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境
時間:2024-11-07 09:00:23
一農曆正月初十,年味尚未散去,天氣乍暖還寒。我和戲校的演出團隊,一起坐在大卡車上。大卡車呼嘯而行,冷風飕飕,可我們并不覺得寒冷。我們戲校的實習演出團隊,經常出沒在荒山野嶺上、深山老溝裡。人迹罕至的地方,隻要有我們出現,就漸漸地熱鬧起來了。戲場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戲台周圍,擺滿了賣飯的、賣副食的、賣鞋襪衣服包包的攤點。三天後,我們從剛剛熟悉的地方出發,到另一座廟上演出。實習演出的地點,都在寺廟上。寺廟的樓閣堂殿或新或舊,規模有大有小。有些寺廟,僅有一間樓閣。不管寺廟大小,寺廟跟前,往往會有一座戲樓,沒有戲樓的寺廟,就會有一座用土石修築的簡易戲台。廟小神大,有廟就有人朝拜敬奉。朝拜敬奉最隆重的方式,就是集會唱戲。現代戲已退出鄉村的舞台,鄉村的大部分的文藝演出活動,是唱廟戲,演古裝戲。坐拖拉機,坐卡車,步行。奔走在山野裡,盡管很累,可我們并不厭煩。三天換一個住宿的地方,有時住草窯,有時睡在石檐裡,可我們并不覺得苦。新生活,新熱鬧,抵消了生活中的苦和累。我依然負責班務事務,兼搞下鄉演出的财務業務。我們演出名為實習演出,其實都是商業活動,每台戲都收演出費。演出費由我負責管理。我正式登過台,卻不會演戲,也沒有演戲,如我在生存的道路上,直直地往下走,不會拐彎抹角,面對常人虛假的客套表演,不會敷衍應對。我登台的任務是,在每場戲開演前,向觀衆介紹演出劇目的内容,行話叫說戲。我是個邊緣人物,可是,往往會站在核心的位置上。四月初的一天,我們去一個叫溝岔的地方唱戲。溝岔是深山老溝,有條小河,由北向南流去,小河畔上,有一座小廟,小廟對面,是一座新修的氣勢宏大的戲樓。小廟距溝前溝後的村子,都有三五裡的路程,可以想到,平日小廟的冷清景象。随着我們戲校演出團體的到來,小廟熱鬧起來了。那天,唱正戲的時間,我說戲後剛剛走下戲台,陳傑就走過來了。陳傑走到我面前時,我叫了一聲:“陳校長。”陳傑沒有應答,而是眯起了眼鏡片後的雙眼,鏡片上的光亮一閃一閃的,顯得神秘而詭異。陳傑用這種表情看我,還是第一次。我心裡不舒服了。“馮老師,我們要查你的賬。”陳傑口氣沉沉地說。要查就查呗,用得着這麼看我嗎?我不高興地問:“怎麼查呢?”陳傑說:“你把所有的賬都給我找來。”本來,我的賬本和條據都放在木箱子裡,一直帶在我的身邊,可我偏偏說:“有些條據我沒帶,放在戲校了。”陳傑右手撓撓稀疏的頭發,焦急地說:“怎麼辦呀?這可怎麼辦呀!”我沒吭聲。就他這種态度,他越急,我心裡越痛快。陳傑說:“這賬非得今天查不行。老王都發話了。”老王?這個老王是文化局的幹事。戲校下鄉實習演出前,那些正式招聘的專業教師已經去職,教師隊伍自然薄弱了,文化局就給戲校派來兩個蹲點幹部,協助管理戲校演出團隊。當時他們都沒有職務,我們就以老再加上姓來稱呼。這兩個人一下來,就把戲校鎮住了。傳說他們下來是考查學生的,為劇團接收優秀學生打基礎。也有人說他們是準備整體接收戲校,成立佳平縣第二劇團。那個老田是縣劇團的中年演員,由他任團長。老王幫助老田接收戲校,然後扶老田上馬後再送一程。由此看來,老王和老田對戲校來說,都是位高權重的人物。所以,我們這些教職工,還有戲校的法人代表陳傑校長,漸漸走向了邊緣。學生開始向老王老田靠攏。