,先當兩年區革命委員會主任,再當一年常務副縣長,半年前升為縣委書記。從唯尚書記雖然不文不武,但覺悟高,無私不蠢,該記的記性好,說話爽朗,很像是革命隊伍中搞陽謀的那一路人。他曾在小範圍裡講:當幹部,就是跟着上邊猛幹,幹對了,是上邊對,幹錯了,也是上邊錯;我從唯尚算什麼,從唯尚永遠隻是一個“從唯上”。他的話是在小範圍講的,但範圍越小傳播得越廣,漢江縣廣大幹部對這段話咀嚼一番,無不覺得是一條進可攻退可守保持一身正氣的從政教義……對于從書記,半文沒有理由不激賞他的革命人生,但是對他的那個教義卻笑不起來。現在,從書記的聲音從麥克風進去,從喇叭口出來,正無比高亢地回蕩在大禮堂的穹頂下。從書記的報告分兩部分,前面總結,後面部署。半文作為縣委宣傳部幹部對這些基本了然。當從書記高亢的聲音在耳門上奔跑時,他在想一個問題:如果逐級跟着上邊猛幹,那麼上邊的上邊的上邊下去,最後的上邊就隻有一個人了,這是多麼荒唐和危險的運作啊!這是一群人在害一個人、還是一個人必然害一群人和整個天下呢?沒錯,現在中央有了開明的領導者,改革開放也是順應天下意願的,但開明領導者和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并不能代替和解決萬千實際事務啊!如果隻講跟和猛幹,結果隻能是空話一篇和胡搞一氣。尤其是,如果跟和猛幹的從政策略不從思想和體制上加以矯正,那我們就永遠隻有“學文件”“搞運動”“樹典型”“一刀切”的套路,我們的事業永遠隻能吃“改革開放”這四個字的飯了。這樣想着,他突然覺得自己極有可能輸掉一場賭局。從書記的報告一直在高亢地奔跑,但一句也沒有進入半文的耳門。而且,他還沒有習慣聽從書記講報告。從書記講報告愛脫稿,喜歡說“這個”,脫稿後“這個”得更多。部裡有個在升遷審議中沒過關的老同志愛編從書記的段子,說從書記一次報告最多可以說一千一百九十二組“這個”,每三個“這個”為一組,一共三千五百七十六個“這個”,而且每說兩組“這個”之後加一聲“啊”,使語氣節奏變得自然,具有音樂之美。半文想笑一下,反而咬緊了牙關去聽。從書記已經開始對今後進行部署。正在講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講鼓勵勤勞緻富;講鄉鎮工業就是“拱”業,要有拱勁;講周大順精神不光是自強精神,還是搞活經濟的開拓精神;講這個這個這個啊。接着講幹部隊伍建設。他說,這個這個這個,中央領導講,前一段是換思想不換人,今後既要換思想也要換人。關于“第三梯隊”,就是幹部隊伍年輕化(半文記起順哥透露的消息),這個這個這個——啊!要認真貫徹中央關于幹部年輕化的戰略部署……把年輕人扶上馬、送一程!這時,從書記的報告更像進入了高潮,會場上異常安靜,所有人屏聲斂氣。其實報告已接近尾聲。會還沒散,半文感到今天的報告聽得肚子餓,提前從會場溜出來,直接去了會議餐廳。餐廳裡有一個人比他來得更早,正坐在一張圓桌邊等飯,是别不立。别不立看見半文,招手喊他過去,半文笑嘻嘻地朝他那邊走,近了,别不立搖頭大歎:謀财害命啊謀财害命!半文就諷刺:你這個人啦,還記着從書記的仇呢。别不立嗤道:你覺得我有這麼小氣嗎?半文在圓桌邊坐下,反問:你不覺得從書記今天的報告有重要信息?别不立撇嘴一笑:也許吧,他講順哥的精神也是搞活經濟的開拓精神算是一次飛躍,雖然這個飛躍是也“從唯上”的。餐廳裡開始陸續來人。半文向别不立勾勾手,等他探過頭來,透露了從書記準備“動一動”他倆崗位的消息。别不立喊好事啊,問誰說的,半文說順哥。别不立一愣,眼鏡的白光晃晃,撲哧地笑:看,順哥已步入我的預言!2形勢喜人。開完三級幹部擴大會,離開縣城前,薄縣長抓着順哥的手,對他說:大順,膽子再大一點就是招工不必局限殘疾人,步子再快一點就是把生産銷售搞上去。又說,上次省委馮書記不是說過還可以做服裝嗎——不要光盯着女人胸上的這點東西嘛,做服裝,市場更大,宣傳起來也那個一些……回到廠裡的第二天大清早,順哥去倉庫問葉春梅腿子怎樣,葉春梅說,托你和太陽菩薩的福,不用下田,天氣又暖和,我都以為自己的腿沒麼事了。