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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 苦

時間:2024-11-07 09:04:55

一九八二年,一個炙熱的夏天,我悄然無聲地離開了校園。我走的時候,同學們正在教室裡上課。

窯洞宿舍,平房教室,院子裡高大的白楊樹,操場上的籃球場、高低杠、秋千架,朝夕相處的校園,這個逐夢的地方,與我無關了。今次離去,我不會再以學生的身份走進來了。學生這個身份,就此與我分離。

校園裡行人稀少,偶爾才能看到一個職工,或者一個老師。他們往往會多看我兩眼。我卻在回避他們的視線。

我是在佳平縣汽車站坐上班車的。大轎車裡坐滿了人,吵吵嚷嚷的。車上沒有空調,車還沒有啟動時,車裡熱烘烘的,空氣無法流通,車裡彌漫着汗味、煙味,還有汽油味,使人感到窒息難受。

破舊的大轎車,出了城,在蜿蜒曲折的山區公路上繞來繞去,一會兒怒吼着上坡,一會兒小心翼翼地下山,緩慢地在山野裡穿行。我心情不佳,一路上,一聲沒吭,大部分時間,怔怔地望着車窗外。

窗外,綠色莊稼和綠色的樹木一閃而過,山巒也向後隐退。其實,是我們的車在前行,我們坐的車在一閃而過。車一閃而過,旅途一閃而過,我的青春也會一閃而過嗎?

大轎車進了張家砭的小街,停住了。我下了車,攀上了大轎車後的鐵梯子,在車頂的行李架上,取下了小木箱子和鋪蓋。張家砭到王家寨不通班車,走捷徑,有二十多裡的路程。我搭不上順車,隻能步行。我背上小木箱子和鋪蓋,出了張家砭,走上了簡易的黃土公路。

火熱的太陽,炙烤得人渾身往出冒油。臉上身上大汗淋漓,頭發濕了,衣服也濕了。身上的行李越來越沉重,渾身越來越難受,可是我不能停下來。太累了,我就在樹影下歇一歇,然後站起來繼續再往前走。不是往前走,是往回走,我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從二中往佳平車站背行李時,并不覺得太過沉重。幾十斤重的行李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在幫家裡收秋時,我常常會背過百斤重的莊稼。我沒有想到真正上路了,這行李就沉重了。背莊稼是短途,今天背行李是長路。長路和短途的累人程度就不一樣了。這是個簡單的道理,可我帶行李時就沒有想明白。想明白了,我就會把鋪蓋和小木箱子寄放在熟人處,托他們遇到順車給我捎回來。

二十多裡的路程,走了大半天,太陽快落山時,我才回到了村裡。沒有顔色,沒有味道,好像也沒有人影,村子很單一,平常依舊。我平平靜靜地回來了。我還是我,一個農民兒子。

走進沙坡,走進生我養我的故地,首先引起我注目的地方,自然是周老師住的宅院。周老師的家院地勢比較低,在路畔下面,也有一條大路是經過他們家大門的。站在路畔上,就能看到院子裡的人影。多少次返回故土,我都會站在這裡,眺望周老師的家院。我期望着周老師突然從大門裡走出來,熱情地叫一聲凱盈。沒有,一次都沒有!我失望地離開了路畔,向家裡走去。

進了家門,母親看到我,說了一句回來了,然後又問餓不餓。盡管我說不餓,母親還是做飯了。

父親進門時,我已經吃過了飯。

天色暗淡下來,我看不清父親的表情。

父親一聲沒吭,盤腿坐在炕上。

我從他沉沉的氣色中看出,他已猜出我預考再次落第。父親明白,如果我預考取得了高考資格,這時應該在學校學習,而不是回家。

第一年參加高考預考,第一場是語文考試,我剛答了半個小時的題,就暈倒了。在學校的醫務室的病床上,我才清醒過來。校長問我再進不進考場了,我搖頭拒絕了。接下來的幾場考試,我一場都沒有參加。預考被錄取,才能正式參加高考。我沒有向父親說起預考的細節。新學期開學好長時間了,父親才知道我學業無成。同村的同學都補學去了,父親說你去補學吧。我聽從了父親的話,沒有太高的奢望,僅僅是随大流而已。我愛好體育,第二年,決定報考體育學校。考體育文化課成績很低,隻要體育成績上去了,不用參加預考,可直接參加高考。體育成績公布,我又是榜上無名。我是一名高中畢業生,卻終生沒有走進高考的正式考場。不過,沒有走進高考考場,并不是我人生最大的遺憾。

清晨,母親起來燒火做飯。

我也醒來了。我動了動身子,覺得渾身酸困,肩胛和後背還火辣辣的發痛。我沒有起床,靜靜地躺在炕上。我在想,我們總是睡在炕上,怎麼睡起來起身,不叫起炕,要叫起床。難道是我們的窯洞裡以前沒有炕,隻有床,老祖先以前都睡在床上,所以才有了起床的叫法?有人重病躺下了,叫卧床不起,從來不說卧炕不起。到底是先有炕還是先有床?

飯熟了,母親說:“吃飯。”

父親一聲沒吭,坐起來了。

我想睡個懶覺,可是飯熟了,我也隻能起床吃飯。上學時,學校一日兩餐,城裡人也是一日兩餐,不吃早點。鄉下城裡的生活都艱苦,能少吃一頓就少吃一頓。鄉下人家卻是一日三餐。早飯是很重要的一頓飯。吃過早飯,莊稼人就要上地了,直到中午才能回來吃飯。有時早上起來不吃飯,就上地了,可是到了前晌時間,有人也要把飯送到地裡。不吃這頓飯,莊稼人是堅持不到吃晌午飯的時間。

父親吃過早飯,就扛上鋤頭出門了。

我追父親出了門,說道:“大,我也跟你上山鋤地去。”

父親邊走邊說:“你歇緩幾天吧。”

父親頭也沒有回,直直地走了。

父親并不知道我昨天在路上受了累。他讓我歇緩幾天,是覺得我高考出師未捷,心境不好,該歇緩歇緩心情。

母親收拾過碗筷,也提着筐子,走了。

窯洞靜下來了,窯洞外的四周,也沒有一點聲響。坐在窯洞裡,寂寞無聊,我覺得還不如跟着父親上山去。

我走出窯洞,走出家院的土豁口,遊走在沙坡的村道上。

我走到周老師家的大門前,站住了。大門上挂着鎖子。這時間,周老師應該在學校上課。

一連幾天的放學時節,我都會在周老師家大門前來回走幾趟,可是,見到的總是挂在大門上的那把鎖子。周老師一家人到哪裡去了?還不到學校放假時間,周老師應該上課,她的女兒藝藝也要上學呀。

過了幾天,我才聽說,周老師的丈夫進城到縣政府當了秘書,藝藝也進城讀書了,周老師這些天也為落實回城政策進城奔波去了。原以為,回村能經常見到周老師,可是沒想到,周老師很快就要走了。憂傷、落寞……我心中的難受已無言能說。在上高中的日子,我時不時會想起周老師,盼望着早日能見到周老師。每次放假回來,我總要想方設法見幾次周老師。周老師賢淑中透露出的幹練氣質,令我着迷。然而,再見到周老師,似乎更難了。

一場飽墒雨,滋潤了黃土地,被烤曬的蔫頭耷腦的莊稼開始勁長,野草也不甘落後,密密麻麻地冒出地面。莊戶人又忙碌起來了,起早貪黑地在山上鋤地。本來我們家的地一直由父親一個人務弄,春種夏鋤秋收冬送糞,從來沒有耽擱過。既然我回來了,我也就不能抱住雙手不動彈,何況,父親年過六旬,衰老了。每天父親上山,我不用誰吩咐,就拿着工具,跟着父親上山。

父親的鋤頭在谷地裡繞來繞去,輕巧熟練,鋤掉野草,通鋤地面,順便給谷根培上新土。我的鋤頭就不聽使喚了,鋤過的地面不平整,東一堆土,西一個坑,還有些地鋤不遍。給谷根培土時,竟然會把谷子斬斷。看到斬倒的谷子,父親會狠狠地瞪我一眼。斬掉一株谷子,就會少一點收成,把谷子斬掉得太多,就等于苗子沒出齊,收成也就大打折扣了。這是鋤二遍地,鋤一遍地,比鋤二遍地更難。因為谷籽是撒在地裡的,谷苗長出來,密密麻麻,需要間苗,合理留開行距株距。不熟練鋤地,間苗很困難,再小心翼翼,谷苗不是間稀了就是留稠了。留稠了,谷苗長不高;間稀了,等于苗子沒出齊。

歇半前晌時,父親就鋤開了一大片地,我卻鋤開了一小塊。集體生産勞動時,幾個人幾十個人一排,一個人接一個人鋤開的地茬,相随着鋤地,相對應的一個人比一個人高一截,極有規律。我不會鋤地,隻能和父親分開鋤,一人占一塊地盤。

我不想往父親跟前坐,坐在地頭的一個土塄下,靠着土塄休息。父親也走在土塄下,坐在了我跟前。父親默默地吸了一陣子旱煙,開口了:

“不讓你來鋤地,你學不會地裡的營生,我死了,你怎麼務弄莊稼?地裡長不出莊稼,你吃甚?讓你鋤地,你看看,你鋤過的地,像狗刨過一樣。這鋤地鋤地,一是為了鋤草,二是為了給莊稼松土。鋤遍了地才叫鋤地。天旱時鋤地,還能緩解幾天旱情。你呢?沒長草的地故意不往過鋤。我說過多少遍了,你就是故意不聽,心眼不知長到哪裡去了。”

父親最後的話,我真的不想聽。我就是再沒有地裡的見識,也明白為什麼鋤草沒叫鋤草叫鋤地,鋤地就是要往遍鋤地,隻是我鋤草時就顧不了鋤地,鋤地就顧不了給谷根培土。給谷根培不上土,谷子長高了,就會東倒西歪,這培土比往遍鋤地還重要。我想是這麼想了,但不想辯解什麼,鋤地的水平如此,再辯解也沒用。

黑豆地就好鋤多了。黑豆稈子質地硬,又個頭低,根子上不用培土。後來,父親負責鋤難鋤的地,我鋤好鋤的地。父親常常歎息着說:

“我死了,你吃甚過日子?”

