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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 居

時間:2024-11-07 09:01:24

房子亮晃晃的。是早晨還是中午?睡眼惺忪,我懵懵懂懂地望着房頂。側過身,見女兒還在熟睡。這大概是早晨吧,因為中午女兒是睡在幼兒園的。

突然,我意識到女兒上幼兒園的時間到了,一翻身坐了起來。正當我要喊女兒起床時,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女兒一星期才有兩天睡懶覺的時間。讓女兒好好地睡一個懶覺吧。随即,我又躺下了。當然,我醒來了,就再睡不着了。

我終于能睡懶覺了。以前,遇星期天,我也要到單位上去。我頭天晚上,會給女兒說好,我明天早上要去加班。盡管女兒可憐兮兮地問爸爸能不能不走,可我堅決地說不能。要是頭天晚上我不說明去加班,女兒醒來後見不到我,會哭鬧的。現在的星期天,我可以高枕無憂地睡懶覺。

我想做一個有擔當的人,可事與願違。那麼,我隻能睡懶覺了。

房子裡沒有暖氣,但陽光照射進來,睡在床上的被窩裡,并不覺得冷。要是起床了,不生火,就會感到冷飕飕的。又躺了十多分鐘,我就起來了。父親這時已經起床了。他起來房子裡沒有生火,會受冷的。

父親的房子和我們住的房子在一排上,不過,隔了好幾間房子。給他租房子時,緊挨我們的房子都租出去了。

我走進父親的房子,父親正坐在床上吸煙。

父親到我們家居住,是我的一大安慰。父親一直不願意到我們家裡來,說是住不慣。我們也沒有買下房子,所以父親一直輪流住在兩個姐姐的家裡。冬天,這排房子終于有人搬走了,我就給父親租賃了一間房子,将父親從鄉下接過來。我們要和他老人家一起過一個年。我有好幾年沒有和父親一起過年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雇了一輛車,去三姐家接父親。因為當時鄉村沒有手機信号,我沒有帶手機。我接父親回到家裡,看到手機上有社長辦公室的未接來電。預感到情況不妙,第二天,上班時間剛到,我就到了社長的辦公室。

社長年過五旬,人是很聰明的,極愛耍權術。他見我進了門,熱情地說快坐快坐,還站起倒了一杯水,端在我面前。

社長禮賢下士,我該誠惶誠恐,其實我很平靜地面對了。

我明白,出局的日子到了。

已有預料,社長的談話,我能夠坦然面對。社長說什麼,我答應什麼,我沒多說半句話,然後就和社長告辭了,都挺客氣的。

我的情緒沒受太大的影響。調不到大漠日報社工作,我還是佳平縣文化館的正式創作幹部,不用上班,就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在這座城市,我失去了體面的工作,但還沒有淪落到流浪的地步。有一個穩定的家,能和父親住在一起,能與女兒朝夕相處,這也是人生的快事。我自己說服自己,不要太過憂傷。

我掏盡爐子裡的炭灰,放好爐齒。

父親說:“這房子不冷啊,你常生甚火哩。”

父親總是這麼說。我知道父親節儉慣了,說不冷,是怕生火浪費炭。

我沒有回應父親,把柴火點燃了,放進爐子裡。柴火燒旺了,我把炭倒到了爐子裡的柴火上,急忙蓋住爐蓋。

生着火後,我開始掃地。

父親的床邊到處是煙灰。父親人老了,行走吃力,坐在什麼地方,老半天都不挪動身子,就是一個勁地吸煙。

妻子很反感父親吸煙,可我不反對。我還會經常給父親買煙。他那麼大歲數了,吸煙是他一輩子保留下的僅有的愛好,我不能強制他老人家戒掉。妻子說父親住的地方太嗆人了,可我喜歡這種嗆人的煙味。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父親身上的氣味和煙味。

收拾好父親的房子,我出去把灰塵和藍炭倒掉。

我回來放下鐵簸箕,準備離開時,父親憂心忡忡地問:

“你長期不到佳平縣上班,會不會被人家開除了?”

“不會的。”我說,“我是創作幹部,不用坐班。”

一九九四年從武裝部調到文化館,我就沒正規地上過班。在妻子的單位住了四年,女兒三歲,能上幼兒園了,我就想出來工作。一個大男人,在妻子的單位給妻子當家屬,非常丢臉面。

一九九八年的夏秋之交,我來到了大漠,訪親拜友,尋找工作的機會。不經意間,我就走進了新聞大廈。大漠日報社招聘一批編輯記者,我報名應聘。事情比我料想的好。大漠日報社新籌辦周末報,正急用編輯記者。招聘工作尚未開始,我就被臨時招聘進報社,籌辦周末報。

社長和我談過話,說把我列入正式招聘的計劃。正式招聘後,就将我的工作關系調動到報社。

我負責兩個主要版面的編輯工作,同時也出去采訪,外縣發行上的事也由我出去協調。我天天加班,上樓總是一步邁兩個台階,有時夜深了,我要出大門,又覺得老是驚動照看門房的老同志不好意思,就翻大門出去。聽說往大漠日報社調一個人,得給領導行賄五萬塊錢。五萬塊錢不是小數目,五萬塊錢,能買一套房子,五萬塊錢買的房子,若幹年後能賣百萬塊錢以上。家裡隻有五萬塊錢,我在考慮買房子,哪能把錢送給别人。不花錢,要調動工作,隻能拼命地工作。

我的工作精神感動了社長,社長經常在大會小會上表揚我。有一次開會,社長說:

“馮凱盈是我們單位的大功臣,我們單位上永遠不能忘記馮凱盈同志。”

同事們都覺得我成了領導的重臣,成了領導的骨幹,有些人還說些酸溜溜的話。他們覺得我不但能調到大漠日報社工作,還會委以重任。我明白自己并不是領導跟前的紅人,是我的拼命工作精神感動了領導。

我參加了招聘考試。我的名字被列入正式招聘初定的名單上,但最終公布的名單上隻有我一人淘汰出局。

沒有理由。我白白地拼命工作了半年時間。一份報紙辦起來了,獲得了讀者的好評,我這個領導認可的功臣,領導以卸磨殺驢的方式,取消了正式招聘的名額。

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去找社長,社長躲起來了。接着社長委托副社長和我談了話。副社長還說:

“你看領導還是對你挺重視的。那麼多應聘的人,隻和你談了話。”

這真是讓人寒心的重視。我由報社聘用人員轉換成周末部臨時的聘用人員。

副社長又找我談了話,說轉機還會出現的,讓我耐心在周末部工作。

我想,如果我不給大領導送一大筆錢,轉機就不會出現。不過,我還是盡職盡責地在周末部工作了一年。社長仍然經常在會上表揚我。可是,我并沒有再向社長靠攏。

第二年,部室人員重新組合,我在大門上遇到了社長。社長問:“小馮,你報了哪個科室?”

我說:“周末部。”

社長說:“好。”社長接着問,“你房子買下了沒有?”