順哥說:那好,馬上騎自行車帶我去光明三隊。葉春梅去推車,一邊笑:我還以為是關懷我呢。順哥也笑:就那麼一點往事,莫老挂在嘴邊嘛。進了秋收家,因為有秋收的閨中好友葉春梅同行,秋收的大和姆媽自然熱情接待。順哥在堂屋裡坐下,開門見山地說:葉叔,我來請您郎去蓋房的。葉叔問:你不是剛蓋過房嗎?順哥說:那是倉庫,不是廠房;廠房在隊屋裡,太小——我剛去縣裡開過會,上邊要求我發展得更快一些呢。葉叔明知順哥這是給自己送業務,偏要賣關子,說:讓鑿子去蓋也是一樣的。順哥笑笑:這回是蓋廠房,跨空大,技術上有難度;鑿子畢竟是您郎的徒弟,我想由您郎牽頭,總把關,鑿子頂多給您郎打下手。葉叔仍是搓着手,秋收的姆媽見了,順勢兒說:哎喲,你就跟大順談談吧,省得鑿子做了你又不放心。就朝葉春梅一笑,牽她往卧房裡去。葉春梅随秋收的姆媽跨過房門檻,補一句:嬸娘,好多人想接周大順的這樁活咧。秋收的姆媽短短一笑,掩上房門,卻問:秋收暑假回來,差不多天天住在你那兒,你們都說些什麼?葉春梅聽說“天天住在你那兒”,吃了一驚,心想這兩個家夥已經把火玩大了,連忙笑道:還不是說她們學校的事兒。又問:沒說她個人的事呀?葉春梅說:說啊,她們班上好幾個男生追她,但她覺得不來電,還說找個大學生就那麼回事,今後一個月拿幾十塊死錢,窩在一個地方幹一輩子。又問:那她要找個麼樣的人?葉春梅說:這倒沒說。又問:聽說你帶她去看過周大順的工廠?葉春梅說:是呀,秋收看了周大順的廠,說她今後也要開廠的。秋收的姆媽一笑:她又不是跛子,開什麼廠?葉春梅跟着笑,一邊說:可能今後不是跛子也能開廠吧。秋收的姆媽便歎道:大順這娃也不簡單!葉春梅說:周大順跟我和秋收是最好的同學,您郎不如收他做幹兒子。秋收的姆媽搖搖頭,遲疑一下:春梅你不知道,大順早就喜歡秋收了!葉春梅假裝吃驚地啊一聲,大聲道:那好啊!秋收的姆媽趕緊擺手讓她小聲點,說那怎麼行的?葉春梅又道:如果不行,越發要收周大順做幹兒子;周大順做了您郎的幹兒子,和秋收兄妹相稱,不就沒那回事了。秋收的姆媽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說:你看這事麼辦啰!就領葉春梅回堂屋去。堂屋裡,順哥和葉叔已歪在方桌邊畫出廠房的草圖,議定了開工事宜。順哥見葉春梅出來,就動身告辭。秋收的姆媽要留午飯,順哥說還得趕早去區裡辦事呢,一邊側着身子往門口歪,不小心讓門檻絆了,差點跌倒,連忙就随着踉跄把自己利索地甩到門外。葉春梅先去台坡下,叉上自行車,等順哥過來坐到後座上,猛力一推,騎動了。秋收的姆媽站在門口喊:慢點啊!出了灣子,前面是岔道口,順哥讓葉春梅往區裡去。葉春梅問:曉得我跟秋收的姆媽在房裡說什麼嗎?順哥一笑:給我做媒呗。葉春梅說憑什麼?順哥說不憑什麼。葉春梅說不憑什麼我做麼事?順哥說不憑什麼就不做麼事嗎?葉春梅說當然。順哥說你敢!葉春梅說我有什麼不敢?順哥說我把你那個家夥的家夥給骟了。葉春梅說你把他骟了該你的家夥吃兩個人的虧。順哥嘿嘿地笑。等他笑完,葉春梅把自己跟秋收姆媽談的話告訴了他。順哥心存感謝,沉默一會兒,歎道:難怪有人怨自己不能分身兩人的!葉春梅就開導:有那份心就夠了,何必怨呀恨的。自行車嘎吱嘎吱地到了區政府門口,順哥落下,讓葉春梅原地歇着,自己仰頭往門裡颠。門衛老頭吆喝站住,順哥頭也不回,說找馬良臣幹事,門衛老頭喊馬幹事現在不是幹事是副區長了,順哥說他當什麼還不是馬良臣,門衛老頭又喊馬區長忙你不能随便打擾,順哥心想老子在縣裡開過“三級幹擴會”的,就喊:他比我還忙嗎?正喊着,馬良臣從對面平房的一間辦公室出來,擡手招呼:周廠長,我在這兒!順哥迎上去,詫異地問:你剛才叫我什麼呀?馬良臣說:周廠長啊?順哥忽然回過來,便嘻哈地笑:對對對,是該叫周廠長了——你個家夥在我那兒睡了兩晚,回來不也升了級嗎?馬良臣本能地反感順哥這種小人得志的大大咧咧,但心想改革開放不就是要讓廣大小人得志嗎?