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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年

時間:2024-11-07 09:02:54

記憶中的那座院落,幽深而空寂。空中飄動着柳樹發芽頂出的絨團,輕輕柔柔,飄忽不定。我想逮住絨團,可絨團太輕,我伸過去的手,帶起的風把絨團刮走了。不過,我沒有放棄,全身心地在追逐絨團。我追着絨團,出了院子,在村道上瘋跑。我沒有注意村道上的人,村道上的人也不會注意我這個小人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當天,也許是過了幾天,我再次回到院子,看到的景象與先前迥然不同:匆匆忙忙的人影,還有大呼小叫的說話聲。幾隻雞也像湊熱鬧似的,在院子裡來回走動,一邊覓食,一邊叽叽咕咕地鳴叫。靠牆角的羊圈裡的幾隻小綿羊,也騷動起來,望着人們,不時發出咩咩的叫喚聲。我迷迷瞪瞪地站在院子中央。有人叫我讓開,好像我礙了他什麼事。院子還是那座院子,空寂的時候我是主角,熱鬧的時候我成了障礙。我攀上了牆頭,騎在牆頭上,看着不曉得為什麼事忙忙碌碌的人們。王家二嬸颠簸着小腳,出現在院子裡,說道:“徐明的婆姨坐了,是個女子。”我明白,坐了就是生了孩子。其後的一個月時間叫坐月子,忌風忌響聲還有很多迷信的忌諱。随後王家二嬸雙臂擡起,噔噔噔地跑出了大門,然後站定,手搭涼棚,巡視着天空。

那天天氣晴好,好像是春季,因為空中飄浮着絨團。王家二嬸為什麼要在大門外看太陽,多少年來我一直疑惑不解。我最後一次走進那座進過無數次的院落,從早晨流連到傍晚,才發現,坐北朝南的院落,早晨和前晌,院子裡灑滿了陽光,後晌太陽西斜,院子裡的陽光也移走了,隻有北小房頂上才能照上些許的陽光。徐明的女子是王家二嬸接生的。王家二嬸要核實女子出生的準确時辰,院子裡沒有陽光,她隻有走出院落,才能看到太陽挂在什麼地方。那個時辰肯定是後晌了。徐明的女子取名為藝藝,大名叫徐藝。那天的情景是我最初的記憶。我和徐藝僅僅相差四歲,也就是說我最初的記憶是從四歲開始的。

沒有天,沒有地,周圍蒼蒼茫茫,看不到景緻動物,昏暗空洞。我的身子在蒼茫的空中飄移,頭重,腳輕,腳在向上浮,頭卻在向下沉,是令人難受的飄浮。

在那無邊無際的空中,突然有一隻溫熱的手,輕輕地撫摩着我的額頭。我不曉得這是哪裡來的手。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父親說:“頭不熱了。”

母親說:“他還沒有醒來,咱們走不成啊。”

父親歎息了一聲。

眼前突然亮了起來,窯頂映入了眼簾,接着,我看到了父親和母親。同時,我感覺到自己身下是穩穩的土炕。原來,我不是在空中飄飛,是躺在炕上。

父親高興地說:“醒了!盈盈醒了!”

我兩眼生澀難受,迷迷瞪瞪地望着父親。

父親伸手撫摩着我的頭顱,慈祥地望着我。母親也伸出了手,握住了我的右手。

父親溫和地問:“難活不難活了?”

難活是很重的病,我不難活,隻是渾身有些難受。難受算不了甚事情。我說:“不難活了。”

飄浮了那麼長的時間,太疲憊了,我不想多說話,又閉上了眼睛。

母親驚慌地叫道:“盈盈,你怎麼啦?”

我又張開了眼睛,微笑了一下,說:“眼有些發困。”

院子裡傳來叫父親的聲音:“馮兆年,快走呀。”

父親沒有應答外面的催叫聲,而是一聲長歎,說道:“這世道,造怪!”

母親說:“你走吧,我留下來侍候盈盈。”

父親說:“他們說了,十五歲以上的人,一個都不能少。正在風頭上,不管哪個頭頭腦腦不高興了,我們一家子就倒黴了。”

“那怎麼辦呀?”母親聲帶哭腔地說。

我再次睜開了眼睛。

父親問:“我和你媽出去了,你一個人敢不敢在家裡住?”

我說:“有甚不敢的?我常一個人在家裡住着哩。”

父親說:“你病了。”

我說:“沒事。我渾身一點都不難受了。”

我說着,就坐起來了,顯示自己身體已無大礙。

父親雙手摟住我,把我輕輕地按倒了。

母親說:“不要再起來了,躺着養養身子骨,媽回來給你做好飯吃。”

父親對母親說:“我們走吧。”然後又對我說:“那我們就走了?”

我“嗯”了一聲。

随後,父親和母親出了門。

父親剛出門,又返回家中,好像忘了什麼似的。他走在炕棱邊,摸了摸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面額,然後才慢騰騰地走了。

父親閉上門的時候,我的頭腦一亮,突然徹底清醒了。我翻過身,怔怔地望着門窗,期望着父親再次回到窯洞裡。

時間在慢慢地消逝,父親卻沒有回來。好長時間,窯洞裡除我以外,再無任何聲息。

我感到孤獨無聊。

我坐起來了。渾身軟綿綿的,不過,我掙紮着下了炕,走出窯洞,走出院子。

四周空曠,看不到一個人影。

這人都到哪裡去了?

我向那座院子走去。

這是一座吸引着我的院子。院子裡的女主人白白淨淨的,不像鄉村的女人,衣着破舊,頭發散亂,臉額上經常會有流過汗水的痕迹,她更像公社的女幹部、學校裡的女教師、醫院裡的女醫生。可是,她經常出沒在院子裡。我不曾在公社的機關裡見過她。她的身份是學校老師徐明的婆姨。學校的老師徐明我沒有見過。也許見過,隻是我四歲以前沒有記憶,不記得了。我隻記得徐明的婆姨。徐明的婆姨舉止文雅,文靜柔和,說話的聲音甜美純正,悅耳動聽。我明白,她肯定不是我們村的人。她是哪裡來的,怎麼就住進了這座院子,我自然也不會知曉。

大門大開,我走進去了。

院子裡空無一人。

我走到第一孔窯洞的門窗邊。門上挂着鎖子。我走到第二孔窯洞門窗前,見門上還是挂着一把鎖子。那個溫和的、文靜的女主人呢?看不到女主人,我失望地坐在了地上。大門敞開,所有窯門上卻挂着鎖子,院落裡沒有人影,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平時,鎖大門比鎖窯門更要緊。我環視着院子,院子亂糟糟的,散落着破碎的瓷碗片,還有幾件揉皺了的衣服。靠牆角的羊圈裡的綿羊不見了,栅欄散了架,橫七豎八,有些欄杆都斷了,一看就是什麼人有意砸斷的。我突然看到了牆邊的地上的幾滴血迹。我站起來。地上的血迹不是幾滴,幾滴前邊還有幾攤。我感到莫明其妙的恐怖。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這一年我是五歲,我懂得害怕了。先前,我似乎什麼都不怕。我渾身有些發抖,覺得頭發端豎起來了。我“媽呀”大叫了一聲,就跑出了院子。

我們居住的地方叫沙坡,在村子北頭,我拼命地在沙坡上跑來跑去,可是就是見不到一個人影。村裡的人都蒸發了,這世上隻有我一個人了。我絕望地坐在地上,感到孤獨無助,覺得滅頂之災随時會降臨到頭上。

“吱——”尖銳刺耳的聲音響起,由高到低,接着傳來“喂”“喂”的聲音。這是高音喇叭發出來的聲響。我明白了,公社正在準備開什麼大型會議。王家寨村是由沙坡、前岔、高莊、房寨四個居住地方,也就是四個小自然村組成,四個地方之間相距大約一公裡。公社和主要機關、學校都分布在王家寨的核心地方高莊和前岔。公社的會議通常就在位于高莊的學校的操場上召開。

我明白了,父母到學校開會去了。我向學校跑去。

學校的操場上、四周圍坐滿了人,就是那種人山人海的陣勢。好多人臂戴紅袖章,背着步槍,走來走去。滿操場上氣氛嚴肅,是一種殺氣騰騰的氛圍。

我傻眼了。在這片人海中,我哪裡能找到父母?然而,找不到父母,在這陌生的人海中,我去往何處?我在校外徘徊了幾圈,忽然心想隻要站到高處,父母就會看到我的,就會來接我的。我爬上學校一側的山坡上。山坡上,有幾個人趴在地上,身邊架着機槍。機槍我在電影中見過不知多少次了,真正看到機槍這是第一次。我再看看四周,四周的山上都架着機槍。

這陣勢太大了。他們要幹什麼?沒有人會告訴我,我也弄不明白。

我累了,渾身軟弱無力。我坐在了一個土坷垃上,等待着父親來接我。

高音喇叭響起了洪亮嚴厲的聲音:“把反革命分子押上來!”

一行十幾個人被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押在了主席台前邊。那十幾個人胸前都挂着大牌子,寫着黑色的大字。

突然,我看到那十幾個反革命分子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就是徐明的婆姨。

她是反革命分子?甚是反革命分子?我搞不明白。我想往明白弄甚是反革命分子,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我思緒紛亂了,眼前陣陣發暗。頭疼、發燒、呼吸困難,我體力不支,身子一歪,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是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的。我睜開眼睛時,看見父親和母親守在我的身邊,滿是驚慌的神情。我醒來了,他們并沒有松口氣,滿臉依然是焦急的、緊張的、愁苦的表情。盡管當時醫生說我沒事,可他們還是擔心我挺不過去。如若我挺不過去,他們就沒法活了。

後來父親告訴我,我昏迷後,基幹民兵把我送進了醫院。大會的主持人在高音喇叭上發出了通知:“誰家的孩子病倒了,請到醫院裡看孩子去。”父母并沒有意識到被送到醫院的孩子是我。他們散會後回到家裡,才發現我不在了,就跑到了醫院。父親說他們着急得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

父親恨恨地說:“這世道,造怪!”

母親說:“你不要亂說了。那些反革命分子,也就是說了些過頭話。你看是甚下場?”

我問:“甚是反革命分子?”

母親說:“小孩子家,不要多問。”

我突然問:“徐明的婆姨是反革命分子嗎?”

母親歎息道:“她是讓徐明連累了。”

含含糊糊,誰都不想告訴我真相。

徐明一家子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再次見到徐明的婆姨,是五年後了。我已經是十歲的少年了。

徐明的婆姨重新回到我們村裡,依舊是賢淑的模樣,隻是臉頰瘦了,些微地發黃,也沒有光澤了,滿臉籠罩着憂悒的神情,時常挂在嘴角的微笑,好像是勉強擠出來的。她帶着藝藝,還是住進了那座院落。不過,沒有多少人在她面前再叫她徐明的婆姨了,都叫她周老師。

周老師?一個不習慣的稱呼!

那個麗質俊俏的女子,那個被五花大綁站在大會上的女人,那個消失的徐明的婆姨,怎麼能和莊嚴的周老師合在一起呢?

