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山
時間:2024-11-07 09:00:54
陽春三月,周老師走了。周老師走後,村子裡最大的變化,就是架起了長途電線,我夜晚能在電燈下看書了。可是,有電燈了,村子有活力了,我卻感覺到村子裡彌漫着暮氣沉沉或是死氣沉沉的氣氛。這種感覺是不對的。可是,我無力改變自己的感覺。夢,以前周老師在村裡的生活像一場夢。夢醒之後,我還在村子裡,那個我最鐘愛的身影卻不見了。一九八三年深秋的一天,我去鄉武裝部長武天濤辦公室閑溜達。武天濤說今年的征兵工作開始了。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話,突然就勾起了我的當兵願望。黑夜,我征求父親的意見。我料定父親不會痛快地答應,做好了講道理擺理由的準備。父親好久沒有吭聲,隻是默默地、不停地吸着旱煙。母親一會兒看着我一會兒看着父親。這種大事,母親心裡不管怎麼想,口頭上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我坐在前炕,右手撫弄着左手。父親吸了好幾鍋旱煙,才直起身子,說:“以前部隊上不收獨子,如今改了規矩?”我說:“不曉得。”父親沒再吭聲。第一關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我就去鄉政府報名應征。第四天,我去張家砭醫院參加體檢。第六天,鄉上參軍的初定名單出來了,在報縣武裝部前,武天濤再次征求我的意見:“如果你後悔,如果你父親不同意,還可以把你從初定名單上下掉。《應征入伍通知書》發下來,就無法更改了。”武天濤和我是好朋友,他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一直不知道父親那時是怎麼想的,在我應征入伍的過程中,他不聞不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得過且過,我也不可能向他請示彙報。在最後的關口,我不得不征詢父親的意見。那天,父親一個人在玉米地裡掰玉米棒子,我找到了玉米地裡。我說自己要當兵的理由,口氣很緩慢,唯唯諾諾,好像幹了見不得人的事情。父親面無表情,一聲不吭,不停地掰着玉米棒子。玉米葉子幹枯了,父親掰玉米棒子時,撞動了幹枯的玉米葉子,玉米葉子“嘩嘩”地直響。玉米地裡,除了玉米葉子的“嘩嘩”的聲響,再無任何聲息。父親言語不多,但并非少言寡語。可是從我應征參軍的過程中,很少聽到他的說話聲。後來我想,他說什麼呢?他不想讓我離開他,更不願意讓我在任何有危險的行業工作,哪怕是一份體面的工作;可是他不讓我走,我在農村連個婆姨都沒人給,還能成什麼氣候?在農村,一個人當了光棍,不能血脈相傳,不管日後當了官還是發了财,都是最失敗的人生。當兵,或許還是一條出路。可是,一旦我當兵走了,還能回來嗎?他知道我當兵的目的不是為了戰死沙場,而是在部隊上提幹。要是如我所願,我在部隊上提幹了,是最好的結果,可是對他們來說,他們從此與朝夕相處的兒子天各一方,聚少離多,有可能三年兩年見不上一面。兒子為他們養老送終終成奢望。要是我真的戰死在沙場呢?那是噩夢的開始,他們的餘生将會痛苦不堪,絕望到心死。還有一種結果,三年後我複員回來。他們年近七旬,生命已經經不起風吹雨打,說跌倒也就跌倒了。三年後我完身回來,可是他們還能張眼看到望眼欲穿的兒子嗎?也許父親就是這麼想的,所以在我當兵的問題上,心情矛盾,無言能說,也就保持沉默。《應征入伍通知書》發下來了,父母表面看起來很平靜,說話舉動一如往常。我的内心卻波瀾不止,既有對父母的不舍,又有對新的征途躍躍欲試的沖動。從鄉政府坐車到縣上集中的早晨,送我的二姐夫先走了,我卻磨磨蹭蹭的,不想動身。父親、母親和我,三個人誰都不說話,窯洞裡靜悄悄的。窯洞裡的氣氛非常沉悶,我甚至感到了一種不祥的氣氛,這種不祥的氣氛即将窒息我的生命。汽車喇叭尖銳地鳴叫起來,我知道這是發出的催我快點集中的信号,隻好動身。我出門時,父親說他要掃院子,就不送我上車了。