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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奶子

時間:2024-11-07 08:58:53

1

那個早晨,順哥從臨時監号出來,站在“革委會”院内的空場上,擡手搭上額頭,以歇着兩坨眼屎的細眼不那麼恭敬地望了望天上的太陽,一歪一颠地向大門口晃去。突然,他看見門外的地上跪着一排人,全都無聲地耷着頭,發梢的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乞憐的樣子純粹而堅韌,猶如遭遇太陽拒絕的向日葵——他們是大和四個妹妹!那一刻,他大驚失色,疾奔過去,一把抓起大,接連扯起大美、二美、三美和小美。親愛的骨肉們見到他,顧不上别的,抱着他号哭起來。順哥被淹沒了,由着他們暢快地哭。畢竟,這是他用坐牢為家人換取的一次難得的喜悅呢。哭完了,大替順哥揩眼屎,順哥為大擦眼淚,兩人舉着手一派忙亂,像是逗鬧。

順哥問今天幾号?大說今天立秋。四妹小美說:今天是一九七五年八月八日。

然後順哥被簇擁着回家去。沒走幾步,他們看見一個瘦高的少年站在不遠處的街口,是半文細眼迎着燦爛的陽光微笑……大家便停住了,在祖國的立秋之日,看着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半文,一起凝固。

當年,順哥在關押數日之後何以被釋放,一直是一個地方政治的疑團,沒有人相信是順哥的大和四個妹妹頂着晶亮的露珠跪出來的勝利。直到七年後,順哥應邀去省城開會,有一次被安排跟省委馮書記同席進餐,馮書記于談笑風生之際透露了往事的真相。馮書記說:大順那個事啊,當時在下面扯來扯去,到了上面還是扯來扯去,我說你們扯什麼呢?我們還是不是曆史唯物主義者——看看這些人現在的生活是個什麼樣子——放了吧,且讓他們活下去。馮書記說着,轉頭朝順哥呵呵一笑:可我把你放出來後,又歇了兩年喔——當然,不都是因為你的事。這時,順哥就趕緊離座,跛到馮書記面前,一連敬了三杯酒,滿臉的淚水胡說八道。

但是,七年前,順哥從區“革委會”的監号回到紅旗十一隊的第二天,紅旗大隊發生了一樁真正的大案:大隊黨支書李四六夥同十一小隊隊長黃二五以及另外三名小隊長“私分公糧”,被縣裡的公安一鍋端掉!順哥聞訊呆怔在秋天的陽光下:因為“私分公糧”正是他傳播“地球即将爆炸”那個恐怖消息的目的,他才是這樁案子的幕後策劃者!他想都不用想,直奔區裡向跛區長報告:“私分公糧”是他指使幾個老婆婆煽動的,生産隊眼下農事為重,請區長幫忙讓他替換李四六等人。跛區長不知是怎麼也聽不懂他的意思,還是怎麼也不願意懂得他的意思,罵他胡鬧球,蹲号子蹲上了瘾,還不快些滾回去!他不滾,歪在跛區長的辦公室門口,不肯放棄這個可以讓跛子閃亮一回的機會。跛區長就派人通知他大,大把他從區裡押了回來。不久,李四六和黃二五等人被判了刑。

一九七五年的秋天就這樣荒涼地立在了順哥的心頭。

順哥每天坐在自家屋後的竹林裡。好長一段時間,他沒見到灣子裡的人,灣子裡的人也不曾見過他。他的屁股下是一條三條半腿的闆凳,一樣的跛子,他體諒跛闆凳,将身子倚在竹竿上一動不動,闆凳也就穩穩當當。他懶得洗澡更衣,一直穿着那身上白下藍的套裝。這套衣服是他目前最好的裝備。去年,家裡托人為他相親,姆媽湊了錢,去五星街按“造反派”老别身上的顔色扯布,請鋪子裡的裁縫做了這身衣服。但他知道姆媽是想拿衣服來彌補他,甚至妄想沾點兒區幹部的樣子,他便越發要搞破壞,穿着“上白下藍”惡意打粗,很快讓汗漬把白棉褂的領口和肩頭浸染得黃乎乎的,洗也洗不下來,藍卡其布長褲的右膝處磨出灰白的一塊,本來一陰一陽的左右兩條褲腿更加顯眼。公安來捉他那天,姆媽攔不住,隻提了一個請求,說我兒子怎麼也是上區裡去,不能折社會主義的人,得換個行頭,就替他換上這身衣服,忙不疊地扯袖弄領,像是出征儀式。現在,這身衣服不僅破舊,還帶有監号的印記,左肩的汗斑上蹭了一片紅色,是“坦白從寬”的油漆;而且,衣服的裡外透着一股但凡進過監号就再也褪不去的腥氣,不是飄在鼻尖上,是浮在腦子裡。隻是,他沒有料到,這監号的氣味現在分明已布滿整個秋天的時空,因為黨支書李四六他們都在監号裡……

天涼了,媽爹喊他回屋去,他不應聲,媽爹不敢惹,幹看着。後來,媽爹踩着三寸小腳走到他身邊,還沒開口,他便煩躁地伸出雙手,嚷道:您郎看您郎看,我滿手心都是汗呢!媽爹看了,卻不走,他隻好求饒:媽爹,您郎回去吧,讓我一個人想想!媽爹似乎哭了,抹着眼睛離去,小腳被竹根絆着,撲跌一下,扶住前面的竹幹。他本要起身去扶,見媽爹站穩,也就未動。

他決定不再想李四六他們的事。他無能為力。他開始想自己:他已過了二十六歲,而今一事無成,未來怎麼辦?過去,當小學老師、放牛、幹記工員、做赤腳醫生、照禾場、看西瓜地,不必像那些手腳全乎的人們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幾乎把鄉村社會主義的所有優越性都享用盡了,他還能從社會主義身上榨出什麼油水呢?社會主義過得也不容易啊!