那天我看房子,遇到了社長也在看房子。

我說:“沒有。錢不夠。”

我立刻看到社長的臉陰了,沉沉地斜了我一眼。

這是實情,可我沒有想到社長會臉色大變,臨走時還又憤憤地盯了我一眼。

我突然明白,我的話出問題了。人們都在議論,要往報社調一個人,得給社長送五萬塊錢。社長是個極敏感的人,他覺得我這話有針對性,認為我在挖苦羞辱他。不幾天,我就被徹底正式踢出局了。

我并不喜歡這座城市。可是,這座城市是全地區的中心,又距妻子的單位近,我隻能努力往這座城市湊。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在大漠日報社勤勤懇懇工作了一年半時間,還是被踢出局了。

起初,我不想将這一消息告訴家裡的人。我想營造起快快樂樂過大年的氣氛。這是我們一家人第一次和父親在一起過年。然而,紙裡是包不住火的。首先妻子知道我被辭退的消息。我讓她不要告訴父親,可是,她還是将這個不快的消息告訴了父親。前兩天,父親問過我,我沒有多說,隻說在哪裡工作都一樣。

父親雖年過八旬,可頭腦是精明的。父親的話不多,也不過問我們家的事情,他最多就說說家鄉的誰家的子弟好,誰家的子女如今幹什麼。今天,我發現他是有話要說的。我掉頭走到了他身邊。

父親磕掉老旱煙鍋裡的煙灰,朝我淡淡地笑了笑,說:

“咱們家有個親戚,在北京的中央當着大官哩。”

父親第一次給我說這話。我有些驚訝。我甚至懷疑父親人老了,老糊塗了。

我問:“叫甚名字。”

中央的大官,是公衆人物,隻要有名字,我就能查到父親說的是誰。

父親一邊悠悠地往旱煙鍋裡裝旱煙,一邊慢騰騰地說:“他叫甚我不清楚。他姓景。他父親和我是小姑舅。他父親結婚時,我還到他們家趕過喜事呢。在你們這一輩上,我們就不太來往了。這個大官的婆姨是個沒文化的女人。有人勸他把婆姨離了,他不離。他說這婆姨是他父親送給他的禮物,這個禮物不能随便丢了。”

我聽明白了,這個景姓大官的婚姻是他父親包辦的。

父親說:“你人太直了,比我還直。你要是找他幫忙,我想他會幫忙的。他那麼大的官,不嫌棄沒文化的婆姨,說明這人人品還行。”

父親說得有闆有眼,我相信父親的話了。不過,攀高結貴,對我來說,是很難的事情。

父親不說話了,開始默默地吸煙。他似乎看出我不太願意去投靠親戚。

女兒沉睡不醒,表情平靜,出氣均勻。這張沉靜稚嫩的面孔,是非常可愛的。我真想吻吻她的臉蛋,可又怕把她弄醒了。

女兒從出生至今,很少和我分開過。我到了大漠,女兒進了妻子單位内部的幼兒園。妻子黑夜上夜班,就托請一位阿姨照料女兒兩個多小時。每遇星期五下午,我就坐車回到妻子的單位,陪伴女兒。星期一早上,我又坐車到大漠上班。半年時間,我每星期有四個晚上不在女兒的身邊。第二年,我把女兒安排在大漠的幼兒園,從此天天能見到女兒的面。雖然既帶孩子又上班,有些熬累,可我的心裡是充實和快樂的。

父親一直是我心中的最大的牽挂。每年,我再忙,也要回姐姐的家看望幾次父親。父親盡管老邁了,可一直是我心中的靠山,每當我看到父親,就感到不再孤單,心中踏實了。有一年冬天,我去三姐家看望父親,黑夜,父親問我甚時間走,我說明天。父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後天再走。”父親是想讓我多陪他幾天。我一口答應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下起了小雪,我不得不走了。要是雪封了路,我三五天都回不去了。那時我正在報社上班。那天我走在路上,天氣陰沉沉的,下着小雪,我的心情極度的沮喪。我連父親要我多陪他一天的小小的願望都不能實現。那時我總期望着父親能住到我們家裡來。眼下,父親就住在了我們家裡。

最近,雖然發生了不快的事情,不過,父親長壽,女兒安康,服侍着父親,陪伴着女兒,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事。那些工作,那些事業,與父子情、與父女情相比,能算得了什麼?既然國家不給你精忠報國的機會,你就全力去盡孝,去關愛自己的女兒。人這一生,隻要你奉獻了,關愛了,不管對象是誰,你都是高尚的。這樣想來,這些天的不爽的情緒,漸漸消散了。

星期天,和女兒在一起時,我的生活還是充實的。可是,女兒上幼兒園了,這一天的日子就不好打發了。早晨,我牽着女兒的手,送女兒去上幼兒園。将女兒送進幼兒園的大門,我往往是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顧,想一想怎麼打發接下來的時光。有時,我會直奔書店。除了逛書店,再沒有我喜歡逛的地方。這時書店的門尚未打開,我就在書店周圍轉一轉。大街上到處是書店,我經常固定去幾個書店溜達。有時我送罷女兒,就回家了。回到家裡,我隻是看看書,或者寫寫短文章。世界很精彩,但精彩的世界裡沒有我的份額,我不能強行走進不屬于自己的生活中。我自行将自己封閉起來。落寞,是附在我身上的形容詞,如影相随地伴着我,走在人生的路上。

賦閑起來了,心緒并不甯靜,所以很難進入創作的境界。有時,我會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起來。過往的事情,過往的熟人,随時會出現在我的腦海。

一整天,除了接送女兒,做飯,再無事可幹。有時午睡醒來,天氣暖和時,我會騎着自行車,到馬路上轉一圈。騎上自行車,悠悠地轉溜,也是能解悶的。

有一天,我騎自行車到了南大橋上,突然停車下了自行車。我手扶着車把,望着大橋。在熟人圈裡,沒有人會想到,我曾經是一名民工,是這座大橋的建設者。在那陰雨綿綿的秋天裡,我天天在河水中挖橋基、加固擋河水的圍牆、調拌水泥、背建築材料。眨眼間,十幾年時間就過去了。随着時間的推移,這座大橋不能承受時代之重了,又加寬了一倍,在原來的橋邊又加修了一座橋,連成了一體。

橋上人來人往,車流不斷。望着挺立河水中的大橋,我在想,要是我還是農民,說不定,在加寬大橋時,我會再次成為大橋的建設者。我怎麼就不曉得這座大橋要加寬呢?要是曉得了,我會當上幾天民工,體驗一下曾經的民工滋味。這樣想着,我掉轉自行車,騎上往回走。到了南門口的汽車站,我停住了。當年,我曾在車站外面的水泥台階上睡過幾夜。不能再次在南大橋上上工,我就想重新體驗一下夜宿街頭的感覺。汽車站那些低矮的樓房被拆倒了,成為一片平地,我睡過的水泥台階不見了。可以想到,明年這裡将會豎立起全新的高樓大廈。人在寂寞無聊時,總會胡思亂想的。那時,我是為了節省幾個小錢,自然而然地睡在了街頭,并沒有感到痛苦難受。第二天起來,還為又節約下五毛錢的住店費高興呢。今天,要是體驗一下艱苦的生活,還行,倘若真的淪落到睡街頭的地步,我會更加痛苦心酸。

又過了一段時間,幼兒園放寒假了。我天天陪着女兒。有一天,女兒問:

“爸爸,你怎麼不去上班了?”