我沒有考上大學,他的心情大不如從前了。父親人生最大的歡樂,就是老來得子。一個上門女婿一個招漢最大的收獲,就是能有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我們村有上門女婿也有招漢,招漢中隻有父親有一個随自己姓氏的兒子。在那些招漢的眼中,父親是多麼幸福的人。父親自己也是以有一個兒子而感到驕傲自豪。可是,人的欲望從來沒止境,就是一如老實純樸的父親也一樣。他無子盼有子,有子又望子成龍,望子不成龍,不由得心情郁悶。父親二十年來的好心境,由于我的不争氣,被破壞了。我想到了我兒時的志向:幹大事情,讓父母過上好日子。我也想起了中學時代的夢想:當一個作家。回來的這些日子,我沒有看多少書,也沒有開始寫小說,日複一日地跟着父親幹農活。我要幹大事,我要寫小說,我要當作家。我就開始付諸行動,抽出所有的時間,看書,寫作。

我寫的第一篇小說叫《月夜》。這篇短篇小說記述了我和白荟芹的交往過程。小說雖然文字粗糙,情節簡單,但寄托了我對白荟芹的思念,表達出我對學生生涯的懷戀,也披露了我對愛情的渴望。文學是寂寞的事業,這話說對了,也是痛苦的事業。抒懷痛苦,釋放孤獨,渴望愛情,是我開始文學創作的基調。

早上和父親一起上山鋤黑豆地,沒有回家吃早飯,母親也沒有往地裡送飯。我們準備前晌早點回家。前晌,天氣熱起來了,我們父子就收工回家了。吃過晌午飯,父親說那片黑豆地還沒有鋤完,讓我後晌去鋤黑豆地,他去另一塊谷地上鋤地。

後晌,我一人扛着鋤頭,上山鋤地。走出村子,過小河時,我挽起褲腿,走進小河裡。我先還覺得河水有些清涼,浸泡了一會兒,就感到河水不涼不熱,清爽舒服。我真想脫掉衣服,在河水裡遊玩一陣子。可是,我嫌天氣悶熱,出動的遲了,再不上山,那塊黑豆地恐怕今天後晌鋤不完了。

走進黑豆地裡,太陽依然火辣辣的,天氣比前晌更悶熱。我鋤了一會兒地,渾身上下直冒汗水,烤曬、悶熱,實在是受不了了。山頂上有一棵榆樹,我就爬上山坡,躺在榆樹下避暑。山頂樹蔭下,山風徐來,輕拂身子,絲絲涼意,微微爽快,令人舒服惬意。什麼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人們争論不休,沒有标準答案。我感到我勞累了悶熱了,躺在樹蔭下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漸漸地,我在美妙快意的感受中入睡了。

炸雷響起,驚心動魄。我被震醒了。我坐起來,環顧天空。北邊烏雲滾滾,翻騰席卷而來,烏雲堆裡還不時閃起道道扭曲的電光。雷雨來了。我站起來,尋找能避雨的地方。從前,我走親戚家時,常常能在道路邊看到崖畔上的小土窯洞,我也在這些小土窯洞裡避過雨。今天,我跑遍了附近的山頭道路,竟然沒有找到能避雨的小土窯洞。

我還沒有找到避雨的地方,雨就下開了。雨越下越大,劈頭蓋臉地澆潑在我的身上,猛烈的雨柱擊打得我渾身發麻疼痛。這是我終生遇到的最大的暴雨。也許,以前下過更大的暴雨,可是我躲在窯洞裡,渾然不覺暴雨有多厲害。今天,被暴雨困在山上,我才領略了暴雨的淫威。大雨傾盆,雷聲隆隆,電弧閃閃。我試圖前行,可是天昏地暗,雨柱也阻擋了視線,眼前模糊不清。山頭上不能待,因為我明白在山頭上容易被雷電擊中。我摸索着向下移動。走了一會兒,感覺到腳下洪水湧動。不能往下走了,越是到下邊,洪水越大,有可能被洪水卷走。我移動到一堵面朝南的土崖邊,站住了。有土崖堵擋,雨水不再會撲面而來地擊打。我靠在土牆上,感到渾身不那麼難受了。突然,我身邊的土崖被雨水浸泡沖擊,松動了,開始坍塌。我甚至感到我身後的土崖也開始移動了。我一驚,急忙離開了土崖。我剛離開土崖,土崖就完全坍塌了,塌下來的泥土翻滾在了我的身上,如果我再遲一分鐘離開土崖,我就會被活埋掉。我的腦海裡已沒有了後怕或者是心驚肉跳的概念了,我在尋找下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天地一片昏暗,雨水太大,我實在是無法尋找到安全的地方了。走了幾步,我覺得腳下的土地不再是稀軟泥濘,堅硬了。我明白,我走出了莊稼地,到了小路上。山地裡,隻有小路上的土地是堅硬的。一邊高一邊低的斜坡小路上,不會流過太大的洪水,也不會坍塌,斜坡與山頂相比,被雷電擊中的概率也比較低。小路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了。我趴倒在路上,蜷曲住身子,任雨水撲打。我無法抗拒蒼天的威力,隻能停下來,等待着天災自行退卻。蜷曲在小路上,我不再害怕雨水的淫威,隻是在祈禱,千萬不要下冷子。我們平常稱冰雹為冷子。如果下起了冷子,冷子會砸死我的。冷子砸死無法躲避的人的事件時有發生。今天下起了冷子,不要說像雞蛋那麼大小的冷子,就是像丸藥大小的冷子,我也必死無疑。

我在麻木中似乎要睡去了,雨漸漸地小了。雨停了,我的身子卻一動都不想動。我感覺到身子有些炙熱,才睜開眼睛。烏雲散去,天空晴朗,清澈純淨,太陽挂在西天邊上。看天空,好像不曾有暴雨下過。剛才的暴風驟雨,仿佛是一場夢。然而,看看身下,卻是一片泥濘。我站起來,渾身上下都是雨水和泥巴。舉目四望,天藍藍,山青青,這富有詩意的情景,無法讓我激動起來。我沒有去找鋤頭,就向回家的路走去。遠遠近近,傳來波濤奔湧的咆哮聲。這是溝渠裡的洪水發出的聲響。從山梁上走下來,到了半山腰上,我看到小河床裡湧滿了洪水,波浪滾滾,翻卷奔騰,以一瀉千裡的速度順河而下,聲響震耳欲聾。我已被洪水阻隔,回不了家了。我坐在了山坡上的一塊石皮上,愁苦地望着河裡的洪水。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人影,在河畔上走來走去,看樣子挺着急的。我再細細一看,看清那個人影是父親。我明白,父親在為我的安危坐卧不安,着急地尋找來了,可是河水阻擋住了他的去路。我站起來,拼命地向父親招手。父親不停地眺望我應該行走的道路。這時,父親看見了我。父親雙手做了個推的姿勢。我明白他是怕我冒險過河,示意我不要過河。我又給他做了個坐下的姿勢,然後坐下了,意思是我要等待洪水退去才過河。父親也坐下了。我看出了,父親不放心,要等着洪水退去,接我回家。要是我過河,他會想辦法阻擋我過河。

天漸漸地暗下來了,洪水還在咆哮,聲音比先前低了,洪水也小了一些,但遠遠沒有退到能過河的程度。我們村的這條河床很長,有幾十裡長,所以,洪水很難在一時三刻退去,除非上遊沒有下雨。

天黑了,氣溫也降了,變得涼飕飕的。我身上的衣服仍然濕淋淋的。天氣涼,衣服濕,我渾身冷得直發抖。今夜看來是回不去了。因為即使洪水退去了,河床裡到處是泥濘,哪裡的泥灘深哪裡的泥灘淺,黑夜裡是看不清的,走不對路,就會陷進泥灘裡不能自拔,性命堪憂。山坡側面有一道很長很深的石檐,石檐裡放着一些柴火幹草。我準備摸索着過去在那裡過夜。就在這時,我看見河對岸上亮起了手電光,向我的方向晃動。我一怔,明白這是父親用手電光給我壯膽。知子莫若父,父親曉得我怕黑暗的毛病,黑夜一人不敢出門。我站起來,向發出手電光的地方揮手。手電光聚攏在了我的身上。父親大概看到了我。本來我想在石檐裡待一個晚上,如今不敢離開這塊地方了。要是我離開這塊地方,父親會擔心我出事了。我在涼冷的石皮上度過了一夜,父親的手電光不時向我射來,表示着他在與我做伴。