而且,他知道,隻要他還坐在竹林裡,全家人一定是聚在堂屋中央商讨他的未來。大的煙霧永遠是堂屋的一團烏雲,大家已在烏雲中達成共識:他的未來就是找個女人結婚。他不用在場便能想到每個人的态度和說法,一切都是務實而令人厭惡的。這時,堂屋裡的商讨即将進入實質階段。爹爹咳嗽一聲說:既是有這麼多的機會,就趕緊定下一個。媽爹向爹爹白去一眼,說這不是在定嗎,就提議:要麼把三美嫁給五隊的張聾子,讓順兒把張聾子的妹子娶回來;要麼同意娶跛區長的堂侄女大花,大花雖是一個跛子,但跛在右腿上。三美坐在二美的身後,一直嗚嗚地抽泣,一口氣上不來,猛地呃出一聲。大閉上眼,說:若是順兒和大花結了,也算是沾上官親;而且,一個跛在左邊,一個跛在右邊,說不定生的娃兒會取兩條好腿呢。大的意思是不要讓三美再哭了。但姆媽擔心地問:要是恰恰取了兩條壞腿呢?小美聽得心煩,吼道:都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呀,我哥和人家大花的腿又不是遺傳的!大就問:你的意思是同意你哥?小美立刻澄清:我說了同意嗎?我甯可我哥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同意他娶大花那樣的,我哥畢竟是有知識的人!大美是替張聾子那邊拉纖的,立刻是是是地贊成。但二美負責為跛區長那邊傳信,見勢頭不妙,馬上反诘:你們還想不想哥今後有個發展的?至此,讨論陷入膠着。大朝姆媽翹下巴,說還是你去問順兒吧?姆媽是吃過幾回槍藥的,說要問你自己去問。

正在這時,堂屋大門吱的一聲破開,順哥手提一把菜刀,右腳跳進門檻,甩過左腿來,黑臉立在衆人面前。大霍地蹿起,喊道:順兒,你要做什麼!順哥擡起空着的左手擋出去,說:大你别動!我不是來傷害你們的,我知道你們窩在一起不會說别的,但今天我把話給你們挑明,如果今後再有人向我提相親的事,我就把自己亂刀剁掉!堂屋裡頓時一片惶恐,紛紛響應:不提了!不提了!

順哥迎着家人的驚慌向堂屋裡面走,一邊說:大,我跟你單獨說幾句話。衆人就相扯着往大門外退。小美從順哥身邊經過,卸了哥手中的菜刀。堂屋裡剩下順哥和大。順哥說:大,您郎放心,我向您郎保證,十年内我若結不了婚,就是犯強奸,也幫您郎養一個“全乎”的孫子!大垂下頭,好半天擡起頭來,問:我能幫你什麼嗎?順哥說:這事您郎幫不了,您郎和姆媽再辛苦幾年,能讓小美多讀幾年書就行了。說完,轉身向廚房那邊喊:媽爹,我肚子餓了,要吃!

2

次日早晨跟從前所有早晨一樣平靜。但全家人起了床,不見順哥。正疑惑着,屋後隐約傳來噼啪噼啪的砍柴聲,一行人穿過後門來到竹林裡,循聲望去,看見了順哥在灣子外的荒坡上挖樹蔸。他已經挖出樹蔸周圍的坑槽,一圈新鮮黃土凸隆在坑沿上;人在坑裡,長長的腦袋合着噼啪的節拍一起一落,篾刀一下一下地揮出黃土的頂部,一片白刃在陽光下閃爍光芒。大無聲地望過一陣,轉身回屋去;一家人也收了目光,跟着回來。媽爹慌忙吩咐:四丫頭,快給你哥熱一碗粥端去!

小美就來了,在噼啪聲中叫喚:哥,喝粥呢。

順哥聽見,就把篾刀砍在暴露的樹根上歇住,掉頭朝小美粲然地笑,從坑道裡站起身,伸手去接小美遞過來的粥碗。小美見哥滿臉汗水,心疼地喚一聲哥,趕緊捏了袖子去擦。

順哥喝着粥,問:怎麼不上學?

小美說:今天學校學農,我不去。

順哥說:你要好好地念書。

小美說:書念好了也沒用。

順哥的嘴巴擱在碗口停下,沖小美一笑:你不念好書他不要你的。

小美拍打了哥一巴掌,嚷道:他是誰呀?他是誰呀?

順哥說:我也不能确定他是誰。

小美說:哼,要是他不跟我哥做朋友,我才不喜歡他!

正說着話,一隻黃鼠狼貼着面前的草叢蹿過去,順哥眸子一跳,含着一口粥,目光去追那黃鼠狼。小美驚呼:哇,好漂亮的毛色!順哥回頭來喝粥,一邊說:三天之内,我一定把它的皮剝下來。小美就喊:不許捉它,我們灣子裡怕是就剩這隻黃鼠狼了。順哥擡頭笑:傻妹子,人重要還是黃鼠狼重要?我要用它換錢。

小美問:挖樹蔸也是換錢?

順哥說:是呀!

小美問:上哪兒能換到錢?

順哥說:五星街背後的一個小巷子。

小美問:換了錢做啥?

