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爆炸
時間:2024-11-07 08:59:53
1半文問:你怎麼知道我肚裡有巢屎蟲?順哥說:你臉上有白斑點。半文又問:巢屎蟲吃什麼呀?順哥說:吃人消化了一半的食物。半文破口大罵:日它娘——人都吃不飽咧!順哥笑笑:你還小,日不成,我可以。半文忽然凝眉:巢屎蟲那麼小,你也日不了。兩人都笑。笑到一半,半文背着書包跑掉,順哥轉身跛進醫務室。半文跑到紅旗小學門口站住。小學其實沒有門,隻是一個直接進入操場的籬笆口子。半文站在口子上,望着一片凸凹不平的黃土操場,那隻豬尿泡“籃球”正在空中抛來抛去,許多灰不溜秋的同學活蹦亂跳的……他們跟他一樣面黃肌瘦,早晨去竈屋打算添一碗胡蘿蔔稀粥時,鐵鍋裡早已淨光,而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有白斑點,包括那個被順哥打掉龅牙的“造反派”的兒子!他的眼前浮出一片蠕動的巢屎蟲,比操場上的同學們更為活躍……心裡便有了最初的憂傷。不久,順哥宣布他将立志從醫,半文為順哥喜悅,說你今後一定能為人民服務的。順哥就笑,在他頭上搓一把。可是有一天,順哥把半文喊到醫務室,拿他當大人邀他就座,跟他說:你雖小,但你是我唯一的知音,跟你講心裡話,其實我沒那麼高尚,因為書沒得讀,種田不行,教書教不成,隻能當個赤腳醫生找生路;赤腳醫生畢竟不必真的赤着腳,雖然“赤腳”二字老讓我心裡起雞皮疙瘩,但我能壓住這感覺。順哥的嘴角飄出冷漠的笑,最後總結:你知道嗎?我的出路就是出人頭地!半文迷離地看着他,覺得他是做過老師的,不該講這種沒覺悟的話。三個月後,他大緻背下了兩百三十四頁的《赤腳醫生手冊》,而“沒覺悟”的動機并未影響工作,他在臨床治療上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業績:除了用土黴素幫人止住痢疾、用洗胃法救活一個吞服1059農藥的大姑娘、用自制的稀狗屎将黨支書老婆屁股上的膿包敷退,還每天往各小隊一歪一颠地奔走,派發寶塔糖,打下了紅旗大隊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巢屎蟲……春天來了。一個晴日的晌午,順哥吹着口哨,在曠野的小路上站住,扯出雞雞來放尿,一邊尿着,一邊舉目閑看,路邊的坡地開出一片油菜花,在陽光下金黃金黃地燦爛。他一走神,尿濕了左邊的褲腿,溫得咯咯直笑。可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回到醫務室,隻見黨支書李四六端坐在問診間,鍁闆臉鐵青鐵青的。順哥停在門口,瞅瞅濕褲腿,讪笑:您郎知道了?黨支書不吭氣。順哥說:怪我,不該看花的。黨支書仍不吭氣,眼珠子斜向一邊。順哥眨眨眼,心想不是追究尿濕褲腿,準是因為我看過他老人家的老婆的屁股,便哈下腰來賠笑,一邊說:您郎曉得的,我這雙眼睛并不是我的眼睛,也不是普通人的眼睛,更不是男人的眼睛,隻是一名赤腳醫生的眼睛哩。不料,黨支書猛踢了桌子一腳,吼道:醫個狗屁,你是個什麼狗雞巴的醫生!