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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π詩

時間:2024-11-07 08:58:23

一九八三年正月初三,順哥第一次去省委馮書記家裡。這不是順哥的起點,而是線索。那個遙遠的早晨,一些尖銳的東西接二連三地暴露,縱然往後時光流洗,不斷濯去事相的蕪雜,但順哥當時的心境長久滞留在雪後的晴空下。

大約上午十點,太陽照耀雪地,H省的省城白光燦爛。印象裡的天氣冷不冷是次要的,寒風或許是有或許也無。在省級“高幹”居住的楊柳院裡,一棵在冬日失去楊柳面目的巨樹墜下一串雪末,一路發出咝咝沙沙的細響。年輕而高大的順哥從省委馮書記溫煦的家中出來,嘴上冒着白氣,歪在台階下,跟書記揮過手,轉了身,正欲一歪一颠地離去。突然,身後發出小女孩清亮的叫喚:周伯伯(bóbo)——拜拜(bāibɑi)!順哥的心頭咯噔一下,陡然停住,回頭去瞧,趕緊以右腳為支點,扒拉着左腿,緩緩轉過身來,仿若老式電影的慢鏡頭一樣隆重,即刻就讓長長的目字臉笑出無數放射的橫線,一面蹲下身去。

那小女孩是馮書記的孫女,四五歲的樣子,穿紅花棉襖,頭頂紮兩朵辮花,蘋果臉漾出天真的笑,由矮胖的爺爺馮書記牽在手上。順哥蹲着,擡手朝自己這邊扇動,招呼小女孩過來。馮書記以為順哥單是喜歡小孩子,就松手示意孫女過去。待小女孩站到面前,順哥從胸兜裡掏出兩張十元的票子(這是當時的大票面),遞出去說:對不起呀,周伯伯(bébe)光顧着跟爺爺談工作,忘了送小朋友壓歲錢咧。小女孩怕錢,縮着手,回頭去看爺爺馮書記,馮書記說:大順,太多了!順哥說不多不多,就搶過小女孩的手,把票子捏在小手中,趕緊轉了話題問:小朋友,周伯伯(bébe)給你提兩個小小的建議好嗎?小女孩點點頭。順哥說:一、周伯伯(bébe)是鄉下人,鄉下不興叫伯伯(bóbo),應該喊伯伯(bébe)的;二、我們都是中國人,不說拜拜(bāibɑi),說再見——以後周伯伯(bébe)再來,就改過來好吧?小女孩不懂,茫然看着順哥,馮書記連忙替孫女應道:好的好的,以後一定按周——伯伯(bébe)——的建議,跟周伯伯說再見。

順哥馬上就抓落實,對小女孩說:來,小朋友給周伯伯(bébe)打個招呼,周伯伯就走了。

小女孩使勁兒眨眼抿嘴,終于揚起一隻手來,結巴道:周伯(bé)——伯(bo),拜——再見!

順哥像哭一樣笑了,說:不錯,再來一遍。

小女孩運足一口氣,大聲喊:周伯伯(bébe),再見!

順哥就笑,站起身,快樂地向小女孩揮手,向馮書記揮手,像剛才轉過身來一樣掉轉身子,一歪一颠地離去,不再回頭,相信馮書記會許久望着自己的背影。

于是這個早晨的親切和明亮就多了些分量。在H省,有幾人能像順哥這樣在正月初三進入省委馮書記的家中拜年,并且承蒙馮書記出門相送的禮遇?楊柳院裡,陽光照耀雪地的景象為順哥一人獨有。尤其感謝小女孩,天使一般叫喚周伯伯(bóbo)——拜拜(bāibai),讓順哥靈機一動,得以借題發揮。順哥知道馮書記不會忽略他是一個跛子,但因了小女孩,馮書記便知道他依然忌諱bó(諧跛音)bāi(拜,在方言裡跟跛同義)二字咧。忌諱是深刻的内傷,除了印證馮書記的情意盛大,又讓那恩典加入悲憫,像糖拌入水中。

