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師
時間:2024-11-07 09:04:25
清晨,我在咿咿呀呀的吊嗓子聲中醒來了。這是我入住戲校的第一個早晨。我穿戴好衣服,急急地走出了宿舍兼辦公室的窯洞。我是出去散步的,可有一種亮相的心情,既急迫又惴惴不安。幾天前,我還沒有想象過,自己會走進一所陌生的校園,可是,從昨天起,校園裡那些陌生的人,見到我,都要叫一聲馮老師。大多數陌生的面孔,流露出尊敬的表情。我的感覺很奇妙,有些茫然。戲校設立在雲霧山廟宇以西、文管所下邊的山坳裡,校舍是雲霧觀會務窯洞。進出戲校的通道,是一條陡立的長長的石台階。我拾級而上,走出校園。我從正殿西側入口處進入了雲霧觀。雲霧觀古建築規模宏大,廟宇、樓閣、亭榭連接成片,曲徑通幽,古柏蒼翠,青松挺拔參天。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走進來了。那些穿紅戴綠的少男少女,或在廟宇間,或在山坡上,或在校園裡,練功,吊嗓子,有人引吭高歌,有人淺吟低唱,有人翻跟頭,有人伸胳膊踢腿,雲霧山平添了幾多浪漫色彩。我靠在了玉皇閣側面的圍牆上,遙望晉陝峽谷的東面山峰。太陽從山峰線上冉冉升起,火紅而熱烈,雲霧山山色更加清新明亮,輪廓分明。此時的雲霧觀,靜悄悄的。香客遊人還沒有上山,那些練功吊嗓子的學生,也回到了教室。一陣輕輕的、節奏很快的腳步聲,驚動了我。憑直覺,我就曉得這是戲校女學生的腳步聲。果不出所料,我擡起頭,兩個身穿印有“戲校”二字運動衣的女學生,向我走來。一個女學生低低地說:“看,馮老師。”“馮老師。”另一個女生叫道。我應了一聲,然後問:“到了上課時間,你們怎麼還在這裡?”那個和我打招呼的女生淺淺笑了下,說:“上旦角課。”她的聲音有點沙,但柔和動聽。我又問:“你們不是學旦角的?”兩個女生笑了,那個聲音有點沙的女生說:“是。你在吧,馮老師。”兩個女生走了,我一人進了玉皇閣,上了閣樓。閣樓裡有一尊玉皇大帝的塑像,再沒有什麼景緻。我下了玉皇閣,又向藏經閣走去。聽說藏經閣有四千多卷經書,我想看看那些經書,就是不能翻看經書,也應該看看經書的樣子。剛才時間尚早,藏經閣沒有開門,現在九點多鐘,應該開門了。藏經閣從左右背面看,像一座老式禮堂;房頂呈前低後高的翹角三角形,走在正面,從門窗上看,才發現藏經閣是兩層的閣樓。門上依然挂着鎖。我從右側走過來,又從左側往回走。左側的花欄邊,有一個小個子女學生,一會兒踢腿,一會兒伸胳膊,一會兒又邁着碎步子,練台步。這是個勤奮用功的學生。她看見我,停止了練功,招呼道:“馮老師。”她就是說話聲音有點沙的女生。我問:“怎麼,你還沒有回去?”她苦笑了一下,說:“劉老師不讓我進教室。”我又問:“為甚?”她又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她神色是憂悒的。這是一個複雜的女生。這個女生叫王瑩。我所到之處,都能聽到一聲聲馮老師的稱呼,我既興奮又忐忑不安……哦,我的老師生涯,就這樣開始了……進戲校的第三天,我迎來了上第一節課的時間。上課的鈴聲一響,我的心弦刹那間繃緊了。教室裡,座無虛席,六十多個學生,六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視着我。我也巡視着學生們。學生們的年齡有大有小,小學生十五六歲,大學生二十歲左右。這麼多的人盯着我,我心裡有些慌亂,可并不怯場。教師的身份,給我壯了膽。課堂秩序比我預想的好。我順利上完了第一節課。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學生們都上專業課去了,我在院子裡溜達。幾間學生宿舍的門都上着鎖,隻有十四号女生宿舍的門上沒有挂鎖子。校園沒有圍牆,進出的人多且雜亂,學校有規定,上課時間必須鎖上宿舍的門,以免東西被盜。失盜事件發生過不止一次了。十四号的門沒有鎖,我既然看見了,就找找鎖子,再鎖上門。我推開十四号女生宿舍的門,看見王瑩側身躺在靠炕棱的大炕上,正面對着門窗。王瑩沉沉地睡着了,面色恬靜,眉宇間流出淡淡的愁緒。我内心突然泛起一陣陣沖動,想上前撫摩一下王瑩恬靜的臉蛋。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動,靜靜地望着王瑩。這面容,這愁緒,觸動了我心底的情愫,引起了我的憐愛,不,是愛慕。