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胸模
時間:2024-11-07 08:59:23
1有那麼一點點寂寞浮遊在生意興隆的邊緣。二姐走了……順哥仍是一條流落在中國大地上無人理會的西流河!寂寞也跟極私密的陰淫有關嗎?他已不可逆轉地走上了做胸罩這條路,他要把胸罩做好就得研究女人的奶子,可女人的奶子對于男人而言不是用來研究的,在奶子面前,他的男性不可阻扼地泛濫;他知道這是一種淫猥的卑鄙,卻又禁不住領略這淫意猥念的快意;他不明白那些跟無數奶子打交道的男性醫生或人體畫家是如何做到光明磊落的,隻知道自己在假裝成一個道貌岸然的胸罩裁縫時面臨着内心的極度混亂與太極似的纏鬥;尤其慶幸和尤其糟糕的是,他無師自通地利用職業之便得到過女人,他在竊喜之際有一種勝之不武的不良感覺,終歸是極其猥瑣——就像一個接受黨的多年教育的官員坐在黨給的位置上不着一字盡得風流。可是,他除了靠山吃山地拿起測量奶子的皮尺,還能何為?寂寞中又有一份懷念。最好的懷念是照着那個被懷念的人的話去做。為了調整胸罩的罩杯,順哥很快完成了一項設計。他用闆紙做成兩對型号相異的乳房模型,在模型上粘貼一層肉色的細布,将鼓出的布皺剪去,再由内裡濕水後摳去闆紙,把肉色細布精密地縫好,找來棉花填滿,便有了兩對逼真的乳房;接着,他依照這兩對乳模的尺寸,裁剪縫制了兩副罩杯大小不同的胸罩,一副米黃,一副水紅,将它們分别罩在乳模上,果然是極有體貼、顧照、呵護和釋放的意味。他每天都會注視這對罩杯十分符合乳房的胸罩,遙想它們遍地豐收的未來。他的下體照例會蠢蠢欲動。但是,他專心緻志地想着:中國婦女遲早會像那些躺在海濱沙灘上的洋妞一樣無比風騷而惬意!多好啊!有一天,老刁來了,看見兩副套着仿真乳模的胸罩,公猴似的亢奮,當即剮去身上的汗衫,取下那套米黃的胸罩和乳模,一并戴在排骨嶙峋的胸脯,然後模仿女人的扭捏來回走動,發出尖厲的嗲聲,浪笑不止。順哥正在忙活,掉頭來看,吼道:搞什麼鬼?快取下來!老刁不從,越發嬉笑扭捏。順哥起身奔過去,雙手擒住老刁的胳膊,一下将他提起。老刁沒見過順哥這般兇狠,頓時詫然。順哥落下老刁,改了平和的态度央求:老兄,你要耍,換另一套吧!老刁更加奇怪,嘟哝道:不都是奶子奶罩,有什麼不一樣?順哥說:就是不一樣!老刁問:除了顔色,咋的不一樣?順哥耷下眼簾,低聲回道:這一套是仿照真人的樣子做的。老刁兩眼翻白,茫然看着順哥,但順哥沒有告訴他——這副胸罩的顔色是二姐身上那副胸罩的米黃,而乳模則是複制了自己閉上眼就能全然浮現的秋收的乳房!老刁疑惑地問:那另一套呢?順哥說:是從經驗和印象中抽象的。之後,順哥找一塊藍布蓋住了兩對乳模及胸罩,免得老刁再來時,帶着毫無專業感的眼光随意觀摩。寂寞原來是具體的……大帶來一個消息:三美去光明三隊偵察,發現那天的鞭炮喇叭是另一家的孩子考取大學後的慶賀。但是大說:既然秋收起了考大學的心,心就不會再回來了,這個店鋪的招牌應該換個名稱。順哥沒應。大歎了口氣,又要歎氣,順哥說:大,店名算是個紀念吧,人家差點為您郎養了孫娃呢。大還是歎了一口氣。順哥一度想起那個在店門口搶貨時擠出多半個奶子的女子,那物件的形色依稀不錯,單是浮不出人的五官模樣。後來,那女子又來,順哥留意了,發現相貌居然鮮嫩,就格外關注,還聊了一些跟生意不相幹的話,知道這女子是湖南嶽陽人,名叫柳成蔭,未婚,在當地一條老街的百貨商場旁擺了一個女裝攤子,帶賣胸罩。柳姑娘其實也娴靜,說話淺笑,動辄臉紅,那日搶貨的兇猛也是不得已。當然,順哥心裡還談不上有什麼深刻的盤算,隻說,成蔭妹子,你的貨我會盡量滿足的。口氣讓人放心,略有暖意。但成蔭妹子卻聽得出特别,臉頰一紅,心裡領了情,莞爾道:周老闆,下次我來,給你反饋市場信息。自然,雙方的話和态度都是生意場上的應酬,不必往實質方面想,人一走,各忙各的,那暖意和莞爾也就淡忘了。九月初的一個雙日下午,店鋪照例開門營業,貨品被一幹來客打掃一空,店裡剩下柳成蔭一人。順哥朝柳成蔭一笑,去櫃台下揪出隐藏的一隻鼓圓的蛇皮袋,拖到柳成蔭面前,表情讪讪的。柳成蔭的臉就紅了,不用驗貨,從腰包裡掏一把錢遞給順哥;順哥也不點數,轉身丢到櫃台的屜子裡。回過頭來,正打算幫柳成蔭把蛇皮袋送到肩上,柳成蔭卻暫無去意,從腰包裡取出一件乳白的胸罩,說:周哥,你家的面料和做工都蠻好的,就是有人反映做得淺了一些——這是我買的别家的産品,你看看。順哥知道這是柳姑娘踐行“反饋”,隻是這個問題二姐早就提示過,心裡便在半秒之内賊念一閃,伸手接過胸罩,佯裝不解地問:你說哪兒淺了呢?柳成蔭指指胸罩的乳兜(罩杯),快快地說:就這兒。臉就紅去了耳根。順哥哦一聲,仍是賊心不死:那該怎麼深呢?柳成蔭被動得一時語塞,鼓了勇氣才飙出一句:照着樣子深呗。由于大義凜然,臉上的熱流蹿向胸際,呼吸見得起起伏伏。順哥隐約亢奮,卻不敢造次,扮了苦相道:哎喲,哪來樣子照呀比的!柳成蔭羞已羞了,索性豁出去往下說:等周哥結了婚,不就有了樣子?順哥順道兒笑笑:等到那時,黃花菜都涼了呢!戲正朝可能的路子演着,身後突然發出一個脆亮的聲音:那就不等了,馬上改!幾乎同時,一隻手從順哥和柳成蔭并立的肩縫中刺過來,直取順哥手裡的乳白胸罩,貓抓耗子似的迅捷。順哥一怔,回頭去看,那胸罩已橫擺在一對乳峰堅挺的胸脯上——來人竟是葉秋收!