周老師給我們上語文課。周老師第一次走進教室,我心裡就好像壓上了什麼東西,感到緊張和沉重。周老師講課的聲音清純甜美,悅耳動聽。周老師的聲音像磁鐵般吸引住了我。不過,我又不願意與周老師正面接觸。我從來不在她的課堂上提問題。見了面,也不向周老師打招呼。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叫過周老師“周老師”。

周老師回來的時候是夏季。黃土高坡上的莊稼正在勁長。我們這一幫十來歲的孩子,野蠻的行徑也像莊稼一樣勁長不止。我們常常會走進莊稼地給羊拔草,也在尋找着能吃的野菜。我們一天又一天地往豌豆地裡跑。豌豆秧子每長高一點,都會給我們帶來一份喜悅。豌豆秧子開花了,是那種小白色的花朵。豌豆秧子長出了小角角,我們就四處跑動,看哪裡的豌豆角先能吃了。嫩豌豆角太好吃了,真是渾身都是寶。剝開豌豆角,嫩豆子水分很大,甜津津的,再把剝開的豌豆角皮的根部從裡折下,放在食指上,大拇指壓住往後一扯,豌豆角的裡邊的硬皮就撕掉了,外皮也是甜津津脆生生的,非常好吃。我們把豌豆嫩皮和嫩豌豆放在涼水裡,喝水吃豌豆皮豌豆,水淋淋甜津津,我們百喝不厭。這種豌豆水成了我們最可口的飲料。

後晌放學,時間尚早,我吃過飯就提着筐子給羊拔草。

我剛走出大門,孝根就走過來了。我和孝根都是沙坡的孩子王。孝根性格好,又圓滑,總是笑眯眯的,是那種以柔克剛的人,在孩子中很有親和力。孝根的父親又是幹部,家境好,是我們孩子羨慕的家庭,所以他不用使用暴力,就當上了孩子王。而我則是靠暴力征服了許多孩子才當上了孩子王。人常說,一山不能容二虎。我們兩人卻相處得極好。我和孝根一剛一柔,很少鬧矛盾,把沙坡的十幾個孩子都統治住了。

孝根說:“後山武家峁村的那片豌豆地的豌豆角能吃了。”

我驚喜地睜大眼睛,問:“真的?”

我們隻盯着我們村的豌豆地,竟然忘記了那裡也種着豌豆。

孝根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我舅舅早上到我們家來了,給我了一堆豌豆角,說是在那裡摘的。”

我大聲叫道:“好!”

武家峁的那片莊稼地,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地方。我和一群孩子,常常到這片莊稼地拔草、玩耍。地裡的莊稼,也遭殃了,被我們踩得東倒西歪。在我們村的莊稼地糟蹋了莊稼,村裡的人知道了,就會唾罵我們的,有時也會給我們的父母告狀。可是在外村的地上瞎折騰,往往沒有人追究責任。他們不會因為踩倒了莊稼,跑到我們村來興師問罪。

我和孝根走在村道上,一路呼喊着我們沙坡上的孩子們。買定首先跑來了。

我讨厭買定,不高興了就拿買定出氣,可買定隻要聽到我們的聲音,就往我們跟前跑。

我和孝根、買定幾個孩子幾乎是一路小跑,向武家峁的地盤跑去。武家峁和我們村相隔不過五裡路程,兩個村子的好多地接連在一起。

武家峁的豌豆地裡的豌豆秧子旺盛蔥綠,翠綠的豌豆角挂在豌豆秧子中。我們瘋狂地摘豌豆角。我們吃了許多豌豆角,心滿意足地跑到旁邊的白楊樹林裡休息。過了一會兒,上邊傳來了孩子們的吵鬧聲。

“這是哪方的好漢,我們會會。”我說。

大家跟着我向上走去。三四個孩子正在摘地吃豌豆角。這幾個孩子好像是武家峁村的,他們是在吃自己村裡的豌豆角。

我引着幾個孩子走過去。

那幾個孩子看見我們,住手了,想跑,又覺得太遲了,跑不了了,所以傻愣愣地看着我們。

我們村是公社所在地,我們村周圍的村子裡的大人孩子大都認識我們。他們知道我們是些很霸道的家夥。

買定首先揪住一個孩子的胸衣,質問道:“誰讓你偷吃的?”

這個孩子怯生生地說:“這豌豆是我們村的。”

我大聲說:“豌豆是集體的,你們村的你們也不能偷着吃。”

我話剛說完,買定一拳打在這個孩子的臉上。這個孩子慘叫一聲,跌倒了。别看買定常常在我跟前挨打受氣,在比他弱的孩子面前,或者是我們和外村的孩子打架,他絕不心慈手軟。買定挨個把每一個孩子打了一拳。在這種力量懸殊的情況下,我和根孝是從來不動手的。再怎麼懲罰他們?買定向孝根請示,孝根又問我。這不是程序。買定常挨我的打,自然一直向根孝靠攏。孝根為人随和,在打架的事上從來不做主,所以他就征求我的意見。

沒有反抗,再打下去也沒意思了,我說放了他們。

那幾個孩子走後,我們又坐下來吃豌豆角。

弱者受壓迫沒有反抗,并不等于心裡沒有恨意。那幾個孩子見我們在吃豌豆角,偷偷地跑到山那邊給正在鋤地的大人告了狀。

糟蹋地裡的莊稼,打架鬥毆,欺負小孩子……村裡村外的人,都說我們這幫孩子是十足的渾蛋。武家峁村的人,對我們糟蹋他們村的莊稼,早有怨怼,還揚言隻要逮住了我們,就扒我們的皮。他們早就想整治我們了,隻是逮不住。這次他們終于有機會了。他們悄悄地包抄過來。當我們發現時,他們離我們隻有幾十米遠近了。

我們提起筐子就跑。我們畢竟是孩子,哪能跑過他們。就在他們快要追上我們時,我們遇到了王保勝、王保忠幾個大人。其實,我們知道村裡的人正在那邊鋤地,我們有意往他們跟前跑。打狗還看主家哩。

武家峁村的幾個人見到我們村的大人,火氣一下子消了。大人追打小孩子,本來就犯了大忌。我們村又是公社所在地。我們村的人比武家峁村的人有威勢。武家峁村的幾個人不自在了,一個個不好意思地傻笑。

武家峁村的一個中年人說:“你們村的這些孩子,常在我們村的地上瞎折騰。不吓唬吓唬他們,他們就鬧翻天了。”

王保勝看看我們幾個孩子,以憐愛的口吻說:“日怪,這些孩子,在我們村的地上從來沒有瞎鬧騰過。”

王保勝長着絡腮胡子,三角眼睛中的眼珠子黃得駭人,平時一臉的兇相,膽小的孩子見了他躲着走。他有時故意扮鬼臉裝兇相,吓唬孩子們。好多孩子被他吓哭過。他今天的口吻讓我感到驚訝。

王保忠也見不得我們這幫孩子,可是他的口氣更強硬:“是不是你們村的風水不行?!”

這話把武家峁村的幾個人給噎住了。他們竟然不知該怎麼退場,傻愣愣地站着說不出話。還是王保勝圓滑,王保勝說:

“來,坐下抽鍋煙吧。”

武家峁村的那個中年人說:“這地還沒鋤完呢。”

随後,這個中年人一揮手說了聲“走”,然後自顧自地走了。

看來,這個中年人是個頭兒,那幾個武家峁村的人跟着他走了。

我們幾個孩子得意地笑了。我高舉起拳頭,準備高喊一聲“我們勝利了!”

王保勝突然轉過身,瞪大了三角眼,咧嘴露出兩排大黃闆牙,嘴向我們伸了伸,好像要吃掉我們。

王保勝的臉說變就變,這一副駭人的神色,吓住了我們。我們一哄而散了。

王保勝吼道:“再糟蹋人家的莊稼,我就替他們扒你們的皮。”

我們跑了幾步,就站住了。我們明白,大人們并不會追過來打我們。我們逃跑隻是不想看到王保勝那種兇神惡煞般的模樣。

我們向後瞭望時,才發現買定并沒有随着我們一起跑,而是悠然自得地邁着八字步。他是王保忠的養子,王保忠和王保勝私交甚密,所以他不怕王保勝。這時他更想顯示自己優越的地位。他的這種顯示往往會換來我們對他的責罵和毒打,可他還是時不時地會優越一下子。我想:這小子又快挨打了。我突然明白,王保忠今天為什麼為我們撐腰噎武家峁村的人,其實是因為我們這幫孩子中有他的養子。如若今天買定沒來,他說不定會幫着武家峁村的人責罵我們,出他對我們特有的怨氣。

我們出來給羊拔草,可是筐子裡還沒有一把草。我們趕緊去拔草。天很快就黑了。我們扯下了幾根樹枝,架在筐子裡,把草架在上邊。

回到家院,母親看到我提了一筐子草,高興地說:“今天這筐子草夠羊吃了。”

母親回到家中,我把草倒進了羊圈。

第二天早上羊咩咩地叫個不停,母親在草房裡找草時,發現草沒有了。

母親問:“你把草全倒給羊了?”

我“嗯”了一聲。

母親又問:“那咋羊還餓得直叫喚?”

母親有疑問了。不過,我每次拔不到草,就用樹枝架草筐子,把草馱在上面,母親卻一次都沒有發現。

春夏秋冬,不管是什麼季節,都會有我們喜歡的地方。夏季我們愛到豌豆地裡跑,到了秋季,我們首先是往棗樹林裡跑。沙坡大部分人家的腦畔上,都會有一大片棗樹林。初秋時節,棗樹上挂滿了紅棗。其實,這時的紅棗還不紅,是青色的。可是,我們一有機會,就往腦畔上跑。棗樹林裡往往長滿了青草,人們先把小草鋤掉,然後再用耙子耙。地耙過了,人們害怕把自己的腳印留在樹林裡,不敢輕易進去摘紅棗。棗樹的主人也能看出自己不在棗樹林裡時有沒有人偷過紅棗。從這個時間開始,我們就盼望着紅棗快快地變紅。紅棗紅了才又甜又香,好吃誘人。我們經常圍着棗樹林轉。隻要照看棗樹的人不在棗樹林裡,我們就會撲進去,不管留沒留下腳印,不管棗紅了沒有,摘一大堆。大人們看見,往往會說糟蹋世事哩。那些年月,家裡除了能圈養豬和羊外,大牲口驢、牛等家畜都隻能由集體喂養,樹木歸公所有,個人的棗樹也收回歸公所有了。我們等不到分紅棗的時間,所以隻能偷偷地摘紅棗。

有幾年時間,照看這片棗樹林的都是那個十幾歲的小女子。我忘記了她的名字。她是随着改嫁的母親來到我們村的,不幾年就嫁在他鄉了。這小女子人很老實,一天幾乎不離開棗樹林,我們下不了手,隻好天天圍着棗樹林邊轉。

有一天,我看見她把地上的紅棗撿起吃,就對孝根說:

“這是集體的棗樹,她照看棗樹掙着工分,也不能随便吃集體的東西。她能吃棗我們也能吃。”

孝根眨眨眼,說:“對呀,是這麼個理。”

我們一下子就湧進了棗樹林。

小女子大喊大叫着跑過來了。

我們幾個孩子沒有逃跑,理直氣壯地面對着小女子。

小女子質問道:“誰讓你們往棗林裡跑哩?”

孝根笑眯眯地說:“我們要吃棗呀。”

小女子說:“這是集體的棗,你們不能随便吃。”

我說:“集體的棗,人人有份,你能吃我們也能吃。”

小女子說:“我是看照棗林的。”

我說:“你照看棗林掙着工分,又不是白照看哩。你不能占兩邊的便宜。”

小女子說不過我們,急得哭了起來。

我們瘋狂地爬上棗樹,開始摘棗。

我們每個人摘滿了兩口袋棗,然後唱着《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歌曲,揚長而去。

小女子把我們搶摘紅棗的事向大隊報告了,大隊罰了我們每人五毛錢,當然,錢是家長出的。這事鬧大了,我們咽不下這口氣。我們把學校的籃球借回來,有意抛在棗樹林裡,再跑進去撿。耙過的棗樹林留下了亂七八糟的腳印,那女子費好長的時間才能重新耙好棗樹林。我們折騰了幾次,那女子就說她要向周老師告狀。

周老師?我才不怕周老師哩。

周老師把我們沙坡的幾個孩子叫到她辦公室。

周老師的辦公室不大,湧進來幾個孩子,鬧哄哄的。

周老師坐在椅子上,用她那甜美的聲音給我們講道理:什麼寶貴的集體财産呀;什麼偷吃東西不光彩呀。

我不想聽。我突發奇想:要是周老師也跟我們一起偷吃豌豆角,那才熱鬧哩。我開始想象着周老師摘豌豆角的神态:苗條的身子彎下去了,臉上出現了驚喜的笑容,修長靈巧的手指觸摸到了豌豆角……周老師已吃上了嫩豌豆,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我不由得發笑了。

周老師質問道:“你笑什麼?”