順哥揣着一顆豐盈的心,颠出楊柳院……

可是,不一會兒,途經H省大禮堂時,忽見東南方向的一幢高聳的大廈投來一片陰影,竟然把禮堂正面的一挂紅布條幅遮掩了半截。那條幅上寫着:向周大順同志學習!春節前夕,順哥來這裡做報告,大禮堂内燈光燦爛掌聲沸騰,讓他光榮得滿頭大汗呀。順哥看了看陰影裡的條幅,感到風景倏暗,仿佛自個兒突然間也不那麼光明了。别處的陽光和雪地仍是耀眼,他的心頭泛起怪異的傷感。

那傷感便随了順哥,直到坐上一輛離開省城的紅客車。車子一路搖搖晃晃,車外白亮白亮的。車上的人們在談論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有一隻胳膊毫無理由地搗了他一下。他就那樣抱胸閉目,沒有睜開眼皮……

1

紅客車出了省城,駛向江漢平原。

那裡,大片土地位于長江以南漢江以北。那些年,那裡的人最愛吹噓“我們是中國的中”。當然,這樣的抒情有所不妥,誰都知道中國的中心在北京,這裡的人去了京城,連的士司機也禮賢下士地問:聽口音您是南方來的吧?不過,一切并無實質意味。在那裡,除了頑固的方言,中國有的它都有,中國沒有的它都沒有,中國怎樣它便怎樣,譬如土地、陽光、風雨雪、四季、村組與鄉鎮、群衆與幹部、政策與政治、開會、看黨報、人吃大米、好人好壞人壞、所有人都愛錢、所有男人都好色、所有女人都蹲着撒尿、所有性交堅持雄上雌下的姿勢、故事隐于春綠秋黃、村頭有人拿目光追趕開往城市的汽車;而畜禽無德,牛吃草豬吃糠狗吃屎雞扒地鴨子劃水陽雀子在天上亂飛……雖是平原地貌,因為農業相似,也談不上獨一無二。那裡可以同中國一起在地球上别具一格。

一九四九年六月一日順哥于那裡出生,從生日看,既是國際的也是中國的。但順哥打小就是跛子,因此曾經是一個壞的孩子。大約黨和人民都忙,無暇關注,但他本人知道自己的壞。因為他是故意的。到底幹過哪些壞事也說不上來。總之,但凡是白天,他便在麻雀似的小夥伴面前扮成乖戾的鷹隼,很惡。可他偏偏又讨厭白天,讨厭做麻雀面前的老鷹,因為自己還不如一隻麻雀。

他喜歡黑夜以及黑夜裡的夢。他的心中一直擱着兩個無比高級的夢:一次,他在自家的台坡上放眼望去,天下人全是跛子,到處都是跛子在歪在颠,在拖在甩,在晃在搖,在蹦跳在歌舞在歡笑,他興奮地加入,跛得最為出色,做了跛子們的大隊長,他幸福得哭号起來。又一次,居然有陽光白雲和悠悠的南風,大地陡然歪成一個無邊的斜面,他的左腳走在斜面的上邊,身軀正好豎直了,走得無比輕快帥氣;而跟随他的一群人,原本兩腿一般齊的,倒是全都歪了,跛了,扭扭捏捏地跟不上他,他像一個将軍一樣率衆而行。他似乎意識到他不能掉頭,那樣他的左腿就到了斜面的下邊,那便糟了,所以他絕不停步,一路帥氣着!

直到上初中時,順哥遇見了π!

那π像一個兩腿不齊的跛子,但它是數學。

一隻眼(另一隻眼瞎了)的數學老師講,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美國總統羅斯福是個跛子,中國最大的數學家華羅庚也是跛子。順哥覺得做華羅庚比較靠譜,悄悄從舊報上剪下華羅庚的像,貼在筆記本的扉頁。

順哥的中學叫五星中學,在五星區街的南邊,隔一條公路,離順哥家所在的紅旗大隊十一小隊約有八裡路程。順哥在學校住讀。大(父親)怕他缺少油鹽,又想偵查他是否用功,每個禮拜三總要去學校給他送一瓶油淋豆豉,同學們見了就喊:周大順,“星期三豆豉”又來了!那時同學們叫順哥的全名周大順。在遙遠的年代,在日後能夠看見自己的幻影的校園裡,油淋豆豉的醬香一度飄繞在少年的天空。