女兒終于看出來,我不去上班了。平時,她在幼兒園裡,總以為我還在上班。

我說:“爸爸有一份不用坐班的工作,再不用上班了。”

女兒似乎不明白。她五歲多一點,有些事情她想不明白。

女兒又問:“你也不用加班了?”

我說:“是的。”

女兒高興地拍起了手掌。

我在大漠日報社工作期間,經常要加班。學校放假的時間和星期天,我會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家裡,去上班加班。這座院子雖是大雜院,可是孩子少,女兒覺得孤單,總怕我出去上班加班。有時晚上女兒睡着了,我也會跑到單位上加班。要是妻子回來了,我加班的時間更長了。

妻子還是上一個星期的班,回來休息一個星期。妻子休班回來,我更無所事事了。

在大漠日報社工作時,工作忙,應酬聚會又多,一天到晚,傳呼不斷,後來将傳呼換成了手機,電話一個接着一個往進打。手機接電話和打電話一樣要産生話費,一個月的手機話費一般都在一百塊錢以上,是我工資的三分之一。我經濟不寬裕,當然很在意那麼多的手機費用,可是沒辦法。賦閑後,十來天時間也接不到一個電話。我甯願出接聽和打出的話費,可是,沒有多少人願意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想和誰有意套近乎,不輕易給人家打電話。這手機的利用價值就不大了。手機的利用價值不高,可是一個月除了月租費,還得出五十塊錢的扶貧幫困費。

年關将至,備辦年貨,成了我最主要的工作任務。我天天出去買東西。

過年,正如父親說的,過年和平常過日子一樣,睡上一覺,年就過了。除夕夜,我們做了幾樣菜和幾種肉食,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我們不是講排場的人家,從來不擺宴席,不管是過年還是過日,随便坐下來就吃飯。父親一生都不喝酒,我是從來一人不沾酒。雖然父親和我們一家人團聚在了一起,可我們父子無法對飲。不喝酒過年,是熱鬧不起來的。所以,這個年,從内容到形式,并不隆重。

正月,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父親也開始向外走動了。

每天吃過午飯,父親就一手提着布墊子,一手拄着拐棍,出去了。父親出去時,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走幾步,在牆壁上用粉筆畫一杠杠,返回來時,他就照着粉筆杠杠往回走。他是從哪裡找的粉筆,我沒有問過。我估計,這些粉筆是他從三姐家帶來的。三姐家緊挨着學校,很容易拾到粉筆頭。

正月十五剛過,父親就天天念叨着要回去。他說他不習慣在城裡住。其實,我知道他是心疼給他租賃房子的錢。花我們的錢,他覺得自己拖累了我們。

我說:“這裡好吃好住,你不住,回到姐姐家裡,他們天天要種地,誰能有時間侍應你。”

父親說:“你就是天天擺宴席,我也不在城裡住了。”

我反複說:“租賃房子出不了幾個錢。”

父親眼一瞪,說:“你不要把幾十塊錢不當事。錢是一分一分積攢起來的。”

我說:“我不送你,你想回也回不去。”

父親說:“我還沒老到糊塗的地步。你不送我,我也能回去。我出上五塊錢,雇人把我引到車站,坐班車到了張家砭,再捎話讓你三姐趕上驢拉車來接我,我就回去了。”

父親去意已定,還設計好了回家的方法,我不敢再強行挽留他了。父親是個倔強的人,倘若真的哪天他一人走了,坐不上車,又找不到路,回不了家,事情就麻煩了。

過了正月,我雇車将父親送到了三姐家。我和父親說好了,我買好了房子,再接他到城裡來。這也是我送他到三姐家的條件。

父親回去了,女兒上幼兒園去了,妻子上班去了,我接下來的任務就是看房子。

我買房子的心情比任何時候更為迫切。買下房子,父親就能和我們住在一起了。我天天騎着自行車,到處看房子。買房子真是一件費神的事情。看上的房子,價位太高,買不起。價位低的房子,又看不上。有些房子不錯,環境比較好,價格也不高,可是,周邊沒有發展起來,沒有學校幼兒園,也沒有多少蔬菜糧油門市,生活起來不方便。周邊有學校的房子,價格适中,可是又太雜亂,不安全。看來看去,一直沒有看到适合我們自己買的房子。沒有錢的人,做什麼事都難!

我在報社去職後,很多朋友不見面了。有事多見面,無事少見面,這很正常。

市作家協會召開文學創作會議,我歡歡喜喜地去了。孤寂了這麼長的時間,好不容易有這麼個和文友聚在一起的機會,我當然是非常高興的。妻子正好上班,我讓妻子特意請了假,接送女兒。我準備在兩天的會期裡,和文友們一起暢談加暢飲。

在大廳裡等候開會的時候,參加會議的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湊在一起,寒暄問好,說說笑笑。一部分文友是從縣上上來的,至少一年以上沒有見面了。大家湊在一起,都是倍感親切。有人和我打招呼,也有些人對我的到來不屑一顧。曾經,我的周圍聚集着一幫文學圈的朋友。在場合上出現,許多人都會主動上來和我搭讪。今非昔比,再沒有多少人熱情地往我跟前湊。我覺得有些落寞,不過,尚在我的承受範圍。

上午開罷會,大家都進了客房。我們家在本城市的參會者,沒有給安排住宿的地方,我們隻能往其他人的客房裡鑽。

我走進的客房裡,有五六個人在說話。我坐在了床沿上。

一個寫小說的人,誇誇其談。不知誰說到了報社的老編輯張正武,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張正武,他們對張正武這人有看法。我卻不合時宜地說:

“誰都不是完人,我認為張正武這人還不錯。他身上的優點,我們很多人就沒有。”

寫小說的人突然激動地說:“你認為張正武不錯,說明你就和張正武那種人一樣,不行。”

這個寫小說的人,沒有正當職業,可他認為我失去了報社的工作,已處在了下風,應該成為他淩辱的對象。我沒有回擊他。然而,我看到了一個小人的本性。幾天後,這個寫小說的人,在街上遇到我,首先破口大罵,說我說他的壞話了。其實,我并沒有說他的壞話。我隻是自嘲成了寫小說的人冷嘲熱諷的對象。寫小說的人撲過來,一邊大罵,一邊要動手打我。我退開了。我既沒有開罵,也沒有動手,寫小說的人止住了暴怒的行動,走了。

這天,我的心情壞透了。大街上人來人往,我不想看任何人一眼。但我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地踽踽走動,一直不想回家。

在報社工作的時候,我對每一位文學愛好者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支持,宴請,發表作品,組織活動。我不認為自己是在幫助他們,也沒有高高在上的派頭,總覺得自己是在盡一個文學愛好者的天職,從來沒有要求他們回饋我什麼。更多的時候,是我在張羅着為他們服務。可是,當我失意的時候,他們不安慰也罷,怎麼反倒幹起了落井下石的勾當?我心寒啊。我從來都認為文學的土壤是一塊淨土。可是,在大漠,我終于看到了文學場的勢利與肮髒。被報社踢出局,我不愉快,但心裡并不太難受,可是,遇到文學圈的朋友對我的淩辱,我實在是忍受不了。