順哥說:做啥?為我們的大找個兒媳婦呗。

小美的臉色陰下去,說:哥,你不急呢。

順哥笑笑:哥不急,哥要把三妹、四妹先嫁出去。

小美埋下頭,好一會才幽幽地說:哥,我要不是你親妹子多好啊!

順哥發現小美神情不對,趕緊揮揮手:不吵我了,快回去,讓大拿扁擔和繩子來,幫我擡樹蔸!

小美走了。順哥悠閑地坐在挖脫出來的樹蔸上,因為家中已經安定,因為屁股下的樹蔸,也因為剛剛喝過一碗稀粥,心裡很滋潤。他調了調嗓門,想唱一首歌,一時想不出一首合意的,就胡亂地吹口哨,找自己的曲子。

過了三五天,屋後的竹林裡已排列大大小小七八個樹蔸。大派爹爹去五星區街上轉了一圈,爹爹回來說,這些樹蔸起碼可以賣出四五十塊錢。這麼多的錢,簡直難以置信。接下來的幾個晚上,順哥自制了捕捉黃鼠狼的木籠,扛去隊屋禾場上,放在草垛邊,用草掩着,估計剝下黃鼠狼的皮是早晚的事。至于即将到手的錢,順哥還來不及想該怎麼使用。他隻是覺得,自己這些天靠旁門左道換來的錢已超過一個“全乎”勞力大半年的工分,讓他很是惬意,也很驚詫。他記起西流河的堤坡上還有不少樹蔸,得趕快行動,就拿了篾刀,扛着鐵鍬,一歪一颠地向着河堤那邊跛去。

那是一個刮過一場夜風的秋日。長長的河坡上落滿黃樹葉,濃密的樹林忽然清朗。林間散布了零星的人,灰黑的一坨一坨,是一些無力出工的老人和失學的小孩,正沙沙地掃着樹葉,為家中收拾過冬的柴火。順哥家也缺柴,但順哥現在得先挖樹蔸。額上的汗珠在當頂的太陽下閃閃發亮時,順哥已挖脫兩個樹蔸,平整了樹蔸坑。他感到有些餓,也有點累,卻又瞅見堤腳的一個樹蔸,便吹起口哨下坡去,到了那樹蔸前,朝左右掌心各吐一泡涎,搓一搓,就拿起鍬來挖土。一會兒,三妹三美用竹籃提來午飯,順哥正為三個樹蔸的收獲而喜悅,見了自己的妹妹,竟然像紳士一樣禮貌地說了聲謝謝,逗得三美咯咯亂笑。

可是,順哥沒有料到,一樁奇恥大辱已然埋伏在他的喜悅裡!

三美把籃子遞給哥,說:哥,你趁熱吃,我去打柴。就走開了。她一邊走一邊仰頭察看樹身,發現一根枯枝,就伸手折下來。三美跟姆媽一樣,是分秒都閑不住的。她今年虛歲二十,已過了大美、二美出嫁時的年齡,但她至今沒有對象,不是條件差,是她誰都不答應,她說哥不成家我就不嫁人,我要留在家裡照顧我哥;她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讓她嫁給一個聾子為哥換回一個全乎的老婆,為此她覺得欠了哥的。在幾個妹子中,順哥最喜歡小美,最疼的是三美。他忙着挖樹蔸是為了把自己弄好一些,目的之一就是讓三美早日安心嫁個好人家。

順哥吃完了,将碗筷放回籃子,正要擡頭去喚三美,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嘿嘿的狂笑,接着便是衆人齊聲叫喊:大奶子!大奶子!好大的一對白奶子!那笑聲和喊聲恣意飛濺,仿若亂石碎瓦撲簌撲簌地飛來,打在所有樹幹和樹枝上,讓河坡上清朗的樹林頓時變成了野人出沒的原始森林。

順哥預感不祥,跳出樹蔸坑,循聲望去,果然就看見了令他腦子裡一片空白的一幕:在一棵歪幹的柳樹下,三美雙手抓着樹上的一根杈枝,兩腳蹬打着,怎麼也踏不住樹幹;她漸漸蹬不動了,兩腿垂下,兩腳離斜坡地少說也有三尺……她的灰布單褂被旁邊的樹枝挂着,扣子全脫了,兩襟大開,露出整個白白的胸脯……可三美不知道是仍在跟那根粗大的杈枝搏鬥,還是害怕離地太高不敢松手……一群挑擔走在河堤上的男子歇下來,擁到半坡上,齊齊地看着樹上的三妹,有人開始躍躍欲試地靠近,一群掃樹葉的小男孩也圍攏來……

順哥渾身的血液蹿上腦門,獨步向那邊跳奔過去。他抱住三美的腿,叫喊着,将她放下來,一把捏攏三美的左右衣襟,一手照着三美臉上甩了一巴掌。三美被打得偏過頭去,回過頭來,卻不哭,也不反抗,單是雙手捂着眼睛,哀哀地說:我以為是一根枯枝,爬上去,沒折斷……順哥黑着臉,不松手,拉三美往堤上去,那些圍觀的男子和小孩看到順哥發怒,已是噤若寒蟬。但順哥擡手向他們指去,吼道:狗日的們,老子操你們全家的女人!有本事的跟老子等在這兒!