秋——收!順哥大叫一聲,分明是一頭躍起欲撲的雄獅,卻像一隻陡然折翅的大鳥哀怨地定住。秋收倒是在這聲叫喚中綻放了,直愣愣地看着順哥,臉頰透出玫紅,一雙大眼水亮水亮地含笑,努力不讓那洪水漫湧出來。可她明顯瘦了一圈,單剩下一對挺拔的大奶子,仍把胸衣高高撐起,讓順哥不由好生心疼。這時柳成蔭被忽略了,晾在一旁神慌意亂,趕緊抓起地上的蛇皮袋,并不看人地招呼:是嫂子吧?你們忙。未及回應,就倉皇而去,也不向順哥要回那件乳白的胸罩樣品。順哥不能對客戶失禮,連忙轉身送她去門口,但還沒說歡迎再來,人已拐出巷口。順哥也顧不了柳成蔭的昙花一現,即刻舉手扯下店鋪的卷閘門,掉頭撲向秋收,一把将秋收摟在腋下,身輕如燕地直奔二樓。兩個人的事,隻需這麼一見,什麼也不用交代了。接下來要做的事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彼此争先恐後……熟門熟路地大幹。第一輪結束,順哥落身仰躺,秋收側擁順哥,二人都閉上眼,用漫長的安谧将分别的空白一寸一寸地填滿,也把往日的龃龉和眼下的疑惑一并輕輕遮掩……不知什麼時候,順哥突然睜開眼,眼珠越瞪越大,心中默念:還是秋收好啊,人小奶子大,用起來多麼貼切——這要是去了大學,最後也不曉得落到哪個王八羔子的懷裡!這樣一想,就有了些怨恨和後怕,即刻翻身上馬。接下來,那勇猛不再是單純的性愛,而是戰鬥。秋收卻不懂,以為順哥餓着,隻管迎合,又因了感念而放縱,很快就如搏如殺地号喊。此一番更加猛烈,整個江城都在天翻地覆。直至順哥從頂峰下來,風暴遽停,二人再次泥于床上,往死裡沉睡。醒來時,天已大黑,窗縫透着街上的燈光,屋子裡格外甯靜。順哥側了側身。秋收問:你咋不問問我怎麼來的?順哥就笑:因為曉得我想着跟你一起睡覺呗!秋收喜歡聽順哥說這樣的流氓話,于黑暗中感動,禁不住抱了順哥,往寬大的身體裡鑽,像是要做回順哥的一根肋骨。順哥又說:你要是上了大學,我會去那裡放火的。秋收說:你要燒死我呀?順哥在枕頭上搖搖頭:不是,是燒掉大學,沒有大學你就會每天跟着我。秋收禁不住往順哥身體裡鑽動一下。後來,順哥感到秋收的眼眶濕濕的,潤着自己的肌膚,用勁将她抱住……許久,秋收在順哥鐵箍似的臂彎下舒一口氣,說:大順,我們生娃吧?不料順哥回道:瞎扯,不能生!秋收頓了一下,猛地推開順哥,坐起身來。順哥就抓住秋收的臂腕,一面起身拉亮電燈,故作嚴肅地說:看,還是鄉下女人的作風,隻曉得下崽生娃!卻嘻嘻一笑,抖了包袱:像你這樣的臉瓜、奶子、身段、屁股……明明是上天的尤物,怎麼能随便生娃的?娃一生,人就走樣變形,就脫色起皺,那我不成了對不起上天的罪人!秋收被逗得歡喜,揮拳打在順哥肩上。可女人脫離了男人的身體,哪怕在自己的男人面前,也本能地羞于裸露;秋收就一手護胸,一手去拿自己的衣服。順哥看見,連忙伸手攔住,可憐巴巴地說:求你了,我喜歡看咧!秋收試着順從,卻撇嘴罵道:流氓!順哥便笑:其實男人女人在心裡都拿它當寶貝呢。秋收擰順哥一把:狗東西,進城沒幾天就學拐(壞)了。順哥心裡明白這話是從二姐那兒借來的,卻說:你難道沒發現,現在的胸罩都越來越有型有款了?秋收嘟起嘴:反正,不許你看别人的奶子。順哥想說不看别人的奶子怎麼做胸罩,但那樣說很蠢,就馬馬虎虎地回應知道的,一面裝作大男子吩咐秋收給自己端水來喝。秋收下了床,去找水杯,順哥看着秋收的裸體,禁不住跳下去将她摟住……幸福就這麼回來了。次日逢單,店鋪不開門,順哥牽着秋收參觀了店裡的樓上樓下,然後帶她去逛江正街。中午,二人邀老刁一起下館子,老刁誇贊秋收,差點扯到了二姐,順哥給出眼色,老刁就直奔主題地說秋收是一個要把大順老弟吸幹的女子。順哥眯着眼笑,說我願意麼樣。當然,在幸福的間隙,順哥也會想到,秋收的到來是有疑問的:一、秋收是不是沒考上大學才來的?二、秋收或許是唬弄她大參加高考複習而根本沒有走進考場?三、秋收要是考取了大學會不會來?四、秋收來到這裡她大和姆媽知道嗎?本來,秋收在重逢的雲雨之後問過順哥的,可當時被浪潮淹沒,哪裡顧得上這些呢。次日早晨,秋收從自己帶來的提包裡取衣物,順哥看見她捎出一封信掉在地上,慌忙撿起來放回包裡,還特意往深處塞了塞。一會兒,秋收下樓去,順哥忍不住從包裡找到那封信,取出信箋來一看,竟是大學錄取通知書——秋收考上了江城H大學——跟半文還是同一個學校呢!頓時,順哥兩眼發直,癱坐在地上,直到樓梯上傳來秋收的腳步,才急忙把信放了回去。随後多日,順哥心裡充滿憂傷,卻強顔歡笑,盡量把戲演得得體。但戲總會穿幫,何況床上的活也越來越差強人意。秋收察覺有事,一時不知何事,隻在半夜裡安慰順哥,撫着順哥的雞雞說:累了是嗎?累了就好好歇着,歇足了勁再對付你的寶貝……乖!無奈順哥很對抗,老是欲舉欲停,且退且衰。秋收也累了,擁着順哥睡去。醒來時,兩人的睡姿沒變,卻聽到順哥發出一聲莫名的歎息。秋收倒琢磨起來:這是出了什麼事呢?這天,秋收又從包裡取衣服,看見那封信露出小半截錄取通知書,一下就明白了。她拿着信,來到順哥面前,順哥還在佯裝自然,她趕緊取出通知書展開,因為急,竟是哧的一聲把通知書撕破了。但她坦然道:大順,我隻是想留它做個紀念呢。就抱住了順哥。順哥木柱似的僵硬良久,下巴落到秋收的額上,搖搖頭,歎息:老婆啊,我怎麼還你這一生?