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賴子
時間:2024-11-07 09:01:54
1順哥來到江城,為了節省,先去江南的H大學找半文落腳。半文自然高興,當即跟同學商量,由高低床的上鋪換到下鋪來,讓順哥晚上跟自己擠一條被子。順哥跟半文交代,白天不用管他,各忙各的,晚上他來睡個覺就行了,等他在江正街租下店面就搬走。半文說行,幫順哥把兩個鼓囊的蛇皮袋挪到床底下。沒幾天,順哥在江正街巴結上了一個開鞋店的店主,店主名叫刁小三,瘦得像一根彎竹竿,是個回城無業知青,年歲比順哥大三天,順哥叫他刁哥或老刁。老刁幫忙,為順哥選定緊鄰江正街的蔡家巷一号做店面,是一間獨門小兩層。老刁辦成事後把事兒講得很周到。老刁說:為什麼選這家?一是蔡家巷雖是巷子,但這間店面在巷子口,江正街上來去的人都瞄得到,跟在江正街冇得差别;二是便宜,月租金不到二百五,得了樓上樓下兩層,要是在江正街街面少說也要一千;三是巷子口附近都是女裝店——你不是說你要做胸罩嗎——來這裡打貨的人可以順便去你店裡;四是店面離我的鞋店近,不到兩百米,有個麼事我可以替你照應一下;五是房子脈氣好——房東的先生是江城舊社會有名的蔡老闆,這一帶幾條街都是他家的産業,這間小兩層就是他起家的老屋;新中國成立前夕,蔡老闆攜二房三房的家小去了香港,留下會講英文的裹腳大房和一個躺在煙館忘了回家的兒子,後來一直住在這裡;去年形勢一轉,裹腳大房跟外邊取得聯系,舉家移民,跑到資本主義那裡去會合,落下這間房子,房産證和鑰匙擱在一個遠房表妹手上……這表妹是國營商場的黨員積極分子,原本不願讓人知道她替資産階級看家護院的,更莫說租房賺錢;我去勸,說您郎每月才領社會主義的三十八塊半,可這間資産階級的房子一個月就可以貢獻半年工資,她聽得啊呀一聲,我就拿煙盒紙寫協議,按她工資的六倍作價,抹去一塊,每月整二百三十元……老刁說完,将一把黃銅鑰匙拍在順哥手裡。順哥馬上就清理房間。半文替順哥把那兩個蛇皮袋送過來,正好搭把手。兩人先把一樓騰空,打掃幹淨,換上一管日光燈;再上二樓歸整,能堆碼的盡着堆碼,擴成庫房兼卧房兼縫紉車間。次日,順哥去江正街買回貨架和櫃台,将一樓擺出店鋪的格局。然後回了一趟紅旗大隊十一小隊,運來五個鼓圓鼓圓的蛇皮袋。隔日,店鋪門楣上方挂出一塊“秋收胸罩店”的大牌子,嘩啦一聲,卷閘門拉起,店内貨架上各款各色的胸罩五彩缤紛。這是江城第一家胸罩專賣店,門前路過的人都好奇地朝裡瞄,年輕女子會慢下腳步來。順哥換上一套嶄新的藍卡其布中山服,單腿筆挺地站在店門口,起初有些怕羞,見人舔舌頭,吞涎,把嘴邊那聲招呼也吞了回去。第一天,有個江西九江的白面小夥進店,繞場一圈,選出幾款各買兩件。第二天、第三天,情形稍好,一天多一筆生意,但要量仍然少,各款頂多不超過四件。生意似乎很淡。一日傍晚,順哥忘了打烊,站在樓梯拐角的櫃台前盤算,發覺這樣下去,一月的買賣刨去工本,連房租也敷衍不住,心頭一陣撲通亂跳。街面亮燈時,老刁過到店裡來,一聲大順,叫得順哥激靈一下。老刁見狀,皺起眉頭問生意麼樣,順哥幹笑,說馬虎相吧。老刁問馬虎相是麼相,順哥說就是一天兩三單買賣。