順哥吓得直抖,差點歪倒,就幹脆踉跄幾步,比較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殘疾。黨支書沒有扶他,默了一會,方才痛心疾首地說:你知不知道你給老子捅了多大的婁子?一聽不關看屁股的事,順哥倒舒了口氣,挺挺胸,盯着黨支書問:您郎說的是麼事?黨支書迎着他的目光反問:你是不是讓一個叫劉半文的小家夥給他的同學發過寶塔糖?順哥連連點頭:是呀是呀!黨支書又問:他的同學是那個被你打掉龅牙的小家夥嗎?順哥仍是連連點頭:是呀是呀!但忽然一愣:怎麼了?黨支書翻起白眼:怎麼了——他的巢屎蟲不是從屁眼裡屙出來的,是從口裡嘔出來的!順哥差一點撲哧,連忙說這是臨床上的特例……但黨支書打斷了他:什麼臨床啊特例的,怎麼單單特在龅牙身上?順哥的臉就烏下來,呆怔片刻,揚揚頭,義無反顧地說:我知道了……您郎和區長都不要夾腳(注:為難的意思),該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吧!黨支書許久不說話,起身走了。次日上午,順哥主動在醫務室收拾行李,準備告别“醫學”,忽然有人來向他傳達黨支部的處罰決定:停醫察看——察看期間去各小隊刷“抓革命、促生産”的标語。這麼說,他被判了緩刑,不留也不必走。順哥愣巴巴地看着來人,不大情願地搖頭苦笑,兩手拍拍灰垢,朝門外努嘴,由人領去。之後,紅旗大隊灣子端頭的牆面陸續出現字大如筐的标語,清一色正楷,醒目的石灰白,在日頭下字字剛勁有力。标語還沒刷完,順哥感冒了,成天拿石灰手捂鼻抹嘴,目字臉上像是戴了個大白口罩,卻嘻嘻地笑着。最後一站是紅旗小學。白日野風,道草蔓爬;高大的順哥歪颠而來,左手石灰桶,右手掃帚筆,如冷面提刀、替天行道的大俠,也略帶着幾分倦意。許麻子校長趕緊招呼幾個大塊頭同學,擡出兩張課桌,擺到正對校門口的牆邊。順哥将桶和筆放到桌面上,雙手着鞍馬似的一躍,上到桌上。很多同學都湧來圍觀,場面立時熱鬧。半文發現課桌的接榫地松動,桌上的順哥搖搖晃晃,就喊順哥我來幫你,過去扶住桌子。順哥開始刷字,幾滴石灰水灑到半文臉上,濺入眼角,半文使勁閉一隻眼,咬牙忍住。可是,順哥寫到“産”字最後一筆時,忽然“哎喲”一聲,舉着掃帚筆黑黑地歪下來,随之嘩啦啦地跌倒在地。圍觀的同學一片驚呼。順哥呻吟着,掙紮幾下,無法站起;半文撲上去攙扶,順哥剛一站立,又垮了下去。許校長沖進人群,讓半文和幾個同學把順哥拉到自己背上,背起後往醫務室奔跑。順哥犟過頭來喊:半文,把“産”字的最後一筆加上!“産”字的最後一筆是豎撇,像順哥的左腿,半文把它加得特别粗大。然後半文就去醫務室看望順哥。順哥躺在一張窄床上,裸出上身和粗壯的右腿,肩、肘和膝蓋處都塗了紅藥水,看得見皮肉破開的口子。半文暗自尋找順哥的左腿,那左腿蓋在白布單下,細細的一根棍子,像是沒有,也不知傷情如何,隻見布單上滲出幾處血印。順哥看着半文笑,說骨頭沒斷,讓他放心,卻突然表情一暗:是别龅牙打我的屁股吧?半文不由得愣住。順哥自語:一定是一副好彈弓射出的石子。半文問:我咋沒看見?順哥揚起眉毛:你小子怕事?半文就喊:我怕什麼事,要是看見是龅牙幹的,老子非揍他不可!順哥不吭氣,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過了一會兒,半文說順哥我走了,就揣着心事離去。