我無言以對,隻好裝着老實的樣子,低下了頭。随即,我又偏着頭,眼睛向上看着。我站立的姿勢是稍息。我開始颠動着冒出來的右腳。我在表現着滿不在乎的樣子。

周老師看着我的右腳,突然笑了。她笑起來更迷人了,面色柔和,兩眉彎彎,像兩輪月牙,嘴角向上翹起,嘴巴也像更大的彎月。周老師所有的表情,散發出能把人感染起來又裹進去的氛圍。

周老師收斂住笑容,又說:“愛護名譽要從小做起,養成一個好習慣,做一個品學兼優的人。”

品學兼優?從小做起?那麼你為甚坐牢啊?周老師的聲音不具有威懾力,我的思想又遊走出規定的範圍。

我們都是懶散的神态,根本沒有把周老師的訓導當回事。周老師有些氣憤,站起來了。她隻是站起來了,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制服我們。我們這幫野孩子,隻有使用體罰的方法,才能管束得住。不過,周老師從來沒有體罰過學生。我們看出了,今天她也不會體罰我們。

突然,周老師不耐煩地說:“你們走吧,走吧!”

我們擁擠着跑出了周老師的辦公室。

周老師沒有管束住我們,不過,籃球我們是再借不到了。

我們和小女子較上勁了,想着法子整她。我們派人輪流偷偷照看她。隻要她離開棗樹林,我們就會跑進棗樹林,不是摘棗,就是在棗樹林裡亂轉,隻要小女子捉不住我們,我們是不會承認進棗樹林的。我們和小女子的較量直至紅棗下樹,分給各家各戶。這時我們遊走進另一片天地。

那是一個深秋的後晌,我們放學的路隊一出校門,我就發瘋地跑開了。校坡是下坡路,因為我跑得太快,身上的重量都傳向腳尖,腳指頭用力向前頂去,頂穿了右鞋頭幫子,右鞋松了,從腳上脫落出去,摔在了下坡上。我趕緊收腳,可因為跑得太快,慣性太大,還是又向前跑了幾步。我下去找到了鞋。右鞋頭子頂開了一個大窟窿。我突然明白,那天我在周老師辦公室時,我颠動着腳尖時,周老師為什麼發笑,原來她已經看見右鞋頭子磨爛了,隻是她不好意思提醒我。我沮喪地望着鞋,真想把它摔到溝裡去。這狠還真不能發。把鞋摔了,我明天就要赤腳片子上學。如今是深秋,天地都在發涼。我試着把鞋穿上。鞋大了,趿拉不住,走不快路。我又把鞋脫下來。腳底下冰涼冰涼的。我感覺到身後有人,掉過了頭。是周老師。她手拖着藝藝。她正在觀望着我的舉動。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後邊的同學跟上來了。有些同學正以嘲笑的目光望着我。

周老師溫和地問:“碰疼了沒有?”

我滿不在乎地說:“沒事。”

周老師又問:“我記得你以前總是往我們家裡跑。怎麼現在見了我就躲起來了?”

那座院落,很少有人光顧了。我聽大人們說,周老師坐了五年禁閉,才回到我們村當老師的。她的丈夫還在坐禁閉。這樣的人家沒有多少人願意交往。我和大人的想法不一樣。五年前,那座院落的主人突然消失了,我看到破爛的羊圈栅欄,還有那些血迹,還有鎖上的窯門敞開的大門,感覺到那裡籠罩着神秘恐怖的氣氛,就再沒有走進那座院落。我至今都弄不明白,主人是怎麼消失的,羊怎麼就不見了,那血迹是怎麼來的。

我張了下嘴,欲說又沒發出聲音,垂下了頭。

突然,周老師語氣沉沉地說:“你走吧。”

周老師的話音剛落,我就轉身跑開了。

進了家門,我找出了父親的舊鞋。父親的舊鞋頭子也穿洞了,皮匠給鞋頭釘上了皮子,可鞋底子也磨穿了,父親的舊鞋不能再穿了。我将釘在父親鞋頭子上的皮子拆下來,把皮子浸在水裡,皮子就軟了。我找到針和細麻繩、錐子,開始釘鞋。我的鞋子每次破爛了,母親總是這樣給我釘鞋。

孝根推門闖進來了。

“快走,快走。”孝根催促道。

“鞋穿不成了。”我說。

孝根說:“再遲了就看不成打場了。”

我總不能赤着腳到場上去呀。再說了,我明天還要穿鞋哩。

我還在釘鞋。孝根沒話說了,湊在我跟前,看我釘鞋。

我釘好了鞋,孝根忙說:“快走。”

我還沒有吃飯。我揭開鍋蓋。鍋裡的飯是黑豆糊糊稀飯。我拿起勺子舀了一碗,一口氣就吞灌下去了。我又拿勺子舀了一碗,又一口氣吞灌下去了。兩碗稀飯,我用了不到三分鐘,就吃完了。

吃罷飯,我和孝根一起向場上跑去。

場上就是打谷場,實際上叫場,為了叫得順口,我們往往叫場上。陝北地處黃土高原,山大溝深,很少有一塊幾十平方米的平整土地,所以場是人工修築起來的。場往往會修築在離村子近的地方,比村子高的地方。要麼是在腦畔上邊的小山頭上,要麼是在腦畔上邊的小山上邊的大山頭上。夏天或初秋雨後,是整修場的最佳時機。大人們趕着一群羊去踩舊場。踩場時先把場面像翻地一樣用鐵鍁翻一遍,把羊趕在場上踩踏,然後将新土撒上,再把羊趕進場上進行踩踏,踩實後再撒一層新土,再趕着羊去踩踏,往複幾十次,場才能踩好,再用鋤頭鋤去浮土,就是一盤嶄新的場。羊踩過的地方又瓷實又沒有坑坑窪窪,經久耐用,比老土還堅硬結實。對場最具破壞力的因素不是連枷打谷時的力量,而是我們這幫孩子。

少年時代,我們盤踞玩耍最多的地方,就是場。

我和孝根來到場上。已有幾個孩子到了場上。他們看見我和孝根,跑了過來,圍在了我們身邊。

今天打場是在打高粱。高粱成熟後,人們就地用剃頭刀割下穗子,然後捆住運在場上,過後将高粱稈砍下,直接背到了家裡。

大人分成兩排,面對面,雙手握着連枷,一排起一排落,打場上的莊稼穗子,整齊、有氣勢、有節奏,真是太好看了,我們這群孩子百看不厭。我們盼望着自己快快長大,早日加入打場的行列。

場邊放着谷垛子。割谷子的時候左手抓谷穗下的細稈,右手或拔或用割谷鐮割,這樣谷穗子好往齊并,不管是割谷子還是拔谷子,都帶着稈子,然後捆成一大捆,運回來,用鍘刀一鍘,穗子就和谷稈分離了。打場打什麼是有次序的,還沒有到打谷子的時間,谷子一捆一捆地碼在場邊。我們騎在谷垛上,看打場。

我們剛騎到谷垛上,大人們就停止了打場,開始用木杈或者是鐵杈把草木挑出去,再将糧食掃成堆,然後用木鍁鏟起,高高一抛揚起來,經過風,就把糧食中的碎柴草刮出去了。有人揚場,有人會在頭上披上布袋,用掃帚輕輕地把還沒有刮出去的柴草掃出去。揚下來的糧食落在掃場人的頭上,由于有披在頭上的布袋護着,鑽不進衣服裡。幹淨的糧食就是經過這麼一道又一道的工序剝離出來的。我們是看着打場長大的,當初不明白場為什麼就要修築在山頭上,其實就是為了山頭上四面無阻擋,有風,風順暢。山頭上經過的小風最适合揚場。沒有風,是揚不成場的。有時沒有風,大人們就打口哨,說打口哨能叫到風。打口哨真的能叫到風嗎?不管相信不相信,世世代代打場的農民都是這樣叫風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揚過糧食,糧食幹淨了,就堆起來。大人們點上馬燈,開始分糧食。這時大人往往不會注意我們。因為他們要監視分糧食是否公平。分糧食是有奧妙的。揚場時,比如說是東風,那麼西邊的糧食顆粒就不好,因為風是一樣的,刮得遠的糧食肯定顆粒不飽滿,比較輕。早早落在揚場人身邊的糧食分量重,自然顆粒飽滿。糧食推擁成堆,風這邊和風那邊的糧食也就不一樣了,打場的人清楚哪邊的糧食好。他們也大都在參與分糧食,他們是不會吃虧的。吃虧的人就是沒有在場上幹活兒的人家。所以分糧食時很多人都在盯着打場人在什麼地方分糧食,自己也找種種借口,要麼要求早分糧食,要麼要求遲分糧食。大人們一心為分糧食鬥心眼兒,我們可以任意玩耍了。其實,我們早就盯着糜草架了。糜子是簇不是株,穗子又七高八低,太散,不能用鍘刀鍘穗子,所以隻能鋪在場上,穗子與穗子碼在一起,鋪成一排又一排,用連枷打過糜子後,人們把糜草摟在場邊。人們害怕糜草堆在一起發黴了,就用木棍壘成三腳架,然後把糜草馱上去,三腳架下成了空洞,能通風,所以糜草就不會發黴。鑽進糜草堆裡,盡管會沾上一身糜草,糜草還會鑽進衣服裡、頭發裡,渾身極不舒服,可是我們就是喜歡往糜草堆裡鑽。在糜草堆裡可以隐藏起來,也可以出其不意地把對方扯一把,那真是太好玩了。

我不管玩什麼,都有拼命三郎的勁頭,正因為我玩得瘋狂,靠暴力征服了大多數孩子,才當上了孩子王。我首先上了糜草架,孝根也上來了。接着又有幾個孩子上來了。我們幾個孩子上了糜草架,然後又跳了下來,再上去,再跳了下來。突然糜草架搖了幾搖,倒塌下來,我們一驚,滾出糜草堆。大人們看見糜草架倒了,叫罵着跑過來了。我們幾個孩子一哄跑了。我聽到有人說不要罵了,看有沒有把孩子壓住了。

頭天出了亂子,我們接連幾天不敢去場上了。

不幾天,父親就到城裡賣騾子去了。那頭大紅騾子忙活了大半年,剛到了休息的季節,就被人們往出踢了,頗有些卸磨殺驢的意味。這頭騾子本來挺有力氣的,可後來不知哪根神經有毛病了,時不時地伸嘴咬人,所以小隊長王保勝派我父親和飼養員去賣騾子。父親不在家,母親打發我拿着布袋到場上分谷子。

分谷子開始,王保勝說:“先給馮兆年家分,分好了派人給他們送回去。”