不料老刁卻驚呼:哎呀,不得了,下月你就要當萬元戶了!順哥懵懂,仍是幹笑,說刁哥你就别笑話老弟了。老刁解釋:我沒笑話你,江正街是做批發的,開始打新貨都是采樣,回去試試行情,憑你店裡這幾天采樣的苗頭,最多半個月,生意肯定好得招架不住,我們這裡有句行話——三天不開張,開張就賣光。果然,老刁的吉言一點波折都沒有地如期應驗了……2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順哥幫最後一位客戶把裝滿貨品的蛇皮袋托上肩,送出店門,忽然看見半文站在巷子對面,正仰觀店招牌,就大聲招呼:唉,你不在學校好生念書,跑到這裡來晃什麼?半文落下頭來笑,向店裡走,一邊問:你轉行了?倒是一點兒不為他的胸罩業務而沮喪。順哥因為近日生意火爆很興奮,笑道:這是我的秘密武器呢,過去一直在探索,沒告訴你的。半文又問:為什麼叫秋收胸罩店?順哥曉得半文還不清楚秋收的事,就哄他:秋收是打個比方——胸罩做什麼用?還不是因為果實太大,果實大了就是秋收嘛!半文聽得糊裡糊塗,卻不跟順哥讨論“果實”問題,進了店,也不好意思去觀摩貨架上那些過于寫實的圖形。說到店鋪生意,順哥大贊老刁的吉言,便拉着半文一起去找老刁下館子。老刁聽說下館子,猴臉立時放光,趕緊拉門關店,提議随他去一個地方,就領頭往蔡家巷深處走。巷子另一端的出口接着一條橫街,街邊有一家小餐館,爐竈倚門,門内的小廳裡隻有兩三張小桌,倒是門外的路肩拉了高高的帆布篷,擺出一溜低矮的木桌木椅;正是吃飯高峰,廳内已滿,篷下坐了七八成的客人,一派嗡嗡的紛亂。三人在遠端的空桌邊停下,老刁仰頭朝店門口叫喚:二姐,來幾個菜!那邊回一聲曉得了,卻不知是誰的答應。片刻,門口爐竈前炒鍋的女人盛完一盤菜,掉頭朝這邊望來一眼。順哥看見這女人,轉眼去看老刁,老刁笑笑,說:不是真的二姐,她比我小,你小我三天,她小你四天。半文也朝爐竈那邊看去,覺得這女人長得像電影《流浪者》裡的麗達,有一種超凡的好看,心裡不知何故,竟是為她在街頭炒菜而暗自惋惜。可他收回目光時,卻見順哥仍然愣巴巴地望着這女人,老刁則機敏而詫異地看着順哥,順哥察覺到被人發現,連忙回頭,沖老刁讪讪一笑。這時,一位戴渾黃眼鏡的白發老者端着盤子過來,往桌上擺一碟醋熘花生米和一盤切成瓣兒的鹵雞蛋。老刁對老者說:江叔,三個人的菜二姐會安排的,您郎先跟我們來一打“五洋”(一種啤酒)。老者藹然微笑,點點頭,幾縷白發飄在寬額上,轉身去了。老刁告訴順哥和半文:老人家是二姐的老爺子,從前是大學教授,講一口很特别的福建普通話,“文革”中不知怎麼就啞了。半文甚為驚詫,說啞了還可以看書做學問呀?老刁就笑:人家早把書看完了,自己寫的書差不多可以碼一個書架,還有什麼學問可做。正說着,老者用塑料桶提着“五洋”轉來,順便端了一盤青椒炒肉絲。半文單是盯着老者看。順哥不曉得“五洋”也不曉得啤酒,一見這麼多這麼大的酒瓶,不由咋呼:哎喲我的天,這不是灌貓尿呀!老刁說:這個比白的好,便宜,有酒,又不傷人。就龇牙咬開三瓶,咚咚咚地豎在各人面前。執箸舉瓶後,老刁接着講二姐。