老王在戲校去教師化的言行非常明顯,他能對學生示好,卻不尊重戲校領導,經常會說:“這個事就這麼定了。”“這個事我說了算。”“這個事出了問題我負責。”戲校到處都是老王霸道的聲音。陳傑對這兩個人心懷不滿,隻是人膽小,不敢對抗。所以,戲校就成了老王的天下。我對老王的這種霸道行為看不慣,所以,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了抵觸的情緒。我脫口而出:“老王算個甚?!這賬沒帶全。”我要硬頂到底了。我不是害怕他們查賬。我是對他們的突然襲擊感到憤怒。陳傑說:“前幾天,王尚友書記就喊着說要查賬,我沒有理睬,今天老王說一定要查。估計是王尚友這個老家夥說甚閑話了。他今天也來了。你沒看見?”我說:“這賬今天還真的查不成。要查,咱們一起回戲校查。”陳傑無奈地說:“咱們正在演戲,怎麼能回戲校查賬?”我說:“那等不演戲了,再查吧。”陳傑質問道:“這賬出了問題誰負責啊?”我鐵硬地說:“我負責。”陳傑說:“我就把話直說了吧。他們說,你一個臨時工,說走就走了。要是你把錢卷走了,就不好辦了。”我氣憤地質問道:“他們既然認為我是一個臨時工,說走就走了,那當初為甚讓我搞财務工作?是他們的腦子進水了?不是當初腦子進水了,就是如今腦子萎縮了。為了這幾個錢,我會損害自己一生的名譽嗎?”陳傑說:“你不要發火了。我對你一直是非常信任的,可王尚友,還有老王老田,他們不信任你。”我鄭重地說:“那就讓他們來和我談話。要是這賬查過後沒有問題,他們就要給個說法。”陳傑不滿地說:“有甚說法?查賬也是正常的工作程序。馮老師,你就不要犟了,這戲校也夠亂了。一人一個套路,人人都成了老大了。”我硬邦邦地說:“反正今天沒帶賬本。”陳傑轉身走了,一副灰溜溜的樣子。陳傑是兩邊受夾擊,不灰溜溜才不正常哩。我的心情也好不在哪兒,心裡的怒火直往上蹿。好端端的,就被人懷疑,放在誰身上都不好受。我順便坐在了一個小土堆上。戲開演了,鑼鼓喧天,又吼又喊。我面前有很多人在晃動,可我沒有看他們的言行舉止。他們與我毫不相關。外部的熱鬧都與我毫不相幹。我隻顧埋頭生悶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天突然喊道:“馮老師,你怎麼在這裡?我在戲台上找了你好幾圈。”我問:“甚事情?”楊天說:“老王叫你回去!”我問:“回哪裡?”楊天說:“就是咱們住的那地方。”我站起來,向前村走去。楊天跟在我身後。老田迎面走過來了。他主要負責演出事宜。按說開演前他就要到戲台上。可是,今天戲唱了幾十分鐘,他才來了。我走在前邊,老田卻和我身後的楊天打招呼。老田愛吃愛喝,沒事的時候,就和楊天一起喝酒。總務上有吃喝的條件,楊天和老田的關系自然就搞好了。老田不搭理我,我也沒有正眼看一眼老田,一聲沒吭地走開了。老田隻負責演出事務,不與我正面接觸。老田對我采取不聞不問的态度,既像看不起,又像惹不起。我是陳際斌的人,人人皆知。他平民百姓要在文化系統出人頭地,就不能得罪文化局的人,更不能得罪陳際斌。當時,已經傳出了陳際斌不主張由老田統領戲校的口風,提出了另外的人選。快進村子時,楊天說:“馮老師,今天頭頭腦腦都在開會,是針對你的。他們好像在說,賬面上應該有好多錢。他們怕你把錢卷走了。”我苦笑了下,說:“他們還會說,我把錢貪污了。”我突然激動起來了:“他們都得了妄想症。他們不信任我,就不要讓我搞财務上的事了,用得着這麼造謠生事嗎?”楊天說:“那你就不要固執了,讓他們查查賬嘛。”楊天這麼勸說,是在顯示他對我的友好态度。