秋收貼在順哥胸口說:這用還嗎?之後,順哥把通知書攤在縫紉機台面,剪一片紙,抹上糨糊,将破口敷上……2秋收店有了秋收,順哥同她樓上樓下,男織女耕,一個主内(抓生産),一個主外(談客戶),店門天天開張,生意不辍,聲名日益遠播。各地的客戶提起胸罩,都說江城的秋收店;問路的人問不清,也說往秋收店的哪個方向走。店裡的現金流越來越大,流進流出,一不留神屜子就滿了。錢的一部分繼續由大用褲裆裡的口袋帶回鄉下,藏進防空洞裡;一部分交給秋收存入銀行。錢存在順哥名下,存折擱在秋收手裡。秋收每次從儲蓄所回來,都會笑眯眯地舉着存折問順哥:你說我們有多少錢了?順哥記性好,小數點後面的數字不管,大數都記得。有時,順哥會伸手去要存折看,秋收故意不給,展開來在順哥眼前一晃,麻利地插到自己的胸罩下,順哥單是微笑。賺錢的日子常常也簡單平庸:生産,出貨,數錢,吃飯,睡覺,做愛,說錢。有時扯點皮,無非是兩個人的那點事。一天,秋收在二樓雜物台上揭開那塊藍布,看見兩件胸罩套着兩對逼真的乳模,明知是順哥的科研,但想到順哥腦子裡盡是一些莫須有的奶子,心裡不爽;她仔細檢視這兩副配套的胸罩和乳模,發現米黃色胸罩的乳模原來是自己的翻版,天空頓時明亮了一半;但明亮的旁邊是黑暗,便氣憤地問:那兩坨狗屎是誰的?順哥不敢說那是過去當赤腳醫生看圖片、後來隔着衣服看女人、曾經測量葉春梅奶子的綜合經驗,一時嘴唇幹嚅目光閃爍。秋收就撩他:不說可以,那我就提着這對狗屎到處去找人比試。順哥情急生智,立馬顯出委屈地禀告:我見過我姆媽的乳房呢。秋收聽了,哭笑不得,倒因為罵了未來婆婆的兩坨“狗屎”很是羞愧。順哥心中有鬼,也不還擊。接待客戶之餘,秋收開始親自設計罩杯式胸罩。她以自己和“未來婆婆”的乳模為母本,結合過去在鄉下積累的“四型八款”數據,先制作四種形态的乳房公模,再比照四種公模,分别拟定正版、加大版、減小版的裁剪尺寸,共計十二款;然後,把書面方案交給順哥,由順哥打出版樣。順哥坐在縫紉機前,對照方案琢磨裁縫工藝,心想往後連乳房的模子都不能碰了喲。這時,秋收站在順哥身後,拿手摩挲順哥鐵樁似的頭發,說順哥真有福氣——吃着她和她未來婆婆的飯。但平靜的生意很快被破壞了:罩杯式胸罩還沒有批量面市,老款的兜式胸罩開始受到市場沖擊。這天,一個女裡女氣的白面小夥子進到店裡,嚷着隻跟順哥談生意,順哥下樓來,白面小夥說:哥呀,别家的貨跟你家的一個樣,還便宜兩塊,因為你,我才隻拿你家的貨呢。一面腰肢搖曳,抛媚眼,拿胳膊肘拐着順哥。秋收看出他是一個“同志”,臉上亂雲飛奔,一時尚未在意他的消息。之後,沖貨的反映接連不斷。順哥讓秋收去江正街跑一圈,秋收跑了回來,說半條街上有七八家服裝店帶做胸罩批發。順哥問貨品麼樣,秋收說:稀爛——布料粗糙,線頭硌手,歪七扭八。順哥便罵:個闆闆養的(江城罵語),我操!兩人心情不好,到天黑也不拉燈,在黑暗裡坐成一對影子。一個影子對另一個影子說:要不,我們也降價,降得更兇,把那些爛貨殺回去。另一個影子長籲一聲:可是,好貨不便宜呀!于是在黑暗中沉默。什麼時候,老刁在樓下喊:有人嗎?這麼早就黑黢黢的?順哥起身拉亮電燈,去窗口招呼老刁。老刁進來,問了緣由,卻笑:這有什麼值得着急的?價錢不一樣貨不一樣嘛,各賣各的,難道你們想獨霸市場?秋收說:也不是那個意思,是怕别人拿爛貨當我們家的貨賣呢。老刁一聽這個,激動了:知道是誰這麼幹嗎?要不我叫幾個哥們,去他店裡走走,丢一句話!順哥搖頭:這個恐怕不管用,都是口說無憑,拿不到證據。老刁說:也好辦,我派人裝成打貨的去“釣魚”,抓到一家砸一家,殺雞給猴看。順哥轉頭看秋收,秋收還在猶豫,就提醒老刁不要弄出人命來。但秋收即刻擺手:這樣不行,會遭報複的,也損壞我們店的名聲。事情便擱下。過了幾天,半文來店裡,見了陌生的秋收叫秋收姐,秋收好開心,曉得他就是半文。半文問順哥呢?秋收臉色陰下,拿手指朝樓上戳,說正在發愁呢。半文就踏踏踏地上樓去。不一會兒,順哥喊秋收上樓,秋收上來,半文正趴在縫紉機台面上寫寫畫畫,順哥興奮地說:有了有了,我們印一個商标,名字叫秋收,加在産品上,這樣就不會魚目混珠了!秋收眨眨眼,問:要是别人也加這樣的标呢?順哥嗤道:邪了,我老婆的名字别人也敢用?秋收說:他就是要用怎麼辦?順哥一愣:你什麼意思?難道别人脫你的褲子你也讓他脫嗎?秋收忿道:瞎扯什麼?我是說别人偷着用。順哥大吼:要這麼幹,老子剁了他!這時,半文畫好了“秋收”商标的中英文圖案,轉身朝順哥和秋收笑道:你們這麼吵沒用的,要學會運用法律武器;商标隻要向國家申報注冊了,别人再用就是侵權,就是犯法,可以告他,讓他受罰。秋收卻提出疑問:國家有這麼好嗎?她說的國家是指政府和法律。半文說:發達國家早就是這樣呢。順哥以為自己更懂國家,摳着頭皮笑笑:信個菩薩總比不信好嘛。他的經驗是國家有時也管點用,說不定碰上像五星區跛區長和紅旗大隊李支書那樣的土共産黨,正義也是能得以伸張的。最後,往胸罩産品上加商标的方案在可有可無的态度中決定下來。不料,第二天順哥和秋收去工商局窗口咨詢,窗口說“秋收”兩天前已被人申報了。秋收朝窗口喊:我的名字叫秋收呢!窗口便笑:名字是名字,商标是商标,兩不相幹,誰先申報誰注冊。秋收再喊無詞。順哥不死心,把大目臉貼上窗口,向裡面嘻嘻地笑,說:您郎講得對,聽您郎的,但您郎能不能把搶先申報的人告訴我們,讓我們跟他談談?