二姐跟老刁中學同學,二姐當班長,老刁是班上的差生;“文革”初,老刁加入二姐當頭的紅衛兵組織,二姐率紅衛兵在江城聲援部隊捉拿“文革”大員王力,驚動過毛主席和周總理;兩年後,二姐帶着三妹下放農村,老刁跟她們在一個知青點;二姐家有三姊妹,二姐排行老二,是三妹的二姐;二姐不單漂亮有才華,而且人品好有威信,點上的知青都随三妹叫她二姐;二姐在知青點談過一個男朋友,為他打過胎,那家夥是高幹子弟,上工農兵大學後把二姐吹了,老刁為二姐抱不平,跑到大學去打掉他的一顆門牙,帶回鄉下丢在二姐的腳跟前;一九七四年,三妹被瘋狗咬傷,得狂犬病死了,埋在一條小河的堤外;一九七五年,點上的知青隻剩下二姐和老刁;大隊黨支書一直想霸占二姐,一天夜裡闖進二姐的房間,老刁聽到動靜,沖過去踢壞黨支書的卵子(指睾丸);當夜,老刁抓着二姐的胳膊,把她帶回城裡;一九七六年,老刁結婚,二姐賣血送他三十塊錢的大禮;一九七七年,二姐考上大學,政審沒過關,那段日子,老刁被派出所抓去辦學習班,二姐每天替老刁照看他的大肚子老婆;再後來,二姐為了謀生,開了這家路邊餐館……而今,二姐和老刁都沒有城裡的身份,戶口還在H省遙遠縣紅光公社豐收大隊!老刁講完這些,抓起啤酒瓶,仰頭咕咚地一飲而盡。然後,老刁又接連咬開三瓶,拿起一瓶遞給順哥,鼓着眼珠說:兄弟,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什麼鄉下人了,我跟你一個樣。順哥明白老刁的意思,卻連連擺手:終歸不一樣呢,您郎是從城裡下到鄉下去的,我是從鄉下蹿到城裡來的,品種不同。老刁急了,一把抓住順哥的手腕,沖出頭去問:喂,你是不是要跟我争?好,我就陪你争一争——我到鄉下去是走下坡路,你到城裡來是走上坡路,你說哪個比哪個強?順哥一時應變不過來,支吾道:反正您郎比我強,沒有您郎,我在江正街門戶都摸不着。老刁搡一把順哥:不對,這算個球,我隻是對江正街一帶熟悉一點,要是在鄉下,你不知比我熟到哪裡去。順哥還沒有醉,絕不會讓自己比老刁“強”的,就嘻嘻地笑:一個是城裡,一個是鄉下,城裡本來就比鄉下強一百倍呢。老刁連忙哎哎兩聲:夥計,你又錯了——我也是鄉下人!說着,拿了酒瓶在順哥面前的桌上碰出咯噔一響,指着順哥喊:罰你,一口幹!順哥不敢伸手,苦着臉央求老刁讓他慢慢喝,老刁不依,又喊:你要是拿我老刁當兄弟,這瓶酒哪怕是毒藥,也得一口悶掉。順哥擡起手瑟瑟地伸出一半,半文趕緊打圓場,說:老刁哥,順哥在鄉下沒喝過這東西,我替他吧!就伸手去拿酒瓶。老刁喝令:别動,不關你這個小屁伢的事!一巴掌打開半文的手。順哥噓一口氣,下定決心拿住酒瓶。老刁鼓勵地催促:喝,你喝我陪一個。就拿起自己的酒瓶,往順哥的瓶頸一靠,仰頭大口大口地咕隆,斜眼瞄着順哥。順哥心裡一橫,照着老刁的樣子舉起酒瓶。兩隻酒瓶落下,空空地立在桌上。順哥連打了幾個嗝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酒瓶呆住。白發老者過來,将幾碗菜擺到桌上。老刁抓了一隻雞腿,放到順哥的盤中。順哥直着目光,沒有反應。老刁幹脆又拿起雞腿,往順哥手裡塞,順哥接住,卻依然目光定定地看着酒瓶裡的空洞。老刁和半文都看着順哥。片刻,順哥突兀一笑:你們知道我剛才為什麼盯着二姐嗎?老刁問:為什麼?我的對象長得像二姐呢!