小隊會計報了給我們家分的谷子數量。王保忠拿起鬥和升子,走在谷子堆南邊,放下,表示在那裡裝谷子。負責往鬥裡裝谷子的人用簸箕把鬥裝滿了,王保忠用手往平抹鬥上的谷子。抹鬥的人手高,糧食就凸起來,手低,就會凹進去。王保忠用手一抹,鬥裡的糧食凹下去了。王保忠右手提起鬥,半蹲着放在左大腿上,準備往我拿的布袋裡倒。這就是看人下菜,欺我太小。我心裡有些不舒服。

這時,王保忠喊了一聲:“快,死眉瞪眼,沒一點出息。”

王保忠竟然當着衆人的面,說出這麼惡毒的污辱人的話!我的臉紅了,氣粗了,胸膛裡的心直蹿。此時,我真想撲上去,扒王保忠的皮,抽王保忠的筋。

我依然沒有動。

王保忠看着我沒有動,又叫了一聲我身邊的金鎖,讓金鎖幫我裝糧食。金鎖奪過我手中的布袋,撐開布袋口子。二鬥谷子裝進布袋,又量了三升。升子小,十升才是一鬥,可是,王保忠用同樣的手段,用手抹升子上面時,凹進去了。分罷我家的谷子,會計叫到了王保勝的名字,王保忠竟然轉了半圈,走到北邊裝谷子。

我雖然隻有十來歲,但常常聽大人說起風頭風尾糧食好壞的事情。我看出王保忠給我家分了秕谷子。母親讓我分谷子,一是為了送裝糧食的布袋,二來是看分的糧食夠不夠數,好不好。可我這看和不看一個樣。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嗎?!這不是明擺着欺負我人小嗎?!我是又氣又恨。這谷子我不能要了。我一扭頭就走了。我聽到王保勝說金鎖快把谷子給馮兆年家送過去。

金鎖幫着母親把谷子倒進甕裡。母親抓起一把谷子,拿在燈下,展開看了看,又用手指搓了搓谷子,問:“今年莊稼長勢不錯,怎麼這谷子都是些秕谷子?”

金鎖笑了笑,說:“王保忠分的谷子。”

金鎖是不想讓母親誤會自己,才這麼說。

母親輕輕歎息了一聲,再沒有說什麼。

金鎖走後,母親說:“王保忠真是個沒兒和尚。”

好多人背地裡罵王保忠時,都會罵一句:“沒兒和尚。”王保忠夫婦不知是誰有問題,沒有生育,直到人到中年才抱養了買定這麼個兒子。他也不能算沒有兒了,但這種罵法還是流傳下來了。

父親回來,母親把分了些秕谷子的事給父親說了,父親說了一聲吃虧是福,沒再吭聲。父親的脾氣挺大的,可是遇到這種事,卻沒見他發過幾回脾氣。土地都由集體種,每一戶都分一點自留地。我們的自留地總會被挨我們自留地的人家占一點。父親發現了,也總是說地界有講究,他們挪地界對他們的兒女不利。我認為父親自欺欺人。所以,我沒有對父親說一言半語場上分谷子的細節。然而,我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冬天,場上的營生做完了,場上不再出現大人們的身影,隻有我們這幫孩子在掙命造怪。我們玩花招、幹壞事,大人們都會說那些老家親又在掙命哩,又在造怪哩。我一直以為掙命和造怪是土話,細深究,卻發現掙命和造怪形容調皮的孩子,簡潔而形象準确,内涵豐富。就是老家親的叫法,也是很有意思的:很老的家族親戚,再幹什麼不得體的事,你能有什麼辦法呢?調皮的孩子,你隻能當老家親看待了,因為無可奈何。

秋天場上有成堆成摞的糜草幹草,我們經常玩捉迷藏,冬天我們在場上玩的最多的項目是打仗。我帶幾個孩子,孝根帶幾個孩子,成為兩支隊伍,一支隊伍在場塄這邊,一支隊伍在場塄那邊,互相摔土疙瘩打對方。一支隊伍準備下的土疙瘩摔完了,另一支隊伍就會上了場面,向對方的陣地沖。有時對方的土疙瘩摔出來得太慢,一方就會判斷出對方快要彈盡糧絕了,幾個人摔土疙瘩做掩護,幾個人爬上場面,匍匐着向對方陣地爬行。隻要到了對方的陣地上,就是勝利了。久攻不下對方的陣地,我們兩方的司令就會站出來談判。

我和孝根站在場中央,雙手叉腰,威嚴地向對方談條件。

我從衣袋裡拿出了“紙煙”。孝根也拿出了“紙煙”。我們叫香煙就叫紙煙,可我們的“紙煙”與紙煙沒有一點關系。我們将細高粱稈截成紙煙長短的短杆,剝掉皮,然後用細鐵絲在高粱稈中豎穿開細孔。高粱稈的芯稈質地松軟易燃,又有細孔,所以就能吸着了。我們經常特制這樣的“紙煙”。這“紙煙”比真正的紙煙嗆人多少倍。我們吸上兩口,就要咳嗽兩聲。可是,在一些威嚴的場合,我們經常吸這樣的“紙煙”。我們各自點燃了自己手中的“紙煙”,神态極其的威嚴。

在談判時,我們互不相讓。

孝根提出暫時停火。我知道他們準備下的彈藥快用完了,就來個緩兵之計,然後補充彈藥。

我說你先提出停火,等于你們招架不住了,要麼你們投降,要麼接着打。

孝根說那還談甚談。

孝根不回自己的陣地,我也不能回去接着打。談判陷入了僵局。

有問題總是要解決的。我又提出了自己的條件:“把你們的人給我一個,可以暫時停火。”

他們給我一個人當人質,等我們把土疙瘩準備充足了,再放人,互相才可以接着打。要不,主動權回到了他們手裡,他們想什麼時間開打就會什麼時間打。

作為勝利者提出這個條件不過分,孝根想了想,問:“你要誰?”

這時,我想到了買定。買定到了我們這邊,就是俘虜,我可以随意懲罰俘虜。

“你怎麼總是要欺負買定?”孝根問。

孝根不知道我心中的秘密。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自己的真實意圖。我說:“談判是對等的。不能隻有你提條件,我不能提條件。”

“行。”孝根答應了由買定當人質。

我想大便,所以想到了懲罰買定的絕招。我跑到一個土渠裡,蹲下大便過後,把屎埋了起來。我又把我手下所有的孩子叫來,說:“這裡是我們取彈藥的地方,買定先挖。”

買定兩手刨了幾刨,就刨到了兩手屎。買定突然哭叫道:“你這是欺負人哩。”

我們一群孩子大聲笑了。

這次戰鬥結束,買定把自己刨到屎的過程給孝根說了:“我再也不當俘虜了。他們成心整我。”

我說:“我們不整俘虜難道整好同志?”

買定知道我在有意欺負他,第二天提出要分在我們的隊伍裡。我同意。戰鬥打響,對方的火力正猛的時候,我要買定向對方陣地沖。

買定哭喪着臉不想沖。

我說:“你不沖,就是臨陣脫逃,我要用軍法處置你。”

軍法處置,就是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買定無奈,隻好爬上場塄,在場面上匍匐着向對方陣地爬去。

見有人往過爬,對方的土疙瘩一齊向爬行的人扔來。而我們本來應該用自己的火力壓制對方的火力,可這時我偏偏下令停止攻擊。對方的土疙瘩打在了買定的頭上身上。買定抱着頭退回來了。剛退到場塄,買定哇的一聲大号。

我們圍過去,看見買定鼻子裡正往出流血。

我站起向對方喊話:“不要打了。我們的人挂彩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買定不和我們一起玩耍了。但孩子畢竟是孩子,最終他還是湊在了我們跟前。這一次他不再聽我的話,叫他沖鋒他不沖鋒,叫他刨土他不刨土。我終于親自動手了。我一把把他摔倒,然後騎在他身上,大聲罵道:

“老子不用軍法,這天下不亂套了?”

我用拳頭狠狠地打買定的臀部和大腿。買定一邊掙紮着反抗,一邊大聲叫罵。我越打越狠,直到買定停止了叫罵。我竟然把買定打得腿瘸了,回家走路時一拐一拐的。我欺負買定,買定好像從來不給父親告狀。這次他好像回去給父親告了狀。這還了得!王保忠就上我們家找我。

我正準備去給二嬸家還一個瓷盆,剛走到鹼畔上,和王保忠狹路相逢了。我從小就覺得王保忠是一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人。他對我們還有我們那些姓王的小家族的人,成見甚深,就是他們自家小家族的兩三家人家,他都說三道四,一口一個不成器。村裡有那麼幾家人家,日子過得一般,在村裡也沒什麼勢力,可是他對那幾家人家特好,見了他們的孩子,就撫摩着孩子的頭,親昵地問長問短。有時,他身上有幾顆紅棗或者花生什麼的,就掏出來給那些孩子,受他歧視的孩子,他一概看都不看一眼,更不要說給吃東西了。村裡在給孩子們吃東西的事上有講究:要吃給在場的孩子都吃,不給吃一個孩子都不要給吃。大人饞孩子是有罪孽的。他不講這一套。所以有人說他是壞心腸子人。他愛那些孩子,或許有道理,可是我們和他無冤無仇,他為什麼要憎恨我們呢?有人認為,他沒有生養過孩子,不明白這個道理,心理變态了。後來,他收養了一個孩子,給他開門。門,就是指一家人家住的地方的門。住的地方有人開門,說明這家人家有後代,就是有根種,也叫開門;哪家人家沒有後代了,不開門了,一說是斷根,再就叫黑門了。所以門用在家族中就是傳宗接代的意思。

王保忠一手緊緊攥住我的一隻手,黑着臉,嘴上叫罵着誰的候老子,你看你把買定打成甚樣子了。

看就看,我不怕。我心裡有些膽怯,卻表現出心橫氣壯的樣子。不過,我并不是情願跟着他走,是他拽着我走。我一邊走一邊想,隻要他對我動手,我就把手中的瓷盆摔在他的頭上。

他把我拽到他們家的大門邊,質問道:“說,你再打不打買定了?”

我看出了,王保忠并非真的要打我,就是想吓唬我的。他畢竟人到中年了,明白大人是不能打孩子的道理。

我沒有吭聲,不過擰了幾擰脖子,顯示出不服氣的勁頭。

王保忠氣咻咻地說:“你要是再欺負買定,我不扒了你的嫩皮才怪哩。”

我大聲喊道:“你給我們家分秕谷子。”

王保忠一怔,罵道:“這狗日的有出息了,會記仇了。”

有人出現在了我的身後,王保忠愣住了。

我掉過頭,是周老師。

我被王保忠污辱控制的情景讓周老師看到了。這臉面丢大了!我突然不顧一切地奮力用頭向王保忠撞去。

王保忠被這猝不及防的一撞,一個趔趄,松開我的手,摔倒了。

周老師喊道:“馮凱盈,你幹什麼?!”

我不服地喊道:“他大人欺負孩子。”

我的這句話是有殺傷力的。大人和孩子鬧糾紛,不管誰對誰錯,首先應該譴責的是大人。孩子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事?

王保忠讓我這麼一頭撞過去,看上去我們真的是在打架。王保忠是大人,理不在他這一邊,還受到了猛烈的撞擊,摔倒了,在周老師面前又不能還擊,自然有些懊惱,所以坐着沒動,也沒有出聲。

周老師說:“馮凱盈,你還真無法無天了,竟敢在我面前打人。快把老王扶起來,給老王賠禮道歉!”

我嘴上沒有吭聲,心裡卻說:“讓我賠禮道歉?!沒門兒!”

周老師走到王保忠面前,說:“老王,對不起了。我沒教好學生,讓你受驚了,我向你賠禮道歉。”

王保忠站起來了。

我害怕王保忠站起來報複我,轉身就跑。突然,我聽到王保忠說:

“你這種人,能教出好學生嗎?”