兩天後,順哥還躺在醫務室,黨支書李四六帶來消息:紅旗小學揪出了射擊順哥的壞家夥,又是“造反派”老别的兒子;但老别這回還算公道,讓小龅牙寫了檢讨書,小龅牙決心今後再不拿彈弓打周老師的屁股。黨支書走了,順哥看着半文:一定是你破的案。半文就笑:可我沒有揍他呢。順哥搖搖頭:算了,人家的巢屎蟲畢竟是從嘴裡嘔出來的。2順哥又回到紅旗十一隊。有一段時間,順哥每天去西流河的河坡上獨自行走。那河坡的斜面符合他的夢境。而且,坡上有樹蔭,有鳥鳴,有清風;河水嫩黃,靜靜流淌。他在河坡的斜面走得很端正……隻是河坡上沒有糧食,他餓了,還得跛下河堤,頂着烈日怏怏地跛回家去。不久,順哥去十一隊的各處晃悠,找小隊長黃二五。在田間的一座閘口邊,黃隊長正敞着瘦溜的雞胸,拄着鐵鍬,在樹蔭下抽煙。順哥老遠就招呼:隊長,我回來了。黃二五矮小猴精,窄窄的黑臉,一對滄桑大眼,望着歪颠而來的順哥枯笑:狗雞巴的,你爽了,大隊消災了,又把社會主義的球踢給老子了。順哥迎過去,賠隊長笑:誰叫您郎是最小的社會主義,您郎不管我,我就被抛棄了。黃隊長皺皺眉頭說:這樣吧,先去看禾場。順哥問:看禾場每天多少工分?黃隊長說:七分。順哥說:才七分?那我怎麼孝敬您郎?黃隊長連忙擺手:得,我不要您郎孝敬,您郎不讓我為難就是大恩大德!順哥就點頭:七分就七分吧,我照樣感謝社會主義。禾場在隊屋前面。看禾場基本屬于不勞而獲。禾場上曬谷、曬棉花,那些還沒有被農藥藥死的麻雀總是飛來,要麼歇到篾席上吃谷子、拉屎,要麼歇到葦簾上啄棉花蟲,也拉屎。順哥隻需舉一根長竹篙,在禾場上跛來跛去,嗖嗖喊幾聲。但順哥總有追求。他從村頭老地主家的草棚裡尋出一面破鑼,用一根棗樹棍削成鑼槌,一敲,發出哐當的長響。于是,他扔了竹篙,不再嗖嗖地喊,也不用去禾場上颠幾趟,隻在禾場邊的樹蔭裡坐着,瞅見麻雀影子從空中掠過,一槌子敲在破鑼上,哐當——,吓得正要歇落的麻雀倉皇而逃。如此,順哥就越發舒服,舒服得連自己都過意不去。太陽即将落土,社員們卷着褲腿扛着犁,或者挑着擔子,從紅光籠罩的田野向禾場這邊歸來,順哥就趕緊離開樹下,去禾場中央一歪一颠地敲鑼,讓哐當——哐當——的聲音在天空回蕩,為自己宣傳。後來,破鑼的吆喝對麻雀漸漸失效。因為,那時麻雀們也餓得瘋,而餓瘋了便沒有膽小的,何況天下麻雀都能急中生智。面對鑼聲,有幾隻麻雀頻頻地向禾場上飛竄,且在鑼聲中一次比一次飛得更低;另幾隻則躲在樹冠裡窺視,終于探明順哥除了敲鑼,其實别無伎倆。沒幾日,麻雀們就開始大膽偷襲,不時歇到篾席和葦簾上去。起初,順哥給出一聲鑼響,麻雀們旋即飛離;不久,鑼聲響過幾遍,麻雀們充耳不聞,而且偷襲的頻次越來越密。從此,順哥的舒服被麻雀們破壞了,又得親自去禾場上颠來跛去。順哥無比煩躁地罵道:媽的個p,跟老子鬥智呢!一天收工後,順哥去灣子後面砍了一捆長不成器的小竹子,扛到隊屋禾場上,按“田”字格局栽下;再從隊屋裡抱出一團尼龍繩,依序系在竹竿上方,連成“田”字線路,把繩頭牽到樹蔭下;然後弄來一卷廢舊亮紙(即塑料薄膜),剪成書頁大小的碎片,像萬國旗一樣密密地挂在“田”字形繩網上。第二天,麻雀們見了如此陣仗,歇在樹蓬裡不敢造次。