幸好那時窗口還沒有學會利用窗口,隻想着打發這張大臉快些離開,就說出了江正街名叫李立發的李秃子。順哥和秋收掉頭去江正街找那些挂了胸罩的店鋪打探,終于聽到一個光頭大漢說:我就是。談判開始,順哥一邊說一邊笑,再加上以跛腿感人以哭腔擾人,李秃子就假裝無可奈何地松了口。但為了讨價,又大肆吹噓用“秋收”二字做胸罩商标如何形象生動,如何如何。順哥則說“秋收”就是個大路貨,若不是因為老婆名叫秋收,覺得被用去做了這個有點那個,我也不想要的,再說,今後我老婆老了,成了幹癟的老婆子,恐怕胸罩也不好賣。李秃子就喊了價:一萬二——其中注冊費兩千,你老婆的名字值一萬。秋收要嚷,順哥将她扯住,伸手從褲裆裡掏出一包錢,遞給秋收點數。秋收點完,拿着錢不給,順哥用勁從她手裡拽出來,交給李秃子李立發。李秃子打了收條,注明三日内去工商局變更商标申報人姓名。回去路上,秋收罵罵咧咧,順哥勸道:好歹我算保住了自己的老婆呢。但不出兩月,市場上居然出現了冒用“秋收”(TM)商标的假貨。順哥去工商局告狀,工商局派一個威武的塌鼻子帶人奔赴江正街,挨家查抄,半天工夫繳獲了一卡車假貨,當日全拉到江邊去一火焚掉。可江邊的焦糊味還沒散,本省宜城客戶報告,當地又有假貨流入。順哥再去告狀,塌鼻子再查,結果江正街家家戶戶光明正大,塌鼻子很不高興。順哥說:他們準是轉移到地下了。塌鼻子甩甩頭:我們不是公安局,地下的沒法拿住。順哥問:原來國家隻戳浮頭鲷子啊?塌鼻子也幽默:你去問國家。順哥急了,說:我要是有心髒病,會被你這句話氣死的。塌鼻子說:你要是有心髒病多好啊!順哥說:真希望你打我一拳。塌鼻子說:你也很幽默嘛,為什麼?順哥說:那樣,我就可以把你打得比我還跛呀!順哥回去找老刁,老刁說這事簡單,順藤摸瓜呗。就召來小時候一起打架的黑狗,跟順哥喝過酒,領了盤纏,去宜城“順藤”。不到三天,“瓜”就摸到了:沒想到竟是狗日的李立發李秃子在郊區的農戶裡搗鼓!黑狗當場打腫了他的眼眶,将人帶回來關在狗籠裡。老刁問順哥麼樣搞,秋收搶先說:他訛了我們一萬二千塊錢呢。老刁就決定先要回一萬三(包括請黑狗的一千塊錢花費)。但順哥遲疑,說其中有兩千是他上交的注冊費。老刁問:你的意思是隻要一萬一?順哥說:給他留兩千養傷吧。黑狗回去問:是公了還是私了?李秃子用綁着的雙手作揖,連說私了私了。3大送貨來店裡,秋收随順哥喚一聲大,吓得小老頭眉毛直抖。大站在并不寬敞的店鋪内搓腳撚手,想找機會跟順哥說話,順哥故意不停地挪貨碼貨,抽空朝大笑一下,急得大幹咳不止。中午,秋收上街去買飯菜,大堵住順哥問:麼回事?順哥說:秋收不上大學了呀。大又問:為麼事?順哥就笑:還不是為了跟大養個孫娃子。大張着嘴巴看順哥,順哥拍拍大的肩,幫大把嘴巴合上。吃過午飯,順哥送大去搭車,大褲裆裡夾着錢,走路也像個跛子。順哥叮囑大:這事不得讓家裡人傳出去,傳出去就搞黃了,黃了您郎就永遠别想有孫娃了!大抗辯:這事又不是偷人,隻躲過一夜就行了——難不成你們要偷一生啦?順哥又笑:怎麼會呢?再幹一段時間,一個大學畢業生八輩子掙的錢都沒有我的多了。大聽出了兒子的難處。時間一晃逼近年關。在葉家,是該迎接大學生女兒放寒假了。順哥問秋收怎麼辦,秋收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順哥說:恐怕不行,會死人的。秋收想想,臉色烏下來。順哥建議:要不這樣,讓半文帶你去大學裡轉轉,了解一下方位,記些彎彎道道,學點花腳烏龜,然後背着書包回家,先演一個假期的大學生。秋收問:那你呢?順哥就笑:我還是我呀,大年初二去你家給老同學拜年。到了秋收臨走前幾天,順哥和秋收每天忙着做分别後做不成的事,弄得日夜不分。秋收問我們是不是太堕落?順哥就笑:纏綿悱恻都不懂,還大學生呢!秋收走的那天,順哥先去了一趟江正街,提回滿滿的兩個塑料袋。秋收問是些什麼,順哥說全是糖衣炮彈,打開給秋收看,裡面有煙有酒有糖果副食。秋收便笑:既然我是大學生,哪來錢買這麼多東西?順哥恍然明白,隻把糖果分出來給秋收帶上。大年三十上午,順哥關了店,去老刁的鞋店把鑰匙交給老刁,托付老刁隔兩日上店裡查看一下,就拎着大包小包去坐車。趕在吃團年飯之前,順哥颠上了自家的台坡。媽爹從堂屋裡撲出來,喊哎呀我的兒,将順哥抱住。三美小美跑上前,接過哥手上的大小提包;姆媽靜靜地笑,遠遠站在大門口。這時,大用竹竿舉着一挂長鞭走過去,順哥就從媽爹懷裡脫出來,捏了袖子替媽爹擦擦眼窩,去接大手裡的竹竿。小美見了,連忙沖過去跟哥助陣。大用煙頭把火線點燃,順哥和小美舉着竹竿走到台坡口,鞭炮哔剝炸響,一簇火苗燦爛地爬行,一串青煙飄向空中。所有人看着,笑着,如一窩菜狗似的歡樂。鞭炮的香氛就籠罩了團年飯。一家人圍坐在堂屋的方桌邊,一桌子色味濃郁的大魚大肉。順哥起開自己帶回家的一瓶酒,往桌上的空盅裡斟,小美趕緊捂住盅子,順哥逗她:傻妹子,這是美容酒,不喝會後悔得掌臉的。小美就挪開手,露出半個盅口盛酒。酒斟了,順哥提議全家人幹杯,全體嘩啦啦地起身響應,一陣碰杯咂舌聲。順哥跟媽爹坐一方,媽爹搛一片粉蒸肉擱到順哥碗裡,小美見了,端起自己的碗送到媽爹面前,媽爹也給她搛一片,卻說:你,自己來。小美撒嬌:媽爹偏心,我還是大學生呢!媽爹就撇嘴:大學生麼樣?哪個大學生都不如你哥!