上了堤,忽見半文和小美迎面跑來,順哥抓着三美停下,等他們過來了,也不說話,單是拿起小美的一隻手,換下自己抓着三美的手,轉身往回奔。半文還愣着。三美趴在小美的肩上嗚嗚地哭起來。

順哥沖到那些“原始森林的野人”面前,眼珠子血紅地問:說,剛才是哪個狗娘養的先喊的?所有“野人”被順哥的眼睛吓得不敢吭聲,一個年輕的光頭“野人”卻說:又不是我們強行看的!順哥二話不講,跳将過去,抓了他的領口,往河邊拖,突然兩手一拿,将他高高舉起,扔了出去,隻聽撲通一聲,河裡鼓起一片水花。順哥轉過身來,沖着堤上的“野人”喊:你們給老子聽着,誰要是說了今天的事,老子一定摳下他的眼珠子!說完,就朝着那個還沒有挖脫的樹蔸一歪一颠地去了。身後有人呼喊:哎呀,河裡的那個光頭不會水呢!順哥頭也不回。半文跑過來,喚道:快,都跟我去!一陣踏踏的腳步奔向河邊……

3

家裡人都知道三美出了事,但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天黑過一會兒,順哥抓着三美的袖子,牽她去屋後的竹林。初秋的月亮看得見人間,靜靜地蒼白而憂傷。竹林裡半是黑暗半是清明。順哥說:三妹,你要是想不開,哥肯定也會去死;哥要是死了,大和姆媽也不會活着……我們周家就算滅了!三美不說話。順哥又說:三妹,你答應哥,讓哥活着,讓大和姆媽也活着!三美漠然搖頭,喃喃自語:真後悔那會兒沒松手,我怎麼就不摔死呢……我給你們丢了這麼大的臉,我沒臉答應你。順哥實在沒法子,就一腿給三美跪下。三美受了驚吓,趕緊拉扯哥,一邊号哭起來:哥,我答應,答應你,為了你,我不去死!順哥站起身,雙手抓住三美的兩隻手腕,喊三美不哭不哭,等三美平靜了,就開始跟她講挖樹蔸的收獲,講家裡的生活在灣子裡還算中等偏上呢……

但三美打斷了他的話,提出:你也答應我一樁事。

你說!順哥願意滿足三美的任何要求。

三美說:讓我嫁給五隊的張聾子。

順哥回道:什麼呀?你瘋了!

三美說:我沒瘋,但我已經這樣了……

順哥反問:這樣了怎樣了?

三美說:這樣了跟殘疾有什麼兩樣?

順哥就罵:你、你是腦子殘了!

三美說:哥就當我是個殘廢好了。

順哥喊了起來:你敢再說?再說,看我揍死你!

這時,屋後門咣當一聲打開,大和姆媽的影子沖到竹林裡來。順哥正在氣頭上,不等大和姆媽開口便吼:你們來搞麼事?還不快回去歇着!一高一矮兩個影子就清晰地愣住,透過竹林的幽明,看了看跛腿的兒子和三丫頭,轉身回去。屋後門嘎吱地合攏,影子似的小心翼翼。

當夜半時分,順哥來到了大和姆媽的房門口。他要向二老隐瞞該隐瞞的,澄清該澄清的,說明該說明的。他輕輕叩了叩房門,喚:大,姆媽。姆媽應答着,披衣來打開門,他跛到大和姆媽的床前。大已坐起。姆媽點燃油燈,回床邊坐下。房裡很安靜。他知道大和姆媽在等他說話,而他們最想聽到的消息是三美答應嫁給張聾子,這讓他突然間不知如何向二老啟口。他們的心都操碎了。大摸摸索索地點燃一支煙。大已經不再是那個強悍的渡江戰士,一天一天地在兒子面前衰弱。姆媽是不怕大的煙霧的,卻咳了一聲,是在催促他說話。

大、姆媽。他說,昨晚是我态度不好。

姆媽就笑:沒事,兒子百歲也是娃呢。

但是,他不得不說出一個令大和姆媽失望的消息,他說:三美要嫁給五隊的張聾子,被我罵了一頓。

姆媽聽得明白,轉頭去看大,大木然,幹吞一口氣。

他又說:三美為這個家犧牲了太多,你們不要再逼她!

大被喉嚨的異物嗆了,連聲咳起來,姆媽趕緊替大捶背。

他咬咬牙,接着說:還有,我想把樹蔸賣了買一台縫紉機。

姆媽又去看大,大深吸着煙,臉頰凹陷了許久,噓出一道長長的煙霧,說:這個,我們沒啥意見,你想好要做的事就做吧。

日出前天色已亮,灣子還在甯靜中。順哥拉着一輛滿載樹蔸的闆車上路,往五星區街上去。秋天的平原很曠蕩,路上還沒有行人。順哥抓着闆車把手,一歪一颠,闆車上的樹蔸一搖一晃,半小時之後一手交貨一手拿錢的動人情景已經浮現在他的眼前。突然,順哥聞到一股黃鼠狼的氣味,停下闆車,回頭向後看,是大提着一張皮毛追來:大居然不會跑步了,端着兩隻胳膊篩糠似的左右直擺,活像一個被共軍打敗的老壯丁。他看着大追過來,放平闆車,對大說:大,您郎爬到車上歇着吧。大哧地一笑:瞎扯麼事!一手就搭上闆車去推。順哥把着車把手,向前歪颠,感到闆車不用拉便走着,連忙喊:大,你推急了,我跟不上呢。大知道兒子心疼自己,隻說:不急不急,你扶住把手就行了。順哥說:要不,您郎來扶把手吧?大自以為幽默地回道:你是主力,方向該你把握咧。太陽出來了,照在順哥和大的身後,遠遠看去,兩顆一黑一白的後腦勺在晃動……

樹蔸分三批賣到五星區街上,加上一張黃鼠狼皮,總共賣得一百九十九元六毛!

