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狼
時間:2024-11-07 09:03:24
1天空中那些扇動的翅膀一次次遠去,又一次次飛來。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在當年還不是一首歌,順哥卻在這個春天站到了紅旗村的最高處。那是建築在紅旗村村部廢墟上的一幢九層樓房的樓頂。這個高度是順哥的表達。順哥說有了“發”(八)還得要“九”(久)啊,所以建九層。春光裡,平原的天空很清亮。四十三歲的順哥背着手,舉起頭,由東向西做半圈巡視,看得見紅旗村十一個散落的灣子,看見了位于11隊(組)禾場上的那間孤單而渺小的“四合院”服裝廠,看見了炊煙、飛鳥以及地面上幾乎略去動作的人影兒。田野的菜花金黃。一道濃蔭掩住北邊的西流河,河水在想象中流淌。轉身向南,近處是東西延伸的高速公路,公路南邊,菜花金黃無垠,遠處亦有零星的村莊、樹叢、炊煙、飛鳥和看不見動作的人影兒。公路東去江城,那裡的事而今由妻子秋收打理……順哥之所以建造這幢大樓以及樓下的工業園,是因為前年老支書李四六開辦集體經濟腌菜坊時,被上邊催着大舉擴張,以緻資金斷裂,欠了順哥的一大筆錢……現在,順哥已被任命為大順村黨支部書記兼村長。本來,順哥想讓老支書做副村長,輔佐他抓農業并重新開發腌菜項目的,但老支書說他傷了心,打死不幹。他甚至也不想留在順哥的公司任職拿錢,隻是必須幫順哥一把,看着大順公司的工業園在村部廢墟上建起來。順哥依了老支書,轉頭安排民兵連長别必才做副手,心想也算補償了他老婆葉春梅給自己搞過一次的損失。有一天,李四六老支書建議:在廣場上立一座雕塑,不塑别人,就塑順哥。順哥心頭一震,問老支書怎麼想到了這一茬,老支書說,我兒子小時候喜歡捏泥巴坨,上大學後學習鑿石頭,現在常在外面接活呢。順哥心想,這個地方照說是毛主席站的位置,就眯起眼笑笑,說這事容我再想想吧。李四六老支書在順哥想的時候已經行動了。不日,一個長發披肩的小夥子來到工業園,遠觀順哥的舉止形影,還偷拍了許多照片,臨走時對李四六說:大,我知道了,周大順的形象就是拼搏向前。李四六表示同意。至于購買雕塑石材的錢,李四六個人出不起,放出風去,村民們都願湊份子。這樣,李四六再來跟順哥談雕塑的事,順哥就有一種被天下人擁上龍座的感覺,盛情之下,像是不得已地決定:那就請您兒子來塑吧,但村民的錢一分也不能收,您兒子的工錢也由公司支付。老支書鼓起嘴,說他敢接你的錢,老子扇他兩嘴巴。不久,當順哥站立在九層樓的樓頂時,另一個石雕的順哥已然矗立在工業園的廣場中央——隻是暫且用一塊大紅布遮蓋着!葉春梅已換了崗位,做工業園的門衛。工業園還沒開業,沒什麼好照看的,主要任務是守護廣場雕塑,不許别人碰,自己也不要碰。葉春梅整日坐在門房裡守望那挂紅布。過了幾天,葉春梅心癢,瞅瞅四下無人,舉起一根竹竿去掀開,一看——原來是周董事長赤身裸體地在空中“蛙泳”,吓得她抖摟一下,血往全身奔湧,嘴上喃喃地念道:誰抽的洋筋,讓周董事長一絲不挂,還跛着一條腿趕路——為什麼不讓他穿銀灰色幹部服坐在菲亞特裡?心裡則罵:他媽逼的真混賬,竟然徹底暴露了大順胯下的東西!在葉春梅看來,這物件隻有秋收和她兩人見過、用過,她雖然隻見過一次、用過一回,也不奢望再見再用,但她是第一個見過用過的人,隻需一次一回就足以讓她永志不忘并珍惜到永遠;而現在,這物件應當是好姐妹秋收一個人的,也隻能是秋收一個人的,她得維護秋收的權益!葉春梅怒氣直沖腦門,當即就移轉竹竿,照那物件戳去,一下、兩下,第三下就将那物件戳了下來。物件打在她肩頭,滑到腳面,滾到了石座邊,一副無動于衷的球樣。葉春梅差點笑了,想去撿起來,又怕碰着秋收的權益,而肩頭疼得龇牙咧嘴,就一手捂肩一手拖竹竿,逃回門房去。