畢竟他是小人,你是政府,他是你的工作對象,何必一般見識呢,就以服務的态度賠笑:找我有事?順哥說:找你要錢啊,你在我那兒住了兩晚不付錢的?馬良臣請順哥快說正事。順哥說:三件事,第一,區裡給我的工廠牽線裝一部電話。馬良臣吓了一跳,卻哈哈大笑:紅旗大隊也沒裝電話呢!順哥不争,隻說:那我暫時就不給洪(副)主席定期打電話了。馬良臣愣住,忙問:那第二呢?順哥說:第二,我正在按省委馮書記的指示建服裝廠,差錢,向區裡貸款四十萬。馬良臣不由結巴道:區裡、整個區裡都沒有四十萬現金咧!順哥說我不管,你去縣裡找從書記和薄縣長。馬良臣啞住,不敢問第三。順哥笑笑:第三好辦,你安排人在有線廣播裡喊幾嗓子,給我的服裝廠招工,不限于殘疾人,但跛子優先,有縫紉手藝的優先。馬良臣就點頭苦笑,連前面的兩件事一并答應下來。順哥拍拍馬良臣還很消瘦的肩背,以示安慰。馬良臣送順哥出了院門,用肘子碰碰順哥,朝站在馬路邊的葉春梅努嘴,問:是來接你的?順哥說:是啊。馬良臣問:你老婆呀?順哥說:不是,别人的。正要分手,馬良臣一把抓住順哥:你等等。順哥問什麼事,馬良臣嚴肅地說:給你透個信,你馬上要當縣政協委員了,但我提醒你,關鍵時刻,千萬别搞出一個花案子來!順哥莫名其妙,忙問:什麼縣政協委員?扯什麼花案子?馬良臣就解釋:縣政協委員就是縣裡的、政協的、一個委員,是一種很高的榮譽;我的意思是,你要嚴格要求自己,特别是男女作風,不能讓人說閑話,影響當政協委員。順哥的确還是不太明白,認真地問:當政協委員是不是就可以領工資了?馬良臣不屑地一嗤:你見過當勞模領工資的嗎?順哥這下清楚了,冷笑道:那不就是領一張獎狀嗎——要是真有好女人跟我上床,我甯願不當勞模!說罷,甩手颠了。3不久,半文和别不立的崗位真的“動了動”,但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是學政經的半文去漢江報社任宣傳科副科長,學新聞的别不立去縣委辦公室做秘書?縣委組織部幹部分别找半文和别不立談過話,内容都一樣:不要讓從書記失望。半文因為知道别不立與李大民的事,第二天去報社跟李大民桌對桌坐下後,老是禁不住擡頭學習李大民那副滿面沉思的窄條臉,可又不敢太露骨,隻好裝作心不在焉地翻看稿件。李大民倒是大大方方,以正科長的身份向副科長表達關懷和幫扶之意。李大民說:劉科長理論好,文字水平高,随便掌握一點新聞套路那就不得了了。半文以為大民兄的話是實事求是的,但怎麼就覺得另有油鹽。一天,李大民讓半文看一篇題為《拱出一片藍天》的通訊,并且指出此文好就好在标題上的這個“拱”字。雖然文章的作者是李大民本人,但大民兄的态度和語氣是就事論事的,或許并無炫耀之意。半文看着報紙,記起此“拱”的出處是從唯尚書記的“鄉鎮工業就是拱業”,知道了大民兄“好就好在”的理由;可一面又想,一篇稿件或許可以這樣“好”,而新聞報道怎麼能這樣“好”呢?但是,人家這樣說了嗎?因了大民兄的善意和認真,他且虛心地盯着報紙看。怎麼樣?李大民恰當地等待了一會兒問。半文擡起頭,看見李大民的窄條臉上已做好迎接贊美的微笑。但李大民覺得半文反應遲鈍,讓臉上窄窄的微笑進一步擴散,黃眼珠也射出光亮,催問:你的看法如何?半文已感到自己心潮暗湧,嘴巴嚅動幾下,說:這個拱字雖好,但也不至于拱到天上去吧?李大民的臉色頓時陰下,哦了一聲:你是這個意思?這次新聞點評讓半文很是不安:覺得自己沒能讓大民兄有所收獲,又嗔怪大民兄偏偏選了這個不能有所收獲的“拱”字來點評。但是,他不知道大民兄還有别的事等着他呢。一周後,一個不見李大民的上午,辦公室很清靜,半文正在埋頭惡補新聞知識,社長來電話讓他馬上過去。半文停在社長辦公桌前:社長找我?是的。社長闆着臉,正用紅筆在省報的一篇文章上圈點。什麼事?李大民的事!半文很吃驚,心想李大民還會有事?社長向半文招招手,讓半文攏去,一邊将畫上紅圈的報紙拿起,往桌上一擲,罵道:惡臭!