有兩隻試飛過來,順哥在樹蔭下抓着繩頭一扯,禾場上頓時千軍萬馬齊奔騰,吓得那兩隻試飛的麻雀差點在空中跌倒。麻雀們越來越餓,越來越急,已經在樹蓬裡哀鳴了。不怕死的以為“千軍萬馬”仍是空城計,決定突襲,就組織小股部隊俯沖,結果“千軍萬馬”即刻奔騰,一隻麻雀在慌亂中被亮紙片割了翅膀,率先一逃,引得全體逃奔。順哥在樹蔭下呵呵地笑。又過了幾天,兩隻跟順哥一樣頑強的麻雀再次發起挑釁,順哥照例以逸待勞,你來我扯,不來不扯,再來再扯。經過幾十回合的對抗,那兩隻頑強的麻雀終于精疲力竭,雖然仍是戀戰,飛來也踉跄,飛去也掙紮,最後竟累死墜地。那一刻,順哥似乎聽到細微的墜地聲,不由感到幾分殘忍。可殘忍也沒法的,人都看着糧食餓肚子呢(禾場上的糧食大半是要交公的)。順哥歪在樹蔭下,遠遠地望着那兩隻麻雀在地上蹬腿,心中恻隐一會兒,慢慢跛過去。那對麻雀已決絕地閉了眼,松軟地趴在地上,呈現一勞永逸的解脫和哀傷。順哥彎下右腿,将它們撿起,嘴上念起媽爹每次殺雞時念個不停的話:雞子雞子你不怪,你是陽間的一碗菜。傍晚,順哥拔淨兩隻麻雀的毛,剖肚去雜,讓媽爹把它們炸得焦黃焦黃的,一隻留下,一隻放在盤裡,端了出去。夜色幽幽,一彎上弦月随順哥一歪一颠。順哥敲開了黃隊長家的門。黃隊長站在油燈旁,看不清順哥手裡端着什麼,單是吸着鼻子問:啥東西這麼香啊?順哥說:油炸麻雀,黃叔嘗嘗。黃隊長取了過去,扯下一條腿送進嘴裡,嗯嗯地點頭,說不錯不錯。忽然擡頭看順哥:找我有事?順哥不好意思地笑:這些天,我反複數過,每天在禾場邊等着偷食的麻雀至少有三百四十隻,就算三百隻吧,每隻每天吃半兩谷子,一天共吃十五斤;每斤谷子交公糧換一毛錢,十五斤就是一塊五毛,也就是說,我每天為隊裡至少掙一塊五;可是,因為我的腿不方便,隊裡每天隻給我記七分工,一個工劃二毛三分,七分工隻有一毛六分一厘……黃隊長聽到這裡,舉起麻雀腿直甩:停、停、停,我明白了!順哥問:黃叔的意思是?黃隊長頓一下,隻好苦笑:狗日的,還能有啥意思?麻雀都吃了!給你加一分工,一共八分。順哥還想得寸進尺,就笑:這麻雀是我媽爹為我炸的,放了蠻多油!隊長擺擺手:行了,八分不少了,總得跟别的全乎人有點區别麼!這一分工是順哥平生第一次取得的“公關”成果,隻是順哥的心裡仍然不爽:因為自己跟“全乎人”還有兩分差别!3一九七五年初夏,稻子棉花還沒有到季節,黃二五隊長讓順哥照西瓜。西瓜種在西流河外灘的高地上,是塊沙地。年初,省裡剛剛“複出”的省委馮書記下來檢查生産,走到這高地上停住,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捏了捏,對陪行的跛區長說:可以種西瓜的嘛。又把黃二五隊長叫到面前,回憶當年老百姓在西瓜裡裝炸彈送給“皇軍”品嘗的往事。馮書記走後,黃隊長很活躍,立即組織種西瓜,三月育苗,五月開花,六月就有瓜蛋兒了。順哥不大樂意去照西瓜。黃隊長說:“萬國旗”的确是你的發明,但這法子不僅給隊裡也給你個人做了貢獻,就交給馬癱子吧;你看他那樣兒,也是社會主義的癱子呀!順哥同情馬癱子,不好不從,隻說:照瓜是照人呢。黃隊長就告訴他:隊裡準備在西瓜地四周圍一圈籬笆,在靠河堤那邊搭一個照瓜的棚子的。