這日,順哥從九層樓的樓頂下來,經過廣場,順便走近雕塑,踮起右腳揪住紅布看看,發現自己胯下的東西少了,低頭去找,那物件躺在地上,竟然完好無損,就大呼李四六老支書,老支書小跑而來。順哥彎腰将自己的物件從地上撿起,交給老支書拿着,叮囑他務必于當日買回強力膠,牢牢地粘上。然後,順哥納悶地走開,嘴上嘟哝:抱鵝的少年和大衛的東西怎麼就不掉呢?三天後的上午,天氣晴朗。大順工業園錦旗招展,九層樓的正面垂挂了整面的紅布賀帶。一溜車隊入園停下,衆人簇擁着省委馮書記下車。順哥領馮書記走到雕塑前,馮書記且回首朝順哥微笑一下,伸手抓住紅布的一角,用力去扯——半空中露出赤身裸體“蛙泳”的順哥!之後,馮書記一行實地看過工業園,随順哥來到九層樓的第九層,進入董事長兼村長的辦公室。辦公室很大,大班台正對一扇門,推開是一間比辦公室更大的會議室。馮書記說很好嘛。順哥扶馮書記去沙發上坐下,一些人陪同就座,更多人自覺地疏散到會議室。大班台後面的牆上挂着一幅油畫,畫面是一串腳印——右腳清晰飽滿,左腳是一個跟一個的逗号。不用說,這是與廣場的雕塑互文見義的。油畫兩側是淺黃布簾。衆人的目光還盯着油畫,順哥上前拉開右側的布簾,亮出工業園分布圖,一邊說:從今天起,大順公司正式更名為大順集團公司,集團的未來是争做行業第一。接着就歪颠到左側,拉開布簾請大家觀看大順村發展規劃圖。馮書記起身過去,一些人跟着圍攏。順哥介紹:大順村有四百四十四戶人家兩千二百二十九人,農田五千一百二十三畝,白田水田各占一半;我們的目标是五年實現“十化”——田畝方塊化、溝渠格子化、路面水泥化、耕種機械化、副業規模化、閑地綠蔭化、醫療公費化、人人重文化;我們的方針是興農助工、以工富民——總之,農業也要争做中國第一!衆人聽着,啧啧贊許,馮書記連聲說不錯不錯。經五星鎮的馬良臣書記提議,馮書記欣然揮毫落墨道:華中第一村——大順村!2兩個月後,馮書記手書的“華中第一村——大順村”被放大成百米路牌,橫跨在大順工業園南面的高速公路的上空,往來車輛必得從它的胯下穿過。順哥一天比一天忙了。主要是接待參觀者。各地前來參觀取經的人像饑馑之年的讨米佬一樣絡繹不絕,而且人人都朝聖似的渴望有幸握一握周大順同志的手。按說順哥應該很舒服的,可大順村除了工業園是現成的,農業的“十化”才剛剛動頭,實際尚無看處,看了不妥,人一來還得聚到順哥的辦公室,聽順哥講規劃。這樣,光榮得就有些過分。順哥總是被圍着,恨不得找一個人幫他把手托起,任由來者像摸佛肚一樣流動地摸過,好讓他騰出工夫來看圖說話。媽的個逼,怎麼改革開放都十幾年了,還像農業學大寨一樣!順哥毫無黨性地罵道。這年秋天柳成蔭便來到了大順工業園九層樓。人們說,這個女人的聲音很清脆,有時像是尖叫。柳成蔭在九樓上班,如果她發出的聲音實在太大,而且是那種失控而有穿透力的聲音,八樓的人應該聽得見。柳成蔭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策劃到順哥身邊來的是一個可以忽略的謎。當時,柳成蔭在電話裡說,她覺得順哥這麼車輪轉似的應付前來參觀采訪的人,不僅什麼事情都搞不成,還會累垮身體。又說,她是最不希望看到順哥身體垮掉的人,這個順哥應該知道。但順哥嘴上回應是的是的,心裡仍是把“最”字糾正為“之一”。這是必須的。後來,柳成蔭甜膩地呼喚一聲順哥,俨然帶着懇切的深情,建議他招聘兩個靈光的助手,這樣既可以随時叫個口,也能幫忙擋擋駕。順哥聽了覺得甚是體念,就呵呵地壞笑,表示為了儲蓄體内的“戰鬥力”一定馬上招人。但是,靈光的助手在鄉下不好招。先招了一個小夥子,是馬良臣書記領來的侄兒,滿臉酒刺,說話還結巴,用不好用,退又不宜退,就留下了。順哥打電話向柳成蔭訴苦,說着說着,靈機一動,說幹脆就招你吧?