順哥的笑閃爍着。半文大吃一驚。老刁卻為順哥歡呼:像二姐?那是美女呀!可順哥的笑凄然滑落,搖搖頭:黃了。老刁一頓:怎麼呢?順哥不語,拿起雞腿敲敲自己幹癟的左腿。半文和老刁不由張皇地互相看着……時間凝固了。帆布篷下的電燈倏然一亮,照耀着三個人腫脹而血紅的面龐。順哥的額頭凸起一道道青筋,像一些仍在掙紮的蚯蚓。半文心裡很沉,想問,卻不知可以問些什麼;想說,又覺得說什麼也不管用。老刁的目光從順哥的面上掠過,因了剛才對順哥的處罰,喉頭一鼓一鼓的,像是自言自語地自責。旁邊餐桌的食客漸漸離去,讓三個人的這邊突然冷落在明暗無序的夜色中……白發老者又送來一道菜,依舊藹然微笑,做了一個菜上齊了的手勢,轉身離開,也不必過問桌上的寂靜。誰的坐凳嘎吱一下,老刁獨自舉起酒瓶,一口幹掉,用力将瓶子擱到桌上,聲音沙啞地歎息:大順兄弟啊,老刁我跟你是一命呢!于是,就亮出自己的底子——他原來雖然也瘦,但并不是現在的猴相,像個漢奸刁德一;他瘦得精幹而靈醒,演過樣闆戲裡的英雄郭建光。他初三就搞戀愛,那女孩同班,演女兵甲,後來去部隊當了文藝兵,今年還在黑白電視裡見過她唱歌。但那女孩當年去部隊不久就沒再理他了,因為他家發生了變故。他父親是一個國營廠的廠長,與廠裡的女會計相好,跟他母親離婚,娶了女會計,他母親也改了嫁;他在父親這邊,女會計後媽給他白眼,他去母親那邊,後爸瞪着牛眼看他。他恨不得要殺人,但終于沒殺。他在學校裡變成了差生,在社會上變成了壞孩子;他參加“文革”不是為了革命,是為了打砸搶。有一年,那女孩回江城探親,去他家找他,女會計說,你要找他就換了軍裝去探監吧。當時他因為聚衆鬥毆被關在江城郊區的看守所。從那以後,他就跟整個社會鬥争,看不讓看的黃書,唱不讓唱的黃歌,說反動話,穿喇叭褲,留長發,喝酒打架,把廠裡的電纜弄出去賣錢,在公車上撞大姑娘的奶子……下放後,他老是回不了城。他私自回城後生活無着,就跟現在的老婆結了婚,因為老丈人願意把積攢二十幾年的六百三十塊錢拿出來,讓他在江正街謀點小買賣……順哥聽着,覺得老刁的命跟自己的并不一樣,倒像是苦盡甘來的好命。可老刁喚了一聲大順兄弟,舉起酒瓶咕隆一口,問:你知道我的老婆是個什麼人嗎?順哥看着老刁,等他說出來。老刁嘿嘿一笑:她是一個聾子!場面頓然墜入死一般的寂靜……什麼時候,一個聲音伴着一陣腳步傳來:其實,我和刁小三才是更加嚴重的殘疾者。桌邊的三人扭頭看去,二姐已站在面前,便不約而同地邀二姐入座;二姐也不拒絕,走到空位上坐下。老刁趕緊給二姐咬酒瓶蓋,一邊應和二姐剛才的話:可能我們跟江正街的所有小老闆一樣,從來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賤貨,連殘疾人都不如,是一群蒼蠅,現在有了江正街這個資本主義茅坑,才一起聚到這裡來。二姐卻笑,擺手說:這樣講也不對,蒼蠅跟殘疾人是兩個性質不同的概念。老刁把酒瓶遞給二姐,又說:不是蒼蠅就是江城麻将中的賴子,社會主義的賴子,過去需要反面典型,我們随時頂上,現在試驗商品經濟,别人都有崗位,我們又有了找口飯吃的機會;社會主義少不了我們這些賴子,我們也得賴在社會主義身上。