又說:人比麻雀好照,麻雀畢竟沒有受過“文化大革命”的教育,沒覺悟,人民群衆不一樣,你隻要守在那裡,見了苗頭不對,喊幾句毛主席語錄就行了。順哥被隊長開導得直笑,剛要說話,隊長趕緊擺手:不說了,等收瓜的時候,再給你加一分工。順哥躺在瓜棚的竹床上,穿一條大長褲,光着壯碩的上身,手裡悠悠地搖打芭蕉扇。他在想,萬一見了“苗頭”,毛主席的哪段語錄可以阻止來人偷西瓜呢?正想着,瓜地某處發出動靜,便彈身而起,踮起右腳觀察。還好,不是“苗頭”,是一條黃鼠狼蹿動,一閃就不見了。照瓜的日子,順哥每天不得回家吃飯,都是三妹周三美用籃子提來。大妹周大美出了嫁,聽說哥要在野地過夜,卸了自家的蚊帳,拿到瓜棚來挂上。二妹周二美也出了嫁,怕哥夜裡怕,給他買了一隻手電筒。順哥有些寂寞,着三美給四妹小美帶話,讓小美給他弄小說來看。小美在五星中學念初二,已出落成五官标緻身材窈窕的姑娘,而且臉蛋徹底否定了周家兄妹的目形,近乎好看的鵝蛋。小美正暗中喜歡念高一的劉半文,得了三姐指令,去見半文,托他為哥找小說,借故說個話兒。半文恰好手上有一本黃不溜唧的缺頭少尾的書,看過一半,自己起名為《阿凡提故事》,聽說順哥要看小說,就從書包裡取出來給小美,但小美不接,說我哥那麼喜歡你,你不去看看他呀?于是,半文随小美來到西瓜地。順哥見了半文,格外歡喜,一歪一颠地往瓜地裡奔,半文上去拉住順哥,問幹什麼,順哥說西瓜熟了呀。半文笑:你是照瓜的,怎麼能監守自盜呢?趕緊把順哥拉回瓜棚。小美從半文書包裡取了書,放到竹床上。順哥問:麼書?半文說是阿凡提的故事,當即講了老爺讓阿凡提“看門”的那一節。順哥聽得哈哈笑,連連搖手:不許講不許講,留着我自己看。從此,順哥穿一條大長褲,光着上身,躺在瓜棚的竹床上,一手舉着《阿凡提故事》,一手悠悠地搖打芭蕉扇……可不知為何,偏偏是黃二五隊長要抹殺一次“階級鬥争”。那日,他來了,順哥陪他去瓜地察看;走到東南角的籬笆下,順哥發現一根斷藤高高地刺着,藤梢如老媽子的奶頭一樣枯萎,似有刀削之痕,不由驚呼:哎呀,這是瓜蒂,有人偷瓜!一面拾起瓜藤給黃隊長看,黃隊長瞟來一眼,居然搖頭笑笑:這不是瓜蒂咧!就轉了身,說我有事,背上手向瓜地外走。順哥茫然望着黃隊長矮小的背影,直到他一晃一晃地消逝在河堤的樹林裡。但順哥的腮幫棱棱地蠕動,決定偵破此案。他盯着瓜蒂看了一陣,看不出名堂;再去察看四周的籬笆,籬笆上也沒有竊賊進入的迹象。他出了西瓜地,繞着籬笆一歪一扭地繞圈,在正對着那個瓜蒂的籬笆外停下。忽然,他看見沙地上有一串清晰的腳印,到了籬笆下變成混亂一片。他撥開籬笆的枝條察看,一枚四眼的黑色塑料扣墜在地上。于是他明白了:竊賊是在籬笆外将西瓜扒到籬笆邊,切下瓜,從籬笆縫中拿走的。但竊賊是誰呢?他拾起那枚黑扣子,看看,聞聞,沒有發現,就折取幾根細枝條,去比量腳印的尺寸,将長長短短的枝條留下,然後蹲在地上,長久看着尚且留有鞋底花紋的腳印。第二天,他叫三美通知小美,讓小美去學校通知半文來瓜地一趟。半文來了。一枚黑扣子和幾根比量腳印的樹枝擺在瓜棚的竹床上。順哥介紹案情後,提出:可否拿着這顆扣子,去灣子裡對比每個人身上的扣子?但半文搖搖頭:别說是一個灣子,就是全中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男人的衣服都用這種扣子呢!