柳成蔭被“招”得咯咯直笑,說我在嶽陽的店怎麼辦?順哥說你又不是秋收牌胸罩的“總代”,能賺多少錢,還給我惹麻煩,趕快轉出去吧,我能虧待你嗎?不久,柳成蔭就穿一件粉紅連衣裙,拎一隻咖啡色的人造革坤包,在初秋的陽光下踩着高跟鞋,晃着一雙大波,橐橐地走進了“華中第一村”的大順工業園。當時,天空的麻雀四下亂飛。順哥給柳成蔭改了名,叫劉倩文。柳成蔭自然是同意的,因為公司客戶檔案裡有她的記錄。柳成蔭隻問:為什麼叫劉倩文呢?順哥心裡的意思是用“劉”和“文”來紀念劉半文,嘴上卻說這個名字洋氣呀。但柳成蔭仍是提醒順哥:你公司有人見過我,會不會穿幫?順哥知道“有人”是指秋收,就打馬虎地笑,說見過你的人都很單純的,我老婆也很單純,而且她跟你隻照過一兩回面,不會記得。關于劉倩文的職務,順哥讓她做董事長秘書。劉倩文上任三把火:一是在順哥辦公室門外的過道間并置兩張條桌,中間安一部電話,她和酒刺男對坐在這裡,凡有外人要見順哥,門衛先跟她聯系,聽從她的發落;二是在九樓電梯出口加一道鐵栅門,上鎖,鑰匙放在電話機旁邊,萬一來者直闖九樓,且隔在門外,由她視情況決定是否開鎖;三是在九樓東端為順哥另辟一間不對外公布的第二辦公室,遇上緊急情況,順哥去第二辦公室隐蔽。與此同時,劉倩文用湖南話教酒刺男練普通話,一起學會講解工業園展示圖和大順村規劃圖,然後把兩幅圖複制了挂在一樓大堂,再有參觀者來,一律由她或者酒刺男領去工業園轉一圈,回大堂來聽講解。順哥從此得以安逸。不久,領人參觀和做講解的事都交由酒刺男一人去辦了。酒刺男一走,劉倩文溜進順哥辦公室,抿嘴一笑,順哥就迎過來,兩人趕緊抱在一起大鬧天宮。順哥喜歡創新,沙發上、地上、大班台上、椅子上,全都嘗試過;而且不僅用心炫技,還要對劉倩文表示嘉獎,所以每次特别下勁。劉倩文的許多尖叫聲就是這個時候發出的……而順哥已然忘乎所以,既不自我檢讨,也不推測未來,還以為盜亦有道。有一次秋收回來,一路無人阻擋,于過道間停步,劉倩文和酒刺男唰地起立恭迎,秋收看過去,目光隻在劉倩文臉上泊了一瞬,令劉倩文睫毛垂下。這時,劉倩文就朝酒刺男挑挑嘴,高聲說:董事長,我們下樓帶人參觀去。兩人就走了。秋收進入辦公室,且不招呼,閑走觀望。順哥早有準備,誇張地歡呼夫人駕到,起身跟過去,見秋收如獵狗一樣扇着鼻翼,就猛地扳過她的身子,抱住,嘟哝說想死我了,一邊去掀裙子,于纏鬥中落到地上,選用近日跟劉倩文操練的最佳方式,誠懇而認真地向秋收表達歉意。事畢,秋收仰在地上歇息,待呼吸平順,問:門口那個女的好像眼熟?順哥說不會吧。秋收又問:她哪兒來的?順哥一愣,馬上回道:漢江市的一個記者介紹的。秋收就坐起身,講現在的大姑娘都蠻有心計。順哥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跟你一點縫隙都沒有呢。秋收回江城後,往這邊打電話就明顯頻密多了。有一回,順哥和劉倩文正做着,電話進來,長響不停,順哥暫停去接電話,劉倩文卻跟過來,順哥隻好高舉着話筒,草草了結了下面的事情。可是,等順哥擱下電話,劉倩文嘟着嘴,硬要順哥賠她一次,她不懂,順哥還得勉力而為……一身虛汗。所以,這種事畢竟不能當飯吃的,若是天天吃,一日三頓,鐵打的骨頭也招架不住,更多的時候,彼此最好以工作為重。好在順哥本來就是形散神不散的人,在工作上決不馬虎的,甚至有那麼一點抽了家夥不認人的絕情。有一回,劉倩文轉達上邊的電話指示說錯了書記姓名,順哥的目字臉立馬風雲突變,罵得她狗血噴頭眼淚汪汪,一旁站着的酒刺男吓得像猴子一樣抖。而且劉倩文有所不知,近來副村長别必才老是為“十化”催款,順哥找秋收要,要一百萬給十萬,還分幾次給,拉痢疾似的,再要就拖,順哥很煩,都罵了媽的個逼——火氣過頭得不像是就事論事。