我本來漸漸平靜的心境又不平靜了。在任何時候,我都不能成為被人淩辱的對象,被人看不起的人。我要改變現狀。我再次萌生了調動到大漠工作的念頭,盡管這很俗套。但要活得有尊嚴,就必須如此行動。這就是中國的國情。

一條肥壯黃色的狗,突然出現在巷道口,大搖大擺,對路人毫不顧忌。這狗真夠氣派的!黃色的狗從我身邊走過後,我站住,掉過了頭。望着漸行漸遠的黃色的狗,我突然舉起手,做了個用手槍擊斃狗的動作。同時,我腦海出現了狗被擊斃倒地的情景。

夜晚睡在床上,我的腦海反複出現了幾次狗被擊斃倒地的情景。我的思維活躍起來了,一個故事構思成熟了。這個故事,與狗沒有任何關系。故事開頭是:她被他一槍放倒了。看到她一個趔趄,慢慢地倒下的身子,他眼前幻出兒時在銀幕上看到的情景:遊擊隊員舉起槍,瞄準倉皇逃竄的僞軍,扣動扳機。槍聲響起,僞軍掙紮幾下,應聲栽倒。那時他興奮得直拍手。今天他不那麼純真了,沒有拍手,但不由得叫了一聲:“痛快。”痛快的感覺不是兒時拍手時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我就坐在桌前開始寫小說。

黑夜,六千多字的短篇小說就寫完了。

第三天,我将這篇小說修改了一遍。

第四天,我将這篇小說送到了《大漠風》編輯部。編輯當着我的面就看了小說。編輯看完這篇小說,馬上贊歎道:“這是一篇好小說。”編輯和我是熟悉的,他當即說立馬發表小說。這篇名為《獵殺》的小說,後來又在省級文學雜志上刊發了。

我的創作激情,就這麼被再度調動起來。

我連續寫了幾部中篇小說。

二〇〇〇年的冬天,我終于買下了房子,房價是六萬塊錢,用完了我們家的全部積蓄。房子是兩層的獨院房子,像聯排别墅,隻是沒有太大的公共場地,進出的巷道隻有兩米寬。大漠到處是這種房子。妻子想買樓房,可我堅持要買獨院房子。不帶院子的房子,父親住不慣。如果我們住在了高層樓房裡,父親不會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和父親長相守的願望又将落空。

第二年正月初八,我們住進了新房子裡。幾天後,父親也住進了我們家裡。他住在一層唯一的一間卧室裡。

父親腿部靜脈曲張,患過嚴重靜脈炎,治好後一直沒有複發,不過,後遺症卻留下了。父親年過八旬後,行走就不方便了,後來走路速度慢,幾乎就是在挪動步子,站下來的時候,兩腿不停地上下晃動。

為了父親上下床方便,我親自動手,給父親做了一張木闆床,又做了兩根支床的長條木墩子。支起這張床,高不到三十公分。床底下是長條木墩子,床非常穩固。父親上床方便,睡在床上也踏實。

父親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吸煙,妻子說父親吸煙影響家庭的環境,也影響家庭的空氣質量,重要的是影響父親的身體健康,多次讓我勸父親把煙戒掉。我一如先前,不但不勸父親戒煙,還經常給父親買煙。父親吸了一輩子煙,要他戒掉很難。父親吸煙,就沒有影響過身體健康,不氣短,也不咳嗽吐痰。父親的身體器官,是能适應煙的。父親吸煙的真正危害,是對家庭環境和空氣不利。那也沒有關系。我們常常會緊閉父親的門。父親吸的多是旱煙和水煙。他甩水煙鍋裡的水和旱煙鍋裡的水汽,往往會把這些褐色的煙水子甩在牆壁上。地下到處都是煙灰,地闆灰一塊黑一塊。住進新家不久,父親的卧室就肮髒得不成樣子了。

父親老了,夜晚尿尿,尿不進尿盆裡。他說給他買上個夜壺。夜壺是小件瓷器,上面的口子小,上側面也有個倒尿的小口子,是放在身邊的尿器。人睡覺時想尿了,側着身躺在床上就能尿尿,然後再放在鋪蓋外面。夜壺雖是老年人的尿器,可是,人太老了,就尿不進夜壺裡。父親隻能下床尿尿。痰盂盆充當尿盆,那麼大的口子,父親都尿不進去。每天早上,地上會汪一攤尿水。父親看到我擦尿水,往往會歎息道:“人活到這種地步,還不死,空苦害人哩。”

說實話,我們一家人誰都沒有嫌棄過父親尿在地上。

我們家前邊的巷道邊上是沙土地,父親經常會出去,或坐或躺在沙土地上,時間長了,往往會把自己搞成灰頭土臉的樣子。妻子讓我勸父親穿幹淨的衣服,不要躺在沙土上。她說那個樣子像個要飯的流浪老人。人家知道是我的父親會笑話的。

我才不在乎别人說長道短,隻要我自己有孝心,人家說什麼都無所謂。父親覺得怎麼舒服,就怎麼坐怎麼躺。你要是硬讓他坐有坐相,站有站樣,對付着不往髒弄衣服,這才是讓他受罪哩。他感到自己和我住在一起太難受,就又會整天嚷着要回老家。知子莫如父,知父也莫如子了。

有一天後晌,父親說想吃手工雜面了,我就去一公裡以外的自由市場買手工雜面。雜面買回來,妻子聞了聞,說:

“雜面酸了,不能吃了。”

我二話沒說,就又出去進了城,在城裡的米糧市巷買了二斤手工雜面。

父親是個非常有自尊的人。在我們家居住了幾年,從來不說這個好吃那個不好吃,隻要我們把飯端在他跟前,他就默默地端起碗吃了。妻子上班去了,我有時出去回來得遲了,他會說餓了。可是妻子做飯,不管遲早,他從來不哼一聲。

在大漠這座城市裡,我有了家,有了自己的房産,可是,沒有職業,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城市中飄蕩的葉子。不過,我的心終于靜下來了。與父親同吃同住是我多少年的心願。能享天倫之樂,我也該滿足了。

這一段時間的生活非常甯靜。每一天,我除了做家務,就是看書,構思小說。

父親每天吃過飯,就走出大門,走到巷子盡頭的大路邊,坐下來,吸着旱煙,看過往的行人。有人上前跟他搭話,他就高興地應着人家的話,還會遞上紙煙。父親的話不多,跟人家一起說閑話的時候,人家說的多,他說的少。他認為聽人說話也是一種享受。他見過誰,回來都要向我說的。

妗子村的一個老幹部,按輩分,和母親是一輩,叫母親姐姐,比父親小十來歲。他看到父親,就走過來和父親說話。父親回來高興地給我說了。

“這人老了,才懂得尊大論小了。你說鄭世朝從來沒有叫過我姐夫,如今見了我,一口一聲姐夫。”父親高興地說。

我說:“本來他就該叫你姐夫。”

我說這話時,自己先就不自在了。妗子一家人,和鄭世朝的家族相處得并不和睦,我從來都沒有叫過鄭世朝舅舅。按輩分,我該叫他舅舅。從那天起,我再見了鄭世朝,就叫舅舅。

“他沒事找事,把這拐棍的拐子掰下來了。”父親又歎息着說。

父親手拿起拐棍上的拐子,給我看。

我說:“沒事,這拐子能掌上。”

