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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 境

時間:2024-11-07 09:00:23

農曆正月初十,年味尚未散去,天氣乍暖還寒。

我和戲校的演出團隊,一起坐在大卡車上。大卡車呼嘯而行,冷風飕飕,可我們并不覺得寒冷。我們戲校的實習演出團隊,經常出沒在荒山野嶺上、深山老溝裡。

人迹罕至的地方,隻要有我們出現,就漸漸地熱鬧起來了。戲場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戲台周圍,擺滿了賣飯的、賣副食的、賣鞋襪衣服包包的攤點。

三天後,我們從剛剛熟悉的地方出發,到另一座廟上演出。實習演出的地點,都在寺廟上。寺廟的樓閣堂殿或新或舊,規模有大有小。有些寺廟,僅有一間樓閣。不管寺廟大小,寺廟跟前,往往會有一座戲樓,沒有戲樓的寺廟,就會有一座用土石修築的簡易戲台。廟小神大,有廟就有人朝拜敬奉。朝拜敬奉最隆重的方式,就是集會唱戲。

現代戲已退出鄉村的舞台,鄉村的大部分的文藝演出活動,是唱廟戲,演古裝戲。

坐拖拉機,坐卡車,步行。奔走在山野裡,盡管很累,可我們并不厭煩。三天換一個住宿的地方,有時住草窯,有時睡在石檐裡,可我們并不覺得苦。新生活,新熱鬧,抵消了生活中的苦和累。

我依然負責班務事務,兼搞下鄉演出的财務業務。我們演出名為實習演出,其實都是商業活動,每台戲都收演出費。演出費由我負責管理。

我正式登過台,卻不會演戲,也沒有演戲,如我在生存的道路上,直直地往下走,不會拐彎抹角,面對常人虛假的客套表演,不會敷衍應對。我登台的任務是,在每場戲開演前,向觀衆介紹演出劇目的内容,行話叫說戲。

我是個邊緣人物,可是,往往會站在核心的位置上。

四月初的一天,我們去一個叫溝岔的地方唱戲。溝岔是深山老溝,有條小河,由北向南流去,小河畔上,有一座小廟,小廟對面,是一座新修的氣勢宏大的戲樓。小廟距溝前溝後的村子,都有三五裡的路程,可以想到,平日小廟的冷清景象。随着我們戲校演出團體的到來,小廟熱鬧起來了。

那天,唱正戲的時間,我說戲後剛剛走下戲台,陳傑就走過來了。

陳傑走到我面前時,我叫了一聲:“陳校長。”

陳傑沒有應答,而是眯起了眼鏡片後的雙眼,鏡片上的光亮一閃一閃的,顯得神秘而詭異。

陳傑用這種表情看我,還是第一次。我心裡不舒服了。

“馮老師,我們要查你的賬。”陳傑口氣沉沉地說。

要查就查呗,用得着這麼看我嗎?我不高興地問:“怎麼查呢?”

陳傑說:“你把所有的賬都給我找來。”

本來,我的賬本和條據都放在木箱子裡,一直帶在我的身邊,可我偏偏說:“有些條據我沒帶,放在戲校了。”

陳傑右手撓撓稀疏的頭發,焦急地說:“怎麼辦呀?這可怎麼辦呀!”

我沒吭聲。就他這種态度,他越急,我心裡越痛快。

陳傑說:“這賬非得今天查不行。老王都發話了。”

老王?這個老王是文化局的幹事。戲校下鄉實習演出前,那些正式招聘的專業教師已經去職,教師隊伍自然薄弱了,文化局就給戲校派來兩個蹲點幹部,協助管理戲校演出團隊。當時他們都沒有職務,我們就以老再加上姓來稱呼。這兩個人一下來,就把戲校鎮住了。傳說他們下來是考查學生的,為劇團接收優秀學生打基礎。也有人說他們是準備整體接收戲校,成立佳平縣第二劇團。那個老田是縣劇團的中年演員,由他任團長。老王幫助老田接收戲校,然後扶老田上馬後再送一程。由此看來,老王和老田對戲校來說,都是位高權重的人物。所以,我們這些教職工,還有戲校的法人代表陳傑校長,漸漸走向了邊緣。學生開始向老王老田靠攏。

老王在戲校去教師化的言行非常明顯,他能對學生示好,卻不尊重戲校領導,經常會說:“這個事就這麼定了。”“這個事我說了算。”“這個事出了問題我負責。”

戲校到處都是老王霸道的聲音。

陳傑對這兩個人心懷不滿,隻是人膽小,不敢對抗。所以,戲校就成了老王的天下。

我對老王的這種霸道行為看不慣,所以,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了抵觸的情緒。

我脫口而出:“老王算個甚?!這賬沒帶全。”

我要硬頂到底了。我不是害怕他們查賬。我是對他們的突然襲擊感到憤怒。

陳傑說:“前幾天,王尚友書記就喊着說要查賬,我沒有理睬,今天老王說一定要查。估計是王尚友這個老家夥說甚閑話了。他今天也來了。你沒看見?”

我說:“這賬今天還真的查不成。要查,咱們一起回戲校查。”

陳傑無奈地說:“咱們正在演戲,怎麼能回戲校查賬?”

我說:“那等不演戲了,再查吧。”

陳傑質問道:“這賬出了問題誰負責啊?”

我鐵硬地說:“我負責。”

陳傑說:“我就把話直說了吧。他們說,你一個臨時工,說走就走了。要是你把錢卷走了,就不好辦了。”

我氣憤地質問道:“他們既然認為我是一個臨時工,說走就走了,那當初為甚讓我搞财務工作?是他們的腦子進水了?不是當初腦子進水了,就是如今腦子萎縮了。為了這幾個錢,我會損害自己一生的名譽嗎?”

陳傑說:“你不要發火了。我對你一直是非常信任的,可王尚友,還有老王老田,他們不信任你。”

我鄭重地說:“那就讓他們來和我談話。要是這賬查過後沒有問題,他們就要給個說法。”

陳傑不滿地說:“有甚說法?查賬也是正常的工作程序。馮老師,你就不要犟了,這戲校也夠亂了。一人一個套路,人人都成了老大了。”

我硬邦邦地說:“反正今天沒帶賬本。”

陳傑轉身走了,一副灰溜溜的樣子。陳傑是兩邊受夾擊,不灰溜溜才不正常哩。

我的心情也好不在哪兒,心裡的怒火直往上蹿。好端端的,就被人懷疑,放在誰身上都不好受。我順便坐在了一個小土堆上。

戲開演了,鑼鼓喧天,又吼又喊。

我面前有很多人在晃動,可我沒有看他們的言行舉止。他們與我毫不相關。外部的熱鬧都與我毫不相幹。我隻顧埋頭生悶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天突然喊道:

“馮老師,你怎麼在這裡?我在戲台上找了你好幾圈。”

我問:“甚事情?”

楊天說:“老王叫你回去!”

我問:“回哪裡?”

楊天說:“就是咱們住的那地方。”

我站起來,向前村走去。

楊天跟在我身後。

老田迎面走過來了。他主要負責演出事宜。按說開演前他就要到戲台上。可是,今天戲唱了幾十分鐘,他才來了。

我走在前邊,老田卻和我身後的楊天打招呼。

老田愛吃愛喝,沒事的時候,就和楊天一起喝酒。總務上有吃喝的條件,楊天和老田的關系自然就搞好了。

老田不搭理我,我也沒有正眼看一眼老田,一聲沒吭地走開了。

老田隻負責演出事務,不與我正面接觸。老田對我采取不聞不問的态度,既像看不起,又像惹不起。我是陳際斌的人,人人皆知。他平民百姓要在文化系統出人頭地,就不能得罪文化局的人,更不能得罪陳際斌。當時,已經傳出了陳際斌不主張由老田統領戲校的口風,提出了另外的人選。

快進村子時,楊天說:“馮老師,今天頭頭腦腦都在開會,是針對你的。他們好像在說,賬面上應該有好多錢。他們怕你把錢卷走了。”

我苦笑了下,說:“他們還會說,我把錢貪污了。”我突然激動起來了:“他們都得了妄想症。他們不信任我,就不要讓我搞财務上的事了,用得着這麼造謠生事嗎?”

楊天說:“那你就不要固執了,讓他們查查賬嘛。”

楊天這麼勸說,是在顯示他對我的友好态度。他造過我的謠言,我對他有看法,時時提防着他,不與他有太多的交往。母親去世的那些日子,我悲痛過度,不能自拔。辦完母親的後事,我回到戲校,整天躺在炕上,很少走出辦公室。十來天的時間,我幾乎沒有和戲校的人正面接觸過。楊天知道我回到了戲校,就天天到我辦公室和我叙話,有時引我到雲霧觀去散步。我終于從痛苦的深淵掙紮出來,開始過正常的生活。我很感激楊天,不再計較他造謠的言行。下鄉演出,我管理财務,負責夥食核算,自然,給了他不少方便。

我大聲說道:“我要讓他們把肮髒的想法都想過了,再讓事實說話。”

楊天說:“這陳校長讓老王罵了一通。如今還在挨訓。”

我說:“活該。”

楊天說:“陳校長對你不錯呀。”

我說:“誰讓他能硬的時候硬不起來?!”

楊天說:“他能硬起來嗎?他人本身也是個綿善的人。還有老王,還有王尚友書記,都壓着他,就是老田,也時不時給他出難題。他能硬起來嗎?”

我和楊天走進村裡老王住的地方。

陳傑低垂着頭,老王黑着臉,王尚友的表情卻很平靜。

王尚友首先說話了:“馮老師,你把賬放在戲校了?”