順哥在秋收那裡怄了氣,自然回頭也不會給劉倩文好臉色,雖然與愛情無關。不過,順哥是個豆腐心,罵過劉倩文之後很快會軟下來,一般三分鐘不到,就起身去大班台旁邊的搖椅上閉目躺下,招呼劉倩文過來念《人民日報》,像傳說中的高幹一樣,既撫恤了侍者,也不損害自之崖岸。3一日,劉倩文正在念報,過道間的電話鈴響起,酒刺男接了電話,冒冒失失沖進辦公室報告:董事長,門衛葉大嬸說省城來人了!順哥一驚。劉倩文趕緊取了望遠鏡去窗邊偵察,即刻說:沒錯,車牌是A字頭的,前面是奧迪100,後面的一輛是桑塔納2000!順哥就帶劉倩文出去迎接。劉倩文剛拉開電梯外的鐵栅門,電梯門開了,五個幹部模樣的人走出來,都認得順哥,見面熱鬧地招呼。領頭的國字臉中年人向順哥伸出手,身邊的人介紹說這是我們江城市的高書記,順哥搶先握住高書記的手搖擺,說見過高書記的,今年三月省裡開會,您坐在主席台上。高書記笑着:是呀,我們第一次握手是在會場的過道上,你是大名人喲!順哥表示熱烈歡迎高書記視察大順工業園,一面歪歪颠颠地領高書記一行往辦公室去。他心裡有數:雖然江城市不管轄漢江市,但江城是省城,級别高,江城的書記是省委常委,方便對全省說話的。衆人坐下,高書記說:我們路過大順村,一定得來拜會一下你周大順同志!順哥說:大順企業雖然幹了一些年,但村裡的事才起步,還請高書記多多指示。劉倩文和酒刺男端來茶水,往每個人面前的茶幾上放。順哥吩咐:小劉,天氣熱,你們去切兩個西瓜吧。劉倩文知道河南參觀的客人送來的西瓜放在隔壁房裡,就答應去了。高書記開始向順哥問一些情況,順哥依照“十化”規劃做介紹,照例以紙上談兵赢得陣陣喝彩。這時,劉倩文送西瓜進來,一瓣一瓣的紅瓜瓤擱在白瓷盤裡。有人驚呼:喲,還是無籽西瓜呀,這可是新品種,你們都種上了?順哥一時沒應,劉倩文搶先說:是我們周村長從河南弄來的種咧。吃過西瓜,高書記看看手表,哎喲一聲,說今天不能多談了,要趕路,下次再來請教。順哥要留高書記吃午飯,旁邊的人替高書記推辭,說有幾位外商在江城等着高書記,事先約好了的。高書記起了身,順哥迎上去,高書記牽着順哥的手,比同性戀還親熱地往外走,一邊說:大順同志,歡迎你去江城投資興業啊!順哥連忙點頭,說會的會的。到了電梯口,高書記堅決不讓順哥送下樓去。順哥目送高書記等人進電梯,高書記轉身揮手,又叮囑道:去江城投資,随時找我呀!順哥回到辦公室,站在窗邊看高書記一行的兩輛車駛出園門,劉倩文來到身旁,問:西瓜的事沒說錯吧?順哥回頭一笑:你也學會了吹牛逼——膽子比牛雞巴還大咧!劉倩文支吾地笑,順哥揚揚手:很好。劉倩文又問:剛才在想什麼?順哥茫然反問:你說,高書記這麼來去匆匆,單為了見我一面?劉倩文說:怎麼會呢?人家是跟你拉關系,招你的商——你沒聽見高書記說歡迎你去投資,還讓你找他嗎?順哥頓了頓,點頭贊道:看來高書記還真是一個為搞活經濟操勞的人!順哥回到江城,直奔秋收辦公室,一陣嘻嘻哈哈地招呼,問:老婆,賬上有多少閑錢?秋收瞪着順哥:兩千萬,問錢做什麼?順哥讪笑:借。秋收問:借給“華中第一村”?順哥說:不是,是投資咧。秋收問投什麼,順哥說還不清楚。秋收冷笑:八字沒一撇,投個屁。順哥急喊:不是屁,是江城市委書記親自邀請的!秋收認定順哥又是不着四六,一時沉默。順哥便解釋:老婆,胸罩生意是我們的命根子,我也舍不得老是拿它賺的錢去搞“第一村”,如果從政府那裡弄個好項目,搞點快錢,也讓我心安理得;再說,拿出閑錢投新項目,也是抓賺錢機會嘛。秋收歎息:你呀,何必這麼大搞“第一村”呢?順哥耷下頭:有些事哪有止境的——何況大順村已架上去了。秋收就答應:好吧,你抽百分之二十的錢去投資你的新項目。順哥心想百分之二十才四百多萬呢,也不敢再要,就伸手摸褲袋裡的大哥大,轉身歪出門去。傍晚,馮捷應約來到長江大酒店的包房跟順哥吃飯。