二姐拿着酒瓶微笑,聽老刁說完,表情忽然凝重,聲音低沉地講道:在非常年代,之所以心靈和人格比身體更為殘疾,是因為社會機制和價值觀已經殘疾不堪;好在我們厭惡死亡,我們還不至于确定有比死亡更令我們厭惡的東西,我們得努力活着——而且,我們這個被論證被習慣被認為無比健康的社會,開始在真實的殘疾中發生積極變異,對于我們這些被排斥在大衆之外的各類殘疾人來說,正好得以在變異之際,相對便利和自由地獲取生存與發展的先機——這是人類固有的原發的自然之光;不要菲薄江正街,江正街是對社會殘疾的一種批判!順哥和老刁或許并沒有聽懂二姐所說的全部含義,卻為二姐富有含義的書面式表述激動不已,一起拿起酒瓶給二姐敬酒。半文為二姐的話震蕩,想起他和虹的“經濟學可以批判和矯正政治”,忽然發現有力的批判原來是這樣簡明而現實!然而,二姐飲了一口酒,又說:真正深刻的批判是絕大多數的健全人居然還不能像我們這樣自由生存與發展。後來,順哥喝得酩酊大醉,抓着二姐的手,不停地号着秋收啊秋收。二姐不明其意,也不掙脫,隻是吩咐老刁和半文幫忙,把順哥送了回去。3店裡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貨品供不應求,連貨架上的樣品也常常被一掃而光。有時新貨剛到,候在店門口的人就搶了,像捉拿犯人一樣按在地上,捆綁打包,一邊喊過兩天再來。晚幾步沒拿到貨的人賴在店裡,男的抽煙,女的打哈欠。順哥手頭沒貨,又不好丢下客戶上樓去,隻得陪着說話;如果他歇一口氣,又要講話,面前一個張嘴打了一半的哈欠就會收回去。挨到天黑,客戶們都去找食宿,順哥才拉下卷閘門,挂出“明日下午到貨”的小木牌,連夜趕回鄉下去。順哥每次到家,都是大端着一盞油燈拉開大門,全家人影影綽綽地候在堂屋裡。一碗蛋花湯溫溫的,媽爹嘚嘚嘚地端來。順哥趴在堂屋的方桌上嗖嗖地喝湯,油燈擱在方桌中央,火苗悠悠地擺,一家老少散在一旁看着順哥,跟順哥說話,歡喜像賊蟲一樣在心頭活躍。順哥喝完了湯,三美已經打好一盆洗澡水端去南拖宅。順哥摸摸嘴,去洗澡,各人都回房裡去。順哥洗完澡,端着水盆出來,大還守在堂屋,接過水盆,去台坡上潑掉。順哥看着大回屋,想跟大說點感謝的話,但确實有些疲,明天一大早還要帶貨回江城,就喊一聲大,說我去睡了,轉身進南拖宅。五月的一次,順哥坐一輛三輪機動麻木回到蔡家巷一号,被守在店鋪門口的六個男女客戶截住,人還沒下來,兩隻蛇皮袋已被亂七八糟的手爪搶去。順哥趕緊跳下麻木,一手抓一隻蛇皮袋,生生地拽回來,一并騎在胯下,大呼:不要搶不要搶,警察看見,還以為是打劫呢!但“打劫”的人都笑,不肯松手。一個年輕女子被擠脫了胸扣,現出奶子的一半,白嫩嫩的,讓順哥盯了一眼,那女子連忙騰一隻手捂胸,另一隻手仍抓着蛇皮袋不放。順哥生氣地喊:要是你們還這樣搶,我都不給了,河南洛陽的朋友早訂了貨的!衆人立時安靜,所有手爪歇在蛇皮袋上,不再拉扯。順哥直起身,從褲帶上取下鑰匙,朝剛才現出奶子的女子說:你肯定會有,麻煩你先幫我開開門。那女子臉上猛地蹿紅,接過鑰匙。進了店,順哥讓所有人都在門口等着,再邀那女子協助分貨。貨按人頭平分成六堆,多出一件順哥拿在手裡。六個人過來各取一堆,裝了包,起身眼巴巴望着順哥手上那件。