順哥說:還可以比腳印呀!半文問:怎麼比?順哥分析:這個偷瓜的人顯然不是專門的偷瓜賊,因為隻偷了一個瓜;另外,偷瓜的人熟悉瓜地的情況,不然怎麼知道那個位置可以拿到一個熟瓜呢?半文說:你的意思是,偷瓜的人是進過瓜地的?你知道哪些人進過瓜地嗎?順哥說:大概有十幾個人,先後來瓜地施過肥、灌過水。半文便喊:有了,你在籬笆門口整出一塊平地,把面上的土刨松軟,盯住每次來人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地量。順哥覺得這個法子對頭。可是,前案未破後案又發生了。這天早晨,順哥感覺天光大亮,翻身起床,嘩啦一下,整個人掉進水坑,阿噗阿噗地吞了幾口水,方才踉跄地站穩右腳。水沒齊腰間。順哥摸一把臉,發現自己是站在瓜地中央的蓄水池裡,而竹床斜斜的,有一隻腳還搭在岸口。他即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趕緊找一處斜坡爬上岸來。在岸邊,他發現了兩雙腳印,大小相近,其中一雙腳印的花紋為菱形套菱形,另一雙則是方格套方格。他去瓜棚裡将幾根樹枝“尺寸”拿來,經比對,尺寸跟菱形紋的腳印毫無出入。他皺起眉頭,依稀記得那天在籬笆外看到的腳印也是菱形紋的,但顧不上責怪自己對蛛絲馬迹的馬虎,即刻順着這兩雙腳印往瓜地深處走,進行拉網式排查。可網拉上來,結果出乎意料:整個瓜地隻有兩個被摘走西瓜的綠頭瓜蒂!這樣,案件的離奇使案件變得不大像案件了。順哥笑道:他媽的,這兩個瓜賊原來是兩個喜歡開玩笑的好賊呢!順哥把竹床從水池裡拉上岸,扛回瓜棚,因不得其解而坐在竹床上發呆。身上濕漉漉的,水珠滴滴答答。太陽升起時,順哥要查破這兩樁盜瓜案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不單是抓獲瓜賊,主要是弄清這瓜賊的幽默。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幾天後,這樁案子破出了紅旗十一隊最大的“階級鬥争”!那天早晨,黃隊長領着幾名社員來西瓜地澆水。順哥依計盯着籬笆門口松軟的地面,一眼就看見了那雙菱形紋的腳印——那雙腳毫無警惕性地走着,那雙腳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紅旗十一隊的黃二五隊長!順哥頓感周身血液凝固,心口撲通直跳。他想大喊一聲,可又喊不出來,整個人就杵在那兒。黃隊長從他身邊經過,向他招呼:欸,看什麼呀,不認得了?也不等他回應,帶頭去水池那邊取水澆灌。順哥不敢相信,回瓜棚取來“尺寸”,快快地去籬笆門口比對菱形紋腳印,結果尺寸無情地支持了他的目光!他又想起黑扣子,就借故尿尿,向瓜地深處走;他瞟了一眼黃隊長永遠穿在身上的土黃色上裝,那上裝的黑扣子果然不全——已脫落兩顆,而不是一顆。但這并不沖突,兩顆包含一顆呢。他尿着,一邊扭頭去看澆水的那些人,他無法否定他看到的事實:黃隊長像什麼事也沒有做過的,正埋頭幹活,提水比别人跑得快,潑水比别人灑得開……而且身子那麼猴小!怎麼辦?順哥能認定黃隊長是盜瓜賊,卻無法推進這場“階級鬥争”。他在瓜棚的竹床上折騰了兩天,再次讓小美找來半文。