半文撿起報紙來看,原來“惡臭”的稿子是一篇豆腐塊大小的“讀者來信”,題目叫《荷葉姑娘何時下鄉來》,說的是漢江縣五星區廣大農民富裕起來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家家戶戶都想買荷葉牌洗衣機,可洗衣機在鄉下買不到,希望省報為五星區農民呼籲呼籲。署名李大民。半文看完,倒是覺得這篇稿子好香好香的,不由茫地然望着社長。可社長的鼻子一哼,拿着筆杆在桌面上敲得咚咚直響,難抑憤慨地說:這就是李大民幹的好事——人家江城荷葉洗衣機廠已給五星區打來電話,表示明天一定派車将一百台洗衣機送到五星區;可是,五星區的馬良臣副區長接着就給我來電話求救,說李大民對他們區的表揚太大了,全五星區隻有三戶農民有購買洗衣機的打算,還擔心買回去後供電沒保障讓洗衣機歇在家裡,請我們馬上派人去應對荷葉洗衣機廠的惠民熱情——縣裡領導也指示我們配合五星區!半文聽了,呵呵地笑,擡手在臉上摸一把,問:您是想讓我去應對?社長無力地歎道:是啊,你老家在五星區,去了興許能協助組織一些農民,縣領導說了,怎麼着也得先把洗衣機收下!從社長辦公室出來,半文騎車回宿舍去拿行李。一路上,心裡想着:既然“讀者來信”反映不實,主動向荷葉洗衣機廠說明情況,讓人家不要把一百台洗衣機拉來不就結了?為什麼要“組織一些農民”去“應對”?還“怎麼着也得先把洗衣機收下”?這不是在做局嗎?他媽的,最好的局應該是把李大民科長揪到現場,讓他當着荷葉洗衣機廠的人掌自己的耳光!進了宿舍區,自行車倏然粘在地上不動,半文落腳撐住,回頭看,是别不立一手端飯盒,一手抓着自行車後架。半文唬道:别鬧,我有急事咧!别不立偏不放手,說:屁的急事,晃晃悠悠,丢了魂似的,小心撞牆。半文倒是被提醒了,心想也是呀,事雖急,卻無主意,搞不好真要撞牆的!就跨下車,跟别不立對着,沮喪地一笑。别不立眼鏡上的白光定住,挑挑下巴:說吧。半文說:我說了怕牛臯開心得笑死咧。别不立越發催半文快說,半文就把李大民的“讀者來信”和社長的“應對”意見告訴了他。沒料,别不立竟然憋住了蹿到嘴邊的一笑,假裝憂郁地搖搖頭,歎道:這樣呀,或許我去比你合适。半文問:你會怎麼辦?别不立說:把壞事變成好事呀。半文嗆道:不就是把洗衣機收下,讓五星區農民繼續“富裕”嗎?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好事?别不立詭谲的笑就透出眼鏡的白光:難道就不能嫁接出一朵鮮花來?半文擺擺手:這事已經夠麻煩的,還能再花嗎?就推車離去。别不立朝半文喊:喂,你組織不了那麼多農民的!半文怏怏地回到宿舍,磨蹭一會兒,提了行李包正要出門,别不立笑嘻嘻堵在門口,把一封封口的信交給他,說是托順哥辦件小事,讓他順道送達。半文心裡煩着,很不情願地收下。去五星區的客車經過紅旗大隊,車到十一隊隊屋旁的路邊,半文請司機停一腳,下車去,把信丢給了隊屋裡的人。到達區裡,門衛老頭說書記區長都下鄉“發動群衆”去了,半文一時無以“協助”,隻好去招待所入住。他越想越認為這事不妥,“半吊子”勁頭突突直蹿,覺得不如幹脆搞個破壞:先準備一篇向荷葉洗衣機廠道歉的腹稿,到明天請人家把“荷葉姑娘”全都拉回去得了。但半文的陰謀沒來得及得逞。第二天早晨,半文往區政府門口去,老遠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急忙往前跑,即刻看見區政府門前并不寬闊的馬路上站着夾道歡迎的兩溜人群,全都過節似的戴新帽穿花衣,一挂紅布條幅橫跨馬路,上書“向荷葉洗衣機廠緻敬”的标語。突然間,馬良臣副區長和順哥出現在馬路中間:馬良臣張開雙臂,像吆豬一樣把人群往路的兩邊逼;順哥一歪一颠地奔跑着,高聲吆喝:大家要高興、要歡笑、要鼓掌啊!再看夾道的人群,發現一半人是跛子。半文全明白了。接下來的一切按部就班。上午十點不到,兩輛披紅挂彩的大卡車向區政府門口駛來,進入喧天的鑼鼓聲和嘩啦啦的掌聲之中,接受“應對”的熱烈歡迎。然後順哥退居二線,馬良臣上前去,跟車上下來的人一一握手,擡手引路,把兩輛卡車帶往區政府院子。