一九八三年,順哥第一次去馮書記家拜年并沒見過馮捷,那個穿着花棉襖招呼“周伯伯(bóbo)拜拜”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兒。順哥和馮捷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彼此印象分歧,反正兩人認識後就好上了。順哥跟馮捷的關系一直很單純,吃個飯,喝個酒,去娛樂廳耍耍,叫了小姐也互相禮讓……一般都是馮捷張羅,順哥買單,有時馮捷也買,馮捷買單時不方便報銷的錢由順哥支付。兩人都努力表現出不圖對方什麼的。馮捷是個膚質白淨的美男子,跟順哥同年小月份,也叫順哥順哥。馮捷讀過大學,已在省人才交流中心的正科級位置上晃了六年。順哥給馮捷的杯中斟酒,一邊問:阿捷,江城有什麼好項目投資?馮捷按香港禮貌用食指在酒杯旁點點,揚頭回道:房地産呀!順哥端起酒杯跟馮捷碰杯,搖頭說:不懂。馮捷呷了酒,說:好懂,隻懂加減乘,不懂除法也能懂的。順哥嘿嘿笑。馮捷看着順哥:你笑什麼?房地産就四個環節——拿地、建樓、賣房、數錢!之後,兩人吃菜碰杯,單說房地産。順哥問弄房地産需要多少資金起步,馮捷說兩百萬就可以弄出蠻大動靜。順哥問怎麼弄?馮捷說:按現在的搞法,先拿兩百萬注冊一家兩千萬的房地産公司,再用這兩百萬付買地的訂金,打了訂金辦土地證,辦完證抵押貸款——價格一千萬的土地評估三千萬,貸款兩千四百萬——貸款交清土地款後還有結餘,結餘的錢搞建築,不夠由建築商墊資(先建後付錢),樓盤還沒有封頂就開始賣房子,封頂時已經賣完,所有錢已攥在自己手裡。順哥這時懂了,不由驚呼:這不是空手套白狼嗎?馮捷笑着表揚順哥聰明。順哥也笑笑:這麼好的事,你咋不幹?馮捷搖頭一歎:難道你不知道,老爺子想做最後一個真馬列咧!沉默一會,順哥探問:要是我搞,拿地可能有問題?馮捷道:有什麼問題?我不做老闆但我可以幫你嘛。順哥想起江城首誠服裝廠的地,就把首誠廠名存實亡的狀況和大順集團與首誠廠的關系說給馮捷聽,馮捷聽了,舉杯咕哝一口,拍案道:好,第一仗就是這塊地了!順哥趕緊跟着仰頭幹杯,對馮捷說:這樣,你去你嫂子那裡調兩百萬,抓緊注冊公司,公司三七開,我七你三……不方便就找個可靠的人代替,你也别讓老爺子老是壓着,定在一個科級幹部的位置上,今後出來做這家公司的執行總經理,我頂多有空陪領導吃個飯!兩人就喝醉了。後來邱賴子進屋,把兩堆爛泥巴攙到按摩房去醒酒……次日早晨,順哥躺在酒店按摩床上,剛開啟大哥大,邱賴子打來電話,報告皇冠車在送馮科長回家的路上追了尾,正在橋頭修理廠修理。順哥罵了一句,挂掉。不一會兒大哥大又響,順哥看看顯示屏,立馬坐起按鍵,一副哭腔說:對不起呀老婆,昨天被馮捷灌多了,本來要回家的,車又撞了,正在修理廠呢。順哥從酒店歪出來,去街邊打的,好半天等來一輛,上車後喋喋不休地發牢騷。大約司機見他是個鄉下口音的跛子,調侃說:怎麼,不願意等呀?不願意等就自己買一輛呗。順哥嗤道:買一輛有啥用,要買就買一百輛,開他媽的一個出租車公司。司機從後視鏡裡看看順哥威武的目字臉,改了态度說:大哥,能買一百輛車的人不算狠,手裡有出租車公司的經營牌照才算牛逼呢。順哥一怔,忙問:你說什麼呀?司機說:現在想辦出租車公司的老闆多得是,誰有牌照,轉手就可以賺兩百萬,但牌照審批權在市委書記手裡,不是誰都能搞到的。順哥不再說話,掏出大哥大來撥打。司機聽到按鍵聲,甩頭瞟一眼,說您還真是一個大老闆呢。順哥懶得理他,舉着大哥大喊:阿捷,我在去橋頭修理廠的路上,你馬上趕過去碰頭,我有急事跟你商量。的士到了修理廠,順哥抽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丢給司機,司機要找錢,順哥說不用,告訴我一個聯系方式就行了。