順哥二話不說,遞給分貨的那女子,那女子臉上就又紅了一遍。然後結賬,預訂下次的要貨量和提貨時間。順哥統一交代:隻是預訂,不能保證,盡量不讓各位老闆跑空趟。有人建議順哥裝一部電話,有人要求順哥加一個幫手,有人希望順哥擴大生産,順哥一一點頭,表示都在考慮之中。等衆人離去,順哥看着抽屜裡的一堆錢,沒力氣點數,心想是該調整經營了。最大的調整是調整自己,讓自己這個裁縫主力軍更多地回到生産第一線。于是,順哥最後一次回鄉下拿貨時,把今後送貨的工作交給了大。他知道大的文化水平能認出蔡家巷一号店招上的“秋收”二字,但已然顧不了這些。三美提到葉春梅還在照常攬活,秋收也來過一次,等着順哥應話,順哥落下目光,沉默一會,說你看着辦吧。回江城後,順哥在店面外的門柱上貼出一張告示:本店貨緊,敬請新老客戶雙日下午惠顧。其他的時間,他就拉下卷閘門,上二樓去踩縫紉機,有時也匆匆去江正街買成捆的布料和輔料回來。那時,順哥是一部鐵打的機器,隻需吃碗飯、喝口水、半夜眯糊一下,就可以整天轟隆轟隆地轉。那轟隆聲中盡是票子在嘩嘩地翻動。票子本是用來換取生活的,但對于沒有票子窮苦過的人,或者得到票子快活過的人,賺取票子本身就是快樂和幸福生活。順哥想,若是能添加人手,辦個廠子,再裝一部電話,那該是多麼美妙的資本主義啊!可惜,順哥和全中國人民一樣,認識到嫌棄資本主義很傻逼而很快陷入真正傻逼的資本主義已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了。順哥當時的态度是:形勢已經很好,就這麼跛着幹吧。半夜裡,順哥上床躺下,鐵機器變成肉身,胯下偶爾有些舉動。這時,他會想起以前的秋收。但他立刻不讓自己想,再想便起床幹活去。對付内心的混亂,順哥的方式是不停地踏踩縫紉機。老刁時常來拍順哥的卷閘門,跟他日白,拉他去二姐的街邊餐館喝酒。順哥要趕活,又怕喝酒,就謊稱剛剛吃過,等老刁走了,一個人貓出去提六七個菜包子回來。間或也得應酬,去二姐餐館的帆布篷下,閉上一隻眼咬開啤酒瓶蓋子,咕一口,皺起眉頭,發出嗖的長音,一副裝死賣活的樣子。喝到燈泡亮了,篷子下隻剩老刁和他兩人,二姐也會過來坐一會,有時走一個,有時含笑地看着。順哥沒有再次醉過,不能誤了晚上趕活。有一次,老刁又來邀約,順哥推了,老刁轉身離去,他喊回老刁,從貨架上取下四件胸罩,塞給老刁,說兩件粉色的送嫂子,兩件米黃的送二姐。一面嘻嘻地笑。鄉下的貨大定期送來。大第一次來就認出了店招上的“秋收”二字,但大憂傷地落下目光,不敢觸碰兒子心裡的疼處。大走的時候,順哥拿出幾紮用橡皮筋綁着的錢,讓大帶回家,大就轉身到門角落去解褲帶,把錢放進褲裆的口袋裡。大正在塞錢時,順哥在櫃台那邊說:大,錢有油,防老鼠呢。大說:放心,都用罐子裝着,封了口的。順哥說:也要防人。大就笑,說我把罐子放在大拖宅的防空洞裡,上面壓着黃桶,就是黃二五也沒辦法搞走咧。順哥吃了一驚:你知道二五叔有這個毛病呀?大說:都幾十歲了,誰身上的氣味都是明的。八月上旬的一天早晨,大送貨到店裡,說紅旗大隊黨支書李四六跟來了,順哥問人呢,大朝門楣上方揚揚下巴,說我叫他在江邊二号碼頭等着。順哥明白大是不想讓人看見“秋收”二字,就一個人去江邊會李四六黨支書。