所有鑼鼓和掌聲尾随其後。當幾個健壯的漢子爬上卡車把“荷葉姑娘”請下來的時候,順哥将一個鼓囊的提包交給馬良臣,馬良臣就領了車上下來的一個胸前挂着鋼筆的人去辦公室點錢……中午吃答謝飯,半文逃了。這事之後,半文覺得自己從此隻能在報社夾着尾巴做人。他一直沒有去詢問别不立寫給順哥的那封信。事情是明擺着的。據傳從書記和薄縣長對别不立十分贊賞。這麼說,别不立雖然做了好事,但并沒有像雷鋒一樣不留姓名。隻是不明白,别不立不久前對于如何報道順哥還滿懷大義呢,何以這麼快就轉了舵?他的眼鏡的白光越發在半文的眼前晃動。至于順哥,這一次的功勞顯然是不能見報的,但區裡馬上給順哥的廠子牽了電話線,而且四十萬貸款已彙到賬上……4一串叽叽叽的鈴聲在倉庫門口的條桌上炸鞭似的遽然響起,吓得葉春梅一抖。她看着桌上陌生的電話機,試了幾次手,沒敢動,沖到門外救火似的喊:電話!電話!順哥從隔壁卧房裡颠過來,拿起話筒喂一聲,即刻歡呼:哎呀老婆,你這是打了一個處女電話!電話那頭,秋收咯咯地笑,說向你報喜咧!順哥問:啥,店裡的貨又賣空了?秋收說:不是。順哥問:想我?秋收說:我有了。順哥愣怔瞬刻,單腿跳起來歡呼:好啊!老子“傳下去”了哩!恰在這時,葉春梅又在門外大喊:來了!來了!順哥偏轉頭向門外看,隻見長長一列闆車隊逶迤而浩蕩地進入禾場,前面車上碼着磚瓦,後面車上堆着木料,跛子葉叔跟在車隊一側,且歪且颠,大幅甩着兩條膀子,像一個德高望重的馬幫老大。秋收在電話那頭也聽到了葉春梅的喊聲,問你那邊有事啊?順哥說你大來了,就讓秋收等等,把話筒歇在桌上,先去迎接葉叔。闆車隊停在禾場中央。順哥讓葉春梅給拉車的人敬煙,自己領葉叔去到空場中央。葉叔吸着煙,朝禾場四下觀望。順哥以老方式向葉叔表達:先用左手示出一個“7”字,指現在的隊屋和倉庫,又用右手示出一個“7”字,指即将要建的廠房,然後将兩個“7”字合成一個長形口字,說這就是我要的工廠。葉叔問:廠門呢?順哥指指禾場北面臨公路的東頭:廠門對着溝橋嘛。葉叔還要問,順哥笑笑,說再問我也不清楚了,全由您郎做主吧。就轉身往倉庫門口颠。順哥再次拿起桌上的話筒,秋收那頭已挂了,擱下話筒正要走開,鈴聲突然響起,趕緊抓起來喊:老婆!但對方卻是可惡的男聲:嘿嘿,誰是你老婆?我馬良臣。順哥雖然和馬良臣躺在一張床上談過心,心裡并不嬲他的,就忿道:什麼事?有話說,有屁放!馬良臣尚未培養出副區長的氣勢,隻說:唉唉,四十萬一到手就這麼講話的?順哥意識到自己過分了,連忙改口:好好好,我錯了!區長同志,我這邊忙着咧。馬良臣說:我有兩件事,電話裡說不清,你在廠裡等着,我馬上過來。順哥挂了電話,激靈一下,轉身向門外的葉春梅吩咐:唉,要是馬良臣一會兒來了,說我有急事已趕往江城,等回來後上區裡聽他的指示。葉春梅見順哥急急慌慌,擔心地問:區裡找你麻煩?順哥便笑:瞎扯,是秋收有了呢!下午,順哥回到江正街蔡家巷一号,抱着秋收在二樓的床邊坐下,騰出一隻手撫摩秋收尚未現形的肚子,嘻嘻地笑:怎麼就有了呢?秋收倚着順哥,柔聲道:是在禾場上的新屋裡有的。順哥就吹噓:看,老子的家夥不賴吧!之後,順哥問秋收上午怎麼沒等着他回去講電話,秋收說電話空着不燒錢啊?順哥說我們缺錢嗎?秋收說有錢也不能亂燒的。說到蓋服裝廠,秋收并不贊成。順哥問,是不贊成廠房由你大去蓋,還是不同意蓋新廠?秋收說都不同意。順哥問為什麼,秋收的理由是:一、由她大去蓋房,順哥不會讨價還價,成本下不來,再說她和順哥的關系也不必這樣收買她大;二、自家的強項是胸罩,現成生意都做不過來,應該一心一意;加上服裝,占用資金不說,服裝種類那麼多,還不曉得開發哪一種,生意好壞沒譜。順哥就解釋說:第一、你大肯定是本人的嶽父,讓嶽父蓋房肥水沒流外人田;第二、搞服裝是響應省、縣兩級領導的指示,服裝市場大,生意也大,便于宣傳,何況蓋服裝廠的錢是政府貸款,并不占用自家資金的。秋收聽了,無話駁斥。