燈火很小,像手指的一節那麼大小,還搖擺不定,窯洞裡的光線自然也很暗淡了,昏昏黃黃的,看什麼都模糊不清。後炕是父親的領地,睡覺睡在後炕,坐也坐在後炕。吃過晚飯,父親一如以往,盤腿坐在後炕,默默地吸着旱煙。燈樹放在後炕棱下邊的鍋台上,父親隻要前傾着身子,很容易地就在燈上對着旱煙鍋了。燈樹也挨着鍋竈,母親洗碗筷,也能看清碗筷。就這麼一點燈火,父母要照亮使用,我隻能倒躺在鋪蓋卷上,息歇了。我盯着昏乎乎的窯洞頂胡思亂想。每到這時,我就會想起電。學校的教室,會吊着幾根雪白的電棒,看書寫字,都是一清二楚。學校的宿舍,往往是窯洞,窯洞頂上吊一顆十五瓦的燈泡,雖然光線昏暗,但要睜大眼睛看書,也能夠看清字迹。如果我們家的窯洞能有一顆十五瓦的燈泡,我想看書就能看了。

母親忙完了鍋台上的活,又開始在腳地上轉悠着做其他營生。我把燈樹掌在前炕。前炕邊上放着一張小低桌。這張低桌是殺豬殺羊用的桌子,也是擺宴席用的桌子,家裡沒書桌高桌,我隻能把低桌當書桌使用了。其實低桌當書桌還不錯。書桌和低桌高低幾乎一樣,但很窄,隻是下邊有兩個小抽屜而已,伏在上面寫字總覺得太小。而低桌是四方形,一般比長方形的書桌大一倍。我盤腿坐在炕上,把燈放在炕上的低桌邊,燈樹剛好高出桌面幾寸,看書寫字都沒有問題。燈被我占用了,父親就用火柴點煙。父親用了三四根火柴,母親就唠叨開了。一盒火柴,裝一百根,二分錢。一天用一盒火柴,也才是二分錢。可是,我們家要是十來天用一盒火柴,母親就心疼得受不了了,總要追問誰把火柴糟蹋完了。

父親把旱煙鍋在炕棱上磕了幾磕,磕掉了旱煙鍋裡的煙灰,說:“王保勝修地方,你看用不用人;用的話,你給他們幫上三天工。這是工換工的事情。你有一天修地方,他們也會給你幫工的。我以前給人家幫過工的,你修上地方,人家還不曉得認不認了,我死了,他們就更不會認了。”

地方就是家院。不知是刮了一股什麼風,農村興起了修地方熱。我渴望着住在寬大的石窯洞裡,可卻沒有想過要修地方。

父親見我沒有吭聲,又說:“入鄉随俗,随鄉也要入夥,不然的話,你就是單幫孤人了。”

單幫孤人?這四個字父親不知說過多少遍,此時聽父親說,我的心不由得抖了抖,從而,清晰地、強烈地感受到了自己已經是單幫孤人了。我們這塊土地上的祖先的智商真是太高了,竟能造出這麼通俗易懂又簡潔精美的詞語,代代口頭相傳,如今套用在我頭上,真是太貼切了。我讀了十來年的書,書中有那麼多的普通話那麼多的成語,常常重複使用,可就是沒有見過單幫孤人四個字的語句。

父親見我一直不吭聲,嗓門提高了:“你為甚不說話?”

“今天不早了,我明天問一問王保勝。”我說。

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我不能完全把自己孤立起來。我應該在正經事上,與我們的農民弟兄保持聯絡。

“你甚事都不清楚。明天用幾個匠人幾個小工,都在黑夜安排。如今正是找王保勝商量的時間。”父親高聲說。

我一聲沒吭,合上書本,下了炕。

月牙高懸,夜色清白而朦胧。行走在村道上,看不到人影,也聽不到聲響。我的耳畔再次響起了父親說出的那四個字:“單幫孤人。”沒有集體勞動的場所,沒有集體娛樂活動的場所,我又不願意混在那一堆和朋友拜弟兄的後生中。村裡的那些後生,上山勞動之餘,經常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混吃混喝,混着睡人家的婆姨。我一心想着幹大事業,一心準備當作家,不可能與他們為伍。白荟芹不見了,周老師也要走了,在這塊土地上,誰還能與我同行?前後左右一看,就是孤身伴孤影。我終于看到了自己走的路,是一條寂寞的路。

王保勝家的院子裡,高高挂着兩盞馬燈,亮晃晃的,是燈火通明的景象。院子裡放着低桌和凳子,還有一些碗筷。夏天,集體吃飯,人們更願意在院子裡吃。當然,坐宴席,就不能在院子裡坐,院子裡畢竟不是正規的吃飯場合。隻有做工之類的集體吃飯才在院子裡吃。王保勝的婆姨正在往家裡收拾碗筷,看到我,說了一聲你來了,就接着做自己手中的營生去了。這時進他們的家門,都是問他們要不要幫工的,是擡舉他們。那些門第低的人家,需要人幫工時,往往是主動上人家的門,遞上紙煙,客客氣氣地問人家有沒有時間。隻有在村裡有威信有地位的人家,别人才主動上他們的家門,這也叫擡舉人。他們應該對擡舉他們的人熱情一些。但是,我和王保勝家庭門第相差太大,我的到來王保勝的婆姨熱情不起來。

我進了王保勝的家門,見王保勝坐在後炕棱上,王保忠坐在前炕棱上,金鎖坐在腳地上的凳子上,三人都在吸着紙煙。

金鎖是石匠大師傅,村裡修石窯宅院,往往由金鎖這樣的石匠師傅領工安排,人們叫大師傅。其他人走了,金鎖留下來,大概就是商量明天用工的事情。

王保忠一直對王保勝忠貞不貳,遇到王保勝修建宅院這樣的大事,自然也會留下來,幫王保勝安排料理一下日常事務。

王保忠看到我,嗓子上低哼了一聲。這是看不起的、不屑的發聲。

金鎖也沒有理睬我,自顧自地吸煙,一副眼中沒有人的樣子。

我沒有注意到王保勝的表情。其實王保勝對我笑了一下,接着下了炕,給我遞上一支煙。

我搖搖手。

王保勝笑着說好習慣好習慣。王保勝外表很兇,絡腮胡子黃眼睛,小時候,我們這些孩子看到他,心裡就發憷。牛眼睛有些發黃,我們常叫他牛眼睛。我如今看到他心裡也不舒服。其實王保勝說話不怎麼傷人。村裡有很多人說他口蜜腹劍,為人自私又霸道。不過,他的言行舉止在場面上還能過得去,所以他在村裡有一定的勢力。像王保忠,對村裡的大多數人都不怎麼友好,愛說些閑話,愛做些小瞧人的事,可就是對王保勝忠心耿耿,有些人就說他是王保勝的一條狗。

第一次問人家要不要幫工的,我不知怎麼開口,也不知站在哪個位置合适。此時我覺得自己在這裡完全是多餘的人。

王保忠斜了我一眼,以嘲弄的口氣說:“大知識分子,你總不是來幫工的吧?你看你的身價,怎麼看也是塊當官的料子。”

我心裡蹿起了火苗,怎麼說也應該給他兩拳,讓他嘗嘗厲害,看他再敢不敢狗眼看人了。我們家和他家從來都是無冤無仇,可是他總是跟我們過不去,總是拿話傷我的自尊心。表面上他和我父親來往的還算頻繁,面子上還能過得去,從内心裡兩人誰都看不起誰,他時不時地暗中欺侮一下我們。父親常說:“王保忠那種人,沒人味,跟他計較也沒用。”今天,我偏偏要跟他計較了。我向王保忠走去。王保勝看見我眼裡噴出了怒火,急忙攔在我面前,指着後炕棱說:

“坐這邊坐這邊。王保忠又不是香豬肉,你要往他跟前坐?”

王保勝說着,還不滿地斜了一眼王保忠。

經王保勝這麼一攔一說,我的頭腦冷靜了。兩個人打架不能在第三者家中打,何況,王保勝家修建宅院,也是大喜事,我給人家幫工是幫忙也是添喜,怎麼能在人家幹這種掃興的事。我的沖動被王保勝及時化解了。

我走到後炕棱邊時,王保忠讪讪地笑笑說:“你凱盈小子還是小時候的那種脾性。”

王保忠這種人,骨頭往往不是很硬。他常想挖苦譏笑人。可遇到有人要還擊他,他一般不會硬挺着對抗,别人不給他台階下,他自己也會找台階下。不過,像我這樣出身貧寒的人,他總要顯示一下子硬氣的,硬不下去他才會軟下來。今天還不到軟的時候他就軟了,大概是看在王保勝的面子上。

金鎖站起來了。金鎖是個身材很魁梧的人,個子不比我高,可站在我面前比我霸道多了。金鎖臉色焦黃焦黃的,一臉兇相,一般人是不敢與他較高低的。不過,金鎖人到中年後,一般也不與人争長論短,稱王稱霸。

王保勝常耍笑金鎖說:“是馮凱盈把金鎖教訓好了。”

金鎖笑着說:“馮凱盈呀,你要是還是小時候那種脾性,我可要走人了。你狗日的一刺刀差點要了我的命。你說你小子刁不刁?用刺刀刺了人,還不用負責任。你說你狗日的那時才十來歲,怎麼就懂得正當防衛的概念?我到如今都弄不明白。你小子把我一生都毀了。要不怎麼說我也能混個村長、支書的位子,情況好的話,也早就當上幹部了,說不定還能當個書記、鄉長。你狗日的把我是苦害結實了。”

多少年來,金鎖見了我都要說我把他苦害了。他心中有怨怼,但沒有仇恨。笑着罵狗日的這種罵人法,其實不含什麼貶義,隻是耍笑而已。

王保勝說:“凱盈給你把大好事辦了,你不感謝凱盈,還罵人家狗日的,真是沒良心。你看你年輕的時候狂成個甚樣子,把誰都不放在眼裡。不吃那一刀的虧,保不準你會犯下更大的事,不進牢房就算把光沾了,還當甚官。你如今當了石匠大師傅,吃香的喝辣的,方圓百十裡誰不擡舉你?你說你應不應該感謝凱盈?至于村裡的官,不當也罷,當那些尿泥官有甚用?”