我“嗯”了一聲。

王尚友說:“這賬放在戲校裡,要是丢失了,就說不清了。”

我說:“賬帶在身上,更有丢的可能。”

老王大聲說:“你回去找賬去,趕天黑回來。這叫甚事情。亂哄哄的。這個人說一套,那個人說一套,唯恐戲校不亂。”

看來老王也有怨氣。

我質問道:“幾十裡的路程,我怎麼能趕天黑回來?”

老王說:“你雇上一輛摩托,用不了幾個小時的。”

王尚友不失時機地說:“這是我們才開會研究決定的事情,誰也不能違抗。”

賬就在身邊。我回去幹什麼呀?我要想往過轉向,說明情況,可已不可能了。

我一聲沒吭,走出了窯洞。

我回到了我住的窯洞裡,打開了小木箱。這隻小木箱,是專門放賬的。我把賬務整理了一下,然後就躺下睡覺了。我雖然心情不好,可躺了一會兒,就呼呼入睡了。

太陽落山,我拿着賬本和條據,還有二百多塊錢,走出了窯洞,向竈房走去。

吃過晚飯,學生們又回到廟上演出去了,老王和陳傑、王尚友還站在竈房的院子裡說着什麼。老王居住的地方就是竈房院子裡的另一孔窯洞裡。我走進院子時,老王問:

“馮老師,吃過飯了沒有?”

老王對我還算客氣,像學生們一樣,稱呼我馮老師,可我覺察到,他内心裡是對我有成見的。這成見不是因為我對他的不恭。我隐隐感到,與陳際斌有關。

我沒有吭聲,把賬向陳傑遞過去。

他們幾個似乎覺得對我太過分了,王尚友馬上向竈房裡喊道:“老張,快給馮老師重新弄點飯菜。”

晚上十點鐘,陳傑抱着賬本和條據,來到了我住的窯洞。

陳傑一進門,就說:“我就知道這賬沒有一點問題,他們就要瞎折騰。”

我說:“陳校長,這賬我不能再管了。”

陳傑笑着問:“有氣了?有氣你就向我出啊。不過,全戲校,大家就信任你,才讓你管賬的。當初,不讓原來的老李管賬,就是怕他出問題。你管上錢,大家都放心。”

我質問道:“事實上,你們放心了嗎?”

陳傑說:“不要鬧情緒了,這賬非得你管不行。這個是戲校研究決定的事情。賬務沒有問題,誰也不能更改财務人員。這也是文化局同意的。賬務有問題,你想管都管不上。你放心,以後他們肯定不會再刁難你了。咱倆關系不錯,就算你在幫我的忙。”

我說:“既然陳校長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了,我聽你的話。不過,我想知道誰力主查賬的。”

陳校長猶豫了一下,說:“我看是王尚友在興風作浪。如今戲校下鄉實習演出了,戲校的大事小事老王都要做主,王尚友覺得心裡不舒服,就故意出來搬弄是非。這個老王頭腦太簡單,就跟着王尚友跳起來了。老王這人,其實就是個魯莽的漢子,上當了還不曉得上了誰的當。”

我明白了,戲校現在是三個領導三條心,誰都不服氣誰。我管理着賬務,他們都在盯着我。我随時都會成為他們的靶子。不過,我并不害怕。我在工作中沒有如履薄冰的習慣,依舊按照自己的性格行事。

農曆四月十八,我随戲校的演出團隊,回到了家鄉。

我們的演出地點在武家寺,距我們王家寨村隻有十裡路程。這個廟會,是四十八個村的廟會,每一個村子為一個壇腦。我不明白壇腦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知道一個壇腦意味着一個村子。王家寨也是其中的一個壇腦。四十八個村子的廟會,規模是非常大的,趕廟會的人很多。

在開戲前,我沒有站在台上說戲,讓陳傑頂替我說戲了。我沒有必要站在台上,向家鄉人顯示自己的身份。況且,我也算不上一個有身份的人。

陳傑說罷戲,在戲台上向鄉親們公布道:“你們的老鄉馮凱盈送你們一本折子戲,叫《三岔口》。”

唱這出戲我是不用自掏腰包的,是戲校給我的面子。

這是一次給我長臉的演出,學生們知道這是我的家鄉,所以每一場演出都很賣力。他們也沒有挑三揀四,抱怨飯菜不可口,抱怨睡覺的地方太破舊。

廟會上我遇到了許多同學和熟人,自然,我們都會說說話,打打招呼。

父親也來趕廟會了。父親還在賣香紙。我覺得賣香紙不體面,但我也沒有幹涉父親的行為。我明白,我太多地幹涉父親的行為,會惹父親傷心的。他不管想做什麼營生,我都應表示尊重。

學生也認識了我的父親,有些學生還會和父親說上幾句話。

開飯時,不用我招呼,那些廟會會首都會叫我父親去吃飯。有時,他們會把飯端在父親賣香紙的地點。等父親吃完飯,他們再把碗端回去。

我抽時間,就到父親身邊坐一坐。父與子,并不怎麼說話,可是我們坐在一起,心裡都踏實了。

三天後,我又走了。長大了,出去了,我和父親總是聚少離多。

我盼望着下一次在家鄉的周圍唱戲,父親再出現在戲場上。

五月初,沒有唱戲台口,我們回到了戲校。

在戲校休息了幾天,又一輪的演出時間到了。

出發的前一天,老王對我說:“馮老師,你給楊天買輛自行車。楊天打前站,不能和咱們一起坐車,天天要步行,太辛苦了。”

我和楊天的關系最近不錯,給楊天買自行車,隻要領導說了,我不應該反對。可是,我偏偏就說:“賬上沒有錢了。”

老王一聽說沒錢,眼就瞪大了。他的眼珠子本來就大,這一瞪眼,還真有些駭人。

老王質問道:“我們天天在掙錢,又沒甚大的開支,這錢都到哪裡去了?”

我說:“我也不曉得。”

老王還是質問的聲音:“你管着錢,你怎麼能不曉得?”

我說:“我是管錢的,又不是花錢的。這個你也不明白?”

我在明顯地頂碰老王。這個老王,他看着我順眼不順眼,我不曉得,可是我就是看着他不順眼。他太霸道了。他在戲校稱王稱霸,最看不慣他的人,就是我。我們辛辛苦苦培養的學生,還沒到畢業時間,怎麼就輪到他調遣指揮,還把我們這些教職工都抛在了一邊。他手一揮,就想遮住戲校的天,我偏不能讓他得逞。

老王憤怒了,大手一揮,說:“查賬!”

我說:“查就查。你們不是早就做過這種事?再做也沒甚。誰查?”

在戲校,也隻有我這麼頂碰過老王。老王氣得瞪了幾瞪眼睛,可最後隻大聲說了兩個字:“我查!”

我真想說:你不是财務主管領導,你就沒有查賬的權力,但我忍住了。我說:“賬在辦公室裡。”

老王盛氣淩人地說:“走,到你辦公室去。”

領導說到這種地步了,我沒有理由再用語言對抗了。我轉身就走。

老王似乎怕我在查賬前搞什麼詭計,緊跟着我到了辦公室。

老王查賬,沒有細看,隻是粗粗地看了看報銷的條據。他看到一張教練補助的條據時,說:“戲校都下鄉實習演出了,這教練補助費就不能領了。我給陳傑談過了,怎麼陳傑還領這補助?我在會上也說過不止一次。”

陳傑既是校長,也是音樂老師,是當下戲校唯一能享受教練費的教職工。陳傑作為校長,主動放棄了教練費,那是陳傑的高姿态。如果陳傑想領這個教練費,也沒有違反原則。因為學生雖說下鄉演出了,可還在學習期間,教練依然在起培訓學生的作用。我覺得,老王取消陳傑領取教練費的資格,是故意向陳傑發威。陳傑考慮過老王的态度,向我表達過不再領教練費的意願。我勸他繼續将教練費領上,看他老王能怎麼樣。這不是一個錢不錢的問題,這是一個權威的問題。我這麼說,其實就是故意在讓陳傑挑戰老王。陳傑聽我的話了。

我說:“陳校長主管财務工作,隻要他在條據上簽了字,我就得支付。這是财務制度。”

我說得有道理,老王沒辦法反駁,但他感歎道:

“陳傑這人的私心太重了。戲校隻有他一個在職的正式教師了,他還不取消教練補助費。從今天開始,你不能再發放教練補助了。我說了算。”

我嘴上沒說話,心想:制度不是你說了算不算的事情。

老王又說:“我這個人,從來沒想過要在戲校牟過甚私利。我在戲校跟着你們跑來跑去,沒跟誰多要過一分錢。這個你是曉得的。”

說實在的,老王的确在戲校沒有牟過私。但我看不慣他的霸道言行。

老王最後說:“以後我要經常查賬看條據。不能讓陳傑瞎胡鬧。”

我無所謂地說:“看就看呗。”

老王隻是看了看條據,并沒有真的查賬。

過了兩天,老王又向我強調道:“自行車一定要買。”

楊天比我大幾歲,剛過而立之年。這個人,不管做什麼,都是有一手的,上接下應,遊刃有餘。以前他和王尚友關系不錯,現在又和老王老田搞好了關系。這三人,在戲校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所以,老王想給楊天辦點實事。

我一人頂不住了,就向陳傑彙報了老王要買自行車的意見。

陳傑說:“看着辦吧。”

陳傑的話是模棱兩可的。

有一天,我去文化局,見到了陳際斌,說了老王要買自行車的事情。

陳際斌說:“戲校都快解散了,他還要買這買那,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在财務的事上,你不要聽他的。人家陳傑才是戲校的負責人。他隻不過是一個蹲點幹部。”

我明白了:陳際斌對老王有成見。我也明白:老王不能對戲校全權負責,他隻不過是一個蹲點幹部。以後,我對老王的調遣都以消極的态度應對。自行車終究沒有買回來。我們兩人的間隙越來越大。老王一直在盯着我的賬本,平時還不時找我看看條據。不過,隻要陳傑簽過字的條據,我都報銷了。陳傑的教練費還在照常領取。隻是,我把老王不準報銷的條據,裝在了一個大信封裡。平時老王檢查條據時,他就看不到這些條據。戲校解散結賬時,老王看到了這些條據,吃了一驚,質問道:

“這些條據哪來的?我怎麼沒有看到?”