李四六告訴順哥,别龅牙考取了大學,大隊會計又空着,特來問他還想不想要這個職位,并無強求之意。順哥悉高考已發榜,也不知秋收的結果如何,心頭不由慌慌的,就胡亂一笑,謝謝黨支書關心。李四六見順哥态度不明,又說如果你喜歡搞服裝,大隊可以辦一個廠,由你當廠長。順哥這時便連連搖頭,說我一個人野慣了呢。李四六最後表示:也是,現在形勢在變,還不知道公家和私人哪個更穩當呢,我隻是給你一個信,你覺得怎麼适合就怎麼的吧。順哥心裡感念,去附近買了兩包煙回來,塞給黨支書。等李四六黨支書一走,順哥趕緊去車站搭車回鄉下。順哥沒有回家,一歪一颠地直奔光明三隊。可到了灣子口,一陣鞭炮喇叭聲傳來,順哥不由停住。路上有人騎車經過,他問:村裡辦什麼好事呀?那人甩出一句:是哪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八月的太陽頓時黑下來,所有光陰糾結旋轉。他有些站不穩,拼命歪颠着離去……回到江城,街面已亮起狼藉的燈光,經過二姐的街邊餐館,帆布篷下還沒有收攤,他便歪一步,落座在一張空桌邊。他很累,趴下睡着了。他看見秋收紮着圍裙,在倚門的竈台前炒菜,一縷發絲耷在臉旁,額上冒出細碎的汗珠……可是他醒了,擡頭看見二姐端端地坐在他的對面。二姐問:有事?他說:家裡的事,沒事。二姐頓了頓:吃點,還是回去?他支着桌子起身,謝謝二姐,趔趄一下,走了。從此,鄉下的鞭炮喇叭聲整天在耳邊回響,順哥用一隻腳把縫紉機踏踩得更猛,像是拼命逃跑。而生意越來越火,生産量沒止境地增加。有一回,老刁來店裡,把一隻紙盒丢到他面前,說他已經變成一個隻知道賺錢的牲口。順哥打開紙盒,是一雙淺黃色皮鞋,帶網眼的,夏天可穿,卻不露腳形。于是,順哥穿上網眼的淺黃皮鞋,邀老刁去二姐那裡下館子,笑說:不是答謝,也不是接受了你的批評呢。順哥是有心去見二姐。已經有好幾個傍晚,順哥獨自來到街邊的帆布篷下,坐在遠處的方桌邊,點一盤菜要一瓶啤酒,慢慢消磨一個多小時。他舉起酒瓶,向竈台那邊望去,目光穿過晃動的食客,可以看見二姐炒菜的身影和耷在臉龐的頭發,那一刻别有滋味。但他不會待到餐館打烊,等二姐過來跟他說話;倒不是急着回去趕活,而是就這樣已經蠻好,免得打擾了二姐。而且,回去時還有三百米蔡家巷,可以在昏暗的燈光中慢些歪颠,任由腦子裡交替晃蕩秋收和二姐的影子,任由它們此消彼現,直至相消相生合而為一,定格成一張瓜子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一對堅挺的奶子、一束柔細的腰肢、一副圓滿的屁股,連氣息也能習習聞到!他便狠狠地判定:秋收的樣子二姐有,秋收的身子二姐也有……而且,我是跛子,二姐說她也是殘疾者;我戀愛失身,二姐也戀愛打過胎;我做胸罩生意不那麼體面,二姐開街邊餐館也強不到哪裡去……關鍵是現在!4一個單日的下午,順哥照例關在店鋪二樓忙活,樓下有人叫喚周大順,順哥聽出是二姐的聲音,趕緊回應,下樓拉開卷閘門,迎二姐進店,領到燈光明亮的樓上。二姐靜靜地微笑,環顧車間、卧室、倉庫混用的房間,将手裡拿着的一本洋文雜志交給順哥,說裡面有些圖案,你可以參考的。