掃院子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就沒有掃過幾次院子。他在回避分别的場面。母親一言沒發,跟着我出了門。我沒想到,送我上車的人不是父親而是母親。我們家所有的場面上的事情,都是父親在應酬。母親是小腳女人,腳跟不穩,走路搖擺而緩慢。那天她的腳步移動得很快,總往我前邊走,好像害怕我把她抛在了後邊。一路上,我們母子誰都沒有說話。卡車停在鄉政府的鹼畔上。我們到了卡車邊,新兵和到縣上送行的家屬都上了車。我準備上車時,看了一眼母親,母親表現得很鎮靜,臉上好像沒有悲戚的表情,隻是癡癡地盯視着我。我的眼睛卻濕潤了。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堅守住了自己的底線。在車廂裡的武天濤說快上車,他和二姐夫都把手向下伸來,我把行李一一遞上去。随後我攀住車廂擋闆,爬上了車廂。上了車,我轉過身,又向母親望去。母親依然兩眼緊緊地盯視着我。我突然大驚失色:母親面部發灰發青,顯示出了絕望的神情,眼眶裡盈滿了淚水。兩年前,大兒子因病去世,兩年後,她的小兒子又要與她分别,能否再見面,還很難說。她的淚水終于滾出了眼眶。卡車啟動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放聲痛哭起來。這時我才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多麼自私的人。為了前途,竟然不顧父母的感受,丢下年邁的父母,決然遠去。一九八三年的初冬,我從縣城坐上汽車,到了銅鎮,然後坐上西去的列車,經過兩天多的走走停停,進入了河西走廊,然後踏進荒涼的戈壁灘上的軍營,開始了軍旅生涯。河西走廊是我在家鄉以外,居住生活過最長的地方。回憶往事,我覺得隻有這段軍營生活,才是我人生最輝煌的生活。沒有貧富貴賤之分,一切從頭開始,不用看誰的眉高眼低,不用委曲求全,一切靠實力說話。從縣城出發時,我是新兵代表,在歡送新兵的大會上,我代表新兵發了言。到了部隊,我們直接分在了連隊。我分在了高炮連。我們的連隊在外施工,營地隻有喂馬的飼養班和我們新兵班。新兵班的班長由老兵班的班長擔任,我是新兵班的副班長。軍營是新軍營,我們新兵每天除了訓練,還參加平整場地的勞動。我從小喜歡體育活動,體操訓練項目不但輕易就能過關,還常常受到班長的表揚;在農村受了一年苦,每天平整兩三個小時的土地,不覺得怎麼累,總是什麼活重搶着幹什麼活。我在新兵班成了标志性的人物。班長有事出去的時候,十幾個新兵就由我來統領。有幾個城市兵,總是想方設法向我靠攏。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唯一讓我牽挂不安的就是遠在家鄉的父母。有一天夜晚,我夢見父母站在山頭上,一聲接一聲地呼喚着我的名字。我向父母跑去。突然,父母不見了,我四處尋找,可是遍尋不着。正在我大聲叫喚着父母的時候,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支書王玉兵的聲音:“你父母死了,你再也看不到他們了。”父母死了,我再也看不到了,我着急地大聲哭喊起來……我張開眼睛,抹了一把臉,臉上濕漉漉的。這時,我才注意到,宿舍裡亮晃晃的。我偏過頭,看見班長站在我面前,兩眼盯視着我。我叫了一聲班長,要往起坐。班長伸手按住了我的身子,說道:“你睡吧。明天咱們再談。”班長又轉身高聲說道:“睡吧,都睡吧。”随後,我聽到許多人拉扯被子睡覺的聲音。原來,我在夢中叫喊時,發出了聲音,驚醒了全宿舍的戰友。第二天,出過早操,吃罷早點,班長宣布全班自由活動兩小時,但不能離開宿舍。随後,班長叫我跟他出去一下。我和班長向營外的沙丘走去。天空灰蒙蒙的,東方的太陽,灰白灰白的,但輪廓極為清晰,正漸漸升高。太陽升起的地方,正是家鄉的方向。家鄉的天冷不冷?父母正在做什麼?他們的身體還好嗎?母親有氣管炎,每到冬天就複發,嚴重時氣管嘶嘶作響。如今她的氣管炎是重還是輕?來到河西走廊的軍營,每有機會,我都會跑到營地外的沙丘上,眺望家鄉的方向。日日夜夜,我都在為父母的身體健康狀況擔憂。