那時,秋收跟順哥一樣,凡事信賴勤勉和拼搏,做生意憑直覺,有買就賣,賣為買,很樸實,也不曉得這本身就是生意大道;何況,當時中國仍在讨論如何防範資本主義萌芽,所謂投資策劃和營銷推廣還遠沒有蓬勃發展,他們即使有什麼經營主意,多半不是自己的主動決策,甚至也不能主宰的。他們隻能跟着全中國的感覺走。因此,順哥沒能意識到秋收的無語竟是市場規律的沉默。當晚,三美抱了被子下一樓打地鋪,順哥和秋收睡二樓。等了小半夜,一樓不再發出動靜,兩人就開始且急且慢地做被褥裡的事兒。第二天上午,順哥和秋收還賴在床上,三美在樓下喊:哥,有人來了!順哥回道:你接待呗。三美又喊:找你的。順哥問:誰?來人大聲回應:我呀。順哥就朝樓下招呼:哎喲,我的馬大區長,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馬良臣嘿嘿地笑:是你大給我的地址咧。順哥說:這個老人家真是的,也不怕勞煩區長,我不是留了話,回去後就上區裡的。馬良臣說:事急,等不得。說話間,順哥和秋收穿戴妥了,用濕毛巾搓過臉,一起下樓去。時近中午,店裡已有顧客,順哥和秋收領馬良臣去附近一家館子借座說話,等着點菜。順哥問馬區長有何指示,馬良臣以副區長的态度說,第一件事還是荷葉洗衣機的事,前次順哥墊資為區裡收下那一百台洗衣機,解了燃眉之急,但現在這批洗衣機全堆在區政府院裡,讓來來去去的人見着不太好,希望順哥再伸援手,把洗衣機移個隐蔽的地方,并盡快消化掉。秋收不知道順哥在鄉下幹了這麼一單,被馬良臣說得直眨眼,正要發話,順哥抓着她的手捏了回去。順哥問區裡目前已聯系了多少買主,馬良臣說還不到十戶,包括五名帶頭“消化”的區幹部,都是鎮上的人,沒一戶農民。順哥呵呵地笑,即刻臉色一默,讓馬良臣轉告縣裡從書記、薄縣長和區裡其他領導:政府有難,我周大順一定幫忙,等服裝廠建成後,會留一間房專門存放洗衣機,“消化”問題也不必太着急,賣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全擔了。馬良臣聽着很滿意,卻顯出仍然有話不好啟齒的樣子,順哥便笑:那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不會拿洗衣機充抵貸款的。一邊伸手在秋收肩上揉了揉。接着說第二件事。馬良臣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疊紙,對順哥說:第二件是關于你的事。順哥說:我有什麼事可關于的?馬良臣把紙展開,朝順哥微笑:還不是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事。順哥大叫:當縣政協委員呀?馬良臣說是啊,就把紙往桌面一放,推到順哥面前:這是兩份表格,你填一填,我今天得帶走。順哥連忙搖頭,将表推回去:看,哪有這樣逼人當勞模的?馬良臣以為順哥是婊子上床假客套,滿有把握地把表再推過來;但順哥的确覺得“勞模”的“嫖資”太水,幾乎有些賭氣地把表再推回去。于是兩人就在桌上推來推去,讓人看着不知是彼此謙讓還是強買強賣。突然,秋收出手搶了表,冷冷一笑:這個又不是洗衣機,怎麼不要!順哥看着秋收愣住。馬良臣趁勢兒說:就是嘛,上次我還讓你去問問從書記和薄縣長的,他們會虧待你嗎?順哥頓了一下,轉頭問馬良臣:這事從書記薄縣長也知道呀?馬良臣拿手拍拍順哥的肩,神秘笑道:你說呢?領導不過問,會有你的份?順哥忽然發現自己對政協委員這個稱号可能有些認識不足。馬良臣進一步開導:其實政協委員并不是你理解的那種勞模,領一份獎狀,一年到頭做好事,而是一種政治身份,起碼一點,政協委員每年年頭年尾要去縣裡開兩次會……聽到這裡,順哥連忙打斷馬良臣的話:你說什麼呀?馬良臣說:開會。順哥就一掌拍在桌上:哎喲,你怎麼不早說這事呢?開會很好的,這個政協委員我一定當!中午吃飯,順哥說喝點吧,馬良臣說今天高興就喝點吧。酒幹數盞,馬良臣紅着脖子講一些台上台下兩用的話,說:周廠長啊,心胸要廣大一點,今後做事,光紮着頭搞搞不出名堂的,要有點政治意識,政治經濟學政治經濟學,就是說政治是經濟的潤滑劑,沒有潤滑劑,機器怎麼轉得動?