小美聽出媽爹的話中話,趕緊嘻嘻一笑,端起酒盅舉到哥面前,說:哥,媽爹說得對,我敬你!就一口幹了。席間一時平靜下來。大說這酒一準蠻貴的,順哥說過年嘛。媽爹看着順哥念道:我兒瘦了。姆媽和三美輪番給媽爹搛菜……初一,全家人在家守年。雖說年關是平原上最寒冷的時節,但一家人聚了暖意,空氣中彌漫着煙花的淡淡硝香,屋子裡倒也溫煦。大記起屋後還有一個前年沒有賣掉的樹蔸,帶三美去把樹蔸擡進堂屋來。樹蔸上歇着白白一層雪末,小美驚呼下雪了!大又上竈屋弄了一些木屑和軟柴,順哥接過去,蹲下身,塞到樹蔸下面,劃燃火柴點着,低了頭,鼓起嘴把火苗漸漸吹大。一會兒,樹蔸燃出紅光閃閃的炭火,煙霧散去,全家人圍着樹兜烤火,話年。所有人都想聽順哥說他在江城的事,順哥挑一些好人好事講。講半文、老刁、二姐,講秋收,講蔡家巷一号的脈氣,講店鋪的樓上樓下,也講長江和還沒有見過的長江大橋。講半文時,小美起身撥弄炭火,順便說一句:他給我寫過信的。順哥發現小美明顯有些憂郁。關于秋收,媽爹歎道:這丫頭那麼瘦,不會有什麼毛病吧?順哥朝媽爹笑着搖搖頭。後來順哥問起生産隊的事,三美說:估計今年要分田呢。順哥說這是大事,也不曉得是不是好事。初二是女兒回娘家和女婿拜丈母娘的日子。早晨開門,滿眼雪花飛舞,空中淩亂渾然,一派白晃晃的沙沙細語。大美、二美兩家的大人小孩還沒有來,順哥去三美和小美的房門口說了聲走了,便拎着沉甸甸的禮品袋出門,眨眼消失在漫天的雪花中。此時,秋收家的門前也一樣雪花飛舞。門還沒有開,門裡的人在靜候雪地的動靜;等到那一重一輕的腳步響起,門扇訇然打開,端的是順哥站在了門口,正要擡起手來叩門呢。趁着家人還在各自的房間,秋收一把将順哥拉進屋裡,幫他拍打胸前、肩頭、背後、腿上的雪花,接過手上的提袋,轉身往堂屋的方桌上放,一邊高聲喊:大,來客了!葉木匠興沖沖從廂房裡跛出來,見是順哥,陡然愣住,洩氣地招呼:哎呀,你怎麼來了?順哥抻抻脊梁,身子借助短裝呢子大衣筆挺一下,雙手搭在面前,謙恭地回道:葉叔新年好,我在家沒事,估計秋收還沒有交男朋友,來看看她,陪她說說話。葉木匠杵在原地不動。秋收端一杯熱水過來,說:老同學坐呀。順哥接過水杯,擡手請葉木匠先坐,随意指指擱在方桌上的禮品袋,笑道:我曉得像您郎這樣的老手藝人都能喝點,特地給您郎帶了兩瓶長江大曲。葉木匠并不朝方桌那邊看,單是歪一步,上前坐下,一面問:聽說你在江正街做生意?順哥點頭說:算是家裡和城裡兩邊接應吧。這時,秋收的姆媽和小妹秋芳來到堂屋,二人都認得順哥,就帶着新年的友善微笑點頭。秋收從禮品袋裡抓一把糖果,分給姆媽和小妹,姆媽覺得秋收不該當着客人視禮品為己物,看她一眼,秋芳偷偷地笑。門外有人敲門,傳來小女孩叫喊爹爹媽爹的聲音,秋芳去開門,隻見滿身雪花的大小三人擁進堂屋,一陣打雪說笑的歡鬧。三人中矮壯的年輕男子先退出來,将一提禮品歇到方桌上,是兩瓶白玻璃瓶裝的白酒,用細麻繩捆着,另有一個麻糖紙包,與順哥從城裡帶來的塑料袋并在一起。順哥已站起身,判定來人是秋收“先割小麥”的二妹一家。年輕男子歇下禮品後,轉身看着順哥,戳起厚嘴來招呼,卻舉手在太陽穴上方使勁地甩。順哥見他着急,就自報家門:我叫周大順,那年在西瓜田裡埋地雷,炸傷了賊,被區裡捉去,你是看守我的民兵。對方頓時大呼:對對對,放你的那天是我值班,我叫張鑿子,勝利五隊的。這邊兩人熱烈交流時,秋收一家人的歡鬧平靜了,一起向這邊看過來。張鑿子問:今天,你是?順哥笑笑:我是秋收的同學,來看望老同學。葉木匠見二人都站着,邀他們坐下說話。二人就座,張鑿子一邊問你現在做什麼呢?順哥說裁縫。張鑿子說噢噢。順哥問你呢?張鑿子說我跟老丈人學過木匠,這兩年帶班子混飯。突然,小女孩指着順哥說:呀,叔叔跟爹爹一樣,是個跛子!衆人大驚失色,張鑿子揚起手來吓唬小女孩,順哥笑着搖搖手,轉身對小女孩說:小朋友,跛子也能金雞獨立喲,你看!就一躍而起,單腿立在闆凳上,做出一隻展翅欲飛的金雞;小女孩正驚詫着,隻聽嗖的一聲,金雞飛到了對面兩米外的另一條闆凳上,仍是穩穩地展翅欲飛。小女孩拍手歡呼起來。中午,方桌上的禮品被移到倚牆的磨架上,擺了一桌菜。葉木匠牽張鑿子陪坐上席,張鑿子讓順哥坐他的鄰座,秋收就随順哥坐一邊。張鑿子轉身從磨架上拿起白玻璃瓶裝的白酒,準備解麻繩,順哥伸手攔住,說今天喝我帶的酒,秋收就去塑料袋裡取來長江大曲。張鑿子見了,連說好酒好酒,就停下手裡的動作。斟上酒,喝過一巡,張鑿子問順哥:我一直都沒有想通,地雷炸傷的是偷瓜賊,為什麼把你關起來?順哥說:人比瓜重要。張鑿子不能理解:那賊是自找的呀?順哥解釋:埋地雷就有可能炸到人。張鑿子辯道:那與你何幹?順哥指出:我應該知道有這個可能性。張鑿子搖頭:想不通。順哥說:我想通了。讨論中止,順哥站起身,先給葉木匠敬酒,然後一一敬過。張鑿子等順哥坐下,又問:你都做些什麼衣服?順哥已喝得臉紅眼花,問張鑿子問什麼,張鑿子又問一遍,順哥就笑:做婦女的胸罩。張鑿子頓住,目光朝桌上巡了一圈,說:你可以做衣服呀。順哥自飲一口,偏過頭去睨着張鑿子:做胸罩不好嗎?張鑿子問:你怎麼想到做這個?順哥嘻嘻笑道:陰差陽錯咧。然後就吃菜喝酒。順哥聽到張鑿子勸他:要不,跟我去學木工,隻需用胳膊砍、刨、鋸的……後面的話就什麼也沒有聽見了。順哥醒來時,躺在秋收的床上,面前站着葉秋收和秋收的姆媽。