在睡夢中,為别離父母流淚不止一次。有幾次半夜醒來,枕頭都是濕漉漉的。站在一個沙丘上,班長開口了:“凱盈,你來過這裡幾次了?”我轉過身,驚愕地望着班長。我從未向任何人談起過來沙丘上的事情,而且每次出來,我都會躲過所有的耳目。怎麼班長就知道了?“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過你站在這裡,望着東方的情景。”班長又說。我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想家了?想父母了?”“父母年紀大了,我是獨子,不該出來的。”我說。“既然出來了,就不要說那些話了。你各方面都很出色,又有文化,隻要你保持住目前的狀态,在部隊上肯定會有很大的發展的。”“班長,你放心吧。我思念父母隻是心裡的事情,不會影響我作為軍人的職責。隻要我能在部隊上幹一天,我就會好好地幹一天的。昨天晚上我的哭叫驚動了全班的戰友,我做檢讨。”班長嚴肅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擡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說:“我知道你會在部隊上幹好的。昨天晚上的事,不能怪你。睡夢中叫喚父母,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與你的思想品質無關。”班長隻比我大四歲,然而,他的成熟,他的言行,令我欽佩不已。新兵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能早日戴上鮮紅的領章帽徽。頒發領章帽徽的時刻終于到來了,那是我們到部隊上的一個月後的第一天。每一個新兵都很激動,因為隻有戴上了領章帽徽,才是真正的軍人。我們小心翼翼地把領章帽徽别在帽子上和領子上,不停地在鏡子上照來照去。小時候,我做過将軍的夢,也做過作家的夢。長大後,我唯一的志向是當作家,對行伍卻不感興趣了,甚至有時還看不起當兵的人。當我戴上領章帽徽時,我心中竟然膨脹起了當将軍的願望。領章帽徽在我領子上頭上戴了四天,竟然被命令摘掉了。我來到部隊上,中耳發炎。部隊新兵體檢時,檢查出了我耳朵内的炎症膿血。部隊研究決定,将我和另一名新兵退回原地。頭一天夜晚,在訓練場上看電影時,我的腹部突然疼痛難忍,當時就被戰友們送到衛生所。第二天早上我沒有出操。大約是在十點鐘的時候,班長走進了宿舍。他首先問我的腹部疼不疼了。我說好多了。班長沒再說什麼,走在自己的床位上坐下,開始默默地吸煙。他的臉面對着窗子,我沒有看到他的表情。班長是甘肅人,已在部隊上服役五年時間,人很沉穩,一直等着在部隊上提幹,或者當自願兵。班長吸了兩支煙後,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才說:“我真不願意讓你走啊。你是一個文武雙全的人,部隊上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突然愣住了,本能地問了一句:“我走哪裡?”“你的耳朵有問題。部隊要把你退回去。”體檢過了一個月時間了,誰也沒有說什麼。在師部衛生院也複查過,也沒有人說過什麼,怎麼現在突然讓我回去?“以前有你這樣的病例,沒有退過。隻有有大病或者是傳染病,才往回退。今年首長不知是怎麼搞的。不過,軍令如山。你準備一下,明天就走。部隊上派人護送你回去,要把你移交到縣武裝部。”我沒有說話,班長無奈地笑了笑,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今年冬天也該走了。五年内提不了幹,也當不上自願兵,就得複員。”那也是一張我終生不能忘記的面孔:嚴峻、沉穩,一臉成熟的男子漢氣質。班長平時總是說積極上進鼓舞人心的話,從來不說自己有什麼苦衷,更不會說消極喪氣的話。那天,我終于看到了班長内心的憂愁。我們知道班長的家在甘肅武威貧困地區的農村。如果他回到家鄉,他的角色就由優秀的老班長轉化成農民,成天在那塊貧瘠的土地上,孤獨地辛勤勞作。