有一回,大來了,貓在教室窗外朝裡瞅,一隻眼老師正在講圓周率,說到π的小數點後面是沒有循環規律的無窮的數字,突然間聽到大順發問:老師,那麼說,圓的面積計算從來都不精确?老師說:是啊,連數學有時也不是全乎的。又說:但π是一個偉大的象征,象征真理是無窮無盡的,而意義就在無窮無盡的探尋之中。老師講的已經不是數學了,同學們鴉雀無聲,大順在鴉雀中。大聽不明白,單是覺得怎麼就是兒子大順發問呢?發問便是含糊,含糊便是不懂啰。大還愣在窗口,有同學聞到豆豉的醬香,掉頭看過來,大趕緊貓下身子。

下星期三,大又貓在窗外。教室裡,一隻眼老師問:同學們能記住π的小數點後面的幾位數?一片黃喙小嘴叽裡咕哝回應:三位、五位、七位……最後一人喊出十位。這回,大沒有聽見大順的聲音,不由得皺起眉頭。突然,老師點了名:周大順,你呢?大順叮裡咣當地搡着課桌起立,回答:百位。全班頓然哇的一聲,吓得大一抖,即刻退縮回去。老師說,你念出來吧。大又露出頭來,隻見大順抿了抿嘴唇,說前面的“山巅”(即3.)除外,後面是——

一世一孤走(14159),兩鹿舞山舞(26535);

八狗吃酒歡(89793),二三把屎留(23846)。

兩鹿使扇扇(26433),八散而吃酒(83279)。

我拎兩粑粑(50288),使力就吃力(41971)。

鹿就喊狗狗(69399),喊吃我立停(37510)。

我把兩拎抖(58209),吃屎就是屎(74944)。

捂酒兩喊停(59230):吃粑亦留屎(78164)?

令溜兩粑留(06286),兩拎發狗狗(20899)。

發祿兩粑行(86280),山山花兒舞(33825)。

山是兩光棍(34211),麒麟留吃酒(70679)!

大順念着,全班靜聽。老師用一根手指在展開的教案上滑動,跟大順的語速保持一緻,待大順念完,偏頭用一隻眼盯着大順,問:你從哪兒聽來的?大順說:是我自己編的,要是您郎發現哪兒有這首π詩,就撤我副班長的職!老師還想抿緊嘴巴假裝淡定,卻忍不住笑道:狗日的——全對!教室裡響起嘩嘩的掌聲。

待掌聲歇下,室外仍有掌聲持續,同學們尋聲看去,窗口上是“星期三豆豉”淚流滿面的花糊臉。大順叫喊一聲:大!

2

然而π是一個無辜而喜慶的憂傷……

不久鬧“文革”,初三學生周大順的π詩被初二年級的馬良臣翻了舊賬。馬良臣那時細瘦而白,五官标緻卻默默無聞;若幹年後,人們才知道他有一個在新中國成立前翹着蘭花指唱花鼓戲的姆媽。馬良臣向來怕數學,對校園裡流傳的π詩懷恨在心。那天,革命同學聚在操場上,馬良臣突然火眼金睛地指出:周大順在π詩裡自稱帝王(孤),十分狡詐,一心想發财,他憑兩個粑粑騙取狗和鹿的酒,反複使用肮髒伎倆,這是什麼思想?是資産階級貪婪思想,是修正主義!大順頓時氣得牙癢,拳頭捏得手背都白了,但想到這是革命,革命講“文鬥”,就說:這個孤并不殘暴,人比狗和鹿聰明不算狡詐;而π的小數點後面數字無限,方音隻有十個,同音近音并能串聯意思的字太少,我隻知道吃喝拉撒,不反複使用那些字怎麼行呢?再說,那酒是跟麒麟一起喝的,毛主席說過麒麟是壞蛋嗎?馬良臣辯不過,去向學校領導反映,領導很為難,又把問題交給全體革命師生讨論。

大順不服,決定上區裡找跛區長評理。跛區長是一九四九年帶領大投誠共軍時的連長,大順小學畢業升初中因跛而不被錄取時,跛區長拍着跛腿打過招呼的。大清早,他歪歪颠颠地趕到五星區街口,忽然聽見前方敲鑼打鼓喊口号,一隊人馬浩蕩而來;再近一點,看清一個跛子戴一頂半人高的白尖帽,兩隻胳膊反綁于身後,被人用繩子牽在手裡,口号中喊着打倒跛區長……大順便倉皇讓道,裹入街邊圍觀的人群。他的心口怦怦直跳,發現跛區長的跛法其實跟自己很不一樣!