我玩笑道:“戲校的天,你沒有遮住。”

老王感歎道:“我怎麼就讓你馮凱盈耍了一把。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正派的人。”

我反問道:“我是管理财務的人,可我多吃多占過嗎?我沒有貪占過戲校的一分錢,難道還不是個正派的人嗎?你說你不在戲校撈一分錢的好處,可你給楊天買自行車是甚意思?難道不是為了送人情嗎?你為甚要對楊天好?你不清楚嗎?”

我的反問,讓老王無話可說。老王拉下了臉。

老王心裡不好受,以後見了我,臉上總挂着那種既無奈又冰冷的笑意。我呢,也不理睬他。我沒有和老王建立起一起工作過的友誼,當然,也沒有大的沖突。

老王是個有後台的人,回文化局不久,就破格提拔當上了一個大鎮子的黨委書記。

最後,縣委把他安排到權威部門當了一把手。以後我們見面,仍然形同路人,很少說話打招呼。現在回想起來,和當今的官員比較,老王還算是一個不錯的領導。起碼,我不服從他的領導,他有氣,卻始終沒有給我穿過小鞋。

我們戲校的美男俊女,往往在不唱戲的時候,會得意地在台上走來走去,向公衆展示着自己的身姿派頭,顯示着明星的範兒。我們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盯着看。有些男生開始偷偷地抽煙喝酒,有些男生在台下挑逗一些看戲的女子,有些男生還無事生非地向看戲的年輕人示威,不止一次地發生過小打小鬧的沖突。戲校漸漸地轉成了文藝演出團體,走向社會。

戲校走向社會的時候,爆發了一次非常嚴重的沖突。

那是一個初秋的中午,我們戲校的演出團隊,從鄰縣坐大卡車回張家砭唱戲,途經的公路,正在油路。這邊的工人把我們擋住了,坐在駕駛室裡的老王下了車,和工隊的負責人交涉道:

“我們要到張家砭唱戲,現在過不去,黑夜的戲就誤了,請你們放我們過去吧。”

工隊負責人是一個黑瘦的中年人,也沒有為難我們,痛快地說:“行。”接着,他揮了一下手中的小紅旗,将我們放過去了。

我們的車就緩慢地往過開了。

那些油路工人,看到車上的年輕男女,大聲調笑道:“戲兒子。”

戲兒子是貶義詞,學生們聽了當然不高興,男生回罵道:

“你媽才是戲兒子。”

車下的工人罵道:“戲子婊子,是一樣的。”

這句話激怒了戲校的學生,他們也大聲罵開了。

人一旦開始破口大罵了,一時是止不住的。

我也坐在卡車車廂裡,大聲勸道:“不要罵了。”

如果是學生與學生之間對罵,我的話還是有權威的,能夠制止住。可是,這是戲校與外邊的人的對罵。我的規勸不起作用了。

公路在改修,路況差,車行駛的速度慢,車上車下的人在互相大聲罵嘴。

那個黑瘦的中年人向前邊的工人揮了揮旗。

我們的車到了油路的那邊,被工人擋住了。

拿小紅旗的人問:“是不是那邊沒有放行,你們就過來了?”

老王已聽到車上車下的吵鬧了,沒好氣地說:“那邊不放行,我們怎麼能過來?讓開。”

拿小紅旗的人說:“不行。他們都追過來了。”

老王和老田先後從駕駛室裡跳下來。

黑瘦的中年人帶着一夥人,沖過來了。他一過來,就罵道:

“你們算甚東西?我把你們放了,你們怎麼還罵人?你們這些爛唱戲的!”

司機在駕駛室裡吼道:“他們不能罵人,你能罵人?”

黑瘦的中年人向司機罵道:“你個爛開車的,有甚牛的,老子見慣了。”

司機跳下了車。

車上的男生們也跳下了車,撲在了工人們面前。

工人們也向男生們撲來。

老王一看事情不妙,大聲喊道:“不要動手。”

黑瘦的中年人首先向老王胸上打了兩拳。

司機一看黑瘦的中年人先動手了,從一個工人手中奪過了一把鐵鍬,示威地向那個黑瘦的中年人砍去。

黑瘦的中年人躲開了。

男生們也向工人動手了,有的揪住了工人的頭發,有的去奪工人手中的工具。

司機拿鐵鍬砍黑瘦的中年人,并不是真砍,完全是吓唬,可黑瘦的中年人動真的了,搶過一個人手中的鐵鍬,向司機身上砍了一鐵鍬。

司機三十來歲,經常運送我們下鄉,是個血氣方剛的人。他挨了一鐵鍬,憤怒了,掄起鐵鍬,瘋狂地向身邊的工人掄去。這陣勢吓呆了工人們,他們一個個抱頭逃竄,可是還是有幾個工人被司機的鐵鍬打倒了。

一個工人掄起油路的木拐子,打在了老田的身上。

老田挨了打,卻不能還手,不住地說:“你們打人犯法了。打人是不對的。”

這樣的陣勢,誰也不會去想打人對不對,犯不犯法。

雙方仍然糾纏在一起,大打出手。

老王一直在喊:“不要動手。”

可是,沒有一個人聽老王的話。我在男生們跳下車的時候,也跳下了車。我不停地往住擋靠近學生的工人,還不住地勸說道:“我不是戲校的人,我是坐順車的。”有幾個工人,都被我推到了路邊。

司機仍然不停地掄鐵鍬。有幾個工人想撲過去打司機,可司機掄起的鐵鍬在轉圈,形成了防護圈,他們根本靠不近司機。

老王和老田挨了很多打,可他們始終沒有動手,反倒制止和拖拉動手的男生。

男生們終于在老王老田的阻止下停手了。工人們看到男生們不動手了,也停止了打鬥男生,向司機圍去。

老王命令男生們都上車。

我和男生們一起上了車。

我上了車,有一個工人指着我罵道:“那個人也不是好東西,還說他是坐順車的。”

為了不再引起沖突,我沒有吭聲,由他去罵。

老王走到黑瘦的中年人跟前,質問道:“我都被你們打這樣子,還沒有出手,你們怎麼還不停手?”

黑瘦的中年人指着地上躺着的人說:“你們都打倒我們的幾個人了。”

老王大聲喊道:“你們不住手,打倒的人會更多。這個責任我負不起,你也負不起。出了人命的事,你我都得坐禁閉。你比我更慘。是你先動手的。”

黑瘦的中年人一愣,終于明白禍端是他挑起的,事情鬧大了,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随即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工人們停止了向司機進攻。

司機雙手握着鐵鍬,站在一邊。司機的胳膊上浸出了血水。

沖突造成了連司機在内的六個人負傷。老王老田隻是挨了打,沒有明顯的傷痕。這次沖突,造成了五個工人受傷,戲校無一人負傷,過錯方自然就成了戲校。

一個副縣長來到現場,首先就訓了一頓老王。老王心中有氣,吼叫開始了。老王說他為了制止沖突,挨打受氣,還要受領導的批評,這成了甚世道。沒有他的制止,死幾個人都是眨眼的事情。

副縣長吼道:“這麼說,你成了功臣?那我們應該給你頒獎戴紅花啊。是不是?我告訴你,你是戲校的帶隊人,戲校和工隊打架了,這責任就得你負。這個你都不明白,還當什麼負責人!”

老王有苦無處訴了。目前陳傑是戲校的法人代表。這次演出陳傑沒有出來。這個責任,真的就要老王負了。

這場沖突經過多方協調,最終不了了之。

因為這場沖突,戲校的命運很快就終結了。

戲校最後一輪演出的三台戲,是在父親的故鄉馮家窯子的那個鄉鎮上。戲是我寫的。寫戲,就是聯系寫演出戲劇的合同,簡稱寫戲。戲校與油路工人發生沖突後,就到了張家砭演出。這台戲,戲校領導層隻有老田一人參加了。第四天從張家砭出發時,老王來了,老田卻回去了。兩輛大卡車,運送我們去下邊三台戲的演出地點。從張家砭到王家寨村,再到演出的地點距離不過幾十華裡。可是王家寨到演出地點的公路被洪水沖垮了。我們隻能繞道走大漠城,然後折回來到演出地點。這三台戲寫好後,老王想退掉。他們村附近也有幾台戲要唱。我不同意。我對老王說:

“沒有演出的台口,你們讓我出去寫戲。現在有台口了,你們又讓我退戲,是甚道理?”

老王說不過我,隻在他們村的附近演了一台戲。那三台戲和張家砭的演出依次向後推了三天時間。

大卡車過了大漠,向東南方向駛去。到了一個三岔路口,大卡車停住了。老王從駕駛室出來,踏在踏闆上,向上大聲吼道:“這是到哪裡了?”

車上的人都沒吭聲,大家都曉得他是在質問我。

老王又大聲吼道:“馮老師,路怎麼走?”