順哥随手翻開,看到外國女人躺在海濱沙灘的“三點”照,心頭猛然一熱,但知道二姐單是讓他了解新鮮胸罩和女人的乳房,就合了雜志,向二姐表示感謝,一面把縫紉機前的凳子挪給二姐。二姐坐下後說:我看過一份英文資料,外國胸罩不單是為了勒住乳房的,還有兩個功能,一是呵護,不讓它過早地變形走樣,一是充分突顯乳房的美,或者使它變得更美;在中國,乳房一直是不那麼光明正大的,可其實男人和女人的内心深處都拿它當寶貝;我建議,你現在一邊按行市生産可以銷售的胸罩,一邊按乳房應有的健美标準調整罩杯——不要壓迫它、限制它、阻止它,而是照顧它、呵護它、釋放它——隻有這樣,才能赢得未來;因為,中國的生活正在變化。順哥從來沒有聽到一個女人如此坦然地談及乳房,而且如此明确地褒揚胸罩,他感到房間的明亮在擴大,帶着微笑的二姐霎時變成了一個超凡而聖潔的幻影!但二姐卻是實在的。她穿一件白襯衣,透出胸部的一片米黃色。順哥瞟過一眼,知道那是他托老刁帶給二姐的胸罩。但他還做不到像二姐那樣坦然交流,鼓足了勇氣才期期艾艾地問:上次的,那個,合身嗎?二姐微笑着,說:作為傳統産品,應該算是很不錯了;不過,罩杯應該調一調。順哥是第二次聽到“罩杯”這個詞,已顧名思義地明白罩杯指什麼;而二姐既然提出“應該調一調”,或許是表達了開放的意思。忽然間,順哥想起過去的經驗……一股熱流随之湧遍全身!二姐,我替你調一調吧?順哥慌亂地轉身去取皮尺。二姐微笑着。她是理性的,知道在什麼時刻及時阻止男人,等順哥的皮尺拿過來,就随意擡擡手,平靜地說:大順,調胸罩也不用單個量尺寸的。順哥舉着皮尺愣怔了,但血液仍在燃燒,急促地喘息着。大約僵持了漫長的三秒,順哥咚的一聲跪下,抱住二姐,連聲呼喊:二姐!我沒别的意思呢!那一刻,二姐不知是因為感動還是憐憫,一動未動,直到順哥的喊聲衰弱下來,方才單手落在他的頭頂,以姆媽一樣的聲調說:起來吧,大順,好好開店——我要去餐館了,等你調出了新的樣子,我替你試,好嗎?順哥松開二姐,二姐轉身下樓去。之後,順哥不敢再去二姐的街邊餐館了。有一次,半文來看順哥,見他神情恍惚,想問出點什麼,順哥勉強地笑,說反正不關你的政治經濟學。半文相信順哥一定發生了什麼不一般的事情。又過一些日子,老刁來了,把一封信交給順哥,說二姐寫的。順哥連忙問二姐呢,老刁說二姐走了,去美國洛杉矶讀大學去了,是他送二姐去的機場,本來要約他一起去的,但二姐說不要耽誤大順的生意,就寫了這封信。順哥趕緊拆開信,信上寫道:……大順吾兄,相識是緣,認識你很高興,你是一個強者,你的奮鬥和業績令我敬佩,給我很大激勵,我這次能争取到去美國洛杉矶加州大學求學,跟學習你的精神有關。真的謝謝你!胸罩生意是個好項目,市場大,前景好,你要堅持下去。上次,我們讨論過胸罩罩杯的問題,希望你關注消費取向和趨勢,始終把握市場先機。未能等到為你試用調出的新品,有點遺憾。我去美國後,如果得到對你有幫助的信息,一定及時告知。我會銘記你和刁小三對我的友情,相信你們也不會忘掉我。祝事業成功、生活幸福!……順哥的鼻腔突然匐了一聲,老刁有些吃醋,忍不住伸出手來奪信,順哥連忙遞給他,一邊喊:輕點輕點,莫弄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