他造過我的謠言,我對他有看法,時時提防着他,不與他有太多的交往。母親去世的那些日子,我悲痛過度,不能自拔。辦完母親的後事,我回到戲校,整天躺在炕上,很少走出辦公室。十來天的時間,我幾乎沒有和戲校的人正面接觸過。楊天知道我回到了戲校,就天天到我辦公室和我叙話,有時引我到雲霧觀去散步。我終于從痛苦的深淵掙紮出來,開始過正常的生活。我很感激楊天,不再計較他造謠的言行。下鄉演出,我管理财務,負責夥食核算,自然,給了他不少方便。我大聲說道:“我要讓他們把肮髒的想法都想過了,再讓事實說話。”楊天說:“這陳校長讓老王罵了一通。如今還在挨訓。”我說:“活該。”楊天說:“陳校長對你不錯呀。”我說:“誰讓他能硬的時候硬不起來?!”楊天說:“他能硬起來嗎?他人本身也是個綿善的人。還有老王,還有王尚友書記,都壓着他,就是老田,也時不時給他出難題。他能硬起來嗎?”我和楊天走進村裡老王住的地方。陳傑低垂着頭,老王黑着臉,王尚友的表情卻很平靜。王尚友首先說話了:“馮老師,你把賬放在戲校了?”我“嗯”了一聲。王尚友說:“這賬放在戲校裡,要是丢失了,就說不清了。”我說:“賬帶在身上,更有丢的可能。”老王大聲說:“你回去找賬去,趕天黑回來。這叫甚事情。亂哄哄的。這個人說一套,那個人說一套,唯恐戲校不亂。”看來老王也有怨氣。我質問道:“幾十裡的路程,我怎麼能趕天黑回來?”老王說:“你雇上一輛摩托,用不了幾個小時的。”王尚友不失時機地說:“這是我們才開會研究決定的事情,誰也不能違抗。”賬就在身邊。我回去幹什麼呀?我要想往過轉向,說明情況,可已不可能了。我一聲沒吭,走出了窯洞。我回到了我住的窯洞裡,打開了小木箱。這隻小木箱,是專門放賬的。我把賬務整理了一下,然後就躺下睡覺了。我雖然心情不好,可躺了一會兒,就呼呼入睡了。太陽落山,我拿着賬本和條據,還有二百多塊錢,走出了窯洞,向竈房走去。吃過晚飯,學生們又回到廟上演出去了,老王和陳傑、王尚友還站在竈房的院子裡說着什麼。老王居住的地方就是竈房院子裡的另一孔窯洞裡。我走進院子時,老王問:“馮老師,吃過飯了沒有?”老王對我還算客氣,像學生們一樣,稱呼我馮老師,可我覺察到,他内心裡是對我有成見的。這成見不是因為我對他的不恭。我隐隐感到,與陳際斌有關。我沒有吭聲,把賬向陳傑遞過去。他們幾個似乎覺得對我太過分了,王尚友馬上向竈房裡喊道:“老張,快給馮老師重新弄點飯菜。”晚上十點鐘,陳傑抱着賬本和條據,來到了我住的窯洞。陳傑一進門,就說:“我就知道這賬沒有一點問題,他們就要瞎折騰。”我說:“陳校長,這賬我不能再管了。”陳傑笑着問:“有氣了?有氣你就向我出啊。不過,全戲校,大家就信任你,才讓你管賬的。當初,不讓原來的老李管賬,就是怕他出問題。你管上錢,大家都放心。”我質問道:“事實上,你們放心了嗎?”陳傑說:“不要鬧情緒了,這賬非得你管不行。這個是戲校研究決定的事情。賬務沒有問題,誰也不能更改财務人員。這也是文化局同意的。賬務有問題,你想管都管不上。你放心,以後他們肯定不會再刁難你了。咱倆關系不錯,就算你在幫我的忙。”我說:“既然陳校長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了,我聽你的話。不過,我想知道誰力主查賬的。”陳校長猶豫了一下,說:“我看是王尚友在興風作浪。如今戲校下鄉實習演出了,戲校的大事小事老王都要做主,王尚友覺得心裡不舒服,就故意出來搬弄是非。這個老王頭腦太簡單,就跟着王尚友跳起來了。老王這人,其實就是個魯莽的漢子,上當了還不曉得上了誰的當。”