我說:“向右走。”

老王回到了駕駛室,怒氣沖沖的,把車門摔掼得很響亮。

大卡車又行駛了幾十分鐘後,又到了一個三岔路口。大卡車停住了。

突然,有幾十個人站起來了。他們身邊都停着毛驢架子車。我一驚:壞了。這成了甚事情。不用問,我就明白,前邊的路肯定斷了,這些架子車是來接我們的。我首先跳下了車。老王也下了車。老王黑着臉,沒再大聲吼叫。

到了開戲的時間,我們才到達演出地點,所以大家不得不加快速度吃飯,安排住宿,布置舞台。大家都忙的時候,我一個人卻住進了一個老鄉的家裡,不再露面。這裡是我寫的戲,需要我去對接協調,可是老王卻找不到我。第二天,我聽一個學生對我說,老王罵馮凱盈這算甚東西。

陳傑和老田都沒有随戲校團隊下鄉,隻有老王一人負責。我這個助手不幫他的忙,他的确受不了。第二天,老王找我談話了。

早晨,學生都在練功吊嗓子,我和老王走在河畔上。

老王說:“你不能再鬧情緒了。你曉得嗎?戲校很快就要解散了。”

我搖搖頭。其實,我搖頭隻是對老王說話的一種回應。

老王說戲校學生原定七月份畢業,随後戲校解散。可是,因為戲校學生何去何從,還沒有定論,所以推到了九月份。打架事件發生後,縣上的領導開始慎重對待戲校的事了。

這時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靜。對我來說,戲校何去何從,已不重要了。我明白,戲校并非我的久留之地。我應該尋找新的出路。

老王說:“最後階段,你要好好地工作,你的出路,要看文化局了。戲校再出了甚事情,對你肯定不利。前兩天戲校打了一架,就加快了解散戲校的速度。”

我一直沒有說什麼。

當天下午,老王向我交代了一下工作,就被人接回去了。接下來的演出,由我一人負責。唱第三台戲時,陳傑一人回來了。

以戲校名義演出的最後一台戲,是在虎頭峪廟會上唱廟戲。這是一座偏僻的寺廟,周圍沒有村子,我們老師和學生,都住在寺廟旁的石檐裡。我一人住在小石檐裡。以前寺廟一公裡内沒有村子,學生們隻能睡在戲台上、廟會的窯洞裡、寺廟周圍的石檐裡。我們當老師的,往往會住在距寺廟比較近的村子裡。虎頭峪廟幾裡路周圍都沒有村子,我們老師們也隻能住在石檐裡。我一人住在小石檐裡,已算是受優待了。

下午,我正躺在石檐裡休息時,陳傑走進來了。

我站起來,問道:“你回來了?陳校長。”

陳傑說:“嗯。”

陳傑沒有坐在石檐裡的意思,仍站在石檐口。

我問:“老王和老田沒有回來?”

陳傑說:“他們永遠回不來了。”

我一驚,問:“為甚?”

陳傑沒有回答我,看看石檐,笑着說:“這真是個好住處呀。”

我說:“住孬住好,都是三天換一個地方。”

陳傑說:“這就是演戲人的生活。不過,我是再不用受這種罪了。”

我一怔,明白戲校解散的日子到來了。其實,戲校解散,前幾天就有征兆了。前幾台戲,陳傑沒有到演出地點來,接着老田也消失了,這次下鄉,連着演三台戲,一台戲還沒有演完,老王也被人接回去了。這足能夠說明戲校的日子不長了。

陳傑向外走去,我跟在陳傑身後。走在平地上,陳傑站住了,轉身說:

“戲校的前途定了:戲校将組成一個劇團,不過不是原來傳說的佳平縣第二劇團,是叫雲霧山戲校劇團。張正平這個人你曉得,是他承包了戲校。這人是個人渣,不過,會溜須拍馬,領導就把戲校白白地送給了他。領導還說培養了一批學生,一個都不丢。甚丢不丢的,其實等于都丢了。雲霧山戲校劇團不倫不類,也不是縣上的正式單位,更沒有編制,其實就是一個私人劇團。跟上他,戲校的學生就沒甚前途了。戲校整體向承包人移交,你們幾個臨時工,都移交過去了。唱完這台戲,咱們戲校的工作就結束了。咱們辛辛苦苦培養了三年的學生,最後交給了張正平,讓人放心不下啊。”

陳傑過去的主張是,将戲校轉換成一個正式的第二縣劇團,縣劇團自然減員過多後,就将兩團合成一團。這個計劃縣上的領導也表過态,認為可以考慮。

我說:“張正平平時見人一面笑,看起來是挺好的一個人。”

陳傑歎息道:“不打交道不知道,一打交道吓一跳。不過,老王老田也白幹了。老田也一直盯着戲校這塊肥肉。老王想扶老田上馬,也扶不成了。最後,張正平成了戲校的最大受益者。聽說,在張正平承包戲校的過程中,陳際斌幫過大忙。所以,張正平應該不會為難你。你在戲校過渡一個時期,再找一條新的出路。演出團體,不适合你。”

就在這時,張正平走過來了,步子大,節奏快,氣勢很足的樣子。他身後跟着文化局的幹事劉永。他觊觎戲校已久,據說他曾多方活動,要來戲校取代陳傑當校長。所以,以前他見了戲校的教職工,不管正式的,還是臨時的,都會主動招呼,一律叫老師,極為客氣。今天他看見我,斜了一眼,一言未發,好像我欠着他的債。

張正平聲沉氣粗地說:“陳校長,我們走了。後天我們在雲霧山見。”

陳傑說:“好的。”

劉永在戲台下騎上摩托,張正平騎在後座上。摩托吼叫了一聲,呼地開出去了。

陳傑說:“我們後天就回去了,他還要騎着摩托來戲場示一示威。真是一個無聊的人渣。”

陳傑在恨聲恨氣的語言中,宣洩着對張正平的不滿情緒。

雲霧山戲校劇團這個名稱,是張正平命名的。雲霧山上有西北地區影響最大的道觀,名氣比佳平縣大,所以劇團開頭稱呼雲霧山,能引起人們的注意,能增大劇團的名氣;戲校下鄉演出受到了群衆的歡迎,所以這戲校二字也不能丢。雲霧山戲校劇團成立後,其稱呼還是戲校,日常的對話中,從來沒有人叫過雲霧山戲校劇團。在我人生的履曆表上,我也沒有寫過在戲校工作過幾年,在雲霧山戲校劇團工作過多少時間。

戲校演變成一個私人劇團,私人劇團所有的業務,與我的愛好不沾邊。我的前途黯淡了,但是我還是留下來了。戲校是我的臨時栖息地,是跳闆,我要利用好這塊跳闆。不過,這塊跳闆我終究沒能利用起來。正式招聘的專業老師,早在戲校下鄉實習演出前就被解聘了。最後留下來的就是幾個臨時的教職工。我們臨時教職工,大都不能上舞台,所以成了張正平鏟除的對象。首先,炊事員老張被踢出局。我意識到,第二個出局的人,就應該是我了。我并不留戀這個由戲校演變的私人劇團,可是我要找到新的出路,才能離開我曾經熱愛的戲校。

冬天,戲校的學生在加緊排練新戲,而我,卻無事可做。張正平見了我,總是左眼斜右眼瞪,沒個好臉色。楊天也不與我來往了。每次見到楊天,都是我先開口,楊天的回應總是淡淡的,好像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楊天是張正平的表弟,當初楊天進戲校搞總務工作,也是張正平推薦的。張正平承包戲校,楊天成了事實上的第二号領導。打發炊事員老張,也應是楊天出的主意。楊天一直與老張不合。

我找過陳際斌,說了自己對目前處境的擔憂,可陳際斌安慰我暫時就在戲校混日子吧。他還說,有他在文化局,張正平不會将我清除出戲校的。

我請假去了大漠一次,試圖在大漠尋找工作的機會。然而,我住了兩天,一無所獲地回來了。

我去大漠的那天,武功老師劉正在縣劇院演出時受傷了,住進了醫院。

我回來後,張正平露着笑臉,客氣地問:

“你回來了?”

我說:“回來了。”

張正平笑着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劉老師的跟腱斷了,剛做過手術。你沒甚硬業務,侍候他一段時間吧。學生都在排戲,再抽不出閑人了。”

侍候病人是苦差事,但我隻能說:“行。”

劉正是外地人,在戲校當了兩年多的武功教師,最終沒能找到正式的工作,隻能在戲校混日子。他的心情不好,年紀輕輕的,跟腱又斷了,脾氣更大了。我将他背出來背進去,還背着他上廁所,給他倒尿盆,盡心盡力地侍候着他。可他因為心情不好,總對我的侍候挑三揀四,吩咐我為他做什麼的口吻都是冷冰冰的。我沒有過分地計較他的言行,但我也沒有對他顯示真誠的人文關懷和熱情,公事公辦地侍候了他一個多月時間。

侍候了一個多月病人,我身體垮下來了。一度時間,頭疼,渾身酸乏,夜夜失眠。人常說,好人侍候病人,侍候的時間長了,好人也成了病人。我親身體驗了。

我回到戲校,見到張正平,張正平的臉色陰沉沉的,對我的打招呼視而不見,一聲沒吭地就走過去了。

這天黑夜,我坐在椅子上看書時,楊天闖進來了。

楊天喝過酒,臉面亮光光水津津的,走路有些搖晃。他一進門,還沒等我說話,就大聲罵道:“你是個甚東西?!你他媽的住在戲校不走是甚意思?你給老子明天就走人。”

我一看就明白,這個小人是想借着酒精向我撒野。他想把我趕出戲校。但要趕我走,又沒有個好借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他就以撒酒瘋辱罵的方式污辱我,逼迫我辭職。