順哥咕哝地問:鑿子老弟呢?秋收說:他們回去了。秋收的姆媽弓下身,跟順哥商量:你看天都快黑了,雪還在下,是不是可以動身了?順哥翻身下床,一邊自嘲:看我,說是來陪老同學說話,結果一句也沒說成。秋收就和道:以後再說,我送你吧。家中隻有一把油布傘,姆媽拿給秋收,替順哥戴上一頂鬥笠。兩人一前一後下台坡,姆媽扶着門框喊:早點轉來啊!秋收回應知道的。一陣旋風刮來,雪花翻卷,姆媽眨眼就看不清順哥和秋收了。秋收把順哥拉到傘下,順哥取了鬥笠,兩人合到一起。順哥說:鑿子是個二球。秋收說:不對,起碼是個三球呢。第二天,順哥帶上家中剩下的一瓶長江大曲,去隊長黃二五家拜年,說過一番今年的雪,将話題引到了分田到戶的事上。順哥說:二五叔,如果隊上分田,您郎把隊屋前的禾場算作田地分給我家吧!4年還沒過完,順哥得回江城去打開店門。秋收仍要留在家中演大學生度寒假。正月初九,順哥回到江正街,先去老刁鞋店取鑰匙。鞋店已開張,暫無生意,老刁一個人坐在鋪子裡看黑白電視,抽煙,閃二郎腿。順哥喊刁哥,老刁聞聲而起,像一隻猴子盼回了另一隻猴子一樣喜悅。順哥從行李袋中取出一個圓滾的小布袋,抛給老刁,說是鄉下的麻頁子(一種零食),老刁雙手接住,說麻頁子好吃,“下放”時吃過的。當即解開,取一片插到嘴裡,咬出嘎嘣嘎嘣的脆響。順哥拿了鑰匙,正要離去,老刁口含麻頁子喊順哥停下,問你是不是跟香港人有業務?順哥搖頭直笑,說我哪有那大本事呀。老刁顯出疑惑,說:香港那邊怎麼給你寄來這麼大一個木箱子呢?一邊用手比畫着,看上去那木箱的長度不下三尺。順哥就詫異,問到底咋回事。老刁說,初六他幫順哥去查店,開門從地上撿起一張取貨單,初七去郵局取了貨,木箱現在就放在店子的二樓。順哥急忙回店裡。上到二樓,果然看見一個長約三尺的長方形木箱,橫在床前的空地上。走近去瞧,木箱正面寫有繁體中文字,寄出地是香港的一個奇怪地名,叫什麼皇後大道東。順哥找來一把起子撬開箱面,箱内塞滿海綿,就一把一把地往外取。突然,箱中現出一黑一白兩具赤裸的女體上半身,吓得順哥倏地跳起。但順哥揉了揉一九八〇年初的那雙眼睛,又慭慭地蹲下,伸一根手指去碰那女體,觸及了并無肉感的堅硬,且聞到一股淡淡的塑料味,便有些明白和歡喜了。之後,他請出兩具女體上半身,見箱底下另有一個紙包,拿起打開,裡面是兩件胸罩和一封信。信是二姐寫的。信上說:我去美國女性用品商店,看到胸罩及服飾都展示在女模架上,很逼真,很誘人;後來向香港的朋友打聽,香港也是這樣,就托朋友為你購買兩尊女性胸模;這兩件胸罩是在美國挑選的,我試過,尺寸應該符合亞洲婦女,工藝可供參考。看完信,順哥許久凝望那一黑一白兩具半身女體,忽然感到它們散發着體溫和幽香,而二姐此時正在遙遠的美國微笑……順哥把臨窗的雜物台清理了,将黑白兩尊女性胸模立在台面上;再去拿那兩件美國胸罩,注意到一件是米黃、一件是水紅,米黃色正是去年送給二姐的兩件胸罩的顔色,心頭一怦,不由怅然而笑。他把兩件胸罩戴到兩尊胸模上,尺寸十分吻合。不過,他後退幾步去看效果,莫名地覺得不太對味,過去調換了胸罩與胸模的搭配,讓水紅配白模、米黃配黑模,再看,便幡然合意:那白模紅罩是一種直奔主題的誘惑,而黑模黃罩令人情迷魂逸。而且,當身心的俗念浮動時,他真實地感到:女性的具象和色調可以那樣奇妙地散發誘人的魅力!正興奮着,老刁來喊順哥吃晚飯。老刁上到二樓口,乍見黑白二模,鼓起猴眼愣住,好半天才驚呼:哎呀個闆闆的,怎麼這麼标緻這麼活靈活現?老子一見就想日!說着就奔了過來。順哥趕緊擡手攔住老刁,說:女人讓人想日并不壞,但你見了女人就想日一定是壞人。老刁掃興地看着順哥,眨眼辯道:這也不全對,看見女人想日但不一定就日,不日也不一定是好人。順哥仍是擋着老刁,老刁就笑嘻嘻表示:我隻看,決不碰一手指,特别是那個米黃的。順哥奈何不了老刁的痞勁,隻好放行。老刁過去,一張猴臉像鬼子的探雷器一樣繞着胸模左移右晃,鼻子呼呼地聳動;一會兒,倒退幾步再作端詳,竟提出了跟順哥相反的意見:如果兩個女模的胸罩調換一下可能效果更好。順哥笑着搖頭:得了吧,你的口味有問題。老刁不服,說:要不,我換過來讓你看看?順哥怕他動手,說我自己來吧,就上前去換給他看。老刁看着換了胸罩的胸模,興奮道:好!好!黑配紅,殺死人!白配黃,媚死人!順哥愣住,很不情願地發現:原來猴有猴的口味呢!過完正月十五,秋收“上學”回到店裡。上了二樓,看見自己的卧榻前立着兩個戴胸罩的不速之客,頓感領地被占,頭頂一陣發麻,臉色白白地站住,手中的行李撲通落到地上。順哥起身迎接秋收,頓時傻眼了。秋收擡手指向“敵人”,狠狠地喝道:周大順,你這是抽什麼西洋筋!順哥連忙扶住秋收,笑說:嗨,這是兩個不會說話的模子呢,準備搬到樓下去,展示産品招攬顧客用的。秋收打開順哥的手,問:哪來的這東西?順哥答:香港。秋收問:你什麼時候認得香港人?順哥答:不是我,是老刁帶我認得的。秋收問:認得誰?順哥答:認得二、二姐。秋收問:二姐?順哥答:二姐是老刁的二姐。秋收問:老刁的二姐憑什麼給你寄東西?順哥答:二姐為人蠻好的。秋收大吼:放屁——我去找老刁!順哥張開雙臂攔住秋收,結巴道:你、你莫去折人好嗎——我說我說。秋收就呼呼喘息,等着噩耗。順哥說:二姐是老刁的同學,打小一起長大,原先在蔡家巷另一頭的街面開餐館,老刁帶我去下館子,就認得了。