我明白了,戲校現在是三個領導三條心,誰都不服氣誰。我管理着賬務,他們都在盯着我。我随時都會成為他們的靶子。不過,我并不害怕。我在工作中沒有如履薄冰的習慣,依舊按照自己的性格行事。二農曆四月十八,我随戲校的演出團隊,回到了家鄉。我們的演出地點在武家寺,距我們王家寨村隻有十裡路程。這個廟會,是四十八個村的廟會,每一個村子為一個壇腦。我不明白壇腦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知道一個壇腦意味着一個村子。王家寨也是其中的一個壇腦。四十八個村子的廟會,規模是非常大的,趕廟會的人很多。在開戲前,我沒有站在台上說戲,讓陳傑頂替我說戲了。我沒有必要站在台上,向家鄉人顯示自己的身份。況且,我也算不上一個有身份的人。陳傑說罷戲,在戲台上向鄉親們公布道:“你們的老鄉馮凱盈送你們一本折子戲,叫《三岔口》。”唱這出戲我是不用自掏腰包的,是戲校給我的面子。這是一次給我長臉的演出,學生們知道這是我的家鄉,所以每一場演出都很賣力。他們也沒有挑三揀四,抱怨飯菜不可口,抱怨睡覺的地方太破舊。廟會上我遇到了許多同學和熟人,自然,我們都會說說話,打打招呼。父親也來趕廟會了。父親還在賣香紙。我覺得賣香紙不體面,但我也沒有幹涉父親的行為。我明白,我太多地幹涉父親的行為,會惹父親傷心的。他不管想做什麼營生,我都應表示尊重。學生也認識了我的父親,有些學生還會和父親說上幾句話。開飯時,不用我招呼,那些廟會會首都會叫我父親去吃飯。有時,他們會把飯端在父親賣香紙的地點。等父親吃完飯,他們再把碗端回去。我抽時間,就到父親身邊坐一坐。父與子,并不怎麼說話,可是我們坐在一起,心裡都踏實了。三天後,我又走了。長大了,出去了,我和父親總是聚少離多。我盼望着下一次在家鄉的周圍唱戲,父親再出現在戲場上。五月初,沒有唱戲台口,我們回到了戲校。在戲校休息了幾天,又一輪的演出時間到了。出發的前一天,老王對我說:“馮老師,你給楊天買輛自行車。楊天打前站,不能和咱們一起坐車,天天要步行,太辛苦了。”我和楊天的關系最近不錯,給楊天買自行車,隻要領導說了,我不應該反對。可是,我偏偏就說:“賬上沒有錢了。”老王一聽說沒錢,眼就瞪大了。他的眼珠子本來就大,這一瞪眼,還真有些駭人。老王質問道:“我們天天在掙錢,又沒甚大的開支,這錢都到哪裡去了?”我說:“我也不曉得。”老王還是質問的聲音:“你管着錢,你怎麼能不曉得?”我說:“我是管錢的,又不是花錢的。這個你也不明白?”我在明顯地頂碰老王。這個老王,他看着我順眼不順眼,我不曉得,可是我就是看着他不順眼。他太霸道了。他在戲校稱王稱霸,最看不慣他的人,就是我。我們辛辛苦苦培養的學生,還沒到畢業時間,怎麼就輪到他調遣指揮,還把我們這些教職工都抛在了一邊。他手一揮,就想遮住戲校的天,我偏不能讓他得逞。老王憤怒了,大手一揮,說:“查賬!”我說:“查就查。你們不是早就做過這種事?再做也沒甚。誰查?”在戲校,也隻有我這麼頂碰過老王。老王氣得瞪了幾瞪眼睛,可最後隻大聲說了兩個字:“我查!”我真想說:你不是财務主管領導,你就沒有查賬的權力,但我忍住了。我說:“賬在辦公室裡。”老王盛氣淩人地說:“走,到你辦公室去。”領導說到這種地步了,我沒有理由再用語言對抗了。我轉身就走。老王似乎怕我在查賬前搞什麼詭計,緊跟着我到了辦公室。老王查賬,沒有細看,隻是粗粗地看了看報銷的條據。他看到一張教練補助的條據時,說:“戲校都下鄉實習演出了,這教練補助費就不能領了。