楊天越罵越有勁,罵了幾十分鐘的時間,罵累了,才坐在炕上,喊道:“這是老子的地盤,老子今天就不走了。”然後,楊天躺在了炕上。

我一聲沒吭,任由楊天破口大罵。如今戲校是他們表兄弟的天下,他們的天下他們想打誰就能打誰,想罵誰就罵誰。這是我們的皇帝留下來的傳統作風。真理、正義、錯誤隻不過是有權者根據自己的好惡對别人的評判說辭,與己無關。比如楊天酒後罵人,我要是還口了,人家會說我和一個醉漢斤斤計較,心眼小,把所有的過錯推在我身上。如若我酒後罵了人,人家就會說我在酒後耍賴,還會罵我是酒鬼。有權者可以把白的說成是黑的,把黑的說成是白的,誰也不能哼一聲。誰要是膽敢哼了一聲,禍福就難料了。

楊天躺了一陣子,站起走了。此後幾天,楊天見了我,頭揚得高高的,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反倒像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

這個小人,在此前的戲校演出期間,我給了他不少方便。他要借錢,公款不夠了,我就将自己的錢拿出來。竈務上開支超了,我就找陳傑協商,多給竈務上撥些款。可是,這個小人剛剛得勢,就不認人了。這是一個狡猾殘忍也勢利的男人。多少年後,我想起這個人,還心有餘悸。

正月初八剛過,戲校就開始下鄉演出了。張正平安排我去打前站。打前站是辛苦的營生,總是要比演出的團隊早走一天。那時的車輛少,遠路坐班車,不通班車的地方,就要步行。

此消彼長,我和學生在戲校的位置發生了變化,學生成了戲校離不開的人物,我卻成了無關要緊的吃閑飯的人。那些我曾經批評過的學生,開始有意跟我搞對抗,或許,也是楊天在慫恿他們跟我鬧糾紛。我安排下住的地方,他們不滿意,就質問我怎麼安排他們住這種地方。有時,有些學生無緣無故地諷刺我幾句。當然,多數學生對我還是非常友好的。張正平的一個親戚,是一個很傲的女生,性格也不怎麼好,可對我一直保持着尊敬友好的态度。多年後見到她,我還覺得格外的親切。

有一天,我們在一座離村子比較遠的廟上演戲。我打前站,先一天到了演出地點。

食宿地離村子遠,大家不太高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有一個叫王成的男生,卻抱怨起來了,他說他的住處在後村邊太遠了,他不去住。我沒有理會,安排下的地方大家都不住,不就亂套了?

吃過晚飯,我正躺在住處休息時,張正平找到我,一進門就氣沖沖地喊道:“你甚事都弄不成。打個前站都弄下一堆麻煩事。”

我站起來,問:“怎麼啦?”

“你安排的地方王成不住,說太偏僻了。”

“偏僻也得有人住啊。他嫌偏僻誰不嫌偏僻?人人都像他一樣,安排下的地方都不住,不是亂套了?你也是唱戲出身的,這個道理你不懂?”

“太偏僻的地方你就不能安排人,應該和管事的人協商調換一下地方。”

“我協調過,人家說地方有限,沒辦法滿足我們的要求。”

“還不是你的方法不對頭。我就不信他們再沒近一點的窯洞。你看這事弄成甚了。王成說他的腳崴了,晚上的戲演不成了。這明顯是在鬧情緒。”

“人人都像他這麼鬧情緒,這戲真還演不成了。責任也就成我一個人的了。”

張正平喊道:“就是。”

張正平如此蠻不講理,我無話可說了。

張正平大聲喊道:“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你要負完全責任。”

張正平說罷,憤憤地走了。

我打了一陣子前站,張正平又讓我跟他去寫戲。他要到外縣去寫戲,得有一個幫手。他騎着摩托車,帶着我到處跑。我們進過沙漠,睡過廟會上的冷窯。還在廟上長跪不起,等祝神的人三番五次地向神仙征詢意見,寫我們的戲。有一天,張正平讓我回戲校演出的地方通知新的演出地點。我坐班車到了武遠縣,天就黑了。武遠縣城距我們演出的地方有二十多華裡的路程。我認識文化館的一個攝影家,就問詢着找到了這個攝影家,借了一輛自行車,騎着自行車,向那個偏僻的地方行進。天黑,路生,平時又不敢走夜路,可我還是硬着頭皮出發了。我上坡推着自行車,平路下坡騎着自行車,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到了演出地點。我通知了新演出地點後,就連夜騎着自行車,回到了武遠縣城。第二天早晨,我将自行車還給攝影家,又坐班車與張正平去會合了。

不久,沒有演出台口,我們戲校團隊全員回到了雲霧山。張正平承包了戲校,除了給演職員們發工資外,不上繳一分錢,住的地方,是雲霧山會務上窯洞,也不用出租賃費。這樣的好事,隻有張正平能遇到。中國有好多事情證明,奸詐陰險者往往能夠榮華富貴,講良心道義的人往往要窮苦一輩子。

戲校新一輪下鄉演出的前一天,張正平在路上遇到我,漫不經心地、以淡淡的口吻說:

“你不要跟我們下鄉演出了。”

這是一句含糊的話。不過,他不明說,我也不能明問。他們下鄉演出去了,我一人留在了戲校。後來,我想,要是那天我沒有遇到他,他會不會說那樣的一句話。他的一句話,讓我陷入了孤苦無依的境地。

一九八九年的仲夏,我一人在戲校的上院生活了兩個多月。

太陽升起,我走出辦公室,不由得四下張望。院子空蕩蕩的,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影。我一人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這座院落,有十來孔窯洞,中部有一個折角,所以窯洞同排不同向。入口處的幾孔窯洞前,有堆厚實的土圪塄,窯洞與土圪塄的距離不到兩米,院子就成了窄窄的走廊。從走廊穿過,轉一個大角度的折角,便是另一個方向的窯洞,這面的院子寬敞了很多。大院子的側面和西邊,是陡立的土坡,沒有出路。盡管這是一院普通的院子,盡管隻有我孤苦伶仃地住在院子裡,可我不想離開,也不忍離開。可是,我在戲校成了無一用處的人。一切迹象表明,我與戲校告别的日子到來了。

有時,我會走出校園,去山頭上的廟宇間散步遊蕩,直至夜色降臨,才回到辦公室,動手做晚飯。那些日子,無所事事,我本該看些書籍。可是,心煩意亂,我沒有看過一本書。有時實在是寂寞難耐,我就會搭乘順車進城,在街道上溜達幾圈。

這時,我懷戀起了那些下鄉演出的時光。

兩個多月後,一個學生回到了戲校,見到我,說他們住在了縣城的招待所,準備在體育場演出。我随後和這個學生一起進了縣城。我進城要找張正平談話,探他的口風,看他是不是真的準備辭退我。明人不做暗事,他要辭退我,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從正月起,他就沒有給我發過工資。現在辭退我,總該多少給我發些工資吧?

我走進招待所,正是下午的開飯時間。戲校的學生都進飯堂吃飯。遇到了幾個學生,他們說:

“走,馮老師,吃飯去。”

尚沒有人正式通知我離開戲校,就是我離開了戲校,遇到了一塊厮混過幾年的人吃飯,一起吃一頓飯,本該沒什麼。

我随學生們走進了飯堂。我剛坐在凳子上,拿起了筷子,張正平走過來了。張正平的臉色黑憤憤的。我朝張正平笑了笑。

張正平突然大聲質問道:“誰讓你吃飯的?”

我愣住了。我跟前的幾個學生也愣住了。這樣心狠尖刻無情的人,人生難見幾回。

張正平接着喊道:“你有甚資格在這裡吃飯?走開。你今天能吃我們的一口飯,我就不姓張!”

這是我終生受過的最大的羞辱,比無緣無故地被暴打一頓都讓人難受。

我就是再臉皮厚,也吃不成這頓飯了。後來,我想是不是該出手和他打一架,罵他一頓,出出氣。事實上,他管理戲校後,用了許多親戚朋友,隻要我出手了,他不動手,他的一句話,他的親信完全會将我打成殘廢,甚至置我于死地。這個人人品很差,心狠手辣,當時已是佳平縣人人皆知的人渣。戲校的學生回憶起他,沒有多少人能說他的一句好話。他承包戲校劇團時,克扣學生們的工資,作威作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最後,戲校的學生一個個出走,不到兩年的時間,戲校這個大家庭,徹底瓦解了。

雲霧山戲校劇團解散後,我不經意間,和張正平又見面了。他畢恭畢敬地說:“你是個有本事的人,我知道你會有出息的。”

我淡淡地一笑,沒有搭腔。後來,我才聽說,張正平巴結上了縣長,還有一個副縣長,因為一件不能明說的事情,和陳際斌翻臉了,所以不再顧忌陳際斌的面子,強硬将我踢出了戲校。

十多年後,我參加了他兒子的婚禮。可是他早已作古。在他兒子的婚宴上,能想起他的人不多,我想起了。我沒有一點恨意。他幹了太多的壞事,可老天爺最終懲罰了他。不要記恨一個被懲罰過的人,他在受懲罰的時候,人們再仇恨,等同火上澆油,落井下石。雖然中國有句古話,叫痛打落水狗。可是落水狗已經落難了,我們再痛打落難的狗,或置于死地,那屬于人性泯滅的行為。逝者為大,我不再追索張正平做過的那些喪盡天良的往事。