父親說:“其實,我拄慣棍子了,拄有拐子的拐棍我還覺得不好把握。”

我想,父親隻覺得有人和他說話,高興,想多向我說幾句他們的說話經過,對拐棍的拐子掰下了,并不在意。

我記起了王保忠。王保忠在大漠照看門房時,我見過他一次,一年後,我專程去找他時,他已被辭退回王家寨了。如果王保忠還在大漠看門房,我會将他接到家裡,住幾天,讓他和父親叙叙舊。

有一天,父親回來時,臉色沉沉的,還歎了兩口氣。

我急忙問道:“怎麼啦?大。”

父親說:“今天有一個人過來跟我說話,問我認得他不認得了,我看了好一陣子,還沒認出來他是誰,這人就惱了,還說:‘你如今富了,認不得人了。’這人說罷,就走了。你看我這記性,唉。”

父親老眼昏花了,認不出故人,是正常的。可這人由此而發怒,就太不對了。

我說:“認不得就認不得,管他呢。他又不是你的親人兒女。我們盡管不曉得他是誰,不過從他的言行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很差勁的人。這種人,認不得也罷,有甚歎息的。”

父親說:“你這話是個醜話,理還是個端理。”

過了幾天,我聽到父親自言自語地說:“那個人會是誰呢?我怎麼就沒認出來?我活成甚了?”

父親還在責備自己。

又過了幾天,父親坐在院子裡的台階上,看到我從門裡出來了,對着我說:

“你說那個人是誰呢?人家好心好意過來跟我拉話,我怎麼就沒認出來。”

父親老了,遇的事少了,遇到這點小事,他心裡就放不下來。

我勸慰道:“大,你一輩子經曆了那麼多的大事,你都沒多說一遍,這點小事,你怎麼就記住了?”

父親說:“我閑着沒事呀,就說說。”

父親說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說:“你閑着沒事,就把你以前的事給我多說說。”

父親說:“你忙着寫書,忙着跟人家打交道,我不能耽誤了你的事。你們侍候我吃,侍候我穿,還給我倒尿盆,就太不容易了。我不能再麻煩你們,讓你們陪着我說閑話。”

我說:“大,你從小把我們姐弟幾人拉扯大,我們不管對你做甚,都是應該的。”

父親說:“人心都是向下長的,老的疼愛子女,都覺得沒甚。子女們孝敬不孝敬老人,老人也沒法計較。我沒有給你掙下一份家産,老覺得對不住你們。”

我說:“大,你這話就說得不好。你把我培養成人,就是給我掙下的最大的家産。你說咱村有幾個人,把兒子培養成能寫書的人?你說咱村有幾個人,把兒子培養成能在城裡買下地方的人?沒有你老人家對我的養育和培養,就沒有我今天的好日子。”

父親讓我說得高興了,笑了,說:“看來,你的功勞都成了我的功勞。”

我說:“就是。你把心放寬,好好地養身體,不管閑言碎語。有時我們忙了,不高興了,你不要計較。隻要你身體好,我天天能看到你,我心裡就舒坦。”

父親說:“我看到你,心裡也舒坦。”

我說:“這就對了。為不成事人的一句閑話,有甚過意不去的。以後你想說甚話,就對我說。我一點都不嫌麻煩。”

父親感歎道:“我這兒子,養成了。我一輩子不成事,沒做成大事情,可我養了個成事兒子。我要是跟着遊擊隊走,死不了,就成大事了。那些我救過的人,有兩個當了大官,成了大人物。”

父親十六歲的那年,一個偶然的事件,使他和遊擊隊的頭面人物走在了一起。父親救過的兩個大官,一個叫張秀成,一個叫蘇佑山。張秀成是被白軍打傷右腿逃跑時,遇見父親,父親背着受傷的張秀成逃到石岩下的石窟裡,躲過了白軍的追捕。蘇佑山是黑夜在村子裡睡覺時,被白軍包圍,由父親引路解救出村子。後來,張秀成過黃河打仗去了,父親終生再沒有見過張秀成,也沒有與蘇佑山碰過面。新中國成立後,張秀成在東北當官,位高至省部級。張秀成的部下見到父親,要帶父親去找張秀成,找一份體面的工作,父親沒有去。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蘇佑山成為廳局級官員,榮歸故裡,看望了他當年戰鬥過的地方,和他當年一起戰鬥過的戰友,唯獨沒有想起父親。父親那段時期的心情頗不甯靜,說他不要福祿,也不要官職,隻想和他們叙叙舊。可是,他們沒有給父親這樣的機會。

父親側身躺靠在房子的外牆壁上,右肘支撐在地上,神态安詳,好像睡着了,也好像在回憶往事,或者是在思考什麼問題。我走在父親跟前時,父親眼睛睜大了,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還動了動身子。我看出,父親的内心有些波動。雖然我們同住在一個家裡,可父親每當看到我,就覺得心裡踏實,常常會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的情緒。他對我,總是百看不厭。父母總希望我時時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可我年輕時,不顧及父母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遠走他鄉。最讓父親難過痛苦的時間,是那年我應征入伍的那些日日夜夜。盼子歸,可我歸來後,父親又要忍受那些嘲弄的目光。幾年後,我又離開了父母,到雲霧山的戲校任教。父母又在日日盼望兒子探親歸來。當我再回到家鄉成為一個農民時,母親已離開人間。孤苦伶仃的父親需要有人相伴。可我在家鄉短暫地停留後,又走了。這一走,就在他鄉安身立命,成家立業。父親卻獨自生活,孤燈伴孤影。我買不下房子,父親就不到我們家裡住。好不容易我買了房子,父親終于和我住在了一起。我應格外地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父子相聚的時間。

我在父親身邊站了站,父親沒有說話,我就進了家門。

妻子看見我,說:“飯熟了。”

妻子将飯菜盛進了父親的碗裡。父親固定用一隻大瓷碗吃飯,每頓能吃平一碗飯菜。最近他的飯量有些減少。我在家的時候,每頓飯都是我給父親端飯。我把父親的飯碗端出門。父親坐在哪裡,我們就将飯碗端在哪裡,已成為常規。

我說:“大,吃飯。”

父親艱難地坐直了身子,然後慢騰騰地伸過手,接住飯碗。父親老邁了,不管做什麼,都是動作遲緩,難以連貫。飯碗端在父親的手裡,不時地抖動一下,有掉在地上的危險,不過父親手中的碗,從來沒有掉在地上過。

父親吃上飯,我進了門,也開始吃飯。

我吃罷,又出了門。

父親還在吃飯。

父親吃完飯,把碗放在地上,伸手揩了一把嘴巴。父親剛到我們家時,妻子要求父親每次吃飯前洗手。父親在地裡雙手抓過糞土,都不洗就吃飯,怎麼會在家裡吃飯洗手。讓父親先洗手再吃飯,父親會感到不自在,吃不進去飯。所以,父親住在我們家,不管是飯前還是飯後,一直沒有養成洗手的習慣。

我彎腰端起飯,問:“喝多少稀飯,大?”