我停住了腳步,掉過了頭。

周老師的臉紅了,眼眶裡湧出了淚花。

王保忠卻自顧自地走進了大門。

周老師受委屈了,是我造成的。我心生愧意,也更加仇恨王保忠了。我真想闖進王保忠家的大門,和王保忠打上一手。

我站着沒有動,呆呆地望着周老師。

周老師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向我擺擺手,示意我走人。

我突然向周老師說道:“對不起了,周老師。”

這是我第一次叫她周老師,而且是出自内心的呼喚。

周老師驚訝地望着我,随後,竟然說了一聲:“謝謝。”

這次該我驚訝了。

收拾倒莊稼,打罷場分罷糧食,莊稼人閑下來了。他們會坐在面朝着太陽的角落裡曬太陽,說散散話。我們這幫孩子是閑不下來的。我引着孩子們到處亂跑。孩子是不長記性的,也沒有骨氣,買定還是天天往我跟前湊。他不往我跟前湊,就被孤立起來了。不管大人還是孩子,都耐不住寂寞。盡管王保忠會吩咐買定不要和我一起玩耍。

時令到了小寒,殺羊季節到了。隻要有人家殺羊,我們就會跑過去看的。大人們剝羊皮,我們孩子們幫着捉羊蹄子。主人大方一點,會将羊尾巴梢子割下來,送給我們。尾巴梢子充其量就是大人手指般大小,但我們如獲至寶,喜滋滋拿上羊尾巴梢子跑了。我們撿些柴火,壘幾塊石頭,在石竈子裡燒羊尾巴梢子。燒烤好羊尾巴梢子,我們就分開來吃。燒焦煳味、羊膻味、羊毛味混合起來,不是很可口,但我們嚼起來是津津有味的。隻能是嚼,不能吃,因為分到口中的羊尾巴梢子還不足一口,吃進去就全完了。

一個冷清清的星期天,我吃過早飯,就出了門。我在鹼畔上溜達起來,看誰家殺羊。

王保勝扛着桌子走過來了。

我看出那是殺羊桌子。我就跟在王保勝身後。

我跟着王保勝進了王保勝家的大門。

王保勝家的院子已站着幾個孩子,等着看殺羊。

王保勝擺好桌子,把尖刀放在桌子上。

王保勝從羊圈裡拉出來了一隻綿羊。

金鎖拿起了尖刀。

王保勝兩手捉住綿羊一側的前後腿,一提,把綿羊提在桌子上,按住。綿羊知道大事不好,拼命地掙紮。金鎖看見綿羊在亂動,不好下手,放下刀子,也幫王保勝往住按綿羊。王保勝和金鎖兩人把綿羊摁住了。綿羊被摁牢了,亂動不成了,隻能不住地吭吭。金鎖兩手按綿羊,就沒有人持刀殺羊了。

王保勝看了我一眼,說:“凱盈,幫我按羊,讓金鎖殺羊。”

金鎖說:“這羊勁大,他是按不住的。凱盈,你敢殺羊嗎?”

我愣住了。

金鎖譏笑道:“都說你小子膽子大,其實也是個膽小鬼。”

我膽小?你真小看人了。我走過去拿起尖刀,說:“我不曉得哪是殺口啊。”

王保勝問金鎖:“他能行嗎?”

金鎖說:“隻要刀子紮在殺口上,紮穿了脖子,就行了。來,我給你指殺口。”

我不假思索地走過去,手拿尖刀,站在綿羊的頭顱邊。

金鎖騰出一隻手,指了綿羊脖頸,說:“就在這裡往進紮。”

綿羊又開始掙紮彈動了,金鎖急忙收回手,往牢摁綿羊,還說:“這羊好大的勁呀。”

我照着金鎖指過的地方,一刀子紮下去,紮進了綿羊的脖頸。

尖刀沒有紮深,綿羊的頭顱伸了幾伸,還在做垂死的掙紮。

金鎖說:“殺口對了,再用力,往深紮刀子。”

我又一用力,尖刀紮穿了綿羊的脖頸,羊血順着刀尖流出來了,流進了先前放好的接羊血的瓷盆裡。

綿羊彈動的力度越來越小,漸漸地癱軟下來了。王保勝和金鎖松開了手。

王保勝在我頭上拍了一下,說:“行啊,你小子。我活了四十幾歲了,還不敢給羊捅刀子,你一上手就把殺口找到了。”

我敢殺羊的名聲一下子傳開了。

我去看殺羊時,往往有人會讓我替他們往羊脖頸上捅刀子。他們在試我的膽量,也想看看孩子殺羊的過程。看到我殺羊的過程,他們大都有些吃驚。

有一天金鎖笑着對我說:“有人敢遞刀子,你就敢殺人。你真是個土匪。”

我說:“老古人不是常說,不怕殺人的,就怕遞刀子的。你比我更壞。是土匪中最壞的土匪。”

王保勝大聲笑了,說:“這小子了不得!說話有分量。那就叫金鎖大土匪,叫馮凱盈小土匪。”

從那時起,村裡的人就叫金鎖大土匪,叫我小土匪。

以前,有人說起我時,說那是個黑皮。如今有人說起我時,說那是個土匪。我并不介意。金鎖是大隊的民兵連長,也是村裡有威信的人,都叫大土匪,說明人們對土匪這一稱呼是善意的。我甚至覺得土匪比黑皮的含意友善多了。

十一

我替人殺羊的事情在村子裡傳開了,可父親一直沒有說起過關于我殺羊的一言半語,也許他還不曉得。也許他曉得了,覺得殺個羊算不了甚事情,不想說什麼話。

我不希望父親曉得我殺羊的事情。他一旦曉得我那瘋狂的舉動,會責罵我的,因為我當屠夫與他望子成龍的期望不能相符。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父親坐在後炕上,神色凝重,慢騰騰地吸着旱煙鍋。母親拿着布團,在這裡擦擦,那裡揩揩,同時也在往周正擺那些沒有擺好的物件。這個家是亂七八糟的,地上放着甕甕罐罐,炕上放着的除了那頂破舊的門箱外,再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我覺得母親日夜操勞地收拾這個家是白費功夫。這樣的家是收拾不好的。

父親的坐姿是我自巋然不動的神态,可他面前的煤油燈火苗輕輕地搖曳晃動,把他那映照在牆壁上的影子時而拉長,時而變短,時而扭斜,端正的影子卻很少出現。父親一生行得端立得正,那影子卻極力在歪曲父親的形象。父親接連吸了幾鍋旱煙後,把旱煙鍋放下了,然後靠在了牆壁上,兩眼盯住了我,接着就以嘲弄的口吻說:

“你長本事了,都成了屠夫?”

我沒有吭聲。

父親還是那種腔調:“你從黑皮變成了土匪,長進不小。”

父親的脾性不太好,可對我的态度總是很慈祥的,除非我不聽他的話繼續出去闖禍。

父親說:“人家叫你做甚你就做甚,不管能不能做,你都做。你說你成了甚樣子?”

我終于說話了:“也就是耍一耍。”

父親怒吼道:“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叫耍嗎?”

我不服氣地說:“又不是殺人哩。”

父親恨恨地說:“我看你也快到了殺人的地步了。你都十來歲了,再不往人路上走,一輩子就完了。人活着,就要熬個好名聲。可你怎麼就不把名聲當一回事?!”

甚叫人路?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隻覺得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父親的話,我聽不進去。

第二天,放學,我們沙坡的路隊出了校門,還沒有下校坡,就亂了。我一下子就跑在了前頭。我性子急,不管做什麼,總想走在人前。周老師住在沙坡上,是我們的路隊老師,走在後邊。路隊大亂,散開了,她無法再整好路隊了,所以,她沒有像以往一樣,叫喊着往好整路隊。我剛進入沙坡,遇到從娃家在殺羊。還是金鎖在當屠夫。金鎖這人膽子大,也是熱心腸人。每遇到殺羊的季節,不會殺羊的人家,都會請他當屠夫。

金鎖看見我走過來了,說:“小土匪,再幫大土匪把這隻羊殺了。”

我有點猶豫。父親罵我的話猶在耳邊,我就再拿屠刀?

金鎖說:“小土匪是小混混,大土匪是草莽英雄。一個男子漢能當上草莽英雄,那就不簡單了。你要當草莽英雄,不能當小混混。”

我不屑地說:“當草莽英雄有甚意思。我長大了,要當将軍。”

金鎖說:“不上戰場怎麼能當上将軍呢?”

我說:“我長大了就要上戰場。”

金鎖說:“上戰場就要殺敵人。連羊都不敢殺了,你還敢殺敵人嗎?”

“誰說我不敢?”我說着走過去了。

金鎖把刀子遞過來了。

我拿起刀子。

金鎖和從娃父親兩人把羊按在了桌子上。

我很麻利地一刀捅在了羊的脖頸上,再一用力,就紮穿了羊的脖頸,羊血順着刀尖流出來了。

從娃的父親說:“真利索,像個屠夫。”

我擡起頭時,看見周老師站在我們對面,駭然失色地望着我,随後雙手蒙住了臉面。藝藝膽怯地摟着母親的大腿。

這天後晌放學,周老師走在路隊的前邊。她怕路隊再亂了。藝藝走在路隊的後邊。藝藝在我眼中是小不點,我很少正眼看她一眼。路隊快進入沙坡時,周老師繞在我身邊,說:

“吃罷飯,到我們家來一趟。”

我不明白周老師為什麼叫我去她們家,就望着周老師。

周老師威嚴地看着我,随後她強調道:“我在等着你。”

十二

幽深、灰暗,這座背靠在小山坡的坐北朝南的院落,後晌照不上一絲陽光。我走進院子,渾身有些發緊。五歲那年逃出這座院落,我再沒有走進來過。恐怖、害怕、逃離,我心裡的那片陰影揮之不去。我一直羞于向人提及在這座院子裡的遭遇,包括父母親。人性中有膽大妄為的一面,被我肆無忌憚地張揚出來了,同時,我隐藏住了膽小怕事的那一面,不想讓人看到。我在極力營造男子漢大丈夫的英雄形象。我茫然四顧,目光落在了牆邊的地上。那裡曾經是血迹斑斑,如今一片灰白。風吹日曬,塗抹在大地上的色彩終将剝離褪去,呈現出來的終将是土地的本色。我又向羊圈望去,羊圈四方四正,羊圈栅欄攔在羊圈門口,整齊而井井有條,隻是看不到羊的蹤影。

周老師站在門口。我不曉得她是什麼時間出來的。她也望着羊圈,似乎在尋思着什麼。

我叫了一聲:“周老師。”

周老師說:“這羊圈裡沒有羊。”

我說:“你原先住在這裡的時候,我記得是有幾隻綿羊的。”

周老師說:“你的記性真好。那時你才五歲。”

周老師向我走近了幾步。

周老師又問:“你還記得什麼?”

我說:“我最後一次離開這裡,那些綿羊不見了,還有很多血迹。”

周老師驚訝地問:“從那天開始,你再沒有走進這座院子?”

我點點頭。

周老師問:“為什麼?”

我說:“我不明白這裡發生了甚事,你也不見了。我隻覺得這座院落很神秘,也很恐怖。”

周老師勉強笑了一笑,說:“是有些神秘,聽起來真的很恐怖。你大概是從大人口裡聽來的。”

我說:“不,我回避着任何與這座院子的話題。”

周老師詫異地問:“為什麼?”