王保勝最後的話是不屑的口氣。其實,我知道,王保勝是太想當村長支書了,隻是村裡的人認為他為人霸道,不敢讓他掌村權。他一輩子最大的官職,也隻是生産小隊長。土地承包到戶,他連小隊長都當不成了。

金鎖得意地說:“這幾年光景好了,修地方的人多了,我這日子也确實好過多了。時間不早了,我能回去了。明天的事剛才說了,就那麼安排吧。保忠叔還頂一手。”

王保勝對王保忠說:“你已經幫了一輪工了,你忙的話,明天就不用再來了。我再問一個人。”

王保勝說着看了我一眼。我還沒有明确說自己是來幫工的,他也不會說出我的名字。王保勝說話向來很工巧。

王保忠忙說:“你老哥辦這麼大的喜事,我怎麼能和其他人一樣,幫一輪工就了事。”

幫一輪工是三天,關系好就不說一輪兩輪了。

我說:“我明天沒甚事,明天就能幫工,多幫一天兩天都行。”說這話,我有攪和王保忠好事的意思。

王保勝高興地說:“好好好,你凱盈能給我幫工,我真是太高興了。”王保勝對我說罷話,又轉身問金鎖道:“金鎖,你看明天再用不用人了?”

王保勝不好意思直接推辭我,也就順水推舟地把決定權推給了金鎖。金鎖是個直性子人,也就直話直說了:

“明天的人手夠了,凱盈你就後天來吧。”

這樣的安排推辭是正常的,可我感覺到自己的臉寡淡淡的,不好受。我活成甚人了,給人家義務幫工,人家都不要!

窯洞裡有馬燈,光線不錯。王保勝大概看清了我不快的表情,說:“凱盈你願意明天來就來吧。多一兩個也不算甚,讓大家輕松一些。”

其實,王保勝已經五十大幾歲,威信勢力都在向下滑。他有個養子,也沒什麼出息,他不會把向他靠攏的人踢在一邊。正因為他會籠絡各種各樣的人,所以王保忠一直對他忠心耿耿。我願意給他當一個小喽啰,他肯定不會拒之門外。

砌石窯洞的石塊有百十來斤重,堅硬沉重,扛在肩上,硌得肩疼,摟在懷裡,壓得肚子疼,背在背上,墊得背疼。從石場運回來石塊,往往都會放在工地外,距修建的窯洞有幾十米遠。扛石塊,是砌石窯洞時最苦最累的活。金鎖有意想整治一下我,安排我給匠人供石塊。我心知肚明,可不能吭一聲。給人家幫工,挑三揀四,會讓主家有想法的。石塊六面的碴口不平整,既坑坑窪窪又銳利,我摟抱了幾塊石塊,雙手就被摩擦得火辣辣的發疼。可是我不能退下陣來。

半天下來,到了吃晌午飯的時間,金鎖說:“你好苦水。”

好苦水就是好苦力。這段時間,村裡的人都說我是懶民,我不接受這個稱号。流氓,懶漢二流子,二流子,二杆子,懶民,村裡的人用這五個詞,把不良後生分成了五類。流氓是讓人痛恨的人,懶漢二流子是毛病太多的人,二流子是不正經的人,二杆子隻是說人是個冒失鬼,懶民隻是說人太懶惰。村裡對年輕人的最好評價,就是好後生。村裡的好後生不多,總有些人會說後生們的壞話。自然,也沒有人認為我是好後生。村裡的人把我歸類在了五類人中,五類人中我還是威信最好的一類:懶民。懶民不壞别人的事,其他四類人,或多或少會壞他人的事,就是第四類人二杆子,也因為做事冒失,無意就把人傷害了。金鎖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有名的二杆子。然而懶民的帽子扣在我頭上,我仍然覺得不舒服。我是一個幹大事的人,怎麼就成了懶民?在給王保勝家幫工時,我用行動證明了自己不是懶民。

吃過飯,歇過晌午,又開工了。

金鎖走在我跟前,說:“後晌人手有些緊,你給兩個匠人供石塊。”

平時,一個小工給一個匠人供石塊,最多也就是小工還給匠人找支石。一個小工供兩個匠人石塊是很累人的。金鎖整我的砝碼加重了,可我不能說出來。我還要好好的扛石塊。後晌,我供石塊的那兩個匠人身邊沒有缺過石塊。

第二天,金鎖除了讓我給兩個匠人供石塊,還讓我給匠人供支石。支石是一種很硬的黑青石,供支石的人要用鐵錘将青石砸成碎塊,再用筐子提到匠人的身邊。一般工地上專門有人供支石。這一天,我也沒有影響匠人的正常工作。

收工時,金鎖偷偷地對我說:“你看出了沒有?我是在專門整治你。你不服的話,敲我一鐵錘,再搞成個正當防衛。”

我笑着說:“你也真是個二杆子,為了讓我坐兩天牢,連命都搭上了。明天我滿足你的要求。大不了你住兩天院,我坐兩天牢。”

第二天,我最先到了工地,找到一把鐵錘,等待着金鎖的到來。金鎖是大師傅,也提前來了。他看到我手中的鐵錘,吃了一驚:“你小子還真想動真格的?”

我二話沒說,掄起鐵錘就向金鎖砸去。金鎖抱住頭“媽呀”叫了一聲,向後一退,被後邊的石頭絆倒了。

其實我隻是和金鎖開開玩笑,就把金鎖吓成這個樣子。放在誰身上,誰都認為我是在開玩笑。我的命再不值錢,也不會魯莽到為兩句玩笑話就用鐵錘砸人頭的地步。可是金鎖吃過我一刺刀的虧,被我這一舉動吓倒了。

工地上的人陸續到齊了,金鎖分工時,讓我給一個匠人供石頭。經這麼一吓唬,他是萬萬不敢再和我開這種玩笑了。那是他的事情。

一個小工給一個匠工供石塊,就不那麼忙了,休息的時間比扛石塊的時間長。扛石塊是重體力活,休息的時間長是應該的。

我想改變懶民的形象,就在給匠人供石塊的同時,還動手幫匠人找支石,也幫下邊往牆上遞泥的小工提泥。給王保勝家幫了三天工,大家都認為我好苦水。這三天時間,我的手磨爛了,背和肩都被石塊壓腫了,可自始至終,我一聲沒吭。我甚至害怕人家看到我紅腫的手,常常把手握起來。以後有人修地方,都主動上我們家的門,找我幫工。大多數找我幫工的人,還有另一種想法:我們家窮,暫時修不起窯洞。他們修第二院地方,我們也修不起地方。他們修第二院地方時,我不幫工,以後我修地方,他們也就不會幫工了。許多人都說農民純樸,我卻不這麼認為。他們總愛算小賬,常想占小便宜。他們對上邊的人畢恭畢敬,真心實意,無所要求,不像一些機關幹部對上級畢恭畢敬是在耍手段,是想謀取更大的利益。然而這不叫純樸,應該叫愚忠。有人說他們不幹壞人的事。其實,那是手中無刀殺不了人。這是我在農村當農民對農民的認識。不管我對他們有多大的看法,我還得和他們友好相處。早上不見後晌見,擡頭不見低頭見。和他們一個個關系搞僵了,我也就無法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

見到周老師,已是一個多月後了。那天,我又從周老師家往過走,像以往一樣,向大門裡望了一眼,竟然望見了周老師的背影。周老師正站在大門扇前,似乎準備開大門上的鎖子,可又在猶豫。周老師穿着白色半衫,灰色褲子,身材看起來很苗條,其實是比過去瘦了。過去的周老師身體端莊結實,略有些發胖。現在周老師的身材是纖瘦的。我怔怔地望着周老師,渾身的血液沸騰了,激動得想哭,也想笑。我甚至想說一句:周老師,怎麼見你一面這麼難。

周老師似乎感覺到身後有人,轉過了頭。周老師看到我,驚喜地叫道:“凱盈。”

我聲音發顫地叫道:“周老師。”

周老師說:“這鎖子生鏽了,開不開,我正準備叫人往開砸鎖子呢。”

我急忙說:“我來吧。”

我找了一塊石頭,走到大門邊,用力砸了幾下,就将鎖子砸開了。

周老師笑道:“像個男子漢了。”

我甩掉石頭,摘下爛鎖子,向周老師遞去。

周老師接住鎖子,看了看,說:“毀掉一件東西,就這麼容易,就像人一樣,要熬個好名譽很難,要壞名譽就太容易了。”

周老師說話時有些傷感。多少年來,周老師在我面前一直顯得很正統也很強大,很少說洩氣和悲觀的話。

周老師又說:“進去坐坐吧。”

我不想分辨周老師的邀請是否是客套話,看了一眼周老師腳下的提包,急忙提起了提包。提起提包,意味着我接受了邀請。

走進周老師的家,能聞到一股淡淡陳腐的黴味。

周老師的家簡單整齊,前炕放着兩隻木箱子,後炕放着鋪蓋,鋪蓋疊得方方正正。地上有兩條長條課桌和兩條長條凳子,鍋台邊放着兩條水甕。

周老師首先打開了所有的門窗,然後才浸濕抹布,擦桌椅。周老師一邊擦桌椅一邊問:

“再補不補學了?”