革命太猛,大順趕緊順應。一天,他颠上教室的講台,向全班同學宣告:我們是無産階級接班人,不要再讀封、資、修,我決定去革命聖地湖南韶山,瞻仰毛主席故居,學習無産階級革命精神,如果大家跟我志同道合,明天早晨我們在教室集合,一起上路!他的呼喊赢得了熱烈的掌聲。但是,第二天早晨,他背着黃挎包跛進教室,教室裡空無一人,黑闆上寫了幾行粉筆字:大順同學,我們已于淩晨兩點跟随馬良臣同學向首都北京進發,因路途遙遠,考慮到你的特殊情況,沒有通知你,緻以革命敬禮!他詫異地望着黑闆,喃喃道:這是陰謀還是陽謀呢?明明熱烈鼓掌,卻另搞一套;明明另搞一套,還明白告之?什麼特殊情況?我的腿隻有一條,可革命精神是你們的十倍呢!想到馬良臣長得像豆芽菜,隻會屁扯扒拉,很是氣惱。什麼時候,教室門口一暗,他掉頭去看,門外站着一胖一瘦兩個女生,一人背一個黃挎包,都是本班的,就幹咳一聲,對兩個三年來沒講過一句話的女同學說:你們好,我們出發吧!兩個女生互看莞爾,算是表示同意。

上了路,三人并不清楚韶山在哪裡,單知道湖南在南邊,就依據太陽的方向往南走。也不用擔心,反正是革命,革命隻要大方向。起初,兩個女生走得疾,大順倒是落在後面。當時太陽很紅,楊柳很青,兩個女生唱起了歌,歌聲随風飄向路邊的田野。瘦個的蹦蹦跳跳,伸手扯下一根柳枝,在空中輕快地甩動。大順無事,革命道理又無須多想,就望着那兩個因革命而歡樂的女生。忽然,他覺得她們的背影有些異樣,豐盈柔婉,不大像女生,而是女人。他的心頭熱了一下。他決定不想這些,偏偏兩個女生活靈靈地就在面前,他隻好假裝不是故意地想:胖個的高而白,鵝蛋臉,五官均大,眼角吊梢,衣服勒得身子滿滿的;瘦個的不高,但也不矮,油亮的膚質,瓜子臉,高鼻梁,眼珠像葡萄,身材苗條如柳。那麼,是胖個的好看還是瘦個的好看呢?為什麼胖個的分明健壯飽滿,而瘦個的卻更合心意?兩個女生的屁股竟然越來越清晰,雖然“型号”不同,都是圓圓的生動。他的心口猛跳一下,即刻感覺到下面的動靜:而今作為初中生知識分子,雖說早已揚棄了那家夥不雅的名字,但那個無名的家夥卻是龐大的存在。忽然就想:這龐大的家夥如何在那圓圓的屁股上安放呢?他吞了一口涎。然而他吓了一跳,即刻從思緒中逃出,無措地念起“下定決心”的語錄,甩開膀子,一沖一沖地向前颠奔,很快就超過了兩個女生。他從她們身邊掠過時,紅着臉,不敢看她們;待颠到老遠的前面,才不時歇下,回頭看着她們跟上來。他當然知道她們的名字,胖個的叫葉春梅,瘦個的叫葉秋收,但他從來沒有使用過這兩個名字,他還不習慣叫喚她們。