我喜歡記憶中的那個年輕女子,可她成了犯人,後來又成了老師。我喜歡她優雅的氣質,也喜歡她講課的聲音。隻是她坐過牢,是曾經的犯人。犯人,在我們幼小的心靈裡,犯人就是壞人。我們痛恨犯人,也痛恨壞人。她曾經是個犯人,可她在我心目中不是壞人。我越來越傾慕周老師了。可我心裡時不時地泛起美中不足的滋味。我不能把心中的這些秘密洩露出去。我沒有吭聲。

周老師說:“那我就告訴你,這院落就是人們說的兇宅。聽說好多年前,這裡住着的一家四口人,都得了怪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相繼去世。人們說這裡的風水不行,是兇宅,沒有人再敢往進住。我們兩口子剛到你們村,沒住處,大隊的幹部就安排在了這裡。當時我沒有聽說這裡是兇宅,就住下來了。後來住習慣了,再聽人說這是兇宅,反倒不以為然。不過,最後發生的事情還是讓我很難過。”

周老師說着,垂了垂頭,兩眼流露出傷痛的神情。

周老師又說:“那些人闖進來,野蠻地把羊殺死了。說是養羊是搞資本主義複辟。其實,我剛到你們村,沒有分配工作,閑着覺得無聊,就養了幾隻羊,沒想到,養幾隻羊也成了我的罪過之一。那時候我的藝藝出生還不到一年。我們母子被他們關了五年的禁閉。”

周老師的眼角浸出了淚水。

藝藝也從門裡出來了。

藝藝叫道:“媽媽。”

周老師俯身把藝藝摟抱了起來。藝藝用小手揩去了周老師眼角的淚水。我想,要是我能用手揩去周老師眼角的淚水,那該有多好啊。或者,能讓周老師抱一抱我。

藝藝跳下來了,說:“媽媽,你抱上我會受累的。”

周老師說:“你回去做作業去,我和你凱盈哥說說話。”

藝藝跑回去了。

藝藝性格柔順,也很聽話,大概是因為出生不久,就進了牢房裡長到五歲的緣故。

周老師突然說:“從那時起,我沒有再吃過羊肉。我看到有人殺羊,心中就産生了恨意。你是我的學生,我不希望我對我的學生産生恨意。那樣我自己都會發瘋的。我想讓我的學生一個個都成為文明的人,永遠不幹野蠻愚蠢的事情。”

我明白周老師為什麼叫我到她家來了。周老師因為我受過王保忠的氣,我理應照顧周老師的情緒。我表态道:“我不會再殺羊了。”

父親都沒有管住我殺羊的行為,我卻聽了周老師的話。

周老師欣慰地說:“凱盈,你是個有出息的孩子。你雖調皮,但你也很可愛。”

可愛,這個詞語出自周老師的口中,我的血液沸騰了,身心膨脹起了幸福豪邁的情緒。從來都沒有人說過我可愛。我經常聽到的是呵斥聲。說起我時,好多人都說那是個黑皮。出自周老師口中的可愛的評價,鼓舞起我做一個可愛的人的信念。以後我還會犯這樣那樣的錯誤,也不會成為一個人見人愛的可愛的人,但做一個有社會價值的人的信念,始終沒有變。

我本來還想問周老師為什麼要到我們村來,為什麼會坐禁閉,可渾身被幸福豪邁的感覺淹沒了,忘記了想要問的話。

十三

我出了周老師的家院,太陽快要落山了。冬天的後晌,太陽墜落得非常快。兩座大山,遙遙相對,村落坐落在東邊的大山腰上。村腳下,往往還會有一條小河。陝北的村落,大都是這種格局。太陽墜落在西山裡時,陽光在漸漸向村背靠的高處退去。

追逐陽光。我們一群孩子們經常會追着陽光向山上爬,陽光退一點,我們就向上爬一點,始終要處在陽光裡,直至山坡上的光線全部消失。

我左顧右盼,看不到一個孩子,我一人爬上了村坡,開始追逐陽光。爬上陡立的山坡,地勢平緩了許多。這是一片楊槐樹林,是兔子、獾等小動物出沒的地方。這裡雖然離村遠了些,但像我這樣十來歲的孩子并不害怕。陽光在平緩的地方退得非常快,我也跑得更快了。然而,眨眼之間,陽光一躍就飛逝而過,隻有在遙遠的東邊才能看到一點陽光,正在我不服氣地盯着那點陽光時,那點陽光也一閃不見了。天地漸漸地暗淡了,我隻好踅身往回走。因為有些累,還因為懊喪,我垂着頭,無精打采的。

突然,我看見我行走的左邊躺着一隻灰色的野兔。我一驚,急忙跑過去。這是一隻死野兔,脖子上絡着鐵絲。兔子周圍有不少兔毛,還在土地上留下了掙紮的痕迹。看來,野兔在臨死前拼命掙紮過。我蹲下身子,翻動了下野兔。野兔的身子軟軟的,還有餘溫,好像剛絡死的。野兔來回大都是走一條路,而且會走出細細的幾公分寬的小路。套野兔的人就把鐵絲紮綁在小路邊的樹根上,然後壓在土下,引在兔路上,再把鐵絲紮成活圈。野兔疾跑和天色暗淡時,看不清鐵絲套,就會一頭鑽進鐵絲圈,一下子就被套住了。野兔越掙紮,脖子就會被鐵絲絡得越緊,也死亡得越快。

七十年代初,我們村還是個封閉的山村,莊稼人很正統,很少有人打獵下套子。隻有拴牛一人在幹這種事。鄉村集體生産勞動時代,生産隊曾多次派拴牛在外邊當民工,那時的民工由生産隊派遣,不掙錢隻掙大隊的工分。拴牛經常向人們吹噓他修建過什麼大水電站大水庫大學校,吃什麼大白面馍肥豬肉片。在我們村,他真的算是見過世面的人。那幾年政策松動了,他就上山套野兔,然後拿到集市上賣。我看到拴牛一隻一隻往家裡提野兔,眼饞得發酸,就央告着父親也下幾處套子。父親眼一瞪,吼道:

“那是正經莊稼人幹的營生嗎?!”

這套子肯定是拴牛下的。也就是說這隻野兔也歸拴牛所有。突然,我頭腦冒出了一個想法:這野兔很可能是在我追逐陽光時被驚動了,往回奔跑時鑽進了套子。他拴牛下的套子,我追趕了野兔,野兔才被套住了。這隻野兔應該有我的份。這樣一想,我毫不猶豫地解開了鐵絲套子。

太陽已經落山,遠近一片灰暗。我提着野兔,向村裡走去。我走得很有勁頭,頗有些凱旋的将軍的氣勢。

走到大門邊時,我沾沾自喜的頭腦突然清醒了:怎麼向父親說野兔的來由呢?這野兔算撿的還是偷的還是真如我想的是我應得的份?我的頭腦越來越清醒了:野兔不管是怎麼得來的,憑父親的秉性,父親絕不允許我帶回家。父親常對我說:“愛占小便宜沾人家的光的人沒出息。”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聽到父親和母親吵架。

母親質問道:“那是咱們家的檸條,我還準備過冬燒哩,怎麼讓醜小子背走了?”

父親說:“醜小子那人不成器,背走了咱家的一捆檸條,也發不了财。他那人,一輩子幹不成大事情。”

母親說:“你行得端立得正,也沒見得你幹成甚大事情。”

父親說:“我沒幹成大事情,可我在村裡有好威信。我教育的兒子一定能幹大事情。你看醜小子的那兩個小子,從小就偷雞摸狗,誰不指着脊梁骨罵祖先。”

這時母親好像不記得是在和父親吵架,歎息了一聲,附和着父親的意思說:“那兩個小子也真不争氣。長大恐怕連媳婦都沒人給。”

我聽到母親好像向門邊走來了,急忙推門進去了。事後母親說父親上山背檸條時,發現檸條被人背走了,腳印是新的。父親就順着腳印追上了那個背檸條的人。看到偷檸條的人是醜小子,父親一聲沒吭。父親後來對我說,和醜小子那種沒人味的人較高低,會降低自己的威信。

父親就是這麼個注重威信的強人。他發脾氣時,我們一家人都不敢吭聲。如果我回去說了野兔的來由,父親不打我一頓才怪哩。想到這裡,我的頭大了。野兔肯定是不能往家裡帶的。那麼,該死的野兔再能往哪裡拿呢?怎麼才能吃上兔肉呢?我從來沒有吃過野兔肉,太想吃這野兔肉了。我們一年四季吃不上幾頓白面大米,可是經常能吃到豬肉羊肉,因為我們這地方小麥産量不高,所以很少種小麥,沒有水地,也就不種稻子,而我們家家戶戶都養着豬羊,所以就能吃到豬肉羊肉。

沒有處理野兔的好辦法,我隻好把野兔送給拴牛。将野兔送還拴牛,也就沒有偷人占人便宜的嫌疑了。到了拴牛家大門外,我把野兔從牆外摔進了院子。做過這件事,我的心一下子輕松了許多。這一夜我睡得非常安穩踏實。

第二天後晌,拴牛見了我,問是不是我把野兔扔進他家院子的。我的臉唰地紅了,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拴牛笑着說:“有人看見你臨黑時去過楊槐林。”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想到了課本上學過的一句俗語: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掉頭跑了。

第三天。我放學回家。鍋台上放着一碗肉。我上去聞了聞,看是豬肉還是羊肉。結果不是豬肉味也沒有羊膻氣。

“是甚肉呢?”我問母親。

母親沒理我。

我又問父親,父親不高興地說:“你還能不曉得?”

我詫異了。我怎麼能曉得呢?

父親就告訴我,這碗肉是拴牛送的。拴牛家孩子多,家境不好,套的野兔全部拿到集市上賣了。拴牛說我是個懂事的好娃娃,為了獎賞我,才把我撿來的那隻野兔下鍋了,送了我一大碗。父親最後質問道:“拴牛說你是個好娃娃,你說你是不是個好娃娃?”

我的臉紅了。

父親說:“這肉你不能吃。甯給狗吃也不能給你吃。看你還敢不敢随便拿人家的東西了。”

第四天是星期天。父親把二叔家的大黃狗引來了,又把我叫到狗跟前。大黃狗一向和我很親近,隻要到我們家來,首先就要和我親近一番。大黃狗的頭插進我的兩腿中,拐來拐去,和我玩起來。父親踅身進了家門,再從門裡出來時,端着那碗兔肉。父親看了一眼我,就把兔肉放在了大黃狗跟前。這時父親真夠殘酷的,把我最想吃的肉竟當着我的面倒給了狗吃。平時他不是這麼狠心的人啊。冬天的夜裡,他串門子時,常和一夥人打平夥。打平夥分到碗裡的肉他往往隻吃一兩口,就端回來了。我睡眼蒙眬的時候,被父親叫醒。我就趴在枕頭上,稀裡糊塗地吃。第二天要是父親問我夜裡吃過什麼,我往往記不清吃過什麼。父親笑着說你個沒良心的,以後打平夥,他照舊往回端香噴噴的肉。大黃狗毫不客氣地吃了兔肉,還不時擡起頭,感激地看看父親和我,歡快地搖着尾巴。我羞得無地自容,真想上去一拳砸死這個讓我難堪的家夥。當時我不但恨大黃狗,也恨父親。

過了幾天,我就不恨大黃狗了,也不恨父親了。可是父親似乎并不曉得我恨過他。冬天莊稼人身閑了,夜晚照樣串門子,照樣時不時打平夥吃肉。不幾天,父親又在深夜端回了打平夥的肉。可是他沒有叫醒我,而是在第二天我清醒的時候讓我吃肉。

父親看着我吃羊肉,歎息着說:“半夜糊塗的時候吃肉吃不出香味;可今天的回鍋肉,也不如頭鍋肉有味了。”

我低低地問:“兔肉好吃嗎?”