面對着老班長滄桑的面容,我沒有想到自己回鄉的遭遇,卻為班長擔心起來。我始終相信,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會成就一番事業。班長他一旦離開軍營,他隻能是一個本分的農民。我到部隊的第三十六天,坐上了返回家鄉的列車。按照規定,如果超過四十天時間,部隊就不能将新兵退回去了。坐在列車上,我一陣高興一陣憂愁。高興的是,我終于很快就能見到父母了。憂愁的是,如何面對江東父老。無顔面對江東父老,還得面對。那天,我等天黑了下來,才回到了村裡。我回到家裡,父親正盤腿坐在炕上,吸旱煙。他突然看到我,問是盈盈嗎?然後臉上露出了笑容,急忙下了炕,走在我面前,上下打量了好幾眼,好像怕認錯了人。父親是一個沉穩的人,這種舉動我從未見過。随後,他的神态緊張了,恐慌地問:“你是怎麼回來的?不是當了逃兵吧?那可了不得呀。當逃兵是要掉腦袋的呀!”我簡單地說了自己被退回來的原因。父親放心地舒了一口氣,說回來就回來吧,再沒有多說半句話。我問母親哪裡去了,父親說:“你媽到你二嬸家去了,我叫你媽去。”父親說着就急忙向門外走去。為了證明我不是逃兵,讓父母放心,睡覺前,我又一次向父母談了自己在部隊的經曆。過去,我很少向他們談論我在外面的事情。不和父母溝通,是我們那一代人的通病。母親說:“你回來,我們渾身都輕松了。你不回來,我們的老命還不知能不能扛過這個年頭。”母親說着,就哽咽了。我這才知道,父母對我的思念是刻骨銘心的。感受到父母這濃濃的思念之情,我不再為失去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而懊喪痛惜,也不再害怕那些向我投射過來的嘲弄的目光。冬天,寒冷的冬天又到了,我天天盤腿坐在炕上,包裹着被子,看書,寫作。這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似乎比前兩年更寒冷。有一天,我聽到有人跑到我門前的腳步聲,然後急促地喊道:“凱盈,凱盈,你在不在?”這是堂兄王建林的聲音。我說:“在啊。”“鄉政府的文書叫你接電話去。”鄉政府距沙坡比較遠,但鄉政府的地勢高,在鄉政府的鹼畔上叫我們沙坡上的人,還是能聽到的。那個年代,外面給村裡的人打電話,也是極稀罕的事情。我連門都沒有顧得上鎖,就向鄉政府跑去。我跑到鄉政府時,文書說,打電話的人等不住我,把電話挂了。文書告訴我,地區文聯通知我十一月三十日到省文聯報到,參加省文聯讀書班的活動。地區文聯因為我沒有親自接電話,讓我走之前先到地區文聯去了解具體事項。後天就是到省文聯報到的日子,我再怎麼趕時間,在報到的時間也到不了省文聯。第二天,我就出發到了大漠。到了大漠,我才知道全地區隻有一個參加省文聯讀書班的名額,由地區文聯和宣傳部研究推薦人選。我參加過兩次地區的文學會議,認識了兩位中年創作幹部,一位姓翟,我們叫翟老師,一位是韓乃良,我們叫韓老師。隻有翟老師了解我的創作情況,我猜想是翟老師推薦我參加省文聯讀書班的活動的,但當時沒有誰提及事情的真相。後來從韓乃良老師的口中,證實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太白山,雄宏、壯闊、高遠,煙霧缭繞,一眼望不到盡頭。有一天早晨,我去爬山,爬了兩個多小時,還沒有爬到半山腰上。我退下來了。我沒有查閱資料,不知道太白山到底有多高多遼闊,但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山脈。軍工招待所,一座二層的白色小樓,坐落在太白山的小溝裡,背靠小山,面對大山,腳下有一條清澈的小溪。讀書班就在這座招待所舉辦。讀書班隻有十多個成員,一個地區一個名額,大都是年輕人,還有省上的幾個作家藝術家。讀書班隻有我一個人是農民,其他成員都是國家正式幹部,都有比較好的工作崗位。讀書班的活動是自由創作,自由看書,自由讨論。雖然在讀書班的交流學習,對創作起不到關鍵的作用,但我非常珍惜這次活動。讀書班的成員,在房間交談讨論,也出去在小溪畔上散步,也去拜訪山下的農民人家。這是一段美好消閑的日子。我好像不是我了。讀書班的一個身材瘦小的小女子,是一個詩意綿綿的女性。