記得,那天下午,我從招待所出來,無心看一眼縣城的景色,低垂着頭,步履匆匆地向戲校走去。我不知道是否遇到過熟人,不過,我低着頭,誰都不想理睬的樣子,自然也就沒有多少人主動向我打招呼。

回到雲霧山的戲校,天色已暗淡了。我開開辦公室的門,撲進去,躺在床上,一夜再未起來。這一夜,我失眠了。我想走出山村,走向更遠更理想的工作崗位,可是,最後還是從哪裡來,又要回到哪裡去。我不想回去。我不願再忍受那些嘲弄譏諷的眼神。可我别無選擇。又是一次令人尴尬的回歸。

第二天早晨,我背着鋪蓋和衣物,手裡提着一紙箱子書籍,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沒有送行,沒有話别,我心裡塞滿了憂傷。

我不能背着行裝回家。我将行裝委托給了在交通局工作的老鄉,讓他托順車捎回王家寨。然後,我坐上班車,到了張家砭。

張家砭到王家寨還沒有通班車,也沒有遇到順車,我隻能步行回家。

當我回來站在村子對面的山頭上時,心潮湧動,百感交集。高中畢業,我沒能上大學,回來了;應征入伍,我沒能如期服役,又回來了;在戲校任教後,大家都認為我終于走出了山村,可是,我還是回來了。每一次回來,都不是榮歸故裡。每一次回來,都是落荒而逃。歸去來兮,這就是我的命運。

那天前晌,有人傳話說我的鋪蓋從縣城捎回來了,放在一個小賣部的台子下。父親不在家,我又沒有臉面去背鋪蓋。可是,鋪蓋放在小賣部的時間越長,看到的人就越多,議論的人也越多。幾天後,事實證明,我不是憑空胡猜亂想。後晌,我讓人把在學校上學的外甥叫出來,吩咐他替我去背鋪蓋。随着鋪蓋的回來,我再次成了村人恥笑的話題。我在戲校工作期間,多次回過家,也在村子周圍的寺廟上唱過戲,熟人見到我,都是贊不絕口的姿态,都說我有出息,終于出人頭地了。他們沒有料到,兩年多後,我又回到了原點。嘲弄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了我的身上。多少年來,我一直擺不脫被人嘲弄的命運,好像我的身子,就是聚集嘲弄視線的身子。

有一天,我在鄉政府鹼畔上的小賣部買牙膏,小賣部的小老闆陳懷文問:

“你為甚不在戲校幹了?”

第一次被人這麼問,我不好回答。

陳懷文接着說:“對你來說,戲校的這份工作不錯呀。”

我覺得陳懷文不懷惡意,自信地說:“我還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突然,陳懷文以不屑的口吻說:“人家誰要你哩,要你做甚哩。”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盡管我明白,背後的非議更甚,可是從戲校回來後,直接面對面挖苦的話語,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刺耳的話,灼人的目光,見不得,聽不得,可是,必須面對。我明白,要在這個村子生活,就要直面那些嘲諷的目光。否則,我就不能活下去了。

我突然醒了。兩眼蒙眬,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怔怔地望着窯頂。

燈泡亮着,散發着昏黃的光輝。

父親坐在後炕上,盤着腿,吸着老旱煙鍋,面露憂悒之色,還好像在沉思着什麼。

吃過晚飯,我覺得暈暈乎乎的,就倒躺在炕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我坐起來,準備出去方便一下。可是坐起來,又覺得渾身發困,不想動了。我低着頭,呆呆地望着兩腿之間的炕皮。

窯洞裡靜悄悄的,靜得連父親吸旱煙的咝咝聲都能聽得非常清晰。

突然,父親說了一句話:“回來就回來吧,天塌不下來。”

遭遇解職回家,從常人的角度看,我給父親丢了臉。也許,父親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是,自從我回來,父親沒有說過一句重話。在我身處逆境時,父親永遠是那個默默關注我的人。沒有說教,父親也不灌輸自己的做人理念,他相信他的兒子,本質和他一樣。

父親一生很少做飯,母親去世後,每頓飯,都是父親自己動手做。我回來了,想幫父親做營生,幫父親做飯,可是被父親拒絕了。

父親隻會做粗茶淡飯,可我總覺得父親做的飯很合我的口味。

十一

時令剛剛進入秋季,天氣非常的悶熱。人常說,秋曬如刀刮,就是這種天氣。我們家的土窯洞地勢低,夏天秋天有些陰暗潮濕。陰暗潮濕的地方往往會有很多跳蚤。我睡在土炕上,跳蚤你來我去,一夜不停地咬着身子,很難入睡。原來的小土窯洞也有跳蚤。記得,我住在小土窯洞時,每天夜晚睡下來,感覺到跳蚤上身了,就用手一按,按住了跳蚤,然後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進準備好的塞着橡膠蓋的小瓶子裡,然後蓋住蓋子。這樣的捉跳蚤的流程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第二天起來,瓶子裡往往會裝有幾十隻已經悶死的跳蚤。有一夜,我被跳蚤咬得難受,實在是難以入睡,所以一直翻動着身子。父親被我驚醒了。

父親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我說:“讓跳蚤咬得睡不着覺。”

父親再一聲未吭。

第二天吃前晌飯時,父親說:“王保忠家裡沒有跳蚤,你到他家裡住一段時間吧。天氣冷了,跳蚤就自消自散了。”

王保忠這個人,以前沒有給我留下一點好印象。他指責過我,唾罵過我,也刁難過我們家。可是,今次回到村裡,他是對我最客氣友好的人。他見了我的面,總會友好地笑一笑。我進入戲校工作時,他就改變了那種看不起我們家庭的态度。他說:“你是個有骨氣的人,正派的人,以後不管做甚,你都能夠做好。你小時候我錯看了你,如今我不會再錯看你了。”

我長久地記住了王保忠這個人。他大半生看不起我們的家庭,欺負過我們一家的人。可是他人到老年,在我身處逆境時,又送給了我一份溫暖的友誼,饋贈了我一份精神力量。

王保忠的養子買定結婚成家,住在石窯洞裡。王保忠住在了土窯洞裡。這孔土窯洞位居高處,幹燥清爽,沒有跳蚤。我聽從了父親的建議,黑夜睡在了王保忠的家裡。

十二

村子,景物依舊。我熟悉村子的每一塊地方,仿佛不曾離開過。然而,我已經看不到我們曾經生活戲耍過的場景。閑來無事,我不停地到處轉悠溜達。

我走到戲鬧過的場上,場上沒有一個人影。我走到小河畔上,小河水淙淙流淌,卻不見戲水的孩子。我走進山野裡,山野空曠,也沒有看到一個拔草的孩子。一眨眼,我們那幫孩子都長大了。當下的孩子,跟着時代的步伐,玩耍新的玩具,尋找新的刺激。我們那種老套的耍法,隻能留存在我們的記憶之中。

秋天,快到收秋的時節,莊稼不用鋤務了,莊稼尚未成熟,所以有一段短暫的農閑時間,鹼畔上的房根下,常常會坐着一些年輕人,打撲克下象棋。上年紀的人,也坐在房角裡,說着村事家事。他們沒有大事可想,随遇而安,不會為達到很高的目标發愁。他們是快樂的。望着他們散淡快樂的舉止,我想,當初高中畢業,我随波逐流地當一個農民,也許今天會和他們一樣的随遇而安,誰也不會再把我當作嘲弄的對象。如今,我已無法融入鄉村的生活。我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我隻能走出山村,一直朝着更遠的地方走去。

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的命運我自己安排。我不能屈服外部的幹擾。我要越過一道又一道的障礙,走自己的路。

人年輕,有信心,胸懷大目标,所以,我有勇氣面對一切閑言碎語。他們除了說閑話,冷嘲熱諷,還能把我怎麼樣?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倒下去。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有傷害過别人,四沒有幹過任何有違道德的事情。我有理由站直了。我要站直了。被唾沫點子濺死的人有,可不能是我。讓唾沫點子濺死的人是無能的人。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我是一個胸懷壯志的文學青年。隻要我努力,美好的前景依然能夠閃亮呈現。

在村裡住了一段時間,我的心情漸歸平靜。

我再次踏上尋找工作的路途。

我搭順車,進了縣城。

縣城,一個熟悉的地方,卻依舊沒有我的份額。

我在二中上學時,經常進城買書溜達。後街那個小小的新華書店,成了我最向往的地方。戲校工作期間,我也會經常進城,遊走在這條街道上。為數不少的人,都知道我是戲校的老師。那時我覺得自己與縣城沾着邊,走在大街上,也是理直氣壯的樣子。今次進城,我感到自己是這座小城的局外人。那時,鄉村的人還不習慣住在城裡,也沒有資本住在城裡,更沒有随便打工的地方。我脫離戲校,也成了縣城的匆匆過客。

我來到了武開明工作的商貿公司。

武開明在我們村當過十來年的幹部,一家人住在我們村的沙坡上。武開明那時雖是三十來歲的人了,可是性格像小孩子,貪玩。我們小時候經常和他一起打撲克、溜冰、遊泳,自然互相非常熟悉,算得上是忘年之交。

武開明家正在城坡上修建石窯洞。

武開明說:“這幾天你就住在我們單位上,在我們家吃飯,給我幫幾天工。我是說你半天給我幫工,再用半天的時間找縣上的領導,看縣上的領導能不能重用一下你。我聽說新來的副縣長常敬斌是個熱愛文化的人,他分管文化單位,你可以找找他。”