接下來是買縫紉機。縫紉機每台價格在百元以上。但問題不光是錢,主要是票(購物憑證)。票是要走“後門”的。所謂“後門”,就是而今的腐敗;或者可以說,而今的腐敗就是“後門”的“後人”。那時,“後門”也善于演戲,總是扯起嗓門吆喝“前門”光明正大,隻是觀衆還幼稚,好騙。在五星區,獲取縫紉機購買票的“前門”在區供銷社,那裡有一個跟機槍掃射眼一樣大小的窗口,可以去那兒排隊領取。

順哥到窗口前排隊時,數了數站在自己前面的人,一共二十一人。等了五天四夜,再數,少掉一人。順哥算算,日他媽,領到票還得整整一百天!大到街上來給順哥送燒餅,小聲告訴他:聽說票都捏在區幹部手上,到這裡排隊等于白排。順哥一邊咬燒餅一邊搖頭:不會,我前面已經少了一人呢。他的話被跟前的人聽見,回頭朝他笑:少個屁,那人跟我一個灣子的,他老婆過了世,回家号喪去了。順哥一聽,燒餅插在嘴裡,許久地刺向空氣。大勸順哥撤退,順哥拔出燒餅說:不,我一定要等到捶開窗戶,問個究竟!

順哥在區供銷社窗前排隊排得太久,已成為紅旗大隊的一樁新聞。星期天傍晚,半文來到供銷社門口,喊一聲順哥,向他招手眨眼,順哥跟前後的人好言交代過,從長長的隊伍中出來,去半文那邊。半文激動地告訴他:有希望了!順哥問啥希望?半文壓着嗓子喊:縫紉機票啊!原來,半文從小美那兒得知順哥的消息後,找了數學老師,因為半文的數學好,一向讨數學老師喜歡——而數學老師又是五星區供銷社主任的夫人!順哥覺得這事靠譜,一時喜不自禁,就問:哎,數學老師是不是隻有女兒沒有兒子?半文愣住:怎麼?順哥假裝擔憂:要是你得了人家的縫紉機票,不會去做倒插門女婿吧?半文嘿嘿地笑,說就你會這麼想。半文走後,順哥出于謹慎,當晚沒有從排隊的隊伍中撤退。

第二天上午,半文果然來了,手裡捏着一張蓋有紅戳子的紙條!

順哥迎出去,一把揪下,也不管半文是否倒插門的事,轉身疾歪疾颠地沖進供銷社……抱住了一台黑得發亮的工農牌縫紉機!

這天,是順哥重獲生命的日子——因為縫紉機是自己搞錢買的,而縫紉機隻需要一隻腳就可以發動,由得他踏踩多快!在供銷社抱住縫紉機後,順哥再也沒有松手,一直抱回五星大隊十一小隊的家中,抱進了南拖宅。縫紉機的機架和面闆是大随後扛回來的。南拖宅有一扇南窗,兩片明瓦。順哥把縫紉機安裝起來,置于窗邊,在縫紉機前擺一張“四腿全乎”的凳子,坐上去,将一塊布片鋪在針嘴下,右腳小心輕放地拿到踏闆上,試着一踩,響起一串嗒嗒嗒的聲音,隻見那針頭飛快地插動走線……南拖宅頓然隆重起來!但順哥暫時隻能讓他一個人打理這隆重。他抱着縫紉機進屋時交代過,所有人都得離遠一點,不要吵擾。大、姆媽、三美、小美就擠在房門口,勾着頭往裡看。爹爹和媽爹站在人堆外,什麼都瞧不見,也守着。等到縫紉機嗒嗒地響起,一家人歡呼了,也隻是歡呼,不得評說。誰都顧着順哥的脾氣。

南拖宅的嗒嗒聲斷斷續續地響了三天。第三天的傍晚,順哥來到北拖宅。北拖宅是三美和小美的閨房,小美平時去學校住讀,隻有三美在房裡。順哥拿着一件有布帶的衣物,遞給三美,說:是個胸兜,以後出門穿着。三美接到手上,低頭去看,忽然驚呼:哥,這不是拿你那件白褂子做的嗎?順哥沒應,轉身跛出去……

4

自然,縫紉還不等于裁縫。裁縫裁縫,先裁後縫,真正的手藝在于裁。順哥為三美做胸兜時,雖說先裁過的,可裁之前省略了量身,隻能拿過去當赤腳醫生見識的通用人體圖做參考;特别是在布料上畫與剪,沒有半點經驗,全憑回憶初中平面幾何去估摸和試探。這樣,給到三美的那件胸兜是否貼身合度,就看運氣了。順哥沒去問三美。兄妹之間雖是同血同肉的異體,但畢竟而今都是成人。順哥想,若是三美覺得哪兒不合,會說的,她說哪兒不合,再估摸着改哪兒吧。

現在,順哥手上還有二十一塊六毛人民币。他在姆媽手裡塞了十塊,拿着剩餘的錢來到五星區街上,先配幾樣裁縫用的小工具,又買了各色線坨,最後上供銷社去扯布。他還不懂布料,拿手去摸,手停在光滑的府綢上,就掏出口袋裡所有的錢,選了米黃和草綠兩樣。他的第一步計劃很明确:給姆媽和小美,還有已經出嫁的大美和二美,各做一件胸兜!