我和她一起在小溪畔上散步時,她突然說:“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陰雨綿綿河裡發洪水的日子。”我站住,凝望着她。我以為她會講起自己的傷心往事。她望着太白山,神情痛苦,陷入了回憶之中:“那天,雨越下越小,可河裡的洪水越來越大。河畔奔跑着許多撈河柴的人。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跟着母親走在河畔上。小男孩的父親病亡,母親沒本事,還有點癡呆,所以家庭的日子過得不好,是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平日裡,大家都說那個小男孩是個好孩子,精明,懂事,人見人愛,都為小男孩沒出生在好人家感到遺憾。小男孩不知怎麼就落水了。小男孩的母親大聲呼喊救人,可是河畔上有那麼多的人,沒有一個人下去救人。河槽平緩,水流并不湍急,平時遇到有人落水了,總有人會下去救人的。可是那天河畔上所有懂水性會遊泳的人,都覺得落水的人不值得他們去營救,無動于衷地望着漸漂漸遠的小男孩。那個母親号叫着向下遊追去,追了一陣子,那個母親也跳進了河裡。她是去救兒子,還是覺得人情冷暖,兒子又沒救了,跳河自殺了?誰也說不清楚。但她那凄涼的呼救聲,我一想起就心酸。”窮困潦倒的人,身處逆境,就沒有人伸手救助。哪怕一條鮮活的生命即将逝去,也引不來援助之手。我的心發冷。我常常會想起小女子講述的那一幕。那一幕定格在小女子腦海裡。小女子的講述定格在我的腦海裡。一個月時間一晃而過。我還是我。我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山,起伏連綿的山。地,褐黃色的土地。在舒适的受人尊敬的太白山下生活了一個月,我又回來了,回到了黃土地上。然而,我的心更加不安分了。我走出去的願望更為迫切。我開始尋找工作的機會。我參加過省級文學活動,自以為有資本在縣上找一份文化工作了。老年剛過,我進了縣城。我走進局長辦公室。辦公桌後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老者是佳平縣文化局局長。局長語氣平和,但說着公事公辦的客套話:“你的情況我知道。你在地級刊物上發表過文學作品,連續參加過縣地省級的文學活動,在地區文學圈小有名氣了。不過,像你這種情況,要找一份文化工作,很難。我一個文化局長辦不到,專門管分配工作的人事局恐怕也辦不到。我們現有的分配工作體制是,分配中專和大學畢業的學生,再就是安排有城鎮戶口的退伍軍人。陳際斌在你們鄉上待過,你大概認識。你多和他交流交流,如有什麼機會,我會讓他通知你。”陳際斌他爸在我們公社當過十年的書記,公社改為鄉政府後,他爸回到了縣上。他在我們村教過幾年學,給我當過數學老師,是縣文化局的副局長兼文書。我拜見了陳際斌。陳際斌當然願意幫我的忙,但他說自己愛莫能助。我灰心喪氣地回到了村裡。但我沒有死心。第二年的春天,我再次來到了縣文化局,找到了陳際斌。陳際斌說:“戲校的語文老師要坐月子,請假了,戲校缺一個語文老師,你想去的話,我給戲校的領導打聲招呼,估計沒有問題。”事實上,戲校所有的臨時工,都是文化局介紹的關系戶。陳際斌介紹我到戲校去,就沒有問題。我當然願意去。記得,那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農曆三月初三,我們村的拖岔正遇廟會唱戲。我回到村裡,一本正經地把當戲校教師的消息告訴了父母。父親好像不太高興。我要縫一床新鋪蓋,父親恨聲恨氣地說沒有錢。我氣得說我不去了,就在家裡受苦。母親數落了幾句父親。後來我才明白,父親總是不願意讓我走出他的視線。他經曆過我當兵想念我的那段日子,更不願意讓我離開他的視線了。他希望我在鄉上工作,當一個民辦教師也行,經常在他的面前出現。他認為我能在戲校當教師,也就能在鄉上當民辦教師。我沒有照顧父親的情緒,也沒有兼顧父親情緒的能力,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