我給陳傑談過了,怎麼陳傑還領這補助?我在會上也說過不止一次。”陳傑既是校長,也是音樂老師,是當下戲校唯一能享受教練費的教職工。陳傑作為校長,主動放棄了教練費,那是陳傑的高姿态。如果陳傑想領這個教練費,也沒有違反原則。因為學生雖說下鄉演出了,可還在學習期間,教練依然在起培訓學生的作用。我覺得,老王取消陳傑領取教練費的資格,是故意向陳傑發威。陳傑考慮過老王的态度,向我表達過不再領教練費的意願。我勸他繼續将教練費領上,看他老王能怎麼樣。這不是一個錢不錢的問題,這是一個權威的問題。我這麼說,其實就是故意在讓陳傑挑戰老王。陳傑聽我的話了。我說:“陳校長主管财務工作,隻要他在條據上簽了字,我就得支付。這是财務制度。”我說得有道理,老王沒辦法反駁,但他感歎道:“陳傑這人的私心太重了。戲校隻有他一個在職的正式教師了,他還不取消教練補助費。從今天開始,你不能再發放教練補助了。我說了算。”我嘴上沒說話,心想:制度不是你說了算不算的事情。老王又說:“我這個人,從來沒想過要在戲校牟過甚私利。我在戲校跟着你們跑來跑去,沒跟誰多要過一分錢。這個你是曉得的。”說實在的,老王的确在戲校沒有牟過私。但我看不慣他的霸道言行。老王最後說:“以後我要經常查賬看條據。不能讓陳傑瞎胡鬧。”我無所謂地說:“看就看呗。”老王隻是看了看條據,并沒有真的查賬。過了兩天,老王又向我強調道:“自行車一定要買。”楊天比我大幾歲,剛過而立之年。這個人,不管做什麼,都是有一手的,上接下應,遊刃有餘。以前他和王尚友關系不錯,現在又和老王老田搞好了關系。這三人,在戲校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所以,老王想給楊天辦點實事。我一人頂不住了,就向陳傑彙報了老王要買自行車的意見。陳傑說:“看着辦吧。”陳傑的話是模棱兩可的。有一天,我去文化局,見到了陳際斌,說了老王要買自行車的事情。陳際斌說:“戲校都快解散了,他還要買這買那,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在财務的事上,你不要聽他的。人家陳傑才是戲校的負責人。他隻不過是一個蹲點幹部。”我明白了:陳際斌對老王有成見。我也明白:老王不能對戲校全權負責,他隻不過是一個蹲點幹部。以後,我對老王的調遣都以消極的态度應對。自行車終究沒有買回來。我們兩人的間隙越來越大。老王一直在盯着我的賬本,平時還不時找我看看條據。不過,隻要陳傑簽過字的條據,我都報銷了。陳傑的教練費還在照常領取。隻是,我把老王不準報銷的條據,裝在了一個大信封裡。平時老王檢查條據時,他就看不到這些條據。戲校解散結賬時,老王看到了這些條據,吃了一驚,質問道:“這些條據哪來的?我怎麼沒有看到?”我玩笑道:“戲校的天,你沒有遮住。”老王感歎道:“我怎麼就讓你馮凱盈耍了一把。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正派的人。”我反問道:“我是管理财務的人,可我多吃多占過嗎?我沒有貪占過戲校的一分錢,難道還不是個正派的人嗎?你說你不在戲校撈一分錢的好處,可你給楊天買自行車是甚意思?難道不是為了送人情嗎?你為甚要對楊天好?你不清楚嗎?”我的反問,讓老王無話可說。老王拉下了臉。老王心裡不好受,以後見了我,臉上總挂着那種既無奈又冰冷的笑意。我呢,也不理睬他。我沒有和老王建立起一起工作過的友誼,當然,也沒有大的沖突。老王是個有後台的人,回文化局不久,就破格提拔當上了一個大鎮子的黨委書記。