司機很激動,趕緊報姓名念電話号碼,順哥按在大哥大上。馮捷來了,皇冠車還沒有修好,順哥讓邱賴子且把車子開走。三人上了車,順哥說:去江城市委。馮捷問你還沒說什麼事呢?順哥一笑:很快就會知道了。順哥進了院子,被人引進高書記辦公室。高書記熱情依舊,牽順哥就座。順哥歪颠着,說記得高書記的話,特來彙報咧。高書記颔首微笑。順哥歪到沙發上,抻出跛腿,接着說:關于投資,我想來想去,作為一個腿腳不便的人,感觸最深的還是行路難,希望在這方面有所作為;最近,我在江城做了調研,發現交通不太适應經濟發展,我想投資一家出租車公司。高書記聽着,臉上的笑紋漸漸蒸發,等順哥說完,勉力一笑,别有意味地朝順哥晃晃手指:嗯,你很有眼光!兩人就哈哈地一笑而過。之後,高書記寫了條,讓順哥直接去交通局辦理。順哥從大院裡出來,回到車上,把高書記的字條給馮捷看,說:這才是一匹真正的“白狼”呢!4一九九三年,中國改革塵土飛揚。在飛揚的塵土中,刷着“大順”二字的紅的士開始穿行于江城的大街小巷,大順房地産公司位于首誠服裝廠原址的樓盤也從四周老舊的房群中冒出了茁壯的春筍。大順集團管理總部已轉移到江城第七米廠,又是一個拿地的伏筆。畢竟是空手套白狼,秋收簡直有些忌妒順哥。但她并不羨慕,她在新辦公地辟了一間不下三百平方米的胸罩産品研發中心,一心要在塵霾中開出自己的花朵。順哥倒是感念秋收,難得她有這份對待胸罩産業的執着,隻是這個時代猶如淹過一場大水,水一退,滿地都是活蹦亂跳的魚,你不搶别人就去搶,他慌啊!第二年,順哥被作為人才引進江城,在漢江市(已縣改市)那邊仍保留投資者身份和政治待遇,有點雙重國籍的意味。秋收和兒子小順的戶口随遷到城裡,一家三口住進了江城最早開發的别墅區華清苑。公司由于“太子黨”馮捷加盟,順哥的那些政治資源總能變成實用的“潤滑劑”!不久,順哥給房地産公司執行總經理馮捷買了一部豐田轎車……那些年,全社會以開放娛樂休閑頂替思想解放,各種讓人舒服的服務蓬勃發展,省了颠覆性的麻煩,社會安定。順哥和馮捷一度喜歡上了洗腳。馮捷有車後,讓邱賴子歇着,親自帶順哥去放松。而順哥而今事業輝煌,仿佛沙場凱旋的骁将,也不必為跛腿畸腳局促。去了洗腳屋,往白淨的斜椅上一躺,把陰陽兩腳伸向鋪墊柔軟的方凳,閉上眼,任由洗腳妹輕重得當地按壓右腳;輪到幹癟無肌的左腳,則是輕飄地撫摸,有一種具體的憐惜和敬愛。然後是捶肩打背,仰身揉腿;如果遇上洗腳妹臉蛋尚可,低領下閃閃爍爍,順哥就揪了衣襟往裡看,看奶子,也看胸罩,對方會拍打順哥的手,順哥一笑,并不計較。接着就揉到了腿跟處,雙手分别頂壓,停住,左右觸及陽物,很是體貼酥舒,順哥這時閉着眼一動不動,沉着領略。至此,洗腳畢,順哥會持續眯盹。馮捷躺在旁邊,洗腳的進程同步。醒來,兩人側側身子,開始三言兩語,除了說說生意,主要讨論各種享受,也贊美這個時代。有一次,說起順哥何以這般順溜,馮捷大談天時地利人和。順哥閉目不語,像是在聽,其實是在想。關于順溜,順哥一直堅信是因為他有一條跛腿。有一次,他和秋收靠在别墅的大床上,傷感地談起這個話題,秋收把手伸進他的胯裆玩雀雀,說不要這麼想嘛,他仍是憂郁地說:你看看,當初跟我一起做生意發财的,不是跛子就是獨臂将軍,再不就是無業遊民或勞改釋放人員,我是腿跛,他們其實也是這樣那樣的跛子。秋收就抓住雀雀停下,說:跛子發财是社會讓他們發财的,既然社會隻讓跛子發财,那是社會跛了。順哥卻笑:那後來和現在呢?形勢不是變了嗎?可我總是有好運呀?秋收說:還不是一樣,反正社會是一塊大闆子,不是這樣歪斜就是那樣歪斜,在歪斜的闆子上,隻有咱們兩腿一長一短的跛子才走得正,走得順。順哥不由驚詫,突然間想起小時候的那兩個夢:一個是世人全是跛子,他卻跛得最為出色;另一個是大地突然變成斜面,所有兩腿齊長的人一下子都跛了,隻有他一人走得正,走得帥氣!