秋收問:就這些?順哥說:我和老刁去二姐的館子多了,二姐收我們的菜錢打折。秋收問:還有呢?順哥說:沒有了。秋收喊:還有!順哥哆嗦一下:還有就是我給老刁送胸罩,老刁留下兩件給他老婆,另外兩件送給了二姐。秋收大呼:哎喲,别人都穿上你送的胸罩了!順哥連忙說:你不能這樣想,天下人都穿我的胸罩呢,人家二姐是美國洛杉矶的大學生。秋收便諷刺:美國大學生比中國大學生高級呀,要是美國大學生愛上你,你不是激動得要跳江?順哥堅決撒謊:可我從來都沒有那個意思呀!晚上,兩人上了床,秋收弓着背,順哥像一隻大蝦彎在秋收的背上。睜眼睡到半夜,順哥伸手撫摩秋收,被秋收打開;又摸,又被打開。後來,順哥開始訴說他愛戀秋收的心路曆程,講到去年在光明三隊的灣頭上聽到鞭炮鑼鼓聲時的傷悲,秋收的鼻子就匐了一聲。這時,他再把手搭上秋收的肩,秋收沒動。但他有些操之過急,想把秋收扳過身來,秋收仍是不從。到了下半夜,順哥見文攻無效,就來武的,起身抱住秋收摔跤,直至強行得手;不過,秋收也正期待着他的蠻幹,好在蠻幹中投誠……然後,兩人得以相擁而眠。天亮後,順哥早起,穿衣下床,走到窗邊的胸模前,取下胸罩,一手抓一尊胸模的脖子提起,準備下樓去。秋收擡頭看見,急喊:你幹什麼?順哥站住,讪笑:我去把它們報銷掉。秋收問:怎麼報銷?順哥說:砸呀。秋收就掀開被子裸身跳下床,沖過來奪下一尊胸模,嗔嗔地說:有都有了,何必砸掉了藏在心裡!就抱回去放在原處。順哥茫然站立一會,轉身放下另一尊胸模,一邊催促秋收快回被子裡。秋收說我餓了,順哥連忙颠下樓去。過完早,秋收要出去一趟,就離了店。順哥到一樓來替秋收看店,心裡笑着:這個醋婆子,還去找老刁核實情況呢。到了中午,秋收坐着麻木回來,胸前抱了一包衣物,身邊還擱着兩個白漆的花缽架;麻木在店門口停住,秋收下來給師傅付錢,請師傅幫忙把兩座白漆架子卸到店裡。順哥見了,已然明白,起身迎出幾步,卻不敢亂說。秋收就吩咐:還不上樓去把東西拿下來!順哥連忙掉轉身,往樓上咚咚地跳。一會兒,秋收落下卷閘門,拉亮電燈,在臨門的位置擺放白漆架子。順哥兩手拎胸模、脖上挂胸罩,搖搖晃晃下樓來,秋收看見,一把将胸罩從順哥脖上扯去。然後,兩人合手,把胸模擱在白漆架子上,給胸模戴胸罩,架墨鏡,穿裙子,一時都不言語。胸模裝扮完畢,秋收嘩啦一聲啟開卷閘門。順哥去到門外的巷道,從左至右颠過店門口,朝店裡看一眼,又從右至左再看一眼,禁不住贊歎:真是活廣告呢!秋收也不回應,把黑模胸上的米黃色胸罩正了正。從此,路過秋收胸罩店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扭頭一瞅,雖說瞬刻就回過頭去,但一定看清了那黑白二模。消息漸漸口傳開去,專程來路過蔡家巷一号的人越來越多。也有理直氣壯進店觀摩的,都是打貨客;他們不僅可以貼着臉看,還能扯扯胸模的胸罩,随手觸摸那聳挺的乳房。他們是令人羨慕的。而觀摩的商業效果極好,打貨客無不認為秋收牌胸罩有品位、很時髦,覺得做了秋收店的客戶有一種前衛的光榮。當然也有借打貨之名進店看新鮮的,這類人閑話較多。一個大嫂對秋收直白地說:丫頭,這兩個女人這麼一擺,要欠死一城的男人呢。另一個半大老頭歎息:這麼高級的女人,世上哪裡去找哦。秋收一律抿嘴一笑,不去接話。5一天,店裡進來一個長發披肩鼻孔朝天的小夥子,自稱報社攝影記者,經秋收同意,左弓背右馬步地對着胸模咔咔拍照,完了,去謝秋收,忽然瞧着秋收一定,驚呼:哇,我發現你比這兩個模特更有韻味咧!秋收心裡不免喜悅,卻道:模特能跟活人比嗎?長發小夥子走後,秋收上樓坐到順哥的右腿上,向順哥彙報“韻味”說,順哥就親她,讓她莫跟這号文藝人邪。過了兩天,江城一家報紙以圖文形式報道秋收胸罩店用胸模展示胸罩,并倡議針對這一“開化”現象進行讨論。第二天,報上的讨論出來:一半贊揚,一半謾罵。贊揚者說,這是一種人體美,美的東西不僅不能扼殺,而且應當充分表現;謾罵者說,這完全是不知廉恥,傷風敗俗,引誘犯罪。總之,都是那個時代的語言武器,而今的小兒科。順哥秋收緊張了。順哥說:我說讓你莫跟這号人邪吧。秋收烏着臉不吭氣。幾天後,店裡來了兩個戴紅袖标的女人,一個五十出頭,一個三十左右,都是過去江青式的短發。年長的紅袖标進店時,見人不看人地問:哪個是店主呀?秋收一怔,連忙回應:我是。年輕的紅袖标跨前一步,說:這是我們街辦的喬主任。秋收說喬主任好,望着喬主任。喬主任揚揚下巴:你叫什麼名字?秋收說:葉秋收。喬主任沉下臉:秋收就是你?秋收不作聲。喬主任停頓一下,使出學問來問:你知道“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嗎?秋收且詫且喜,連忙回答:知道知道,去年高考前的模拟考試考過的。喬主任覺得秋收不應該這麼歡喜,冷冷地問:你想沒想,你店門口這兩個胸模會産生什麼社會影響?秋收确認喬主任不是來表揚她的,半張着嘴巴凝住。年輕的紅袖标指出:你的胸模已經惹得兩對夫妻吵鬧不和了。秋收嘴上嚅動幾下,趕緊申辯:這兩個胸模不是我的胸模,是買的,不過是用來展示産品、做做廣告呢。喬主任嚴厲地說:不行——袒胸露乳,誘惑男人!秋收說它們又不是真人?喬主任說它們比真人還放蕩!秋收歇了一口氣,探問:那你們的意思是?年輕的紅袖标搓搓手:我們是來拆掉它的。