我說:“不補了。”

周老師問:“做好了當農民的打算?”

我嗯了一聲。中考敗北,我感到慚愧和無地自容,是因為大多數同學都上了高中;而高考就不同了,全班同學,能考上大學者隻有一二人而已,大多數同學,都是哪裡來又要回哪裡去。為此,我回村子,并不是很丢人的事情。從小生活在農民之家,卻沒有親身承受過當農民的艱辛與苦難,對農民的生活習以為常,也不厭惡,所以也就不會想方設法脫逃。對于當農民,我沒有感到很輕松,但也沒有感到有多麼沉重,自然而然,是那種随遇而安的心态。這是我回村時的真實想法,似乎很單純。

周老師又問:“也做好了當作家的打算?”

我覺得隻有作家才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其他人,不管幹部、教師、工人、工程師還是商賈、農民,都沒有太大的差異。我從來都不屑于當一個小幹部小工人。在我的眼中,那些幹部那些工人,看起來體面看起來風光,實際上和農民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别。那些拼命跳出農門走出山村的農民子女,我以為他們僅僅是為了滿足可憐的虛榮心。我想當作家,至于身份是農民還是幹部,很不重要。當上了作家,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我沒有想過。我認定,隻有當上作家,才沒有枉此一生。本來我對當作家是信心十足的,可在周老師面前表現不出來。

周老師看了一眼我。

我說:“是的。”

周老師笑了笑,說:“我全力支持你。”

我也開心地笑了。這是高考預考後,我第一次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雖然把高考落敗不當一回事,可心裡畢竟是不愉快的。受了周老師的鼓舞,我說:

“我決不辜負周老師的期望。我可以一邊看書,一邊寫作,一邊以種地來維持我的生活。這是我為自己設計的現實生活。生活隻是人能生能活,吃甚喝甚都很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周老師用欣賞的目光看了看我,贊賞地說:“有氣派,像個男子漢。”

我不好意思地說:“眼下,我是人們嘲笑的對象,甚都不敢對外說。”

周老師幹脆地說:“不管那些閑言碎語。走好自己的路就對了。”

周老師指着抹擦幹淨的椅子,說:“坐吧。”

我坐下了。

周老師還在收拾家具,她一邊收拾一邊說:“多少年來,我怎麼看你怎麼就像一個幹大事的人。”

我說:“謝謝周老師。”

周老師說:“比起上初中時,你成熟多了。哎,你和白荟芹還有聯系嗎?”

我的臉紅了,低低地說:“沒有。”

周老師惋惜地說:“白荟芹的确是個好女子,可惜了。我對她印象不錯,不過,她對我有看法。上次我進城,在車上遇到了她和她的對象。我和她說話時,她顯得不想搭理。這和别的女同學見我的态度不一樣。你們那時到底到了哪一步?我看她記恨我的原因是:我不讓你們過多地交往。”

我随口說:“說實在的,沒有哪一個女人比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重要。”

話剛說完,我就臉紅了。我自知自己說漏了嘴。

周老師一怔,笑笑說:“你這是在擡舉自己的老師。謝謝。”

我問:“聽說你要調到城裡工作?”

周老師歎息了一聲:“難哪。反正徐明也見不得我了,我就在你們這裡教學吧。”

周老師從來沒有真正和我交流過自己的心事。今天,她說的話,讓我感到意外。我真想說:徐明見不得你了,我能見得你。但我不敢說。我時時有一種沖動,就是想摟抱住周老師,撫摩周老師,親吻周老師。然而,我同樣不敢有所行動。

周老師回來住了幾天,學校就放暑假了。周老師又進城了。我在想,徐明見不得周老師了,周老師還往城裡跑什麼?

開學前的一天,周老師又回來了。此次回來,我看到周老師臉上帶着淡淡的憂傷。

周老師還給我帶回來一大堆文學書籍和雜志。我看出,周老師期望着我能成為一名作家。我和周老師見面的次數并不多,她要到學校教書,白天幾乎都不會出現在沙坡上。當我們見面時,像當初和白荟芹一樣,談論的話題都成了文學。

地裡的營生并不多,我有時上山勞動,更多的時候,就坐在樹蔭下,或者在家裡看書。

那是一個初秋的中午,天空晴朗,太陽光照強烈,正是秋曬如刀刮的氣象。我坐在鹼畔上的柳樹下看書。樹蔭下,太陽的光芒照射不到,卻又有初秋的輕風在吹拂,再看着自己喜歡看的書籍,我的感覺好極了。

金鎖和王保忠走過來了。本來,村道和柳樹還是有段距離的,金鎖卻繞過來了,金鎖問:“看書哩?”

我擡頭看了一眼他,嗯了一聲。

王保忠也跟着金鎖走過來了。王保忠一臉不屑的神情。

金鎖又問:“還準備考大學?”

我反問道:“不考大學,就不能看書嗎?”

金鎖被我反問住了。金鎖這人愛調侃人,可語言表達能力不行,往往會被人反問住。

王保忠插言了,是對金鎖說的:“本事是真的,西洋鏡是空的。他還不曉得自己的本事?”

我沒有回擊王保忠的挖苦,對這種人表白或強調自己的價值觀,換來的将是更惡毒的語言。我繼續低頭看書。其實書已經看不進去了,隻是在做做樣子。我的好心情被破壞了。

金鎖和王保忠走開了。

王保忠似乎覺得對我的嘲諷還不夠,接着說:“三歲看到老,他從小就算不上好東西,長大了能成個氣候嗎?他能成氣候,我就跳崖死了。”

這話太刺耳了,我真想站起來,和王保忠打一次賭,用自己的成功逼他跳下萬丈深淵。然而,我知道自己說什麼都無用。我隻有通過努力,才能證明自己的才能。

嘲笑我看書的人越來越多,好多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好像我是一個怪物。有一天黑夜,父親見我在燈下看書,說:“你早些時候好好學習,也考上大學了,還用得着過這種窮日子?你看村裡的人說甚哩。”

對父親,我也不能說出自己的理想。我說:“我看書總比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強吧。”

父親說:“不三不四的人有那麼多,人家見怪不怪了。你呢?你說你學生不是學生,幹部不是幹部,農民不像農民,像個甚樣子?”

父親對我沒有絲毫的惡意,但他的看法卻又和村裡人的眼光那麼的相似。我心頭湧上一句話,憤怒地發出來了:“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

父親不知我在說什麼,茫然地望着我。

在村裡的小河上遊五六裡的地方,修築水渠,一直修到我們村,然後把水擋過來,水順水渠而下,就能澆灌我們村裡園子的莊稼。有一天黑夜,我們幾戶人家合夥放水澆園子,我也去照看水渠。水渠是土築成的,被水浸泡,或被老鼠等動物挖鑽開地洞,就會漏水。不及時堵住漏洞,水渠裡的水就會沖垮水渠。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一人在固定的一段地方照看水渠。

夜色深沉,遠處的莊稼地裡,有蟬在時高時低地鳴叫,也不時響起一兩聲不知什麼動物的鳴叫聲,水渠裡的水在嘩啦啦地流淌,聲音輕輕且有節奏。

我坐了一會兒,開始順着水渠巡視。孤身一人,在深夜的曠野中,我感到既神秘又有些害怕。以後的日子,或白天,或黑夜,像這樣肩負重擔、孤身一人行走的日子會越來越多。我回想起了校園生活。白天周圍到處是同學們的身影,夜晚和同學們同睡在一盤大炕上,有時想獨自靜靜地坐一會兒,都沒有時機。那時我也感到孤獨,因為沒有人立志要當作家,所以沒有人跟我談論文學。現在回想起來,學生時代的孤獨根本就算不上孤獨。我現在才真正嘗到了孤獨的滋味。水渠裡的水流越來越細了,上遊好像漏水了。我向上遊走去。走完我照看的地段,也沒有看到漏水的地方。水渠裡的水幾乎流淨了,隻有小坑裡窩住的小水,在月光下映射出青灰色的光輝。我又向上走去。這時,金鎖走下來了。在這樣的深夜,不管遇到誰,我心頭都會陡然生起親切感。

金鎖說:“回吧,上邊水渠沖垮了,一時半會修不好,我把水擋開了。”

我問:“咱們幾家的園子還沒有澆完吧?”