武開明的建議不錯,我既給他家幫了工,也不用住旅店,同時解決了吃飯的問題。

在給武開明家幫工的期間,我找過幾次常敬斌。可常敬斌不是下鄉去了,就是開會去了。找一個副縣長,真是很費時間。

武開明家的石窯洞建起來了,我出來也有十來天的時間了,我準備回家。就在回家的頭一天,我終于見到了常敬斌。

常敬斌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為人很爽朗。他翻看了一下刊登着我的小說的雜志,連連說:“不錯,真不錯。佳平縣能有這樣的人才,确實不錯。”

這些話聽起來有點假。我以為,這是一個官員的客套話。

最後,常敬斌說:“人才難得呀。我們會盡力想辦法,給你創造一個适合你工作的機會。”

這是一個空頭承諾,但這也是我唯一能看到的希望。

十三

烏雲滿天,陰風四起,或者是陰雨綿綿,這樣的氣候會促使我的情緒更加消沉。事實是,這個秋季,天空明媚,氣候清爽,每一天,我都覺得神清氣爽。我雖心有隐憂,心情卻漸漸地好轉起來。蒼天也在幫我從逆境中往出走。我相信,我将會再次走出山村。那些嘲弄的目光,會從我身上折射回去,轉變成羨慕的柔光。

秋意越來越濃,眨眼間就到了收獲的季節。

我和父親一起上山收割莊稼。我們按着節令,按着莊稼成熟的順序,拔糜子,割谷子,掰玉米棒子,刨洋芋,拔黑豆。我們遺棄了那些貧瘠的土地,種的莊稼越來越少,這收秋的速度就快了。我們收割半天莊稼,歇半天,覺得還沒怎麼受累,莊稼就都收割回來了。我已不再害怕苦功氣力活,我身上吃苦耐勞的精神漸漸顯現出來。最先是母親認為我是能吃苦的人,漸漸地,父親認為我是個能吃苦的人,村裡的人也認為我是個能吃苦的人,同事們也認為我是個能吃苦的人。多少年來,遇到苦活重活,我從來沒有回避過。熟悉我的人都說我有吃苦耐勞的品格,我卻玩笑着說:“我本來就是個受苦人。”

收罷秋,已是初冬時分。這個季節,是修建梯田的時間。全村能上地的男女勞力,都會集中起來,上山修梯田。

父親已年過七旬,村裡的人自然不會再指望父親出工修梯田。可是,不出工修梯田,年終按人攤工分,不夠分的人家,就要出錢。這是常規。我的戶口在村裡,我是王家寨的一員,我回到村裡,就是一個壯勞力。

我既看到了再次工作的希望,又不在乎人家的議論,自然就能夠輕松的出工。

我随着幾十個男男女女,一起上山修梯田。山坡上,人來人往,你追我趕,有人推平車倒土,有人揮舞着老镢頭,有人鏟土,有人說笑,有人吆喝,工具碰撞工具,也發出清脆的聲音。這樣熱烈壯觀的勞動場面,農村單幹後,幾乎見不到了。

我被熱烈的勞動場面感染了,心情愉悅,賣力地揮舞着老镢頭。小隊長醜小子巡視着我們小隊的地盤。農村土地承包到戶單幹後,村裡的大小村幹部,已沒有多少機會吆喝着農民幹活了,唯一的機會,就是修建梯田。生産小隊的建制漸漸取消,目前村裡自然不設小隊長一職了。醜小子,這個最後的生産小隊長,不放過任何發威的機會。他走在我跟前,喊道:

“馮凱盈,稱甚好漢哩?!”

我有點莫明其妙:“賣力修梯田叫稱好漢?”

我停住手,扶着老镢頭,望着醜小子。

“光用蠻力,不看人,镢頭掏在人身上怎麼辦?我看你也白活了二十幾歲了。”

我看出了,醜小子不僅僅是想發小隊長的威,而且是想羞辱我。

我說:“我看你是白活三十幾了。”

醜小子說:“你看你活成了甚人了,還和人頂嘴。你把頂嘴的本事用在正事上,也就不會讓戲校開除了。”

我不能白白的讓他羞辱。我回敬道:“我沒本事,你有本事,你有本事也就當了個小隊長。這個官,誰愛當。也就是你這種灰漢才當哩。也隻有你的老婆會給你搞這麼個官。”

最後的這句話,揭了醜小子的老底。他的婆姨和村支書有暧昧關系,多少年了,是村裡人人皆知的事情。隻是沒有人公開對他說過。

醜小子被激怒了,罵了一聲我日你媽的,抄起一把鐵鍁,撲過來了。

我也揮舞起了老镢頭。一場血拼眼看就要發生了。不過,我們兩人僅僅對峙了短暫的幾秒鐘,就被其他人勸住了。

這天,我勞動的好心情,就這麼被醜小子破壞了。當然,他的心情也好不在哪裡,可他那叫自作自受。

後來的幾天時間,再沒有人在我面前說過風涼話。我明白,人一旦軟弱了,就會受人欺負和淩辱。我非常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講文明有禮貌的人。然而,當你凡事忍讓的時候,在别人看來,你就是一個窩囊廢,任人宰割的對象。他們就可以随便欺侮你。唉,活成一個正派的人,講道理的人,真是太難了。

十四

冬天,跳蚤消失了,我搬離了王保忠家的土窯洞,回家居住了。今次回來,我更願意陪伴父親,和父親一塊住在家裡。黑夜,父親到鄰居家串門子,我一人坐在家裡看書。白天,我們吃過飯,父親洗罷碗筷,才出去溜達。我要洗碗筷,父親卻不讓我洗。今次回來,我感覺到父親像小時候一樣疼愛我。那濃濃的愛意,多少年後回想起來,我都會眼睛發熱。

有一天,我出去轉了一會兒,回來時,看到院子裡放着一堆劈碎的硬柴片子,這是燒火的硬柴。碎柴片子跟前還放着幾根粗木樁子。我拿起斧頭,開始劈粗木樁子。父親回來時,我已把粗木樁子都劈碎了。

父親不高興地說:“誰讓你劈柴哩?這柴木碴子濺起來,濺在臉上,會把臉紮爛的。我的臉就紮爛了。”

父親說着,給我看了一下他的臉。他的臉真的有一綻半寸長的劃破的血痕。

父親接着說:“我這老皮老臉,劃爛了沒事。可你年輕,劃爛了,臉上就會留下疤痕。”

我說:“其實,我年輕,比你反應快,能躲過濺起來的木碴子,根本不會劃破臉。”

父親瞪了我一眼,沒再吭聲。

十五

漫長的冬天來臨了。怎麼才能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把自己封閉起來,像高中畢業那陣子,閉門讀書?在戲校混了一段時間,我已不能長時間地安靜獨處。我不願再長時間地把自己封閉起來。我有着活躍的思維和充沛的精力。我希望找到自己的活動場所。

有一天,我在鹼畔上溜達時,看到一個鄉上的幹部,背着一杆土槍,手中還提着一隻打死的野兔。我的眼前一亮,盯住了鄉幹部身上背着的獵槍。

幾天後,我就出了五十塊錢,買了一杆土槍。

吃過早飯,我就背着土槍上山了。

山連着山,空曠靜谧。我翻越着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尋找獵物。黃土群山中,最多的獵物就是兔子,山雞,鴿子。

我在山野裡奔走時,偶爾會遇到放羊的人,攔着一群羊。冬天的山野上,隻有放羊的人在放羊,打獵的人,少之又少,一個村,還不會出現一個打獵的人。以農耕為主的陝北人,向來把打獵看作是不務正業。在村人的眼裡,我常常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

一座小山丘上,蹲着一隻狐狸。

我站住了。狐狸與我的距離超過了一百米。土槍的射程僅僅是五十米,真正的殺傷距離在二十米左右。我想繞一下路,在側面的土丘上向狐狸射擊。

狐狸看到我在注視它時,就站起來了。我向側面包抄過去時,狐狸拖着長長的尾巴,跑開了。狐狸是很聰明的動物。我們常常說人精明過度時,會說:你比狐狸還精。狐狸是我們這裡最值錢的動物,一張狐狸皮能賣一百多元錢,這在月工資三四十元的時代,确實是一筆不小的金額。傳說狼是玉皇大帝三兒子三官爺的狗,狐狸是三官爺的貓,狼和狐狸也算是沾神仙氣的動物。我們這裡的人一般不會惹動狐狸和狼的。狼已在我們這地方絕迹,狐狸卻依舊養尊處優地在山裡晃蕩。因為狐狸皮值錢,也有膽大妄為的人,铤而走險,打狐狸。人們就罵道:打狐子套狼,爬一輩子幹場!爬幹場,就是指在讨吃要飯混賭博場。我才不在乎人家罵什麼,今天遇到了狐狸,狐狸就是我的獵物。

狐狸跑下了土丘,向對面的山坡上跑去。

我繞過山丘,向狐狸追去。

狐狸跑一會兒,還停下向後看一眼。沒有多少人敢惹動狐狸,所以狐狸并不太害怕人。它有時似乎不相信人還真的敢追殺它。

狐狸奔跑的速度并不快。上坡時,我追它比較吃力。下坡時,我的奔跑速度比它快。快要接近狐狸時,我舉起了槍。狐狸向後看了一眼,發現危險就在眼前,拼命奔跑起來。狐狸逃離了有效射程範圍,我隻好收起了槍。可是,我不能就此罷休。我跑不動了,狐狸奔跑的速度也慢了。狐狸看到我被它甩開了一段距離,就蹲下來休息。當我快接近狐狸時,它又跑起來了。我追着狐狸翻過了兩座大山,終于跑不動了。我坐在土坡上。狐狸也停止了奔跑,面朝着我蹲下來。我歇了一會兒,站起來,舉起了槍。狐狸不明白我是在吓唬它,站起來就跑。