秋收心頭一怦,質問:憑什麼?報上也隻是讨論!喬主任嗤道:報上管虛的,我管實的。秋收的狠勁也上來了,不管她管什麼,隻說:你們不能拆!喬主任冷笑一聲:不讓拆可以呀,我馬上派人來封店。秋收忍不住大喊起來:你們是“四人幫”嗎?你們敢破壞經濟?喬主任也提高了嗓門嚷:誰是“四人幫”啊?打倒了“四人幫”,也不能拿女人的胸和奶子來搞經濟!這時,樓梯上發出一陣滾木桶似的響動,順哥颠下來,插在秋收和喬主任之間,歪身向着喬主任說:領導息怒,我們也是響應黨的号召搞經濟,關照一下吧!喬主任斜了順哥的跛腿一眼,無動于衷地說:我把話已經說明了,你們看着辦!轉身便走。順哥趕緊一把扯住她,連說:拆拆拆,您郎不走,看着,我們現在就拆。喬主任停下,卻說:拆了也不行,我們得把這兩個家夥拿回去。秋收一聽,跳上前來嚷:你們大白天搶東西呀?順哥阻攔秋收,故意腳下一歪,跌倒在秋收身邊,秋收連忙去攙,順哥在她手上掐了一下,秋收就由着順哥;順哥歪在地上仰望喬主任,乞憐地笑,一邊說:領導開恩領導開恩!可他看見喬主任凜然地把頭偏向一邊,發現城裡的婆娘比鄉下漢子的心堅硬,隻好自己爬起來,拍打着身上的灰塵說:行,隻要不關店,照領導的話辦!轉身向胸模颠過去。秋收憤憤地喊:你慢點,不要搞壞了!急忙去樓上把木箱抱下來。兩尊胸模回到木箱後,順哥怕這兩個紅袖标不能小心輕放,自己扛起,一歪一颠地跟在兩個紅袖标後面,朝街辦去。那個春天,順哥每天去一趟街辦,但每天都空手而歸。他無話可說,隻能在二樓踩縫紉機。秋收做了飯,去順哥身邊站着,也不催他。順哥起身,随秋收過去。菜擱在鍋台上,兩人站在鍋台前,啞巴地吃。秋收拖一張凳子到順哥的屁股下,順哥不坐。直到有一天中午,秋收風風火火地上樓來,對順哥說:今天你不去,我去。順哥搖頭:不行,你去了又跟她們吵。秋收說:不會的,今有人幫我。順哥說:莫瞎扯,誰幫你!秋收提示:還記得那個攝影記者嗎?順哥想起來了,冷淡地一嗤:記得,他說你有“韻味”嘛。秋收說:他老頭(父親)是區裡的一個什麼頭頭。順哥定眼看着秋收:你怎麼知道?秋收說:他上午來店裡,見胸模不見了,向我問情況,我說了,他說讓他老頭出面幫我們解決。順哥的眼神陰下去,咕哝一句:他是幫你呢。秋收說:管他呢,我都是你的,幫我不是幫你?順哥不語,秋收上前親順哥,說我去了。果然,當日晚飯前,攝影記者扛着木箱,随秋收回到店裡。但秋收用了心,請小夥子将木箱送到二樓去,一面高聲喊:大順,還不出來感謝别人!小夥子上了二樓,不僅見到順哥,而且發現二樓隻有一張床,想到秋收叫喚順哥的口氣,雖然驚詫,卻明白了。往後,秋收胸罩店暫時沒在店門口擺出胸模。不過,胸模的效應已然發生,店裡的生意正一天比一天興旺。眼看着夏天就要到來,夏天是乳房的季節。那日,秋收戴了米黃的胸罩,穿一件白單衣,讓順哥看看是否透光,順哥說若隐若現,還行。秋收釘了句你說行的呀,就下樓去。這時,店裡站了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人,叼着煙,目光四處逛着,不像打貨的客戶。秋收上前問:你們有麼事?矮個的說我們是稅務的,高個的目光歇在秋收的胸處。秋收不曉得自己的衣扣下崩開了一道細口子,隻問:怎麼收稅?高個的嚅着嘴巴挪挪煙頭的位置,倒問:你想怎麼交?矮個的将煙頭吐到地上,說:這個店都登報了,至少每月交一百。秋收連忙仰頭朝樓上喊:大順,快下來,收稅的來了!順哥又像滾木桶似的咚咚咚下樓,也不管對方是兩個什麼貨色,歪颠過去,捧了手連連打躬作揖,苦着臉央求:兩位同志,本人殘疾,請高擡貴手!高個的冷冷一笑:夥計,莫這樣,做生意交稅,蠻正常。矮個的不容讨論地說:明天上午,去所裡交稅。順哥還想努力,趕緊掏出煙來敬給兩人,但兩人都不接。高個的上下掃了順哥一眼,朝秋收甩過頭去:明天,你去。兩人走後,順哥和秋收站在店鋪裡默然無語。許久,秋收說:我不去。順哥不表态,腦子裡浮出那個高個子色眯眯的眼神,動身上樓時,撂下一句:還是你去吧。秋收覺得順哥竟然出賣自己,沖着順哥叫喊:你渾蛋!順哥拖着步子上了樓。但是,當天晚上,順哥找了老刁,老刁去找了黑狗。第二天上午,秋收在黑狗的陪同下去見那兩個家夥;到了稅務所,秋收猶疑一下,卻讓黑狗留在門外,一個人進去了。那兩人讓秋收坐在對面,秋收一個勁哭窮,直到哭出眼淚來。高個的閃閃腿,說那就免一半,每月五十。但嘻嘻一笑:你是不是陪我們喝頓酒呢?矮個的提醒道:這可是免了一個正科級幹部一月的工資啊!秋收覺得減免數還可以,隻是“喝頓酒”不會便宜,就掉頭朝門外喊:狗子,進來,問問兩位幹部,訂哪兒的餐館。黑狗進了屋,兩袖高卷着,左腕文一個“愛”字,右腕文一個“恨”字,以江城腔嚷道:哥哥們,想吃點麼事?兩人見了,嘴上的煙瑟瑟直抖,齊齊地搖手:再說再說。秋收回來,木木地坐在二樓的床邊,順哥過去陪秋收坐下,說對不起呀,秋收不應,眼淚一顆趕一顆地湧出來……那段日子,順哥常常推開二樓的窗戶向外凝望。街面背後一片荒蕪,幾根電線杆歪而不倒地立着,幾條電線軟軟地挂在杆頭,不時有麻雀歇在垂成弧形的電線中段,本是比肩摩喙的,某處一聲怪響,全都撲騰而去,在空中倉皇……許多日過去了,許多不明的日子即将來臨,順哥便莫名地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