要是父親水喝多了,往往就少喝一點稀飯。

父親說:“和尋常一樣。”

我又進門給父親舀了半碗稀飯。

父親喝完稀飯,這次他将碗筷遞在我的手上,示意他吃好了。

我轉身時,父親說: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我說:“行。”

我将碗筷端進家門,又出來了。

父親開始裝旱煙,點煙、吸煙。飯後一鍋煙,賽過活神仙。飯後一鍋煙,是那代人的享受。

我坐在水泥台階上。

父親說:“我快入土了,你四叔的事還沒弄好。這些天。我就尋思着你四叔的事。我們弟兄四人,都兒成女就了,就你四叔的事擱下了。”

四叔,在我出生的十幾年前就離開了人間。四叔英年早逝,成了父親的心病,父親不時會提起。

一九四七年,父親上門到了王家寨。第二年,四叔被抽調到擔架隊,上了戰場。父親說,本不該四叔上戰場,四叔的年齡太小。在馮家窯子,弟兄三人要抽一個人擡擔架,父親離開了馮家窯子,不在其中。二叔三叔都可以擡擔架,可年僅十七歲的四叔,主動承擔了二叔三叔的責任,到了最危險的地方。多少年後,說起四叔,父親都要表現出對二叔三叔的不滿情緒:“他們都是當哥哥的,隻顧自己。”要是他還在馮家窯子,甯肯自己上戰場,也不可能讓最小的弟弟去賣命。事實是,四叔走後的半個多月,父親才曉得四叔上戰場擡擔架去了。四叔上戰場的幾個月後,一場戰役中,解放軍吃了敗仗。兵敗如山倒,在大撤退時,四叔大腿被子彈擊中。擔架隊的隊長要拖着四叔走,四叔說他走不動了,勸隊長不要管他了。軍隊潰敗,沒有秩序,四叔被遺棄了。四叔走後,音信全無。父親多方打探,找到了當時的擔架隊長。擔架隊長說,四叔大腿上血流如注,就是追上來的敵軍不往死打他,他也活不下來。新中國成立後,烈士的名單上沒有四叔的名字。父親奔波了十來年,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政府才确認四叔為革命烈士。我第一次回到馮家窯子,就在三叔住的窯洞門上,看到了寫有革命烈屬四個字的小木牌子。父親注重四叔用生命換來的榮譽,可對烈屬的待遇,父親從來沒有争取過。後來政府給烈屬一些小小的待遇,父親說三叔的家庭生活不好,主動讓給了三叔。再後來,三叔生了幾個兒子,父親和三叔商量好,讓三叔的兒子給四叔頂門,三叔同意了。四叔沒有子嗣,頂門就是讓三叔的兒子應名成為四叔的兒子。烈屬的待遇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三叔家的。父親一直希望給四叔修一座衣冠冢,可三叔無動于衷。父親也不能強求,這事就這麼擱置下來了。

父親說:“我活着,這事還辦不成,我死了,你四叔的事就沒人管了。”

父親的心病,就是我的心病,可我不知怎樣才能袪除心病。

我說:“三叔承擔了四叔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們也沒辦法管。”

父親說:“我是你爺爺的長子兒啊。”

父親說罷,開始吸第二鍋旱煙。

院子裡一時靜悄悄的,妻子在廚房裡洗碗筷的聲音都聽得非常真切。

父親吸完第二鍋旱煙,才說:“在你四叔的事上,他們讓你幫忙,隻要能幫上,你就要盡最大力量去幫。你那幾個叔伯弟兄,日子過得都不如你。你是你爺爺的長孫,要像個長孫的樣子。”

我說:“行。”

父親又說:“我們這一輩人,都快下世了。你二叔三叔都八十來歲了。以後的世事,就要靠你們操辦了。你忙你的吧,我就不耽誤你的工夫了。”

我沒有走。坐在父親的身邊,我有一種踏實而心情甯靜的感覺。

接下來的日子,父親時斷時續地給我交代後事。不祥感襲上心頭。

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小女兒坐在院子裡嬰兒車裡,父親坐在嬰兒車邊。

我從大門裡走進來,看到父親慈祥地望着小女兒,一手還握着小女兒的手。父親看到我進來了,感歎地說:

“這要是個小子,就好了。”

父親說的小子,就是男孩。

父親希望我們再生一個孩子,生個男孩,可是,我們的第二個孩子,依然是女孩。父親多少有些失望,但他總會坐在小女兒身邊,戲逗小女兒。

我知道父親還想讓我們再生一個兒子,可這是不可能的了。辦生育第二胎的指标,費了不少周折。生育第三胎,是國家絕對禁止的,再費周折,也辦不到生育第三胎的指标。當然,有些人會偷着多生育孩子,可我做不到。

我也坐在了嬰兒車邊,戲逗起了小女兒。小女兒降生,給我帶來了無盡的歡樂,我暫時放棄了文學創作。

父親說:“你走時,我沒給你說,如今我想起了。我們是不是多時不吃豬肝了?”

我說:“我們吃過豬肝不到一個月時間。”

父親歎息着說:“人老了,忘了。”

我明白父親是想吃豬肝了。我給正在家裡做飯的妻子打了聲招呼,立即出去買豬肝。

父親說過,他能侍候上我,是他的福分。我覺得,我能侍候上父親,也是我的福分。

我買豬肝回來,小女兒躺在嬰兒車裡睡着了,父親躺在小女兒身邊的地上,也睡着了。

我洗過豬肝,就坐在院子裡,看着熟睡中的一老一小。父親說過,人老了,該睡的時候睡不着,不該睡的時候,就打迷糊。

父親的睡态非常安詳,隻是出氣時,一聲長一聲短,一聲長長的出氣過後,氣就好像出不上來了,似乎就要停止呼吸了,然後又出一口長氣。

突然父親睜開了眼睛,驚慌失措地仰起頭左右看了看。他好像做噩夢了。他看到我坐在他身邊,歎了一口氣說:

“我夢見我死了,你把我埋在了王家寨村。我号叫着跑到了馮家窯子,趴在你爺爺的墳上大哭了一場。你爺爺從墳頭上出來了,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就走了。我就去追你爺爺,可甚都沒有看到。我追了好長時間,也沒看到你爺爺。最後聽到你爺爺在空中說:‘你不回來,等于我白生養了你這個長子兒。’我擡頭從空中尋找你爺爺,可也是甚都沒有看到。這就醒了。”

我問:“大,你真的想回馮家窯子嗎?”

父親坐起來了,慢騰騰地裝了一鍋旱煙,點着了,才說:“你爺爺的那塊墳地,還是我找陰陽先生選的。一塊墳地,要埋夠三輩人,才能另選墳地的呀。我是長子兒,不埋在你爺爺的腳底下,使不得呀。”

我說:“那我死後,也要埋在你的腳底下?”

父親瞪了我一眼,說:“你說這話還早着哩。”

我知道父親嫌我說這話不吉利,再沒說下去。

父親說:“我死後,你一定要把我埋回去。不要我死了,甚事都由着你。凡事都還要有個道理。”

我說:“你在王家寨生活了幾十年,就不留戀那個村子嗎?”