于是,秋收的英明令他肅然起敬,雖然雀雀已然起立,但以為此時把秋收掀得仰面八叉是一種亵渎,就哈哈大笑起來……順哥想到往日的哈哈大笑,不由哈哈大笑了。馮捷問:你笑什麼?我說得不對嗎?順哥仍笑着:對對,但這兩年的業績有一半是你的功勞咧。馮捷說:諷刺我呀?我的功勞就是帶你洗腳桑拿做保健按摩唱卡拉OK跳黏巴達,搞點精神文明什麼的。順哥說:我也是人呀!馮捷頓了頓:可你怎麼也堕落不到哪裡去。順哥無語,一會兒悠忽地歎道:也是,比如在外搞女人吧……日子一久,覺得就那個意思。馮捷發現導向出了問題,馬上糾偏:算了算了,毛主席教導要與時俱進,還是跟着時代走吧!順哥便笑:毛主席有這麼說過嗎?——下一個節目是什麼?今天隻搞純精神文明啊!馮捷說:知道,跟我走。下一個節目是濱江夜總會。媽咪認得馮捷,見面笑眯眯喊馮總。馮捷舉出四個手指,也不交代,領順哥徑直去包房。兩人在長溜的沙發上坐下,媽咪引來四個穿水紅低胸連衣裙的小姐,自己退到一側;四個小姐列隊走到順哥和馮捷面前,并排停下,齊齊地喊大哥好,就撩起裙擺,亮出半透的褲衩,連做三次馬步蹲下起立的動作。順哥但看不語,馮捷擡手指點,說你、你留下,另兩個就轉身随媽咪出去。不一會兒,媽咪又引來四個,以同樣的程序驗貨,馮捷再留下兩個。留在包房的四個小姐兩兩分開,各去順哥和馮捷的左右倚坐。包房裡有卡拉OK設備,電視屏上正在重播“新聞聯播”,好像領袖們也進了包房,但沒人去調理。馮捷很快跟兩個小姐逗弄起來,兩手左右開弓直取奶子,兩個小姐則趁機偷襲他的裆下,各自躲閃,各有所獲。順哥這邊暫時平靜,兩個小姐如貓咪一樣左右趴在順哥的肋上,十分溫軟;順哥一手一邊地撫摸着秀發如緞的後腦勺,像是親昵一雙乖巧的女兒。果盤茶水上來了,右邊的小姐起身拿牙簽插一瓣橘子,坐到順哥的右腿上,把橘瓣送進順哥嘴裡;順哥伸手去探讨落在右腿上的光滑屁股,被腿上小姐的另一隻手撥開,但順哥的手歇不住,便去拿了左邊小姐的手,放到自己快要撐頂起來的裆口,姑且幫忙捂捂……類似這樣的舒服已不是第一次了。這種時候,順哥總是能忘卻裆口之外的一切。事實上,人皆如此,必要時不僅會對舊倫理做出選擇性遺忘,還會投奔到新的實用主義倫理的懷抱,勉強為自己當時的舒服披上一件并不十分光彩的外衣,姑且也算所謂與時俱進。可是,順哥不知道,他曾經盡過義務而眼下仍須盡義務的女人是有性和情感的雷達裝置的,她們隻是還沒有被迫啟動這雷達,而一旦啟動,他便無處可藏,哪怕他貓在她們的視野之外的黑暗深處。此外,如果一個女人一旦被耽誤得超過了生理許可的時限,往往刀山能上火海敢下。這不,隻聽砰的一聲,包房門被撞開,那個曾經叫柳成蔭的劉倩文像一條紅眼母犬闖了進來,直撲順哥這邊,二話不說,揮手照着順哥腿上的小姐連扇了兩耳光;另一個小姐急忙躲避,被絆倒在沙發上,裙擺卷起,亮出兩條白赤赤的大腿和一片黑乎乎的私處——劉倩文便驚叫:啊,你個臭婊子,穿這種不要臉的褲衩!就飛腿踢去。幸虧順哥眼疾手快,一把拿住劉倩文的腳踝。劉倩文瘋了,蹦跳着蹬踩。順哥奮力控制,直至爆吼一聲:你有完沒完!混亂的場面頓時如懸崖峭壁一樣凝住。忽然,馮捷怯怯地喚了一聲:嫂子!順哥扭頭朝劉倩文身後看去——原來秋收已站在包房門口!但是,那一刻,秋收沒讓順哥的目光跟她對視,影子似的一閃,便消失在門外。順哥感到腦子裡轟然震蕩,人卻在一片空白中愣住,大約十秒之後才猛地起身,扔下包房的寂靜,一歪一颠地朝門外追去……包房裡,馮捷向空中甩甩手,遣退四個小姐,按鈴叫來媽咪,丢了錢。然後,馮捷開車送劉倩文回漢江市。一路上,劉倩文嗚嗚咽咽,馮捷無動于衷卻必須有動于衷,劉倩文訴說了什麼和他怎麼勸說的全都模糊不清,他說的最有力的話是——男人都是貓,貪腥;順哥是男人,所以貪腥很正常;但順哥還算一隻好貓,隻聞聞,不下口。