父親的臉頰抽搐了下,一聲沒吭。

十二歲的時候,父親還記着我想吃兔肉的欲望,他在集市給我買了一隻野兔。父親說,他當時就想給我弄隻野兔,讓我美美地吃一頓,又怕給我慣下了壞毛病。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可在殺羊的事上,我甯願聽周老師的話,也沒有聽父親的勸告。

十四

一九七五年,十三歲的我,開始跨越少年時代。我不再承認自己還是孩子。我心中有了不能公開的秘密:喜歡看到周老師的身影,喜歡聽到周老師的聲音,周老師成了我心中的異性偶像。隻要周老師講課,我就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認真聽講。其他老師上課,我就成了搗亂分子。

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天空晴朗,寒氣襲人。我提前到校了,學校裡沒有幾個人影。我走上學校的戲台,學着樣闆戲中的動作,手舞足蹈了一陣子,就拿出語文課本,朗讀課文。

我感覺到有人站在了我的身後,掉過了頭。

是周老師。周老師牽着藝藝的手,好像是剛走進校門的。

周老師微笑着望着我。

周老師的微笑含着欣慰、柔和、純淨,也流露出一種引人向往的情愫。我出神地望着周老師,眼睛流露出了心中的秘密。

周老師的眼神慌了,扭下了頭,然後又正過頭來。她的表情告訴我,她的目光碰撞到了從我眼裡流露出來的秘密。

我沒有慌亂。我總以為,我不說,我心中的秘密誰都不會知曉。

周老師很快恢複了神态,問:“聽其他老師說,你老在他們的課堂上出雜音,是不是真的?”

我說:“他們講的課不好聽。”

周老師又問:“那我講的課好聽嗎?”

我略一猶豫,說:“好聽。”

周老師突然歎息了一聲,說:“你這孩子,真沒辦法說了。”

周老師說罷就走了。

我對着周老師的背影說:“我不是孩子了。”

周老師聽到我的話,停了下腳步,然後又走了。

周老師的背影線條均勻端莊,清晰優美,走起路來輕盈而有節奏,風姿綽約。我沒有在乎身邊的老師和學生,全神貫注地盯着周老師的背影。突然,我聞到了迷人的氣息,是周老師身上散發出來的。我癡呆呆地盯着周老師那風生水起的背影,有點暈眩。

這天,在沒有任何征兆下,周老師失蹤了。

周老師失蹤的當天,學校召開了反擊右傾翻案風大會。接着學校停課了,同學們整天寫大字報,批判教師搞智育第一,批評周老師的大字報也出現在了牆壁上。

周老師失蹤後,我心焦心慌,像瘋了似的,天天跑到周老師的家院大門周圍,看周老師回來了沒有,在學校就經常在周老師的辦公室門前徘徊。看到牆上貼着寫周老師的大字報,我趁沒人時,就把大字報撕了。有時,為了防止被人發現,我在黑夜出去撕大字報。有天夜晚,我又去撕大字報,竟然被那個我們稱為瘟神爺的校長逮住了,好在他并沒有處罰。從此他不再是我眼中的瘟神爺。

一個月後,周老師又走進了教室。

周老師回來後上罷第一節課,出了教室,我的心一下子慌跳起來。看不到周老師的身影,我害怕周老師再次從我眼前消失。我這時覺得,見不到周老師,是我人生最大的痛苦。後來我聽說,由于周老師的身份不好,學校當時怕周老師在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受到沖擊,特意讓周老師請假離開學校,直至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風頭過去了,才通知周老師回到學校裡。

那天後晌放學回家的路上,周老師把我叫到她的家裡。

周老師拿出兩本書,說:“我曉得你愛看小說,可看小說會影響學業的,我不鼓勵你看小說。現在上邊不讓老師好好教學,也不讓學生好好學習,我們也無能為力了。你自己多看看書吧。多看書沒壞處。”

我接過書,一看,是《豔陽天》和《暴風驟雨》。

我喜歡小說,周老師也支持我看小說,我一發而不可收,走進了文學的宮殿。我深深地眷戀上了文學。我認為世界上最偉大的人,就是作家。十三歲,我立志當一名作家。

十五

一九七五年農曆的臘月,公曆的一九七六年的元月,又有一件大事發生了。

我們沙坡背後,有一條深溝,溝掌是一座旱壩。每年冬季和初春,民兵都會到這裡集訓,操練隊形、訓練射擊、打靶比賽。冬季放寒假了,我們也不用去給家畜弄草,所以隻要訓練民兵開始,我們就天天盤踞在訓練場上。趁民兵不注意,我們會偷偷地摸一下槍。

出事的那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雖然是冬季時令,可感覺不到一絲寒意。我吃過早飯,叫了孝根、買定、從娃、正軍等幾個夥伴,去打靶場看民兵訓練。

訓練場上,半自動步槍都是三支一組地架起。三十來個基幹民兵在訓練隊形。孝根首先湊在槍邊,摸了摸槍。買定看見孝根摸槍,也湊上去了。幾個孩子都跟着去摸槍。我前兩天就偷偷地摸過槍,覺得沒有多大的意思。我想瞅機會把槍端起來,或者扛在肩上。買定覺得摸槍不過瘾,又上去雙手捉住了槍。幾個孩子看見買定雙手捉住了槍,也撲上去用雙手捉槍。不知是誰用力過大了,把一組三支槍掀倒了,幾個孩子一驚,站起來就跑,跑動的過程中又把幾組槍踢倒了。民兵連連長金鎖看見槍倒下了一大片,氣勢洶洶地走過來。

禍不是我闖的,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孝根也站着沒有動。他家是幹部之家,他不管幹了什麼壞事,大人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槍也不是他弄倒的,他一點也不害怕民兵們興師問罪。金鎖走到我們跟前,二話沒說,就甩手打了我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過,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又疼又麻。我怒吼道:“我把你媽日了你打老子?”

“這槍是誰弄倒的?”

“你老子們弄倒的你老子們跑了。”

槍弄倒了一大片,幾個民兵看見買定和幾個孩子要逃跑,就跑過去擋住了他們的逃路。

“你沒有往倒弄槍,老子今天也要扒你的皮。你說這些孩子是不是你引來的?”

買定他們被幾個民兵們提過來了。

“老子沒動槍你打老子,你有本事你把老子的命要了。”我罵道。

“把你的小命要了誰也把老子的球咬不下。你以為你是誰?你姓馮不姓王,這裡是王家的天下。”金鎖說着朝我腿上狠狠踢了一腳。我感到一陣刺骨的疼痛,跌倒了。

有一個兵民勸道:“不是他弄倒槍就算了。”

金鎖好像沒聽到勸他的人說的話,得意地笑笑,走到我身邊,喊道:“老子今天整不死你才怪哩。整死你,也把村裡的害除了。”

還有這樣欺負人的人?無緣無故打了人,還不算,還要往死打。我憤怒了。我左右看了看有什麼還手的東西。他打我一巴掌時,我就想還手。這次我再也不能讓他了。我看到了槍。我向後滾了下身子,拉起了一支槍,立馬站起,槍口對準金鎖,食指扣在了扳機上。

金鎖本能地退了兩步。大家誰也沒有想到我會來這一招,都愣住了。随即,金鎖鎮靜了。

金鎖冷笑道:“你打吧,槍裡沒有子彈。”

是的,訓練時子彈不會上槍膛。

金鎖漫不經心地向我走來,還說:“敢拿槍對着老子?看老子怎麼往死打你這個壞小子。”

金鎖說着向我走來了。

子彈沒有上膛,槍刺刀卻是上正了。

金鎖怒視着我,攥緊拳頭,逼過來了。

我無法退讓了。我隻能拼一拼了。我雙手捉槍,用力向金鎖刺去。金鎖向左一閃,躲開了,随後他向我撲來。我退了一步,又一刺刀刺過去。這一刺刀刺在了金鎖的肚子上,金鎖皺了下眉頭,雙手捉住了刺刀。他不敢再往前撲,再撲刺刀會刺得更深。幾個民兵撲過來,把我按住了。

眨眼工夫,一場大禍就這麼釀下了。

十六

我被五花大綁,送到了公社。

公社武裝部長打開門時,窯洞裡的寒氣撲面而來。

我被推進了窯洞。這裡好像是公社的庫房,裡邊放着亂七八糟的東西,有文件袋,也有宣傳牌子,還有些棍棒。

正是隆冬季節,窯洞裡不生火,破爛的門窗上還不停地往進灌寒風。我在窯洞裡待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凍得受不了了。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會凍死在這孔窯洞裡。我要出去。我的手從背後綁着,我就用腳踢門,并且大喊大叫。

外邊站着一個民兵,向我大喊道:“你想找死!”

我喊道:“老子不怕死。”

我還在一邊一腳一腳地踢着門,一邊叫罵道:“放老子出去。”

突然,周老師出現在了門邊。我渾身的血液“轟”地湧到頭上了。委屈、害羞,心中還升騰起不服氣的火氣。我忽然明白,犯人并不是壞人,我如今被五花大綁起來,關了禁閉,就是犯人,可我不是壞人,真正的壞人是金鎖。周老師坐過牢,當過犯人,周老師就不是壞人。周老師在我心中是一個美中十足的女性。這個世界混亂了,怎麼好人竟然要坐牢?

周老師走到門邊,問:“你怎麼了,凱盈?”

我說:“周老師,我快凍死了,還不如一刀把我殺了,讓我死得痛快點。”

周老師說:“你這孩子說些什麼話。人生不能輕言死。”

我說道:“是他們把我逼成這樣子的。”

周老師說:“你再堅持堅持,我和他們說理去。”

公社的武裝部長走過來了,質問道:“你要跟誰說理去?”

周老師說:“跟你們講道理。你們把一個小孩子關在這種窯洞裡,就不怕凍壞了?”

武裝部長說:“那你說關在哪裡?關在暖窯熱炕的窯洞裡?你以為你是誰,還跟我們說理?不自量力。”

周老師氣憤地質問道:“怎麼不能跟你們說理?我問你,把他凍死了誰負責?”

武裝部長說:“凍不死的。”

周老師說:“你進去試試看凍死凍不死。”

武裝部長強詞奪理地說:“我又沒有犯法。”

周老師說:“犯法的人就該往死凍?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你有沒有一點良知?”

武裝部長說:“對犯罪分子就不能有良知。”

周老師大聲喊道:“你不配說他是犯罪分子。”

我從來沒有見周老師生這麼大的氣。

武裝部長也生氣了:“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怎麼就蹲了五年大牢?你以為我們不曉得你的底細?你是個爛婊子。”

周老師大概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氣,臉青了,眼紅了,發瘋地喊道:“牲口!你這個連牲口不如的東西!”

聽到吵鬧,窯洞門前來了一些公社幹部。

周老師為我受了這麼大的氣,我憤怒了,大罵道:“你這個流氓,惡棍,老子出來一刀就把你捅死了。”

我說着,用力踢着門。

門本來就是扇舊門,讓我幾腳就蹬開了。

守門的民兵一把捉住了我。

公社書記也出現在了窯洞前。

公社書記問:“你們吵鬧什麼?”

周老師滿臉是淚水,看到公社書記,說:“吳書記,我的學生出事了,你們公社派人把我叫來了。我來了一看,他竟被關在了這孔寒冷的窯洞裡。你說這窯洞凍死凍不死人?孩子犯下天大的罪,也沒有犯下凍死的罪啊。我講這個道理,這個惡棍不但不給孩子一點照顧,還對我破口大罵。”

公社書記皺了一下眉頭,沒吭聲。

周老師又憤怒了,喊道:“我們都是人父人母,怎麼能這麼對待一個孩子?你們這些當官的真是喪盡天良,豬狗不如!”