星期六,小美離校回家,晚上就寝時,三美對小美說:哥做了一件胸兜,蠻包人的,你試試看。就放下蚊帳,拉小美跟自己進去,把身上的胸兜脫下來給小美試,小美穿了,頓感胸脯滿實服帖,走出蚊帳,在油燈前甩甩臂,擴擴胸,禁不住興奮地說:太好了,下周學校開秋季運動會,我要是穿上胸兜,一定殺遍全校無敵手!三美從蚊帳裡探出頭,看着小美,說:真是不錯,你就先穿上吧。小美聽了一個“先”字,想到胸兜隻有一件,馬上改口:算了,我讓哥再做一件。三美連忙阻止,說不行,這一件都是哥用他的白褂子改做的呢,家裡哪還有布料?又說:這件胸兜小了一些,我穿太緊,也隻能你用。小美暫且答應,說借穿幾天後還給三姐。

小美借了三美的胸兜就沒有去找哥了。她還不曉得,哥正在南拖宅為她和家中的女人們趕制胸兜,隻是因為尺寸問題影響了進度……

五星中學一年一度的秋季運動會如期舉行。周小美報名參加了女子田徑的所有項目。在跳遠、跳高、跨欄等小場地比賽現場,因為除了裁判,所有男性師生都按不成文的規矩自覺回避,女生們穿着短衣短褲不用害怕“男性目光”,大多發揮正常,小美隻得了一個跨欄季軍。但是,到了中長跑項目,要用學校的整個操場,男性師生沒法避開了,這樣,參賽女生的動作就得大大收斂。跑一千米時,隻有一個渾然“不怕”的女生敢跟“不用怕”的小美死拼,結果兩人并列冠軍。接着跑五千米長跑,一些胸大的女生用膀子夾着胸脯跑過幾圈便紛紛退出,很快隻剩下幾個沒胸的小女生和那個照例“不怕”的女生跟小美競争;跑到後來,小女生們越掉越遠,小美和“不怕”的女生也漸漸汗流浃背;突然,“不怕”的女生發現自己的上衣濕淋淋地黏在胸上,趕緊擡起兩手遮擋胸前,可一旦加上這個動作,立刻就落在小美身後;小美一個人從容地跑在最前面,快要沖線時,看見半文站在跑道外,正揮舞拳頭為她“加油”,抽空一笑,向半文擺了擺手!

小美的秘密很快被同寝室的同學發現了,消息傳出,全校女生都羞答答地前來觀摩小美的胸兜……

正是小美在五星中學運動會上大出風頭之際,順哥又制作了四件不一定合身的胸兜。他把四件胸兜交給三美,讓她對應大小号分别發給大美、二美、小美和她自己。他不曉得小美穿走了三美的那件,特地提醒三美:你那件舊的就給姆媽吧。三美拿着四件胸兜回房裡,一件一件比試,給自己挑出一件大号的,但穿着仍是太緊,就脫下,在胸兜背後挂鈎的“母子”上加一個索套,再穿時将“公子”挂在索套上。然後,三美把剩下的三件鋪在床上,比出大小,想象大姐、二姐和小美的胸脯,為小美留下一件小的,另外兩件打算擇日給大姐、二姐送去。

紅旗十一隊的人知道順哥扛回了一台縫紉機,滿灣子都豎着耳朵聽那嗒嗒嗒的縫紉聲。一日麻大嫂拿來一件灰色舊褲和一塊藍棉布,讓順哥比照舊的做新褲。順哥答應試試。幾天後,麻大嫂再來,見藍棉布已變成褲子,喜歡得滿臉閃麻光,當即要在南拖宅換個新鮮,順哥吓得大喊:我的老媽爹,您郎回去穿咧,莫讓我看了相應!麻大嫂就笑嘻嘻拿着褲子離去。不一會兒,穿藍褲的麻大嫂折回來,手裡端着一瓢雞蛋,說是權當工錢。順哥堅辭不收,麻大嫂放下就跑了。

于是熱鬧了,拿灰棉布藍花細布卡其布和尿素袋子的,做短褲長褲襯褂夾襖以及中山裝的,紛紛找到順哥家裡來。順哥不能讓人入侵縫紉重地,一律揚起雙臂攔在門前,請嬸嬸叔叔大姐大哥們到南拖宅外面的窗口去談。從此,順哥得以一樁一樁地接活兒,隻是對量身定做還沒有把握,每樣衣服都得留下一件“比子”。工錢借鑒麻大嫂的方式,以物抵當,主要是雞蛋:一件短褲兩隻雞蛋、一件長褲四隻雞蛋、一件襯褂六隻雞蛋等等;如果沒有雞蛋的,可用升子(注:一種木制容器)量米或者面粉,以雞蛋價換算米或面粉的量。“工錢”的事由媽爹負責。媽爹不是一個苛刻的人,一般少一隻雞蛋或半升米,也就擺擺手,說算了算了。有段時間,順哥一家人吃雞蛋都快要吃中毒。媽爹讓爹爹把吃不完的雞蛋提到街上去換些油鹽錢,心想,萬一讓人抓住“搞販賣”,也隻是一個老不死的“尾巴”。