金鎖說:“澆不完就不澆了。到秋季了,不礙大事的。”

秋天不給莊稼澆水,莊稼的顆粒就不飽滿,這個常識我是知道的。我說:“礙小事也不好啊。”

金鎖說:“反正今天黑夜這水是澆不成了。”

我和金鎖向村裡走去。進了村,我和金鎖分開了。

我走上路畔,看見周老師的家裡還亮着燈光。我看看手表,已是深夜兩點鐘了。

我走到牆根下,攀上牆頭,輕輕地吊下牆頭。我喘氣短促,心頭有些發慌,但還是蹑手蹑腳地走到了門窗下。我用手指頭沾了唾沫,在窗紙上戳開了一個小洞,閉着一隻眼,向裡瞧。炕上的低桌上,放着一盞馬燈。馬燈在當時是最亮的燈了。周老師斜躺在鋪蓋上,神情專注地看着書。那副恬靜安詳的神态,令我心頭狂跳不止。我在周老師的門窗下站了好長時間,不停地盯視着周老師。周老師放下書,開始脫衣服。周老師的上衣脫下了,又脫掉了貼身的線衣,周老師光潔的臂膀露出來了,我貪婪地望着周老師的臂膀。周老師又摘掉乳罩。周老師的上半身全部映入我的眼簾:光潔而微微發顫的乳房,太令人着迷了。我喘氣粗了。我真想破門而入,摟住周老師。周老師低頭看看自己的乳房,随後又套上了線衣。我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周老師似乎聽到了我咽口水的聲音,怔住了。我屏住了聲息。周老師再沒有聽到聲音,躺下了,接着擰滅了馬燈。我輕輕地退開來。但我沒有出院子。在院子裡,我坐了好久,直至天色麻麻亮了,我才翻牆出了院子。

過了幾天,我又去偷窺周老師脫衣服的情景,盡管我覺得自己很不道德,但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和沖動。

正當我還想着再在黑夜進周老師家的院子時,周老師在路上遇到了我。她說:“最近,不知什麼人兩次在黑夜往破捅窗紙。”

我的臉發起燒了,略微低下了頭。

周老師又說:“這是什麼人呢?搞得我心神不定,疑神疑鬼。”

周老師心神不定,我的錯犯大了。今生今世,我都應該保護周老師,怎麼能讓她心神不甯。

周老師又說:“凱盈,你黑夜替我查查,看看是什麼人成心在搗亂。”

我說:“行。”

幾天後,又在路上遇到了周老師,似乎是周老師在刻意等我。

周老師說:“這幾天沒有人再往破捅窗紙了。是不是你真的在黑夜查看了?”

我說:“是的。”

的确,我這幾天都在周老師家的院牆外徘徊。

周老師說:“看來,你的查看起了作用。你都成了我的守護神了。”

我鼓足勇氣,問道:“我能當周老師的守護神嗎?”

我焦渴地望着周老師,心裡卻騰騰直跳。

周老師垂下了眼簾,歎了一口氣,随即又擡起頭說:“我們這是在說什麼呀。好了,我要回家了。”

周老師說罷朝我笑笑,掉頭走了。

我望着周老師纖細的身姿,心中那種渴望擁抱的情緒又升騰起來。

莊稼、草木由青綠漸漸變黃,漫山遍野,透露出成熟的氣息。秋天到了。秋天是收獲的季節,這個季節比任何季節的勞動強度都大,莊稼人生怕一年辛勤勞動的成果,毀于自然災害,起早貪黑地收割莊稼。

秋收最緊張忙碌的時間,學校放假了,假期一般是十天時間。收秋忙假是什麼年代開始的什麼年代結束的,我記不清了,但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記憶是深刻的。學校的學生幾乎都是農村孩子,鄉村小學的教師也大多是農家出身,所以到了秋收時節,教師和學生,都要參與到秋收的勞作中,學校就會放十天左右的假。周老師在放假時又回去了。我常常有一種擔心:周老師回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正如她說的,這裡畢竟不是生她養她的故土,也不是她真正的家。

秋收的這些日子,我才深深地體會到了當農民的艱辛與苦難。先拔糜子,糜子上了場,就開始割谷子。割谷子時,攥滿手中的一把谷子,大概是一二十株為一小把,把十來把谷子紮捆在一起為一大把,九把子谷子為一背。

收拾倒谷子,谷子要放在地裡風吹晾曬幾天,幹燥一些,分量就輕了,好背。這時,我們開始刨山蔓,山蔓就是洋芋,也叫土豆,多少年來我改變不了這種農村的叫法。我們先把山蔓從地裡刨出來,然後往回背。那一布袋袋山蔓,又墊人又沉重,背上幾回山蔓,渾身上下又疼痛又酸困。受苦,這就叫受苦。

那天,我們在地裡刨山蔓時,下起了細雨,地裡的土成了泥濘。刨出來的山蔓上,沾滿了泥濘。這山蔓背起來就更沉重了。天臨黑時,我和父親,一人背着一布袋山蔓,往回走。父親老了,父親背的布袋小一些,布袋裡裝的山蔓夠七八十斤。我背的布袋裡的山蔓有一百多斤。我背着一百多斤重的山蔓,走一段路,就要歇一歇。所以父親走在了我前頭。

我終于爬上了一段陡坡,彎腰用力向上送了送背後的布袋,突然,紮布袋口子的繩子不知怎麼就開了,山蔓從我身上倒出去半布袋。繩子另一邊的半布袋山蔓,也掉在了地上。倒出去的山蔓,從陡坡上滾下去了。這時,天已經黑了,看不到山蔓了。可這山蔓一定要撿回來。深秋季節,頭天下雨,第二天早上往往會變天,溫度會降到零度以下。零度以下,地表上的山蔓就會受凍,然後就會流黃水,也就吃不成了。

我坐下,順着上來的坡路,摸索着向下挪去。我把上衣紮進褲腰裡,把摸索到的山蔓,揣進懷裡。懷裡揣滿了山蔓,我就上到山梁上,把山蔓裝在布袋裡。然後,我再下去摸索山蔓。下着細雨,冷飕飕的,渾身沾滿了泥濘,又難受又冷凍。可是,我還要在這暗夜裡摸索山蔓。這真叫受苦受罪呀。我在地裡再摸索不到山蔓時,才背上布袋,向家裡走去。

過小河時,父親打着手電找來了。

父親問:“你做甚去了?”

我沒敢說實情,說了他日後對我做營生更不放心。我說:“天黑路不好走,我多歇了幾歇。”

第二天早上,天剛發亮,我就起床了。

父親說:“今天天氣不好,背不成谷子,也刨不成山蔓,你起得這麼早做甚?”

我說:“不想睡了。”

出了門,我發覺今天的天氣和昨天相比,變化不大。

我拿了布袋,出了村子,向昨天夜晚倒山蔓的地方走去。昨天夜晚布袋沒有裝滿,我就明白,地裡還遺落着山蔓。

我來到昨晚倒山蔓的地方,在坡上和山渠裡,把那些遺落的山蔓撿起來,裝進了布袋。早知今天天氣不變,我就不受那罪摸索着撿山蔓了。

刨完山蔓,地裡的谷子就能背了,我開始往場上背谷子。

地裡還有八背谷子。大多數家庭都有大牲口,大牲口套上架子車,一架子車能拉四背谷子,人趕着大牲口也不怎麼熬累。人背上百十來斤谷子,走幾裡山路,得出幾身大汗。我們家不喂大牲口,往地裡送糞要靠背背,秋收下來的莊稼也得靠背往回背。糜子背回來了,谷子還有八背,還有黑豆、高粱和稭稈,還有玉米棒子和山蔓,最頭疼的是山蔓。現在通常把幹農活說成是勞動,還說什麼勞動光榮。其實勞動就是受苦,也可以說是受罪,那麼大強度的勞動,誰說不是受罪!我是土生土長的農民兒子,可我受不了一個農民的苦。受不了也得受。

傍晚,我終于又将一背谷子背到了場上。放下背上的谷子,我順勢躺靠在場上,軟塌塌的,再也不想動了。天越來越黑,我的大腦似乎也在發黑,不久昏昏入睡了……

輕風撲面,涼飕飕的,大腦漸漸地清醒了,我明白,自己還躺在場上。四周漆黑如墨,天空繁星點點。這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世界,就這麼躺下去吧。我對自己說。事實上天氣越來越冷,單衣薄裳,我感到渾身在起雞皮疙瘩,實在是冷得躺不住了。從睡夢中醒來,也是冷得睡不住了,不是我睡好了。我動了動身子,身子依然又困又疼。秋收開始,身子骨就沒有舒服過!

我掙紮着站起來,抽掉谷背上的繩子。走在場中間。我突然想起場上曾經熱鬧的景象。農民單幹了,有些人家新修了場,集體的場是誰先把莊稼弄到場上誰家就占一塊,所以往場上運莊稼的人和打場的人零零星星,再也看不到兩排人一起打場的那種熱鬧的景象。孩子們也遠離了場上。兒時眼中的場上的詩意,已然消失,而今夜的場上,隻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多少年來,孤苦無依,路途茫茫,風雨飄搖,沒有人給我安排設計出路,沒有人給我遮風擋雨,一切都由我自己決定,憑着自己的判斷,磕磕絆絆地往出闖。

十一

夜色深沉,父親母親呼呼入睡。父親睡在後炕,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直就睡這個位置。母親睡在中間。在前炕睡覺,離父母遠一些,我可以遲睡一會兒,不太影響父母的休息。我遲睡的時候,都在看書。高中畢業回來後,父母一直反對我在黑夜看書,可秋深了,夜長晝短,我不看書,再能做什麼呢?我總不能和那些後生幹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或去賭博調戲婦女。八十年代初期,電還沒有進入鄉村農家。鄉上的機關用電,也是機械發電,而且供電時間很短,一般在晚上十點鐘就停電了。所以,我們家還在用煤油燈。煤油燈火很小,我隻能湊在燈前看書,有時,頭離燈火太近了,不經意時前傾一下,頭發湊在了火苗上,咝一聲,會燒燎一些頭發,然後發出焦毛氣味。

父親不知怎麼就醒來了。他直起頭向我這裡看了一下,恨聲恨氣地說:“睡覺!”