最後,縣委把他安排到權威部門當了一把手。以後我們見面,仍然形同路人,很少說話打招呼。現在回想起來,和當今的官員比較,老王還算是一個不錯的領導。起碼,我不服從他的領導,他有氣,卻始終沒有給我穿過小鞋。三我們戲校的美男俊女,往往在不唱戲的時候,會得意地在台上走來走去,向公衆展示着自己的身姿派頭,顯示着明星的範兒。我們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盯着看。有些男生開始偷偷地抽煙喝酒,有些男生在台下挑逗一些看戲的女子,有些男生還無事生非地向看戲的年輕人示威,不止一次地發生過小打小鬧的沖突。戲校漸漸地轉成了文藝演出團體,走向社會。戲校走向社會的時候,爆發了一次非常嚴重的沖突。那是一個初秋的中午,我們戲校的演出團隊,從鄰縣坐大卡車回張家砭唱戲,途經的公路,正在油路。這邊的工人把我們擋住了,坐在駕駛室裡的老王下了車,和工隊的負責人交涉道:“我們要到張家砭唱戲,現在過不去,黑夜的戲就誤了,請你們放我們過去吧。”工隊負責人是一個黑瘦的中年人,也沒有為難我們,痛快地說:“行。”接着,他揮了一下手中的小紅旗,将我們放過去了。我們的車就緩慢地往過開了。那些油路工人,看到車上的年輕男女,大聲調笑道:“戲兒子。”戲兒子是貶義詞,學生們聽了當然不高興,男生回罵道:“你媽才是戲兒子。”車下的工人罵道:“戲子婊子,是一樣的。”這句話激怒了戲校的學生,他們也大聲罵開了。人一旦開始破口大罵了,一時是止不住的。我也坐在卡車車廂裡,大聲勸道:“不要罵了。”如果是學生與學生之間對罵,我的話還是有權威的,能夠制止住。可是,這是戲校與外邊的人的對罵。我的規勸不起作用了。公路在改修,路況差,車行駛的速度慢,車上車下的人在互相大聲罵嘴。那個黑瘦的中年人向前邊的工人揮了揮旗。我們的車到了油路的那邊,被工人擋住了。拿小紅旗的人問:“是不是那邊沒有放行,你們就過來了?”老王已聽到車上車下的吵鬧了,沒好氣地說:“那邊不放行,我們怎麼能過來?讓開。”拿小紅旗的人說:“不行。他們都追過來了。”老王和老田先後從駕駛室裡跳下來。黑瘦的中年人帶着一夥人,沖過來了。他一過來,就罵道:“你們算甚東西?我把你們放了,你們怎麼還罵人?你們這些爛唱戲的!”司機在駕駛室裡吼道:“他們不能罵人,你能罵人?”黑瘦的中年人向司機罵道:“你個爛開車的,有甚牛的,老子見慣了。”司機跳下了車。車上的男生們也跳下了車,撲在了工人們面前。工人們也向男生們撲來。老王一看事情不妙,大聲喊道:“不要動手。”黑瘦的中年人首先向老王胸上打了兩拳。司機一看黑瘦的中年人先動手了,從一個工人手中奪過了一把鐵鍬,示威地向那個黑瘦的中年人砍去。黑瘦的中年人躲開了。男生們也向工人動手了,有的揪住了工人的頭發,有的去奪工人手中的工具。司機拿鐵鍬砍黑瘦的中年人,并不是真砍,完全是吓唬,可黑瘦的中年人動真的了,搶過一個人手中的鐵鍬,向司機身上砍了一鐵鍬。司機三十來歲,經常運送我們下鄉,是個血氣方剛的人。他挨了一鐵鍬,憤怒了,掄起鐵鍬,瘋狂地向身邊的工人掄去。這陣勢吓呆了工人們,他們一個個抱頭逃竄,可是還是有幾個工人被司機的鐵鍬打倒了。一個工人掄起油路的木拐子,打在了老田的身上。老田挨了打,卻不能還手,不住地說:“你們打人犯法了。打人是不對的。”這樣的陣勢,誰也不會去想打人對不對,犯不犯法。雙方仍然糾纏在一起,大打出手。老王一直在喊:“不要動手。”可是,沒有一個人聽老王的話。我在男生們跳下車的時候,也跳下了車。