半文進了瓜棚便問瓜賊抓到沒有,順哥無精打采地搖頭。又問有沒有人走過門口的松軟地,順哥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半文還要問,順哥打斷他:這樁案子先放一放吧,我約你來,是想跟你研究研究,怎樣阻止新的“階級鬥争”發生。半文還是學生,當即反問:“階級鬥争”是可以阻止的嗎?順哥沒應,頓了一會兒,自語道:我一定要阻止“階級鬥争”。半文便笑:怎麼阻止?順哥目光定定地沉默,忽然問:你說造地雷簡單嗎?半文沒經意地回道:太簡單了,五百年前中國人就能造。順哥問怎麼造?半文這時一怔,盯着順哥,立刻擡起手來搖擺:我才不告訴你——你想炸人呀?順哥說:看你,想到哪裡了,我會炸人嗎?半文說:反正我不會告訴你的。順哥刺激道:哼,哪裡是不告訴我,是白讀了高中,不會。半文已識破順哥,順他的話說:是是,白讀了。順哥忍不住喊起來:我的小祖宗啊,我不會炸人的,騙你是你屙出來的巢屎蟲!半文有了猶豫,問:真的不是炸人?順哥忽然想到一個借口,誠懇地說:真的不是,是炸黃鼠狼呢。于是,半文講了造地雷要用的材料,包括小罐子、玻璃片、硝酸鉀、撞針等等。還告訴他,硝酸鉀可以從陰濕的牆面上刮下來……沒幾天,瓜地四面的籬笆上各挂了一塊木牌告示:所有盜瓜者注意:瓜地裡有地雷若幹,如踏雷被炸,無論死殘,革命群衆概不負責。這日中午,黃隊長來到瓜棚,對仰躺在竹床上的順哥說:大順啊,下午隊裡來人采瓜,你把地雷拆了吧。順哥不耐煩,朝裡翻過身去,嗚出一句:即使白天拆了,夜裡也要埋上的。黃隊長沒再說話,走了。黃隊長走了許久,順哥起床去拆雷。其實,整個西瓜地裡就隻有一顆地雷,還不一定炸得響呢。下午,采瓜的陣勢很大,一台手扶拖拉機,六輛闆車,二三十号人。黃隊長站在籬笆門口喊:都注意腳下,不要踩了藤子;瓜拿起來拍一拍、聽一聽再摘;大瓜,顔色順亮的,上手扶拖拉機。順哥沒有去幫忙采瓜,地雷放在竹床下,用蛇皮袋遮着,他得在棚裡看守。一會兒,開手扶拖拉機的師傅進來,順哥問為什麼好瓜要裝到手扶拖拉機上?師傅說給幹部送去呀。順哥問哪裡的幹部?師傅說區“革委會”。順哥哦了一聲,師傅解釋:還不是為了多批點化肥條子。順哥問:闆車上的瓜呢?師傅說拉到街上賣了買化肥呗。順哥急了:那隊裡的社員分不分?師傅說:到最後分點秋貨啰。順哥便嘟哝:原來寄生蟲是人們不能不讓它寄生呢。師傅沒聽懂。過了一會兒,隊長喊師傅準備出發,師傅出去,隊長叮囑路上注意安全。太陽還很高。手扶拖拉機轟隆隆地遠去,闆車隊也上了河堤。采過瓜的社員們踏踏踏地跟在車隊的後面。有人撩撥地說:好渴喲!有人問:誰敢捶一個瓜?更多的人喊:他敢,他敢……黃隊長沒走,拿了一隻瓜,走進瓜棚,挨着順哥坐到竹床上,打開折疊小刀,在瓜上劃一道口子,掰開。順哥心想,還随身帶着小刀呢,冷冷地說:社員們都沒吃?黃隊長一笑:你以為那些狗日的們不在半路上捶幾個呀!就拿一半瓜遞給順哥。順哥接過瓜,狠狠地啃一口。隊長也啃一口,等順哥啃過幾口後,說:大順,我來求你幫個忙——你看,你嬸子貧血,一年四季躺在床上,過去還能納幾雙鞋底,現在也納不動了,家裡的雞蛋都換了藥,她想吃幾口西瓜,覺得西瓜的紅水可以補血,我兒子要去賣血幫她買,我想今天帶一個回去……順哥嘴上的吧嗒陡然停住,轉頭看黃隊長,看着看着,丢了手裡的瓜,起身向瓜地一沖一沖地颠去!