就說你辦廠這事吧,當初不是薄縣長當區長時給你開口子,你敢招工人嗎?不是中央的洪(副)主席和省裡的馮書記表态,你能大幹快上嗎?現在,不是縣委從書記和薄縣長發話,你會得到這四十萬的貸款嗎?你應該知道,四十萬不是一個小數啊,好多國營的集體的企業差的就是十萬八萬,四十萬給誰誰都能幹一番大事!你呀,如果想得深遠一點,會毫不猶豫地當這個政協委員;有了這個身份,在政界的交際就廣了,信息就靈了,機會就多了——我可以預料,今後一定會有人花錢争當政協委員咧!順哥和秋收聽着,彼此互看,明明被啟發得心口怦怦直跳,卻像是被吓唬得惴惴不安。馬良臣漸漸喝高了,舉起一根手指甩甩順哥:本來呀,還要考察考察你的,今天見了你的對象,我放心了,你不會犯作風問題。又眯眼一笑:不過,你倒是要防着一點,小心别人在你這裡犯作風問題呢。話音未落,一頭趴在桌上睡去。秋收拿出表來遞給順哥,兩人且看着馬良臣偷笑。馬良臣已發出噗噗的鼾聲。順哥取筆填表,一邊問秋收:你要這份表,跟良臣說的意思一樣嗎?秋收說:才不是呢!又問:那是為什麼?秋收的聲音低下來:我是想,我們雖然跛,但我們要在全縣人民面前挺胸仰脖地跛,讓誰都認得你!順哥不由停筆,擡頭看着秋收,一股潛伏的情緒湧來,眼睛也霧了。秋收連忙就笑,催順哥快快填表。5接下來順哥暫時沒有回鄉下。除了陪伴懷孕的秋收,主要是去江正街和江城各大商場考察服裝市場。一天傍晚,店裡正打烊,老刁笑嘻嘻地提一隻鹵雞過來,順哥讓三美出去買回啤酒和花生米,就關上店門,兩人歪在櫃台邊慢慢細酌。秋收和小美陪在一旁說話。老刁問順哥前段時間怎麼不見人影,順哥說在鄉下建服裝廠呢。老刁問:打算做什麼服裝?順哥說:想做幹部服。秋收插問:幹部服是麼樣子?順哥停住手中的啤酒瓶,轉頭說:就是解放軍排長以上幹部穿的那種,跟中山裝差不多,但四個荷包隐在面子下面,隻露出搭子,不用軍綠色,所有幹部都能穿。秋收急了:這種土客稀樣子滿大街都有咧!順哥晃晃啤酒瓶:不,我們要在料子和做工上提高檔次,隻做區長以上幹部穿的幹部服,像紅旗大隊黨支書李四六和黃二五小隊長,頂多隻能過年的時候穿一穿。小美被逗得咯咯直笑。但老刁說:我在電視裡看到總書記都開始穿西服了。這個情況讓順哥心頭一緊,遲疑地反問:難道總書記每天都穿西服嗎?秋收卻說:不管怎樣,總書記穿西服就是動向,幹部們會跟着上邊走的。順哥想想,說:這隻是個别苗頭,還有更厲害的中央領導隻穿幹部服呀。老刁歎道:服裝的走勢還真不好說。秋收說:反正我看好西服。于是,幹部服和西裝就漸漸起了沖突。見此情形,三美連忙提出抓阄,大家都笑,順哥說抓阄好,就去旁邊寫了兩個紙條,捏成團,提議以秋收抓到的定奪。兩個紙團歇在櫃台上,秋收伸手試了幾下,最後抓起一個,打開看——是幹部服!順哥便歡呼起來。秋收問:就這麼定了?順哥說:你定的事還能改嗎!接着喝酒。老刁問什麼時候出貨,順哥說廠子馬上就要蓋起來,萬事俱備,隻等買縫紉機和布料開工。老刁提醒順哥:服裝有服裝的道道,建工廠買縫紉機和布料都是拿錢就能做到的,關鍵是裁剪和打版;就像胸罩,布料和縫紉機誰買不到?但沒有你們家的設計工藝和裁剪技術,誰也搞不成。順哥就笑:我不是沒想到這一層,我的想法是跟做胸罩一樣,邊做邊摸索。老刁連忙搖頭:現在怎麼能這樣搞呢?你建了廠,招了工人,等你摸索出經驗,早就虧大了。順哥一時沉默,即刻笑眯眯地喚刁哥一聲,說:你是江城能人,見多識廣,路子又通,幫我物色一個打版師傅吧?還好,老刁最怕别人給他戴高帽子,一戴就積極,說:這樣,我家街坊裡有個姓萬的小老頭,人稱江城第一剪,在首誠服裝廠做設計工,我抽空去打探打探。順哥就抓住不放,當即決定:刁哥你不要抽空了,這幾天我派三美幫你看店,白天做生意,晚上守夜,你專門去跑,送禮跑路的花費都是我的!老刁答應下來。第二天早晨,順哥還躺在二樓的床上,秋收已下一樓去。不一會,聽到三美問秋收:嫂子,你在找什麼?秋收說:我找昨天那兩個紙團。三美問:找紙團幹啥?