我不停地往住擋靠近學生的工人,還不住地勸說道:“我不是戲校的人,我是坐順車的。”有幾個工人,都被我推到了路邊。司機仍然不停地掄鐵鍬。有幾個工人想撲過去打司機,可司機掄起的鐵鍬在轉圈,形成了防護圈,他們根本靠不近司機。老王和老田挨了很多打,可他們始終沒有動手,反倒制止和拖拉動手的男生。男生們終于在老王老田的阻止下停手了。工人們看到男生們不動手了,也停止了打鬥男生,向司機圍去。老王命令男生們都上車。我和男生們一起上了車。我上了車,有一個工人指着我罵道:“那個人也不是好東西,還說他是坐順車的。”為了不再引起沖突,我沒有吭聲,由他去罵。老王走到黑瘦的中年人跟前,質問道:“我都被你們打這樣子,還沒有出手,你們怎麼還不停手?”黑瘦的中年人指着地上躺着的人說:“你們都打倒我們的幾個人了。”老王大聲喊道:“你們不住手,打倒的人會更多。這個責任我負不起,你也負不起。出了人命的事,你我都得坐禁閉。你比我更慘。是你先動手的。”黑瘦的中年人一愣,終于明白禍端是他挑起的,事情鬧大了,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随即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工人們停止了向司機進攻。司機雙手握着鐵鍬,站在一邊。司機的胳膊上浸出了血水。沖突造成了連司機在内的六個人負傷。老王老田隻是挨了打,沒有明顯的傷痕。這次沖突,造成了五個工人受傷,戲校無一人負傷,過錯方自然就成了戲校。一個副縣長來到現場,首先就訓了一頓老王。老王心中有氣,吼叫開始了。老王說他為了制止沖突,挨打受氣,還要受領導的批評,這成了甚世道。沒有他的制止,死幾個人都是眨眼的事情。副縣長吼道:“這麼說,你成了功臣?那我們應該給你頒獎戴紅花啊。是不是?我告訴你,你是戲校的帶隊人,戲校和工隊打架了,這責任就得你負。這個你都不明白,還當什麼負責人!”老王有苦無處訴了。目前陳傑是戲校的法人代表。這次演出陳傑沒有出來。這個責任,真的就要老王負了。這場沖突經過多方協調,最終不了了之。因為這場沖突,戲校的命運很快就終結了。四戲校最後一輪演出的三台戲,是在父親的故鄉馮家窯子的那個鄉鎮上。戲是我寫的。寫戲,就是聯系寫演出戲劇的合同,簡稱寫戲。戲校與油路工人發生沖突後,就到了張家砭演出。這台戲,戲校領導層隻有老田一人參加了。第四天從張家砭出發時,老王來了,老田卻回去了。兩輛大卡車,運送我們去下邊三台戲的演出地點。從張家砭到王家寨村,再到演出的地點距離不過幾十華裡。可是王家寨到演出地點的公路被洪水沖垮了。我們隻能繞道走大漠城,然後折回來到演出地點。這三台戲寫好後,老王想退掉。他們村附近也有幾台戲要唱。我不同意。我對老王說:“沒有演出的台口,你們讓我出去寫戲。現在有台口了,你們又讓我退戲,是甚道理?”老王說不過我,隻在他們村的附近演了一台戲。那三台戲和張家砭的演出依次向後推了三天時間。大卡車過了大漠,向東南方向駛去。到了一個三岔路口,大卡車停住了。老王從駕駛室出來,踏在踏闆上,向上大聲吼道:“這是到哪裡了?”車上的人都沒吭聲,大家都曉得他是在質問我。老王又大聲吼道:“馮老師,路怎麼走?”我說:“向右走。”老王回到了駕駛室,怒氣沖沖的,把車門摔掼得很響亮。大卡車又行駛了幾十分鐘後,又到了一個三岔路口。大卡車停住了。突然,有幾十個人站起來了。他們身邊都停着毛驢架子車。我一驚:壞了。這成了甚事情。不用問,我就明白,前邊的路肯定斷了,這些架子車是來接我們的。