父親說:“咋能不留戀?那是你們姐弟三人的出生地呀。我也在那裡生活了大半輩子,慢慢就在那裡住慣了。想想當初進王家寨村,有多難呀。”

父親是一九四七年走進王家寨村的,年近三十歲。

父親走進王家寨村,地是陌生的,村子是陌生的,窯洞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兩個孩子也是陌生的。

人們看父親的眼光也是陌生的,有些人臉上還流露出不屑的看不起的神色。

父親處在了被人看不起的位置上。

父親是個強人,甯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願意當上門的招漢。可是奶奶比父親更強悍,以死來威脅,強迫着父親走進了王家寨村。

父親起初還不安心住在王家寨。我們姐弟三人出生後,父親就沒再動過離開王家寨村的心思。王家寨是個大村子,是鄉政府所在地,而馮家窯子卻是偏僻的小村子。父親為了我們姐弟三人能生活在條件優越的環境,選擇了永久地居留在王家寨村。

十一

父親的身體不行了。他站起來時,身子搖搖晃晃,直往倒跌。他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後來,他要去什麼地方,就爬行。父親不管坐在什麼地方,就不想動了,大多數時間,是躺在地上。

我預感到父親的大限即将到了,可又不敢相信父親會撒手人寰。妻子說父親不行了,我氣惱地質問道:

“你這是甚意思?!”

妻子說:“能給他準備後事了。”

我憤憤地叫嚣道:“你少說這種話!”

然而,一個不争的事實是,父親的身體到了弱不禁風的地步。可我又不想聽到任何人說父親不行了。聽到這樣的話,就不由得生氣。其實,我是害怕父親離我而去。

我盡可能地多和父親坐在一起,陪陪父親。妻子上班去了,我連大門都不出,一邊看護小女兒,一邊陪父親。

可是,父親的話少了,和我都不想多說話。

父親連他終生喜歡的煙都不想吸了。以前,父親的旱煙鍋不離手,從春天開始,父親就很少吸旱煙了。我常常看見他點着紙煙,吸上兩口,就摁滅了。少抽煙,也不是什麼壞事。我不會勸父親多吸幾口煙。

父親出大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少,要麼躺在家裡的床上,要麼躺在院子裡。有一天,父親躺在院子裡,我坐在他跟前,問:“大,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父親躺在地上沒動,說:“有些難受。”

我說:“咱們到醫院看看。”

父親不高興地說:“看甚哩?又沒病。”

我說:“身體難受了,就是有病了。”

父親說:“我沒病。誰活到這個年齡,都會覺得身子不舒服,都會覺得渾身難受。難受不是病,難受是老了。”

父親想往起坐,翻了下身子,我急忙扶他往起坐。

父親說:“不用扶。我能坐起來。”

父親說着,就自己往起坐。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是父親一生的習慣。他老成這種樣子,都不願意讓兒女們幫扶他一把。

父親坐端身子,說:“到入土的時候了。”

我開了一句玩笑:“你的福還沒享完,怎麼能入土?”

父親說:“天下哪有享不完的福?我這就夠好了。想想你媽吧。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福,還比我早走了十幾年。”

說到母親,我的眼睛熱了,急忙低下了頭。

父親看看我,說:“你看我這人,真的老糊塗了。我下過決心,不再到你跟前說你媽,可今天又說了。”

父親雖然老了,但他明白,母親永遠是我心上的傷疤,隻要有人觸摸了,我就會感覺到很疼痛。

我們父子倆沉默了。

父親點着了一根紙煙,慢悠悠地吸了兩口,然後雙指夾着紙煙,不動了。紙煙在自燃,細細的煙霧,缭繞着向上升騰。

我始終想說服父親去醫院,可不能強行把父親擡到醫院。父親是個很犟的人,他捉定主意的事,誰也改變不了。我隻能因勢利導地勸說父親。

我說:“進不進醫院,由你說了算。可我覺得,你不進醫院看病,就是不給我們孝敬你的機會。”

父親不滿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咋就這麼不明事理。醫生治了病治不了命。我沒病,醫生能給我治甚病?我的壽數到了,閻王爺都沒辦法,醫生能有甚辦法?土都快埋到我脖子上了,你就省些事吧。”

父親說罷,又将紙煙點着了。這次,父親把一支紙煙吸完了。直到那紙煙吸完了,父親也沒再吭聲。

我又說了幾句話,父親一聲都沒有回應,好像思謀着什麼。

十二

初夏的一天,父親突然拉起了肚子,把床和身子都弄髒了。

我要洗父親的身子,父親說:

“不要洗了。我都到了這種地步,不嫌髒了。”

我還是脫下了父親的褲子,先用臉盆裡的水,洗淨了父親的身子。

父親重新躺在床上時,歎息道:“我不死,常讓你們送屎送尿,把你們苦害了。我真想找一根繩子上了吊,可又怕壞了你們的名譽。老人們上吊跳崖尋死了,就是子女不孝順的罪證。人老了,活得太難受了,真的想自尋短見,可就是怕壞了你們子女的名譽。”

我給父親買了一盒呋喃唑酮。以前,父親拉肚子,隻要吃上一次呋喃唑酮,就止住了。這次,父親吃了兩天呋喃唑酮,才止住了痢疾。可是,父親吃不進去飯了。我問父親想吃什麼,父親說:

“你給我買碗羊雜碎。”

這是父親最後一次跟我要吃的飯,僅僅是兩塊錢的一碗羊雜碎。

我很快将羊雜碎買回來了。

父親隻吃了兩口羊雜碎,就吃不進去了。

父親身體有毛病了。父親堅持不去醫院,我就通過朋友,把一個内科醫生請到了家裡。那個醫生給父親量了血壓,用聽診器聽了父親的胸膛,然後揉摸了一遍父親的腹部。内科醫生診斷罷父親的身子,說:

“你父親的身體器官都正常。”

這更像是一句吉利的話,可醫生是不能隻說吉利話的。

内科醫生給父親開了消化方面的藥方子。

父親吃了兩天藥,仍然吃不進去飯。每頓飯,父親隻吃幾口。

妻子說父親不行了,趕緊準備後事吧。我不同意妻子的說法。我說醫生都說父親的身體沒毛病。我相信,父親還會陪我走一段路程。

其實,那個内科醫生盡管是一家醫院的骨幹醫生,可實際上就是一個庸醫。普通人都能看出父親不行了,他作為醫生,卻沒有看出來。

人到臨終的時候,臉色神情都僵硬了,一看就能看出來。可我沒有看出父親不行了。幾年後,二姐夫臨終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都沒有看出來,我卻看出來了。我給二姐夫照了最後的相片,五天後,二姐夫就離開了人世。

那天黑夜,妻子再次強調父親不行了,我卻和妻子吵了一架。

和妻子吵過架,我就來到了父親的房子裡。

父親坐在床上,我坐在地上的椅子上。

父親說他想喝水,我給父親倒了一茶缸水。父親一直用舊式茶缸喝水。

父親喝了兩口水,就把茶缸放下了。

父親說:“我這頭火燒火燎的,好像上火了。你給我理理頭發。”

父親住在我們家裡,我就買了一把機械推剪,給父親理發。

父親像我一樣頭發茂密旺盛,可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父親留過發,每次理發,都會把頭發理光。