父親的聲音驚醒了母親。母親歎了一口氣,說:“這點燈熬油,空糟踐錢哩。”

我吹滅了燈,躺下睡了。

窯裡窯外,一片黑暗,看不到一點星光。窯裡窯外,寂靜無聲。父母的出氣非常均勻,他們也沒有再進入睡眠狀态。我曉得此刻他們的心情是非常難受的。他們在想:兒子文不成武不就,無法成家立業,以後怎麼過日子,也想起村人那些譏笑的話語和嘲弄的目光。他們不再為有一個兒子而自豪滿足,兒子已成為他們的負擔,成為他們在村裡擡不起頭的根源。

村人不能理解我,父母不能理解我。我既不服氣,也非常焦急。在這沉沉的暗夜中,我難受的時候,沒有看書的權利,沒有散步的權利,隻能任由黑暗吞噬我的青春、我的豪氣。我盼望着白晝快快到來。白天我還能自由走動,也能看書,盡管不時會觸接到我不願看到的目光,可我能為理想付諸行動。

十二

我不能和父母再在一起住下去了。

我們家有兩院不值錢的地方,一院地方在大路上邊的土台上,小土台就是小院子,連圍牆都無法圍。這院地方有兩孔土窯洞,大窯洞破破爛爛的,窯洞裡塌了不少土塊,已不能居住了,隻能放些壇壇罐罐和農具。小窯洞太小,進門後跨兩步就上炕,炕上身挨着身,隻能睡三個人,再沒有一點餘地。我出生在一孔大石窯洞裡,位置在沙坡的中心地段。同母異父的哥哥結婚過第一個妻子,住在小窯洞,結婚第二個妻子,住在了大窯洞,我們搬進了小窯洞。原來我們批下了地基,也修好了地基,準備修建石窯洞。可是哥哥離婚了。哥哥二次結婚,我們家出了一筆不菲的彩禮,修建石窯洞的事擱置下來了。我們一家搬進小窯洞居住後,父親就思謀着到原來的地基上打土窯洞。并于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動工。我雖然年齡小,但每天都跟着大人鏟土倒土,為的是早日離開狹窄的小窯洞。第二年我們住進新土窯洞,小窯洞被廢棄了。

我提出單獨在小窯洞居住時,父親仿佛沒有聽見,沉默不語,坐在炕上專心地吸着旱煙。

母親看見父親沒有表态,就說:“到冬天了,小窯洞太淺,不管燒多少柴火,後半夜就冷得睡不住了,你又不是沒住過。要是有炭,一夜火不滅,住人還能行。”

母親不想讓我到小窯洞住,就是怕浪費柴火。她說的炭,對我們村的大多數人來說,是奢侈品。我們村的附近沒有煤窯。很早以前,我們村周圍有幾個小煤窯,在小煤窯采煤,人們叫掏炭。井下的坑道低,人站不起來,隻能貓着腰走,礦工就叫炭貓子。掏炭時要斜躺着身子,用炭锛子上下掏挖,上下挖開了旮旯兒,才能把一塊塊炭掏下來。打我記事起,那些小煤窯就不出炭了。要買炭,就要到幾十裡遠的佳友煤礦買。沒有機動車輛運輸,就用驢拉平車往回運,往返近二百裡路程,運一回炭得用三天時間,還得起雞叫睡半夜地行動。一平車炭也就是五六百斤。一家人一年燒上五六百斤炭,也就很不錯了。後來有了拖拉機之類的機動車運炭,一般莊戶人也舍不得出錢買炭。我們家一年能買一百斤炭就算不錯了。

“我不怕冷。”我說,同時就開始收拾我自己的東西。這時天已經黑了,小窯洞還沒收拾開,晚上不可能搬過去。我收拾行李,隻是給父母看看我要搬走的決心。

“今年準備下的柴火不多,你那邊再一燒火,家裡恐怕連做飯的柴火都沒有了。”母親說。

“沒柴火我自己上山拾。”

“你老爺架子不倒,還會上山拾柴火?”

“我有老爺架子?有老爺架子我還能回來種地?”

“你還沒有成家立業,就和我們分開住,不怕人家笑話?”母親還在表示着自己的不同意見。

我不高興地說:“我隻是和你們分開住,又不是分家。”

“你長大成人了,嫌我們老了?你講不講良心?”母親的話越來越激烈。

“媽,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到小窯洞住,就是覺得小窯洞安靜,不受人幹擾,能多看點書。”

“你受了苦還看甚書?看書有甚用?愛看書你早就考上大學了。”

這話太刺耳了,盡管是母親說出口的,我心裡也很不舒服。這些天來,關于我看書寫作的事,在村裡已經傳開了,冷嘲熱諷的話,冷不丁地傳到了我的耳朵裡。别人越是嘲弄我,我越是想幹點事,也越是堅定了寫作的信心。母親和别人對我的理解是一樣的,母親不認識一個字,也不會寫一個字,她和嘲笑我的農民是一樣的見識。我有些痛心。我賭氣地說:

“你不讓我在那邊住,我如今就過去。”

我加快了收拾行李的動作,怒氣沖沖的,舉動很瘋狂。

母親看到我這種樣子,恨聲恨氣地對父親說:“你怎麼不說話?”每遇到我不聽話的時候,母親都會向父親喊話,又像發号施令又像求援。這習慣由來已久。

父親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子大不由父管。随他去吧。”

母親僵硬的臉色柔和了,兩顆淚珠卻滾出了眼眶。

或許母親她真的是怕我受凍,并不是舍不得柴火。也許,前一年哥哥去世,我成了她唯一的兒子,她不想讓我過早地和他們分開來居住。我不再怨怪母親的不當話語,心中的怨怼消散了。

這一夜,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個夜晚。我和母親吵也就吵過了,我們母子不會計較什麼。我們按往日的時間,熄燈睡覺。父親睡後炕熱炕頭,母親睡中間,我睡前炕。兒時,父親睡後炕熱炕頭,我睡中間,母親睡前炕。上初中以後,我和母親的睡覺位置調換了。沒有誰想過說過要調換位置,有一天我睡在了前炕,母親就睡在了中間,一切都很自然。明天的分開居住,我也覺得很自然,畢竟我上高中時就和他們分開在學校居住了。我的心态平和,感覺不到什麼别扭,很快就睡着了。母親能不能安然入睡,父親能不能安然入睡,我想都沒有想。

“……嗯——”有人在哼唱無詞的信天遊,悠揚舒緩的哼唱聲似乎很遙遠,又好像很近,由遠而近……我以為是夢。我的意識由朦胧而漸漸清晰,恍然聽出,是父親在哼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的哼唱。父親的哼唱聲旋律優美、悠揚、婉轉、低沉、動人心弦,散發着說不出的哀傷和愁腸百結的情緒。我靜靜地傾聽着父親的哼唱,也在想着父親為什麼憂傷。是因為我要和他們分開居住?還是因為我學業無成?也許他内心還有難以言說的苦衷。那又是怎樣的一種苦楚?

哼唱聲停止,父親長長歎息了一聲,有氣無力地輕聲說:“命,這叫命運。”

十三

第二天早上,我開始收拾東西,往小窯洞搬。小窯洞離我們家并不遠,隻有百十來米遠近。不到吃早飯的時間,我就把小窯洞收拾好,把東西搬過去了。在家裡吃過早飯,我又去安排布置小窯洞。把小窯洞安排布置妥當,我仰面躺在炕上。環視着自己的這片小天地,我感到很舒心,也很滿足。那種舒服惬意的感覺還沒有持續十分鐘,突然一種悲涼的情緒升騰起來:一個從小就立志幹大事情的人,竟然把破舊的小窯洞當成了理想的歸宿!

後晌,我上山去拾柴火。

山上冷風飕飕。冷風刮得樹枝發出咝咝的聲響。

我在一片樹林裡拾撿幹樹枝。

一隻野兔,從樹林裡蹿出,飛快地直奔山下。

撿了兩捆柴火,我用繩子捆住。這柴火夠我背一背了,能回家了。可是,我不想立即回家。山上雖然冷飕飕的,可是好多天不上山了,我竟然覺得行走在山野上,有一種清爽痛快的感覺。我在樹林裡轉悠起來。

突然,又一隻野兔從一棵楊槐樹下蹿出來,向上跑去了。接着一群山雞,從前面飛出去了,翅膀扇動得啪啪直響。

望着遠去的山雞,我突然想,要是有一杆槍,在這寂寞的冬天,出來打打獵,該是多好的消遣。

傍晚時分,我背着一背柴火回來了。

我把柴火放在院子裡,進了小窯洞。

小窯洞裡有些溫暖,似乎生過火。我挪開蓋爐竈的石蓋,爐竈裡的火忽明忽暗,是炭火。我把煤油燈撚擰大,看清腳地上還有幾塊炭,夠百十來斤。這一定是父親給我買的炭,也是父親給我生的火。盡管我長大成人,盡管父親恨鐵不成鋼,可是父親依然無時無刻不關注着我的生活。

父親進來了。

父親說:“白天多燒些柴火,黑夜燒上一爐炭,冷是冷,也不會冷出毛病的。”

我沒有吭聲,可心頭熱乎乎的。

父親又說:“一定要等火熄了再睡,操心煙悶住了。”