我首先跳下了車。老王也下了車。老王黑着臉,沒再大聲吼叫。到了開戲的時間,我們才到達演出地點,所以大家不得不加快速度吃飯,安排住宿,布置舞台。大家都忙的時候,我一個人卻住進了一個老鄉的家裡,不再露面。這裡是我寫的戲,需要我去對接協調,可是老王卻找不到我。第二天,我聽一個學生對我說,老王罵馮凱盈這算甚東西。陳傑和老田都沒有随戲校團隊下鄉,隻有老王一人負責。我這個助手不幫他的忙,他的确受不了。第二天,老王找我談話了。早晨,學生都在練功吊嗓子,我和老王走在河畔上。老王說:“你不能再鬧情緒了。你曉得嗎?戲校很快就要解散了。”我搖搖頭。其實,我搖頭隻是對老王說話的一種回應。老王說戲校學生原定七月份畢業,随後戲校解散。可是,因為戲校學生何去何從,還沒有定論,所以推到了九月份。打架事件發生後,縣上的領導開始慎重對待戲校的事了。這時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靜。對我來說,戲校何去何從,已不重要了。我明白,戲校并非我的久留之地。我應該尋找新的出路。老王說:“最後階段,你要好好地工作,你的出路,要看文化局了。戲校再出了甚事情,對你肯定不利。前兩天戲校打了一架,就加快了解散戲校的速度。”我一直沒有說什麼。當天下午,老王向我交代了一下工作,就被人接回去了。接下來的演出,由我一人負責。唱第三台戲時,陳傑一人回來了。以戲校名義演出的最後一台戲,是在虎頭峪廟會上唱廟戲。這是一座偏僻的寺廟,周圍沒有村子,我們老師和學生,都住在寺廟旁的石檐裡。我一人住在小石檐裡。以前寺廟一公裡内沒有村子,學生們隻能睡在戲台上、廟會的窯洞裡、寺廟周圍的石檐裡。我們當老師的,往往會住在距寺廟比較近的村子裡。虎頭峪廟幾裡路周圍都沒有村子,我們老師們也隻能住在石檐裡。我一人住在小石檐裡,已算是受優待了。下午,我正躺在石檐裡休息時,陳傑走進來了。我站起來,問道:“你回來了?陳校長。”陳傑說:“嗯。”陳傑沒有坐在石檐裡的意思,仍站在石檐口。我問:“老王和老田沒有回來?”陳傑說:“他們永遠回不來了。”我一驚,問:“為甚?”陳傑沒有回答我,看看石檐,笑着說:“這真是個好住處呀。”我說:“住孬住好,都是三天換一個地方。”陳傑說:“這就是演戲人的生活。不過,我是再不用受這種罪了。”我一怔,明白戲校解散的日子到來了。其實,戲校解散,前幾天就有征兆了。前幾台戲,陳傑沒有到演出地點來,接着老田也消失了,這次下鄉,連着演三台戲,一台戲還沒有演完,老王也被人接回去了。這足能夠說明戲校的日子不長了。陳傑向外走去,我跟在陳傑身後。走在平地上,陳傑站住了,轉身說:“戲校的前途定了:戲校将組成一個劇團,不過不是原來傳說的佳平縣第二劇團,是叫雲霧山戲校劇團。張正平這個人你曉得,是他承包了戲校。這人是個人渣,不過,會溜須拍馬,領導就把戲校白白地送給了他。領導還說培養了一批學生,一個都不丢。甚丢不丢的,其實等于都丢了。雲霧山戲校劇團不倫不類,也不是縣上的正式單位,更沒有編制,其實就是一個私人劇團。跟上他,戲校的學生就沒甚前途了。戲校整體向承包人移交,你們幾個臨時工,都移交過去了。唱完這台戲,咱們戲校的工作就結束了。咱們辛辛苦苦培養了三年的學生,最後交給了張正平,讓人放心不下啊。”陳傑過去的主張是,将戲校轉換成一個正式的第二縣劇團,縣劇團自然減員過多後,就将兩團合成一團。這個計劃縣上的領導也表過态,認為可以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