馮捷反複說了幾遍,劉倩文的嗚咽轉為間歇的抽搭……這一夜,順哥終于沒能敲開華清苑别墅的門。他撥打秋收的大哥大,大哥大關機;撥通家裡的座機,響過兩聲,斷了,再撥就是長音。最後,他通過尋呼台給秋收的尋呼機留言:我去辦公室睡覺了。時間是淩晨五點二十三分……5華清苑别墅的地下儲藏室裡有一隻面目褶皺的人造革皮箱,箱子裡存放着十五年前秋收攜來江城的舊物。深秋的一天,秋收來到儲藏室,望着皮箱站立許久。後來,她獨自去到江城H大學,彳亍在昔日昙花一現的夢境裡。一晃十五年過去了。十五年前,那個夢境裡怎麼也抹不去順哥一歪一颠的“蛙泳”,他已融入她的身心,她必須收藏江城H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投奔到這個不屈不撓的男子的懷抱。那是一場殘缺而英勇的浪漫。她向往愛情。而今,即便事已至此,她也曉得自己無法從此删除順哥,她相信,設若此時她已人在天涯,順哥一旦知道她的逃逸,必定一歪一颠地追尋到天盡頭。可是,這是另一碼事,她必須毅然決然。她已經做出決定,隻是她并不明白自己何以走進了這校園。十五年來,她不曾設想這所大學的校園景象,因為順哥,她提得起放得下。她也從不後悔,她和順哥攜手打拼以及耳鬓厮磨的日子抵得上所有想象的風花雪月。秋日的陽光從疏朗的樹冠篩漏下來,她漫無邊際地踏踩着光斑。校園裡有一種充滿生機的甯靜,房舍古樸,草木清爽,小路潔淨,操場開闊,年輕的男女學生零星散布,偶爾聽到遠處傳來的笑聲和尖叫。鳥兒從頭頂飛過。一切都親切,一切都與己無關。有人迎面走來,似乎特意看了她一眼。她意識到自己已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而且穿着深藍的女式西裝和加長的高跟鞋,像一隻企鵝走進了鴿子的世界……她忽然覺得有些破壞這校園,便繞上一條偏僻的小路,走進一片樹林。遠遠地,她看見一個男生坐在一方石桌邊低頭看書,不由停下腳步。原來她是向往的。但是,她即刻發現那男生的身形有些熟悉,而她的确從來不曾臆想過校園王子,那麼他一定是熟人,她得等他擡起頭來。一會兒,他擡頭了,秋收驚喜地喚道:半文!半文看見秋收,也是驚喜不已,起身叫喊:秋收姐!于是兩人在石桌邊坐下。秋收說:我還以為你跟那個叫江一虹的丫頭去美國了呢。半文笑着,說沒有,他離開大順公司後先讀碩士後讀博士,一直在學校裡,再也沒見過江一虹,要不是秋收姐說江一虹去了美國,他還以為她仍在公司做事。卻問:秋收姐,你怎麼瘦了?順哥還好嗎?秋收的面色倏然黯淡,瞬刻又揚起頭一笑,說:我打算跟你順哥離婚,移民去香港。半文不由驚詫,看着秋收,一時不敢究問。秋收就主動輕描淡寫地介紹了順哥的若幹事情。半文低頭沉默,許久擡起頭來說:也行,去香港散散心吧——不過,你們彼此在對方心裡都很重,你就先冷冷他。秋收落下眼簾,沒再強調離婚的事,倒是憂心忡忡地說:我去香港移民,得蹲一年“移民監”,隻擔心公司的事沒人打理——他是沒指望的了。半文知道“他”是指順哥,想了想,主動提出:要是實在沒人,我去幫你,反正我的畢業論文也寫得差不多了。秋收看着半文一臉明亮的微笑,就搖頭笑歎:你呀,怕是想幫你順哥吧!不久,秋收移民了。順哥沒有阻止。隻要秋收不離婚,什麼移民手續順哥都配合辦理。幾天後,馮捷陪順哥去房地産工地,戴上安全帽,登上一座新樓盤的樓頂,馮捷放眼四望,大發感歎:這個城市有多少項目等着我們呀!順哥卻突兀地說:我決定戒了。馮捷忙問:戒什麼?順哥一笑:不是生意呢。馮捷愣住:戒色?順哥沒應,一會兒,斂了笑:在你嫂子回來之前,把大順大廈裝修完,我和她的辦公室按老格局,安在頂層二十六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