父親說罷就出去了。

十四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隔三貧五,就會有股西伯利亞寒流襲來,不是狂風大作,就是漫天飛雪。小窯洞因為太淺,窗戶密封不好,隻要火滅了,就冷得站不住也坐不住了。柴火和炭太少,我隻在晚上生點火。我通常會盤腿坐在低桌前,把被子包裹在腿上,雙手捅擁在袖子裡,看書。每要翻一頁書,我都要從袖子裡把手抽出來。如此反複抽手翻書頁,我實在是冷的受不了了,後來幹脆用舌頭和下巴翻書頁。黑夜睡覺時,頭頂邊的大鍋裡的水還是水,第二天起來揭開鍋蓋,大鍋裡的水就結成了冰,每天都是如此。整整一個冬天,就在這樣寒冷的小窯洞,我足不出戶,看書寫作。不想走出家門,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不想聽村人的閑話,也不想看一些人瞧不起的神色。聽到閑言碎語,是令人不爽的事情,不過,閑話和父母之情相比,太無足輕重了。我也始終相信,終有一天,他們會向我投以欽佩的目光,而且是長時間的。偶爾還有人來小窯洞轉一轉,可連偶爾來的人我都不想搭理。當然,我期望着周老師能走進小窯洞,可是,周老師從來沒有走進過小窯洞。後來,我手拿挂鎖,伸出窗子,自己把自己鎖在門裡。來人看見門上吊着一把鎖,也就望而止步了。

十五

再難受的日子,也會驟然而過。寒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帶來的暖意驅逐了寒氣,我不再被寒冷裹襲折磨。春光明媚,風清氣爽。這上天恩賜的溫暖讓我感動不已。我真想呼喚:“春天,你真好!”我沒想到自己竟是如此的淺薄,為一點溫暖大發簡單庸俗的感慨。心情好,精神好,我恢複了一個年輕人應有的活力。可是,好心情沒有延續幾天。

大腿上面長起了一塊疔瘡,隐隐作痛,起初我并沒有在意,該做什麼照舊做什麼。過了幾天,大腿的疼痛加劇了,擴散了,好像牽動了腿上的每一根神經,我仍然沒有當一回事。農民的病痛往往不是靠醫療手段解除,是靠忍耐、靠時間去治愈。沒想到,這塊疔瘡腫脹了,越來越大,越來越疼,我都無法站立行走了。開春時間,正是往山上送糞的時間,我卻不能走動了,隻能坐在院子裡。看到父親起早貪黑地背着糞筐往山上送糞,我心裡很着急。

有一天,我坐在鹼畔上的樹樁子上,身子懶散而無聊地靠在樹樁子後的牆上,漫無目的地看着遠山和天空。突然,我看到對面的山坡上,有一個身影,背着糞筐,弓着腰,艱難地向上爬行。這是父親。我們村大多數人家都有大牲口,都用大牲口拉平車的方式送糞。我們家隻能靠人力送糞。父親爬上山坡,進入了天地接壤的地平線,這地平線是一道緩坡。父親的身影清晰地映襯在藍天上。艱難、負重、爬行,這便是父親留在我腦海裡永遠揮之不去的影像。

看着父親負重的身影,我不由得,也是自艾自怨地随手拍了大腿一巴掌,拍在了疔瘡上。大腿突然如刀割般地疼痛起來,接着一股黏糊糊的液體流了出來。脫掉褲子一看,是膿血水。我慢慢地擠壓腫塊,将膿血水擠了出來。這讓人詛咒的膿血水擠出去不幾天,大腿上的腫塊就消散下去了,也不怎麼疼痛了,但那塊傷疤卻永遠留下了。

十六

天寬,地闊,起伏連綿的群山,一眼望去,黃漠漠光秃秃的,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土地包産到戶,也叫單幹,就是單獨幹農活。一面山坡,一個山頭,要麼隻有一家人家種地,要麼空無一人,因為所種地的時間安排不同,還有所種地的糧種不同,所以,很少出現幾家人家同在一面山坡上種地的景象。

父親在前邊犁地,我跟在父親身後抓糞。驢、父親、我,我們三者依次負重前行,默默無聲。

驢是向二姐家借的,二姐家也要種地,所以我們要用最快的速度将地種完。這勞動強度就加大了。往年我上學的日子,往往是二姐夫幫我們種地的,因為一個人是無法既耕地又抓糞的。村裡人口少的人家,經常互相換工耕地種地。父親老了,沒有多少人願意與父親換工。偶爾我的王家的弟兄為父親幫一兩天忙。但各家有各家的活,父親也不願意麻煩其他人。有時,父親就出錢雇大牲口給我們家耕地。

繩子挂在肩上,懷裡吊着沉重的、散發着臭氣的糞鬥,在陽光的炙烤下,身上出汗了,浸濕了衣服,渾身熱烘烘黏糊糊的,太難受了。這真是要命的受苦啊。

铧輕微地響了一聲,父親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叫住了驢,提起了犁。铧完好無損。父親跪在地上,用手刨土。一塊小石頭露出來了。

父親說:“你看,隻要有不對勁的聲音,就說明地裡有東西。有時會把铧打了的。”

父親開始給我上勞動課了。

父親把小石頭放在耕過的地上,又開始趕着驢犁地。

還沒走幾步,铧“咔嚓”響了一聲,響聲很大。父親又叫住了驢,提起犁。铧尖被碰掉了一塊。

父親說:“你把那塊铧拿過來。”

我放下糞鬥,走到放行李的地方,找到了備用的铧。

父親給犁換铧時,我用手刨土,又一塊石頭露出來了。

父親說:“有些地方石頭多,平時要注意。”

我想:你嘴上這麼說,你怎麼不注意呀,把铧都打了。我說:“這地是老地了,每年都往出弄石頭,咋就弄不完呢,還都是打铧。”

父親說:“有時铧碰不到石頭,地就翻過去了,明年或後年铧就會碰到石頭的。這地裡的石頭永遠揀不完的。”

我把刨出來的石頭拿起,又走到剛才刨出來的那塊石頭邊,把那塊石頭拿起,一并将兩塊石頭摔下了山坡。那兩塊石頭落在了下邊人家的土地上。

父親怔怔地盯着我,看到我看他時,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後揚起鞭子,趕着驢走了。

沉靜荒涼的黃土山坡上,出現了母親瘦弱的身影。母親颠簸着小腳,搖搖晃晃地走下來。母親走在我們放行李的地方,坐下來,放下了盛稀飯的瓷罐和裝窩窩頭的小布袋子。

我們犁地犁到接近我們放行李的地方,父親噘起嘴,用舌尖“喳喳”地叫了兩聲。驢聽到主人發出叫自己停住的信号,站住了。驢總是任勞任怨,聽着人的指令受苦受罪。父親給驢解下缰繩格子。驢爽快地甩起了尾巴。

我和父親走到母親身邊,坐下了。父親雙手拍拍,還不知将灰塵拍掉了沒有,就捧起瓷罐,嘴噙住罐沿,喝起了湯。父親放下瓷罐,又習慣性地拍拍手,然後提起小布袋子,掏出山蔓,剝起了山蔓皮。我們陝北人,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從古至今,生活食物中一直離不開山蔓。父親剝掉山蔓皮,把山蔓放進碗裡,又從布袋子裡掏出了窩窩頭,也放在碗裡,然後用筷子将窩窩頭和山蔓攪和在一起。山蔓和窩窩頭攪和在一起吃,比光吃窩窩頭順口好吃。

母親面對着我問:“你怎麼不吃?”

怎麼吃呀?我看着滿是糞土的雙手,難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父親不高興地說:“莊稼人地裡吃飯都是這種吃法。手上有糞土在衣裳上擦擦。”

我雙手在衣服上擦了一陣子,也像父親一樣,動手吃飯。

母親說:“你們吃,我先到那邊撿些柴火。”

母親說着就站起走了。母親那瘦弱的身子,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的。

一家所用的燒火柴,都是靠母親在山裡拾撿。母親看似瘦弱的身子,從來沒有停止過勞作,天天爬山上坡,為生計忙碌。

吃過飯,父親開始抽老旱煙。飯後一鍋煙,這是父親的習慣。

我仰面躺在松軟的土地上,身子自由舒展開來。

藍天,清風,輕風微拂,太舒服太惬意了,這是多麼美妙的享受。吃飽了飯,就這麼靜靜地躺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

沒有天,沒有地,感覺不到幸福與痛苦,萬事萬物都是空白的,什麼都不存在了……

有感覺的時候,是大腿,不知是什麼在推動着我的大腿。我一驚,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眼前的模糊的人影。人影漸漸清晰:是父親。

父親看到我清醒了,說:“能動彈了?”

這時,我感覺到渾身酸困發疼,無法坐起來了。

父親走到驢身邊,給驢身上搭缰繩格子。

我坐起來,愁苦地挂上糞鬥,然後将拌好籽種的糞土攬進糞鬥。

父親一邊給驢備缰繩格子,一邊歎息道:“人要活,苦要受。”

我随口感歎道:“唉,人要活,苦要受,何時是盡頭。”

父親不高興地說:“死了才是盡頭。”

我驚愕了,但我沒有看父親嚴峻的臉色。

人要活,苦要受,死了才是盡頭,看來,人活一輩子,就要受一輩子的苦。人為了受苦活着,有什麼意義?走過幾十年的風雨曆程,我才終于明白,人活着,受苦是常态。

父親一甩鞭子,趕着驢,手扶犁把,铧尖鑽入地下,嶄新的黃土從铧犁上翻了過來。

我慌忙挂上糞鬥,跟着父親去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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