公社書記說:“周老師,你罵夠了沒有?”

周老師幹脆地說:“我不但要罵,對那些牲口不如的人,我還要上告。我不怕你們造謠瞎說,也不怕再坐牢。有本事,你們今天就把我抓起來。”

公社書記沒吭聲,走到窯洞門前站了一會兒,似乎在感受窯洞裡的溫度,也在思考着什麼。

公社書記又走回來,面對着周老師,說:“周老師,你不要用‘你們’這個詞,做出這種事情,是個别人的行為,不能代表我們公社。你聽着,我現場就做出處理意見。一、立即在這個窯洞生火,也要擺放能睡覺的床,并且把這孩子的手松開來;二、停止公社武裝部長高其瑞的工作,将在下次黨委會上研究開除高其瑞的黨籍,并建議縣組織部将高其瑞開除出幹部隊伍,這樣的黨員幹部,是一個老鼠害了一鍋湯,破壞了我們共産黨的形象,也破壞了革命幹部的形象。”

武裝部長傻眼了,可憐巴巴地叫道:“書記。”

公社書記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又好像記起了什麼,掉過頭,對周老師說:“周老師,你不顧一切地保護别人家的孩子,吳某深受感動,也讓有些人無地自容。周老師,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調查處理馮凱盈傷人的事;同時,希望你告誡你的學生,如實交代問題,以求得公社的寬大處理。如果他涉及嚴重犯罪問題,我們就将他交給縣公安局處理。但因為他年幼,我們做出這個決定前會非常慎重的。請你監督我們的調查過程,看看我們公社的幹部是人多還是牲口多。”

周老師感動地說:“謝謝吳書記。”

周老師兩眼流出了淚水,随後哭出了聲。

我的眼眶裡也湧出了淚水。

十七

我以為會坐禁閉的,甚至會被判刑,會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誰知,我在公社關了一個星期,就被放出來了。

公社書記親自審問了我。

我說了刺金鎖的理由:“我不用槍,他就要往死打我。”

沒幾天,我就被放了出來。

是父親接我回到家裡的。

在路上,父親說,現場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做了筆錄,都說了金鎖口出狂言,要往死打人的過程。

父親說,公社書記說一個民兵連長,叫嚣着往死打一個沒犯錯的孩子,他挨了一刺刀,就是挨上兩刺刀,也是活該。就是把他刺死了,也叫正當防衛。

父親說,金鎖肚上挨了一刺刀,所幸冬天衣服厚,沒有紮深,隻紮破了肚皮,沒有傷到緻命處。金鎖很快就能出院了。醫藥費也由他自己負擔。我們主動出了二十塊錢,夠手術費。

父親口口聲聲說:“你遇到了好人。”

十八

那天夜晚,父親坐在煤油燈邊,悶頭吸旱煙,母親也盤腿坐在炕上,把手壓在衣襟裡。平日裡,母親的話是很多的,東家來了什麼親戚,西家什麼人得病了,啰哩啰唆,聽到她說話我就心煩。我常說:“你管人家那麼多事做甚!”今天,母親卻是一言不發。

我蜷曲在下炕角,還想着這幾天的事情。要不是父親說的那個好人,我現在恐怕是蜷曲在禁閉窯裡。想起那天發生的事,真有些害怕。不過害怕歸害怕,刺金鎖一刺刀,我不後悔。我是在想,他為什麼會那樣對待我。我調皮是事實,可是,比我調皮的孩子太多了。孝根就比我幹的壞事多,買定也比我幹的壞事多。我為人強悍,但除了和孩子們一起偷紅棗偷豌豆角,再不拿誰家的一根針一根線。有幾個孩子,經常會偷人家家裡的東西。我最大的毛病就是愛打孩子。他金鎖為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打我?除了我被大人打過外,我再沒有見過大人打孩子。人常說:打狗要看主人面哩。他們卻不給我父親面子。這是為甚?我知道這是為甚,但我又不願承認。我還在從心底裡發狂地問為甚為甚!

父親終于說話了:“你在人家的地皮上活着,就不能逞能;逞能多了,不吃虧才是怪事哩。”

人家的地皮?我在這裡生在這裡長,怎麼是人家的地皮。我沒有吭聲,但我内心非常抵觸父親的話。

“我在這裡生活了快三十年了,遇事從來沒有硬碰過。你想想,人家都姓王,一個祖先的後人,你單幫孤人,你能碰過他們嗎?”

我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受的冤枉氣,再也忍不住了,狂叫道:“我要回家,回老家!”

終于,我在口頭上,在心裡承認我是外來人了。

父親說:“是該回去認一下門子了。”

第二天,父親就引我回到了馮家窯子村。

這是一個隻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這條土渠裡住幾戶人家,那條土渠裡住幾戶人家,零零落落,橫七豎八。二十來戶人家,十來戶是馮姓人家,十來戶是白姓人家。這樣的村子,和公社所在地的王家寨相比,差遠了。怪不得父親一輩子甯願忍氣吞聲,也不願意讓兒女離開條件優越的王家寨而回到落後的馮家窯子。

一九一八年農曆十月初十,父親出生在馮家窯子。父親十六歲結婚,十八歲,他那個十六歲的妻子因病離開了人世。父親二十九歲離開了馮家窯子,來到王家寨村,當了一名招漢。母親是喪夫的女人,父親上母親的門隻能稱為招漢,而不能稱那個叫起來很文雅的詞——上門女婿。隻有男女雙方均未婚,男方上女方家結婚安家,男方才能稱為上門女婿。

一個村子,我隻認得二叔和三叔,他們去過我們家。幾個堂兄都是第一次見面,他們和我說話時極為客氣。看着堂兄,我覺得很親切,我知道這些人才是血脈相連的弟兄們。王家寨的堂兄隻是名義上的、禮節上的堂兄,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的堂兄。他們引着我在村裡轉悠時,有人問這是誰,他們就會回答說這是王家寨我大老的兒子。二叔三叔給人家介紹我時,也是說這是王家寨我大哥的兒子。王家寨我大老?王家寨我大哥?這些字眼我聽起來極不舒服。父親念念不忘老家,念念不忘家族的老老小小。可是,他們在對父親的稱呼前加上了王家寨。顯然,他們已經把父親當作王家寨人了。我呢?出生在王家寨,更是王家寨人了。僅僅在馮家窯子住了一天,我就不想住了。這裡不但沒有我的份額,連父親的份額都沒有了。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我住不慣。這裡是父親的故土,并不是我的故土。原定回來多住幾天,可是第二天我就鬧着要回王家寨了。

十九

我端着一大碗雞蛋,走進了周老師家的院子。

我放出來的時候,雞蛋還不夠十顆。攢夠了十顆雞蛋,母親就讓我給周老師送過來。我關進去的那幾天,周老師天天往公社跑。她講道理,擺事實,說服了公社所有的人。公社開會決定把我放了。

我推開門時,周老師正坐在小凳子上,左手捉着書脊,右手捏着書沿,在沉靜而專注地看書。

周老師擡起頭,看到我,叫道:“凱盈。”

我叫道:“周老師。”

周老師看到我手中的雞蛋,笑着說:“感謝我來了?”

我不知怎麼嘴裡就湧出了一句話:“大恩不言謝。”

這是我在小說上看到的一句話。

周老師一怔,眼眶湧出了淚花,說:“好孩子,有出息。”

我把雞蛋放在鍋台上,說:“周老師,我不是孩子了。”

藝藝正趴在桌子上寫字,這時擡起頭,看了一眼我,說:“在我眼中,你就是大人了。”

周老師笑了,親昵地摸了摸女兒的頭。

我貪婪地望着周老師修長的手指。每當我看到周老師用手摸小孩子的頭或牽着小孩子的手時,我就會心生遺憾:要是我也是小孩子,就能接觸到周老師那修長白淨的手指,那種觸摸的感覺肯定好極了。

周老師指着小凳子說:“坐呀。”

我乖乖地坐在了小凳子上。

周老師坐在我對面的小凳子上。

周老師說:“你能平安地出來,不是我的功勞,是公社的吳書記主持了公道。吳書記當過縣法院的院長。他在我們這個以權代法的年代,以法治的意識行使了公社書記的權力。”

我說:“我父親說你那幾天,天天往公社跑,也跑到我們家給我父母出主意,還找證人做證。他說要不是你,我肯定出不來了。”

周老師說:“學生遇到困難時,當老師的就應該挺身而出,負起責來。”

我說:“可我不是一個好學生。老是犯錯誤。”

周老師說:“你身上有一股讓人喜歡的勁頭。當然,膽子也不小。”

我一怔,首先想到的是周老師要說我刺人的事情,訓導我以後注意控制自己情緒之類的話。公社書記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周老師也承諾會好好地教育我。

周老師卻說:“學校大貼大字報的時候,你天天黑夜去撕大字報,就不怕有人逮住了?”

我驚呆了。她怎麼曉得我撕大字報的事?校長說過,那夜發生的事誰都不能告訴,他怎麼告訴周老師了呢?

周老師說:“那些日子,校長早晨起得最早。他起來看牆壁上的大字報上寫些什麼。他經常看到很多大字報被撕掉了。他拾起來看撕下的大字報,都能在殘缺的大字報中看到和我有關的字迹。他就在黑夜守候撕大字報的人。他看見你每天夜晚都要來撕大字報。真危險。撕大字報,比刺刀刺金鎖的舉動都危險。”

我說:“好在校長是個好人。”

周老師說:“校長真的是個好人。他怕同學們沖動起來,批鬥我,就讓我請了病假。那麼大的一場運動,我們學校沒有任何人受到沖擊。大字報照寫,口号照喊,看起來勢頭很大,實際是一種形式。現在學校就平穩多了。”

我頭腦有些糊塗了,不由得問:“為甚?”

周老師長長歎息了一聲,說:“還是裝糊塗吧。”

周老師說罷,站起來。

我也站了起來。

周老師把碗裡的雞蛋放下了,我要拿碗時,周老師搶過了碗,走在後邊,找了些什麼,放進了碗裡。

周老師把碗遞給我,說:“我送你們些花椒、茴香、姜片,馬上過年了,你們辦整年飯就不用再買調料了。”

我說:“我不要。”

我要把碗中的東西往出拿,周老師按住了我的手。

溫熱、柔軟的感覺,由手上延伸進了心頭,我渾身燥熱起來了。我長久的渴望,竟然在一刹那間實現了。我心中的躁動擴張開來,頭腦發熱了。我想俯下身,親吻一下這隻溫柔的手。我擡頭看了一眼周老師,渴望、熱烈、貪婪,在這一眼中表現出來了,周老師碰撞到了。周老師一驚,臉上出現了羞澀而不安的神情。這時候我真該一把摟住周老師。

周老師望着我,眼神有些發呆。

我不曉得她在想什麼,也不好意思和她對視,低下了頭。

我低下頭,把碗裡的東西拿出來放在鍋台上了。

周老師說:“看來,還非得我到你們家走一趟。”

周老師送我出門時,說:“你長高了,快跟我一樣高了。”

我讷讷地說:“我長大了。”

周老師笑道:“小孩子一個。在我眼中你就是小孩子。”

周老師說着,擡手在我頭上摸了摸。

這是大人對待小孩子的親昵的舉動。盡管看到她撫摩别的孩子的頭時,我心生羨慕,但我如今不想再讓她撫摩我的頭。她撫摩我的頭,說明我還是孩子。我希望握住她那溫熱的手。

出周老師家的大門時,我突然覺得這個大門不再高大寬敞,好像萎縮了。我真的長大了,世界在我眼中變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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