我把槍挂在肩上,往回走了。

我翻過了一座山,開始尋找新的獵物。突然,我看見那隻狐狸出現在左側的一座小山丘上,望着我。我看不清狐狸的眼神,更不會看穿它的心思,可我感覺到,它在挑釁我。

一個被我追得落荒而逃的逃兵,竟然在我撤退時跟在了我身後,這算甚事情!我發怒了。我迅速舉槍對着狐狸,扣動了扳機。空曠的山野裡,“砰”地響了一聲。這一聲槍聲,驚動了獵物。有野兔在樹林裡跑了出來,有些飛禽也從地面上飛了起來。那隻狐狸不見了。示威帶來的後果,是所有的獵物躲起來了。看來,沖動會壞事的。接下來,我不得不到另外的山上尋找獵物。

就在我即将離開之際,那隻狡猾的狐狸鬼頭鬼腦地在那座土丘上伸出了頭。有人說過,狡猾的狐狸是鬥不過狡猾的獵人的。可是,我沒那耐心,我不是狡猾的獵人,那麼,狡猾的狐狸自然就能鬥過我的。

我沒再理睬狐狸,向另一座山上走去。

這一天,我奔波了幾座山頭,再沒有機會對着獵物放一槍。

我奔跑了一天,一無所獲,可這一天是繁忙而充實的。沒有憂愁煩惱,沒有眉高眼低,眼中隻有目标,全身心地在奔波打拼。

十六

我喜歡上了打獵。每一天,我都會上山打獵。隻有打獵,我才覺得自己活得有意義。我涉獵的對象,幾乎都是鴿子、山雞、野兔,始終都沒有狩獵到一隻狐狸。

白天,鴿子成群結隊地出動,在地裡走動覓食,有什麼動物驚動了它們,它們就會飛起來,飛到尖尖的山頭上。鴿子在地裡尋覓食物時,是很敏感的,不好接近。土槍在近處有很強的殺傷力,超出五十米的範圍,就沒有殺傷力了。鴿子飛在山尖上歇息時,我會慢慢地移動到山根下,槍口朝上,對着鴿子,開槍。土槍的子彈是幾十粒的小鐵子,我們稱為灑子,土槍也叫灑子槍。土槍射出去的鐵子覆蓋面積大,隻要對着一群鴿子開槍了,一般都會射中一兩隻鴿子的。到了傍晚,鴿子就一隻兩隻地分開住在石崖上的石檐裡。山雞與鴿子不一樣,白天相跟着在地裡覓食,傍晚也會聚集在一起,蹲卧在石崖下的石檐裡。

有一天傍晚,我回家時,看到一個石檐裡蹲卧着五隻山雞。五隻山雞身挨着身地蹲卧在一起,兩隻在前,三隻在後,都向上仰着頭,好像望着什麼,其實它們都閉着眼,在睡覺。我慢慢地趴在地上,槍口朝下,對準了五隻山雞。槍聲響了,兩隻山雞掙紮了幾下,就斷氣了。另外三隻山雞飛走了。那三隻山雞,也不會全身而飛走。我看見一隻山雞飛起時一條腿向下垂着。山雞飛行時,兩條腿都會收起來。向下垂着腿的山雞,肯定是腿部受傷了。我提上兩隻斃命的山雞,向下走去,尋找那隻腿部受傷的山雞。到了溝渠裡的石檐裡,我看到那隻山雞像鴿子一樣,蹲卧在一米多高的石崖上的石檐裡。山雞一般隻會蹲在石崖下不會蹲在石崖上。這隻山雞受傷了,痛苦地閉着眼睛。我慢慢地走到山雞跟前,伸手捉住了這隻受傷的山雞。山雞也是很靈敏的飛禽,要是不受傷,哪怕一點很微小的響動,都會驚動了它。我原想把這隻山雞養起來,可是,剛提回家,它就斷氣了。山雞是很難喂養的飛禽。大多數山雞就是不受傷,把它關在籠子,它也不吃不喝,不幾天就會死掉的。

十七

我在山野裡尋找獵物時,通常看不到一個人影。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竟然沒有見過幾個村裡人的面。然而,我并不感到孤獨。我想,如果我尋找不到新的工作,那麼,打獵将成為我最大的愛好,最充實的職業。沒想到,臨近老年,我放棄了打獵的行動,終生再未狩獵過動物。是一隻野兔,改變了我打獵的嗜好。

那天,我看到一隻野兔,就追了過去。野兔的奔跑速度非常快,人是追不上的。可是,它有時會跑進山渠裡,躲避追擊。我看到那隻野兔跑進了深山渠裡,就鑽進了渠口。野兔看到我追來了,竟然爬上了土崖。上邊土崖是立的,它趴在半土崖上,上不去了。三面是土崖,出口又有我在阻擋,野兔很難逃脫了。我端着土槍,盯着野兔。就在這時,我看到野兔眨着眼,可憐兮兮地望着我,渾身不住地顫抖着。這隻野兔身處絕境,比身處逆境的我更可憐,我還不能放過嗎?這時,我對野兔湧出了同病相憐的情感。我朝天放了一槍。槍聲響起,野兔一驚,從土崖上滑落下來,然後從我身邊逃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的腦海裡不斷閃現出可憐兮兮的野兔,還有那隻受傷後在我手中斷氣的山雞。

我沒有再上山去打獵。那支土槍,被我砸斷了。

十八

母親去世的那年,父親說:“過年你就不要回來了。你在戲校過年,我在你姐姐家過年。過年就是過夜,睡一夜,年就過了,沒甚意思。你回來,我就不能走。咱父子倆漢腳漢手的,做不了年飯。”那年,我第一次沒有和家人一起過年。我連續兩年沒有在家裡過年。

這年,臨近大年的時候,父親買肉買面,精心地準備着過年的食物。父親一直對過年不上心,可是,他非常想過好這個年。他問我想吃什麼,想喝什麼。在我的記憶中,隻有在我年幼的時候,父親才問過我想吃什麼喝什麼。他似乎意識到,我仍然會走出去,我們父子聚少離多的景況仍将延續,所以,他要珍惜這次過年團聚的機會。

大年三十,仍然是父親做飯,我吃飯。我要給父親幫忙,父親幹脆地拒絕了:“不用。”

一整天,我們父子像往常一樣,再沒說幾句話。過年,我們沒有說客套話,也沒有舉辦儀式。多少年來,我們一家人一直延續着父母的生活習慣:過年和過月過日一樣,也就是睡一夜的事情。

晚上,吃過年夜飯,父親找出了幾串鞭炮,說:“我人老了,你把這炮放了。”

看到父親手中的鞭炮,多少讓我有些驚訝。兒時,我非常喜歡放鞭炮,每遇過年,就嚷着向父親要錢買鞭炮。父親心疼錢,隻給我買一串鞭炮的錢。我就用壓歲錢買鞭炮。父親說:“真是個灰小子。鞭炮響幾聲就沒事了,還不如買些糖吃。”長大後,我不再對鞭炮感興趣。那幾年在家裡過年,我隻是象征性的買一串鞭炮,放一放。可是,這年父親竟然買了幾串鞭炮。我突然明白,父親又把我當作小孩子了,甚至當成了沒娘的小孩子。我的淚水溢滿了眼眶。我急忙接過父親手中的鞭炮,轉身走出了門檻。終于,那兩顆管不住的淚珠,滾出了眼眶。父親疼愛我,呵護我,可他從來不表露心迹,也不傾訴自己的苦衷。他發脾氣了,也隻是一兩句的話,從來沒有長篇大論地灌輸自己的理念,說教子女。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隻在我高中畢業回村的那些日子裡抱怨過我,那也是因為我當了農民,可又不好好地侍弄莊稼,他才氣不過,指責幾句。

放過鞭炮,我返回到家中。父親正收拾碗筷。

我說:“大,你歇歇吧,我來洗碗筷。”

父親說:“算了吧。能侍候上你,也是我的福分。你看你媽,她就走了。想侍候你都侍候不上了。”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轉身,大跨步地走出了家門。我站在院子裡,淚水接連不斷地滾出了眼眶。

我聽到門開了,可是我沒有回頭。

父親似乎就站在門檻上,默默地盯着我的後背。

過了幾分鐘的時間,父親才說話了:“真不是說你媽的時候。你看我這張嘴。我想讓你高高興興地過個年,沒承想弄得你都哭鼻子了。都是我的罪過。”

我說:“我想我媽。”

我說着,就放聲痛哭了。

父親說:“我曉得你想你媽,你的親媽,你咋能不想。可哭鼻子能頂甚用呢?人死了,是哭不回來的。你就不要再哭了。人哭多了,會傷身子的。你媽就是哭多了,才走在了我前頭。”

我不能再讓父親為我的身子擔憂。我止住了哭聲,揩盡了淚水,轉身走回來了。

第二天,是春節,父親早上起來,做了餃子餡,然後揉起了白面。父親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又很少做飯,所以做飯的動作遠不如我靈活,可是他就是不願意同我一起做飯。隻有包餃子時,他才讓我和他一起包餃子。

一個家庭裡,雖說隻有兩個男子漢,可是到處彌漫着溫馨的氣息。這是一個溫馨的年,溫馨的春節。

逆境中,能和慈父相伴,能和慈父一起過一個溫暖的年溫暖的春節,我覺得逆境就不是逆境了。我這時才明白,心中沒有逆境,就不會有逆境,世上沒有走不過的路,心上沒有過不去的坎。路途對我來說,依然很遙遠,可我心裡沒有逆境,不會膽怯。我要一直走自己的路,把逆境當作陽光大道走。

是父親,帶着我走出了逆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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