順哥抱了一隻西瓜回到瓜棚,塞到隊長懷裡。黃隊長坐在竹床上,沒動,怕眼淚掉下來……4三美每天送晚飯來,順哥都讓三美趁夜黑給黃隊長家帶去一隻西瓜。正是西瓜一個接一個趕着成熟的日子,順哥不想拆除籬笆四周的告示牌,并且又把地雷放回了瓜地。黃隊長再也不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來到瓜地,但他必須防住别的瓜賊,這樣或許可以為隊裡彌補“每天一瓜”的損失。這天,幾隻麻雀從瓜棚前飛散,黃隊長悄悄來了,讷讷地望着順哥,嘴皮子似動非動,順哥趕緊揚手:隊長,工分的事暫且不要提。可是,順哥防得住瓜賊,卻無法拒絕來瓜地“打秋風”的人。太陽落土時,順哥聽到籬笆門口傳來嗡嗡的呻吟,出去看,是四個枯瘦的老婆婆,氣息奄奄地坐在堤岸上。他問:老媽爹們,您郎們怎麼了?一個老婆婆說:娃兒,我們要去投西流河,給家裡省幾個月的口糧,你弄個瓜來,給我們解解饞,讓我們做個飽死鬼吧。順哥頓時慌亂無措,直喊:不可不可,西瓜我去摘,但您郎們絕不能投河的!四個老婆婆嘴上叽裡咕噜,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嗷嗷待哺的小雛鳥,伸出細長的脖子,顫顫地晃蕩。他趕緊去摘了瓜,回來,一捶打開,分給四個老婆婆。吃過瓜,他且不讓老婆婆們走,等到三美送飯來,托付三美送她們回家去。三美監護老婆婆們上了堤,往村子裡走。順哥沖出瓜棚,站在堤岸上,仰頭大聲喊:老媽爹們,明天再來呀!第二天,來了三個老婆婆,一個老婆婆病倒在家。老婆婆們吃着瓜,一邊跟順哥講:今年收成不好,公糧又交得狠,有的家裡已經派人出去讨米……六隊那個姑娘,幾年前喝1059讓大隊醫務室灌水灌活了,聽說前天還是走了。順哥聽着,心裡不是滋味,目光越過三個吃瓜的老婆婆,去看烈日下的大千世界,忽然,看見阿凡提騎着毛驢走來……便幹咳一聲,對老婆婆們說:前天夜裡,月亮很亮,有個高人,白頭發白胡子,臉朝背後長着,站在瓜地中央,向我招手,我過去,他說,地球就要爆炸了,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要忙着把糧食往外面送……我正要問他從哪裡來,隻聽嗖的一聲,一道白光消失在天上!婆婆們聽着,停了吃瓜,渾濁的眼珠骨碌骨碌地晃蕩,發出一陣啊啊哦哦的唏噓。不久,關于“地球就要爆炸”的消息果然在紅旗大隊傳播開來……到了這年秋天,紅旗大隊發生了一樁大案……不過,那是後話。在紅旗大隊的那樁大案尚未發生的一個漆黑的夜晚,西瓜地裡的土地雷率先發出一聲“轟隆”的爆炸——有人倒在了瓜地!天亮後,區裡的兩名公安來到順哥家,順哥站在他們面前幹笑,換上一套新衣服,禮貌地伸出雙手,戴上铐子,随他們走了。那地雷自然是被瓜賊踩着的,但炸傷了一個卵子和兩條腿。公安說,正因為順哥挂過告示牌,所以這樣的行為屬于“間接故意”。随後的日子,旭日每天冉冉東升,區“革委會”的大門照例按時打開,順哥蹲在院内的臨時監号裡,一動不動地看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