想到愛慕,我内心震動了一下,渾身突然戰栗起來。我愛過老師,如今又愛上了學生,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啊?我能愛老師嗎?我能愛學生嗎?我無法回答自己,也無法向人征詢意見。我輕輕地拉住門,走了。我開始有意疏遠王瑩了。在課堂上,隻要王瑩不認真聽講,我就教訓王瑩,有時候口氣是非常嚴厲的,但有時候又情不自禁地找借口和王瑩聊一會兒。她那沙沙的聲音真的是悅耳動聽。我至今都無法明白,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學生集中精力排戲,過了年就開始下鄉實習演出。語文課教學停止了。老師不教學,就是被邊緣了。其實我就是給學生們上課,仍然是邊緣老師。學生們幾乎沒有人喜歡語文課。我與學生們的關系,漸漸轉化成人際關系,與我相交密切的學生,自然是由友誼的紐帶來聯結。我看出,戲校已非我久留之地。就是戲校本身,也将會在這屆學生畢業後解體。我将何去何從?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怅與苦悶。知道了,我知道這一天終将會到來。和王瑩分别的日子就在今天,我的内心一下子激跳起來。愛一個人,當對方也對你有好感時,最好表白出來,即使兩人不能走到一起,也應表白,這樣,對方感受到你的愛意,也會對你心存好感的。因為你愛對方,說明你認為對方是一個優秀的人。可是,我明白這樣的道理,卻無法向王瑩表白自己的愛意。我想,在王瑩即将離去的時候,我該向她說兩句有意義的話。在戲校,我是她最敬重的老師,她應該跟我告别。小蓓都向我告别了。我知道,有一段時間,她比小蓓更想與我接近。她有那麼多的憂傷心事,都向我說了。多少次夢回戲校,我都像孤魂野鬼一樣,一個人在校園裡徘徊遊蕩,想走出去,又找不到出路。那不散的夢魇,終成我的心理陰影,趕不掉,揮不去。二十年後,戲校學生聚會,我和王瑩終于在闊别二十年後相見了。我們非常平靜。她說她在戲校時,不谙世事,不善周旋,搞得自己常常處在被動的位置上。我們沒有談兩人過去交往的過程,仿佛心裡不曾泛起過情感的漣漪,她還是我的學生,我依舊是她的老師。然而,對我來說,戲校的那段往事,永遠記住了。記得,那天載着委培學員的卡車漸行漸遠,我的心也是一點點地被掏空了。卡車在轉彎處消失後,我沒有回戲校,而是去廟宇上遊蕩了大半天。那天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用一段文字,記錄一個老師愛上一個學生的心情。戲校學生聚會的白天,全體師生在雲霧山活動了半天,下午我們又回到了聚會地點縣城。吃過晚飯,我一人搭了順車,又回到了雲霧山。白天,我找了文管所的熟人,借了過去的戲校七号辦公室。我決意在戲校七号教師辦公室住一個晚上。推開七号教師辦公室的門時,我有些激動。裡邊有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一床鋪蓋,剛剛打掃過的痕迹十分顯眼。記得,我到校第一次開開七号教師辦公室的門,幫我搬行李的幾個女學生,也進來了,沒用我吩咐,就動手掃炕、地,揩拭辦公桌,不時怯怯地望我幾眼,低聲交談幾句,不一會兒,遍地塵土的窯洞就幹淨清新了。我在炕上放好鋪蓋,剛下炕,女生們就走了……哦,随着往事的閃現,我又聽到了歌聲、笑語……夜,靜靜的,吊在廟上的鈴子被風吹打得丁零、丁零地響着,除此而外,再什麼聲息都沒有了。我走出窯洞。昔日的校園,在溶溶的月光中長眠不醒,空曠而又寂靜。我像夜遊人一樣四處遊蕩,試圖發現過去的蹤迹……馮老師、馮老師……那一聲聲真摯的呼叫聲又在耳畔響起,不像戲校學生如今呼叫馮老師那樣生澀……在一孔窯洞前,我站住了,思想處于麻木狀态。過了一會兒,我擡起頭,仔細一看,愣住了:是過去的十四号女學生宿舍!我走進的第一個學生宿舍,就是十四号。我走進次數最多的學生宿舍,也是十四号。因為十四号學生宿舍有王瑩、張芸芸、小蓓……我在十四号宿舍查夜、檢查衛生,同學們有意和我搭腔,說些俏皮話……如今十四号人去屋空,那叽叽喳喳的說話聲今夜聽不到了,永遠消逝了……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戲校,站在進入戲校的台階上,轉身俯視校園四周,昔日男紅女綠的校園,空蕩蕩的。悲涼的情緒,從我心頭升起,傳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