秋收說:我懷疑你哥耍詐——在兩個紙團上都寫着幹部服。順哥嘿嘿地笑,趕緊起身掏褲子荷包,銷毀罪證……三天後,老刁回來告訴順哥:萬老頭是見着了,可人家死活不肯出山。老刁氣喘籲籲,看上去,像是奔跑了三天三夜,而且敗兵一樣羞愧得快要掌自己的嘴巴子。順哥為老刁的熱忱和辛勞感動,卻着急地問:萬師傅為什麼不肯出山?老刁說:也不是萬老頭不肯,是廠裡不讓,如果萬老頭在外面接活,就開了他;萬老頭在廠裡幹了一生,一開就什麼都沒了。順哥想想也是,說這事我來吧。老刁走時,莫名地問:那我就讓三美回來了?順哥心想那是自然,點頭說好。但順哥不知道,這三天裡,老刁手上留了一把鞋店的鑰匙……這天早晨,首誠服裝廠的鐵栅門一開,順哥便裹在上班人群中颠進了廠院。他沿着一溜廊道,瞅着門上的标牌大步颠行,到了“廠長辦公室”門口,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但他發現右膝上沒有出血,心中嗔怪自己剛才的動作不到位,趕緊摟起褲管,采取備用方案——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小刀片,在膝蓋上削了一刀。廠長辦公室沖出一個穿藍布幹部服的平頭男子,大呼:怎麼回事?順哥料定此人就是廠長,哎喲着說:不小心跌了一跤。平頭廠長問:能站起來嗎?順哥雙手抱着右膝,用下巴指指左腿,說那一條是殘的呢。右膝上的血液已爬出一條長長的紅印。這時,左右辦公室的人聞聲而至,廠長吩咐兩人趕快擡順哥去廠醫務室。順哥被擡起時,舉起帶血的手,咬牙忍着疼痛,喊:請讓我先跟廠長說幾句話,我是漢江縣農民周大順,是一個跛子,在省委馮書記和漢江縣領導的關懷下,我辦了一家殘疾人服裝廠,現在廠裡遇到技術問題,幾十号跛子都閑着沒事,馮書記對我說過,有困難來江城找社會主義國營大廠支援,所以我來了,請求貴廠派江城第一剪萬師傅支援我們!場面一時凝住。廠長沒表态,擺手說先治傷吧。順哥在廠醫務室包紮了傷口,廠醫搖搖他的小腿,說隻是軟組織損傷,無大礙,可順哥繼續喊疼,不肯起身,賴在醫務室。廠醫去報告廠長,廠長說:别人走不動,你總不能趕别人走吧。翌日上午,廠長給漢江縣縣委辦公室去電話核實情況,接電話的是别不立,别不立把中央和省裡領導關懷順哥的事講了一遍。中午,順哥正吃着廠醫端來的盒飯,一個身高不足一米五、貌似兒童的白發老頭走進醫務室,停在順哥面前說:你是周廠長吧,我是萬師傅,廠長說等你能走了,讓我陪你去一趟。順哥像是吓了一跳,手上的飯盒撲通落在地上。下午,順哥歪到廠長辦公室去向平頭廠長道謝,說等他明天去省裡看望了馮書記就帶萬師傅走,廠長問要不要派車送他,順哥堅辭未允。第二天,順哥自然不用去“省裡”,而是和秋收去江正街買了四十台縫紉機和打版試産的布料,叫車送往鄉下。傍晚,順哥帶秋收、三美,邀上老刁,一起去下館子。順哥很興奮,說這回要大幹一番了。又叮囑三美,在店裡好好照顧嫂子。老刁酒後話急,搶着說:你放心,一定會照顧好嫂子的。順哥不由詫異,心想秋收應該是你老刁的弟妹呢?但老刁朝順哥一舉杯,順哥臉上的疑惑就碰掉了。順哥偕萬師傅回到紅旗十一隊時,新廠房已建成。順哥早有電話交代,在新廠西頭為萬師傅備一間卧房。葉春梅帶萬師傅去卧房做些安置,順哥一個人走到禾場中央停住。眼下,新舊兩個“7”字四下合圍,成了一座大四合院,禾場已不再是禾的場,而是工廠内的大場子。順哥忽然想到,他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廠長,而且即将是一名縣政協委員、一個孩子的大……就倒背了手,仰頭四面巡視。一連有幾個跛子從隊屋那邊過來喊大順哥,順哥頭也不回。不一會兒,葉春梅跑來喊周大順,順哥照樣不理。葉春梅說:萬師傅怕冷,我得再去給他弄一床被子咧。順哥偏過頭去,停了一下說:你怎麼跟那些人一個水平,連句周廠長都不會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