這天中午,一家人在堂屋裡喝絲瓜雞蛋湯,門外傳來撲撲的腳步聲,衆人扭頭去看,二美已站在門口,馬着臉,嘴巴氣鼓鼓的。媽爹急忙招呼:二丫頭快坐,我去盛湯。二美不坐,沖到順哥旁邊,從胳肢窩裡拿出一團草綠的衣物,塞給順哥,嚷道:為什麼大美、三美、小美的都合身,唯獨我的綁死人?順哥知道窩在手上的是胸兜,眼皮直眨,卻沒法解釋。姆媽就勸:二美,你哥是估大勢做的,也沒規定哪件是哪個的;你不是在奶孩子麼,奶孩子肯定會發大的,等過了這段日子再穿呗。二美是個蠻性子,仍是嚷:反正我不要這件,哥必須跟我重新做;我要兩件,難不成穿上了不換洗呀?小美一向反感二美的作風,起身過去,從哥手上拿走胸兜,說:她不要我要,哥忙,等有空了再跟她做。二美就和小美就交上了火……

5

順哥沒料到胸兜這麼難弄,還惹出了麻煩,心想,算了,再給家裡人做幾件後就收手,一心一意去縫紉别的,莫耽誤了換雞蛋。那時,他跟平原上的人一樣,還不知道自己對人類生活缺乏應有的體驗與眼光,自然也不知道,即使在求生存的年月,人們對體面生活的念想也從來沒有死掉,那念想就像聚在天上的一團雲,一旦落下雨來便是無比洶湧……

大早晨,陽雀子在屋山頭喳喳叫喚,媽爹朝門外張望,果然看見一個豐滿高大的姑娘,背着黃挎包,已經紅光滿面地登上自家的台坡。姑娘客氣地問道:媽爹,這是周大順的家嗎?媽爹見這麼肉實的一個好女子找順哥,連忙回應:是呀是呀,丫頭進屋喝茶。掉頭朝南拖宅喊:順兒,來客了!順哥跛到堂屋,卻見這姑娘面生,觑了眼問:你是?姑娘咯咯地笑:看你的記性——我是葉春梅!順哥不敢相信葉春梅變得這麼魁梧和光明磊落,像個婦聯主任似的,就以歡呼掩飾:哎呀,是你!瞧這氣質,我還以為是“下放知青”呢!于是,兩個分别九年的初中同學就依照社會男女的油腔滑調熱鬧起來。媽爹給葉春梅倒了一碗水,閃身往竈屋去。

說話間,葉春梅取下肩上的黃挎包,大方就座。順哥說這個挎包還在呢,便憶起當年去韶山沖的往事。談到一起睡過帳篷,葉春梅恍若隔世地笑,順哥也不再心跳臉熱,隻問:那個一起去的瘦丫頭叫什麼的?葉春梅批評順哥缺心少肺和薄情寡義,告訴他:瘦丫頭叫葉秋收。卻不曉得順哥是有意問起葉秋收,把話岔到了别處。談到各自畢業分别後的情形,都是一些雞毛蒜皮,一個感歎社會跟學校不一樣,一個說生活跟理想是兩回事。漸漸地,順哥被葉春梅“豐滿高大”的女性形象籠罩,生出愉悅而親切的感覺。不料,葉春梅歎道:唉,而今我都是娃兒他媽了喲!這個消息本該祝賀的,順哥遲疑未應,感到有點什麼從心頭滑落。

中午,媽爹安置順哥和葉春梅吃飯,葉春梅拉媽爹一起吃。媽爹坐在桌邊,自己不吃,專給葉春梅揀菜,舀雞蛋湯,吹噓順哥做縫紉賺的雞蛋吃不完。順哥就絕不提及葉春梅家的娃兒。秋天返熱,葉春梅解開外衣扣子,露出水紅襯褂,由于胸大,襟口繃出一道縫。順哥發現媽爹朝葉春梅的胸上瞅了一眼,時間明顯滞得太長,知道媽爹是比他更喜歡葉春梅的大奶子。以前,但凡有人給順哥介紹對象,媽爹不看臉隻看胸。她相信大胸不僅能生娃而且是男人的愛好。吃完飯,媽爹說:丫頭,去看看大順的縫紉機呀。顯然是把大姑娘往順哥房裡趕的意思。葉春梅回道:會看的,媽爹,我知道他手藝好才來的咧。

葉春梅進到南拖宅,摸摸瞧瞧縫紉機,轉身将黃挎包往順哥床上一扔,一屁股坐了木闆床的三分之一,像新社會裡回家的婦女一樣豪邁。順哥略微愣怔,想起麻大嫂的潑辣,怯怯地退到縫紉機前的凳子上去坐。葉春梅說:周大順同學,我是來找你做兩件胸兜的。順哥不由一詫:你怎麼知道我做這個?目光忽閃,像女人突然被揭發了偷人。在江漢平原,傳統的大糞一直肥沃着社會主義新人:一個大男子,甯可去野地撿糞,也不該做女活,何況是做女人的胸兜!不過,順哥不是葉春梅的男人,又是一個跛子,葉春梅不必理會的。她告訴順哥,她家小姑子跟順哥的四妹周小美同班,小姑子跟她說起過周小美的胸兜。順哥聽了,淡然而笑:結婚生娃了還講究這個?葉春梅嗤道:你以為新社會的女人不出門、不幹活呀?出門幹活,那兩堆東西晃晃蕩蕩甩來甩去,多不自在,多不雅觀!還影響夫妻關系呢,每次老子從田裡回來,那死鬼就問老子弓弓腰時有沒有被别的男人看見,煩死人的;有一回,他老頭(父親)看了一眼,他半年沒跟他老頭說話;老子隻有不做事,一天到晚直挺挺站着,頂多到了晚上,往床上一倒,把自己交給黑暗!順哥便笑,卻道:我不一定做得合身呢?葉春梅以為明白了順哥的暗示,陡然起身,雙手一攤,沒所謂地說:不就是量身體嗎?我給你量,反正就你一人知道。順哥呆住。