我說:“你這頭發将理了十來天,還不長。你今天坐在床上理發,會把頭發給你弄一床,不好睡覺。你一定想理頭發,我明天給你理。”

第二天,我不得不給父親理最後的頭發。

父親坐在床上,我和父親說了一些家長裡短的話。我覺得父親比前兩天有精神了,說話也不像前兩天,跌聲斷氣。

我淩晨兩點鐘離開父親的房子。我離開時,父親沒有躺下。父親晚上不怎麼喝水,他說怕起來尿尿。今夜兩點多喝過水,應該不會再喝水了。可我還是把暖壺放在床下邊,把茶缸放在暖壺邊。

第二天早上六點鐘,大女兒去上學,到父親的房子裡找東西。忽然大女兒跑過來,說:

“爸爸,我爺爺在地下躺着哩。”

我一驚,連衣服都沒有穿,跑到了父親住的房子裡。

父親赤裸着身子躺在床邊,動都不動。

我急忙抱起父親,把父親放在床上。

父親說:“去……”

父親隻發了一聲“去”,再也說不出話了。

我明白,父親要吃去痛片。父親一生離不開去痛片,每天吃一片,或半片。他說吃了去痛片,身體就舒服了。身體有毛病了,他就會多吃一兩片去痛片。我從父親的床上找到了去痛片,給父親喂了一片。這時妻子過來了,端了一碗熱好了的昨天的稀飯,讓父親喝兩口。我給父親喂了兩口稀飯,父親就搖頭不喝了。

我看看地下的暖壺,暖壺蓋子斜歪着蓋着,茶缸裡有水。父親應該是下床喝水,喝罷水,就上不去了。床雖然很低,可他身子沒有力氣,難以上床。父親頭上有電燈開關的繩子,很容易拉開開關。可是電燈不亮着。這說明,父親是天亮了才下床的,在地上躺的時間并不長。我端起茶缸用手試了下水溫,茶缸裡的水卻涼了。父親不會說話了,我已無法知道父親是什麼時間下床的,躺在地下有多長時間了。

我給在城裡打工的馮家堂兄打電話,說父親不行了。馮家堂兄剛到了工地上,接到我的電話,就往回趕。父親曾給馮家堂兄安頓過,讓他幫我料理他的後事,将他安葬在爺爺的腳下。

我們的家附近有診所,我跑出去看診所的門開了沒有。診所的門沒有開。

馮家堂兄來了。他看了看父親的狀況,說父親不行了。他說他工地上還有點事,回到工地上處理一下就過來。

父親聽到馮家堂兄要走,伸手扯住了馮家堂兄的袖子。父親已明白自己的大限到了,讓馮家堂兄幫我料理他的後事。

我俯下身子,對父親說,馮家堂兄出去有點事,很快就會回來的。

父親放開了馮家堂兄的袖子。

早上八點鐘,馮家堂兄走後,我抱起父親,出了家門,向診所走去。

診所的門剛開。

我把父親放在診所的床上。

父親睜着眼睛,可神情呆滞了。

醫生正在給父親查身體時,父親突然小便失禁,尿了一床。

醫生說:“不行了。”

我急忙抱起父親,回到了家裡。

父親昏迷過去了。

我把父親放在床上,用手撫摩父親的身子,父親的身子是溫熱的。我叫父親,父親不答應,像沉沉地睡着了。

父親進入了深度昏迷狀态。

馮家堂兄回來了。他陪着父親,我去給父親買棺材。按我們鄉下的鄉俗,人在斷氣時,應該放在棺材底蓋上。

我剛買下棺材,馮家堂兄就打過來電話,說父親不行了。我立即回到家裡。父親剛剛停止了呼吸。

二〇〇四年五月十七日十二時三十七分,父親與世長辭。

十三

父親去世的當天,我回到了王家寨,和王家的幾個堂兄侄子,打開了母親的墳墓。我曾親手把母親的棺材推進了墳墓,我如今又親手把母親的棺材拉了出來。

十七年前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母親面容光潔發白,神色冷峻,靜靜地躺在棺材裡。十七年後,再見到母親,母親的身形不存在了,隻有發黴發黃的骨頭。終于又與母親相見了,母親的遺骨,就是母親。這種相見,讓我痛苦,也讓我格外的珍惜。我一塊一塊地拾撿起母親的骨頭,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棺材裡,生怕碰傷了母親。最後,我摟住了母親的頭骨。有時,我在地裡看到頭骨,會感到害怕。可是我手中的頭骨,是我的母親,我分别多年的母親。我撫摩着母親的頭骨,久久不願放開。

我們把母親的骨頭放進了小棺材,由我背着小棺材,進了村裡的一孔廢棄的小土洞裡,安頓好,然後,我坐車回到了大漠。

十四

父親去世的第二天的早上,我和幾個外甥,從大漠出發,護送父親,回家到了父親的老家馮家窯子。

外甥将父親運送回馮家窯子後,又出發到王家寨,往回運母親的小棺材。

那天後晌,我和幾個人上山刨父親的前妻的遺骨。

父親的前妻去世近七十年了,墳頭不見了,人們已不知道準确的地點。多少年來,我們家族的人去燒紙,也就是在那塊地方随便燒幾張。後人們誰都不認識這個人,沒有情義,沒有人真心地想祭奠,燒紙僅僅是一種禮儀形式。我們刨了好長時間,才找到了幾塊人骨頭。墓堂窯坍塌了,又加上老鼠挖洞,骨頭就散落開了。我們在土堆上尋找,用耙子耙,又用篩子篩土,才把那副人骨頭收攬起來。

父親的前妻,還有母親,将要和父親合葬在一起。

當我們準備回家時,我看到對面的山上,一輛架子車拉着棺材,在緩慢地行走。

那是父親的棺材。父親已不能再進生他養他的村子,隻能繞着路進墓地。進父親墓地的路是小路,車輛無法通行,所以,隻能用架子車運父親的棺材。

父親回來了,卻進不了一生鐘愛的村子。父親回到了故土,不再遠遊,可從此不能再在他熱愛的土地上行走。

想到這裡,我心怆然,眼熱了。

黑夜,有一個瞎了眼的老婆婆,在别人的攙扶下走過來,叫着父親的小名,在院子到處問我在哪裡。有人把我引在了她跟前。她說:

“我跟你大是一起長大的,你大走了,人看不到了,拉不上話了。我就想看看你,可我這眼睛看不見了。”

父親的故人,就是我的親人,我敬重每一位和父親交往過的人。她看不到我,我要讓她感受到我的存在。我拉住了老婆婆的手。這是一雙僵硬幹瘦的手,可我感受到了長輩的溫暖之情。

十五

父親走後,我常常會夢見父親。父親總是坐在一個地方,一聲不吭。

父親不管坐在什麼地方,都是一座山,我的靠山。父親這座山消失後,我覺得家裡空蕩蕩的,心裡也是空落落的。

一度時期,我甚至不想走進家門。

料理罷父親的後事,我坐車進了省城。我想在旅遊時擺脫傷感的情緒。

三年後,我調到大漠市的一家文化部門工作。

我又忙碌開了。

以後,我還會有閑居的日子,可是,兩個女兒長大了,父親不會出現了。那段閑居時間中的天倫之樂,永遠不會重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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