葉春梅見順哥不動,走出兩步,痞氣地笑:看你這慫樣,還不好意思呢,來,我今天給老同學看個相應。說着,就掀起身上的褂子。順哥來不及阻止,一對高聳的白大奶子已頂在眼前,隻覺得渾身血湧,腦子木木的。葉春梅催道:快量!一面伸手去順哥身後的縫紉機台上取皮尺,那對奶子差不多打着了順哥的臉。順哥仍坐着不動,葉春梅把皮尺塞給他,教育道:哪有當醫生的不看人屁股的,既然做裁縫,就得量身,快,别磨叽了!順哥接過皮尺,站起來,不知如何下手。葉春梅向他挺挺胸,他的手直抖動,放不上去。葉春梅就轉身把背露出來給他,等着皮尺落下,可等了許久仍沒有動靜,轉回身,屁股竟讓他褲裆裡的東西戳了一下。這時,葉春梅發現,順哥雙手舉皮尺,雙目緊閉,渾身篩糠,呼呼喘氣,下面被頂起的褲裆一閃一動……不由搖頭歎息:周大順啊周大順,看你欠成了什麼樣子!便毅然決定:好吧,老同學今天先讓你開個葷!說着就幫他解褲帶。順哥顫抖着,不做阻攔,皮尺掉到了地上……之後,葉春梅任由順哥毫無章程地單幹一通,推他起身;兩人扯褲子時,順哥那東西還沒有熄火,葉春梅罵順哥色鬼,沒想到比别的男人還狠。順哥扣着褲帶問:你男人做什麼的?葉春梅吓唬他:玩槍的。順哥嘴上一抖:當兵呀?下面的東西便徹底低下頭去。葉春梅卻笑:膽小鬼——他沒有火槍,是扛紅纓槍的民兵連長呢。順哥讪讪地笑,像得手的小偷一樣竊喜。

接下來,順哥開始為葉春梅量尺寸。他憋住一口氣,決定不再理會女人的身子,倒要抓住這個機會好好研究一下女人的立體幾何。他讓葉春梅站直,按他的要求側身轉體,先量肩寬和乳房上下的胸圍,一邊量一邊記下數字;然後,他扶正了葉春梅,與他面對面量乳房。葉春梅的乳房是兩座土墳,規模如反扣的大湯碗。順哥量了左右“湯碗”的直徑,拿來一根直尺和一個直角三角闆,将直尺平在乳頭上,用三角闆測量“湯碗”的垂直高度。他像一個專心緻志的考古專家,目不轉睛,一言不發,輕手操作,反反複複,隻是鼻子裡呼出的氣息一絲一絲地襲上葉春梅的皮膚,很沖。量完了,轉身去縫紉機台上畫示意圖,标注數字。可是,葉春梅經順哥一番輕柔的觸碰,神經酥癢,體内暗生漣漪,整個人柔軟了。她站在順哥身後穿衣服,有些莫名的落寞,說:周大順,你做這個手藝蠻劃得來呢。順哥忙着寫畫,随口應道:有什麼劃得來?葉春梅說:可以量很多的奶子呀。順哥便笑:也不一定都給量的。葉春梅反駁:不量怎麼裁剪得合适呢?順哥說:估個大勢嘛。葉春梅指出:那可不行,每個女人的胸圍不同,奶子也不一樣,而且胸和奶子的大小沒有固定的比例,估是估不上腔的。順哥聽了,停住筆,掉頭看着葉春梅,疑惑道:照你這麼說,那不是沒什麼規律可循了?葉春梅就笑着,在順哥肩上打一巴掌:所以你有機會量很多奶子。

但是,葉春梅流露的那點小醋意讓順哥不那麼相信她的觀點。順哥轉回身,繼續完善葉春梅奶子的示意圖。突然,他發現一個問題,連忙起身,要葉春梅讓他再看看奶子,葉春梅這時有些遲疑,順哥說有個地方忘了量呢,催她快點,葉春梅敞開衣服。原來順哥忽略了乳頭的大小。可這時再看,乳頭跟之前留下的印象有了變化:之前是兩個低矮的痦子,現在成了兩顆凸起的櫻桃。順哥問:這是咋回事?葉春梅心裡有數,撇撇嘴:不告訴你。順哥因兩顆櫻桃的凸起複又陡生沖動,就邪勁十足地說:你不講,我像剛才那樣再來一盤的?葉春梅幾乎吓了一跳,趕緊合上衣服,堅決地搖頭:不行,剛才是剛才,這會兒不行了,就那一回!說完,從挎包裡取出一塊藍花布丢給順哥。

順哥眼巴巴地看着葉春梅,口幹舌燥地說:謝謝你呀,春梅!

葉春梅不知順哥何意,心裡有些怅然,說:我知道你不容易。

夕陽擱在遠處的樹梢,此時正對着順哥家的台坡。葉春梅背上空蕩的黃挎包往台坡下走。順哥站在台坡口目送葉春梅,突然大聲招呼:唉,放心,我會幫你做好的。葉春梅掉回頭,朝順哥親密地笑笑。一隻畫眉随葉春梅飛去,殷紅而透明的晚霞就在這個猝不及防的秋天令人心動地劃過……媽爹在身後喚了幾聲順兒,安慰說:不急,你們都那樣了,這丫頭還會回來的。

順哥猛地轉身,看着小心翼翼的媽爹,恨不得狠抽自己一記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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