太陽就要落土了,三人準備去路邊的農戶落腳。走近村子,路口正中立着一黑一白兩條大狗,各挂一條紅舌,不吠不走,瞪着他們。瘦個的葉秋收吓得躲到胖個的葉春梅身後,扯了衣服不讓動。大順說别怕,從挎包裡掏出半個米粑,自己先咬一口,遞給兩個女生各咬一口,既讓黑白二狗看着,也為了節省,然後将吃了三口的小半個米粑掰成兩半,朝路邊的草地擲去,兩條狗便讓開道,去搶米粑了。進村時,葉春梅對大順說:你還真的蠻會騙狗呢。大順默然不語,葉秋收向葉春梅使眼色,葉春梅趕緊補上一句:我并不反對那首π詩的。然後就進了一家農戶。農戶主人自稱是八代貧農,三人得以落腳過夜。

但是,“南邊”太廣,方向太大,大順他們跟唐僧取經一樣走了許多彎路。四天後,一支舉旗的隊伍過來,他們混進去,這才被帶到了韶山沖。當日,三人站在沖下,仰頭環看綿延的群峰,胖個的葉春梅贊道:真是一個大搖籃啊,而且搖出了一顆紅太陽!瘦個的葉秋收沒聽清,卻說:我看見了一對喜鵲,跟我們那兒的長得一模一樣呢。大順神情莊重,在心中念叨:若是我出生在這沖裡,進出兩難,怎麼鬧革命呀?那時韶山沖沒有紀念館,也不見講解員,關于韶山的故事,都是前來瞻仰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宣講。大順先領着兩個女同學去各處的人堆裡聽,兩天後開始把剛進沖裡的人聚起來講,革命就在一聽一講中開展起來,十分有條不紊。

晚上,外來的人睡韶山人民搭建的臨時帳篷。大順他們男女三人,本不該睡一個篷的,但睡到了一個篷裡。因為瘦個的葉秋收喊怕。她說平時她大要是不在家,她就燃着燈,整夜不睡。大順說沖裡這麼多人怕什麼怕,葉秋收說家裡沒有男将就是怕嘛。胖個的葉春梅不喜歡糾結,揚揚手:幹革命何必計較睡覺,要不周大順做一回男将,跟我們睡一起。大順吓了一跳,堅辭不肯。葉秋收四下張望,說我看見好多帳篷裡都是男女同住呢,你一個人去哪裡跟别人擠?大順摳着頭皮不表态,二人推他進篷,扭捏之際,他的左右膀子碰着柔軟的胸,隻好老實服從。夜深了,大家和衣睡下,兩個女生睡一頭,大順睡一頭,瘦個的葉秋收在中間。起初,葉秋收不時甩手蹬腳,到後半夜,方才一腿壓着大順的跛腿,一手搭在大順的右腳上,嘴裡吧嗒着平靜下來。大順一直不敢動彈。雖然他已是十七歲的小夥,有過男性生理反應,來韶山沖的路上曾經心血來潮,而兩隻碰過柔胸的胳膊仍然麻酥酥的,可不知何故,在韶山沖的第一個夜晚(以及随後的晚上),那個“無名”的家夥不進反退,怯怯地往小裡收縮。他意識到這個問題,卻不去想。他不動彈,是為了讓瘦個的葉秋收睡得安穩。胖個的葉春梅打着小鼾,翻一次身說一句夢話,都是跟革命相關的意思。第二天醒來,帳篷裡就他一人,外面有宣講韶山的聲音,是葉秋收和葉春梅帶着江漢平原鄉音的普通話。大順感到一種别樣的親切,心裡溫溫的……

那時,大順單是在革命的罅隙中領會細小的快樂,不可能想到,日後這兩個女同學将跟他發生不同尋常的關系,而其中的一個秘密就在帳篷裡。

七天後,大順他們撤離韶山沖向北返回。因為來時吃了彎路的虧,不明路徑的歸程令人發怵;而激情的高潮一過,人也蔫了。走了小半天,瘦個的葉秋收開始喋喋不休,先是腳疼腿疼,然後腰疼膀子也疼,一疼便蹲在地上,像是尿頻尿急。胖個的葉春梅氣喘籲籲,趁瘦個的歇下,趕緊擦把汗,歎息:唉,興沖沖找到革命,可革命的力量沒了。大順不吱聲,去路邊折幾根楊樹枝,剝下皮,結成繩子,過去系在瘦個的葉秋收的手腕上,另一端牽在手裡,說我拉你吧。于是,在華中大地那條漫長而蜿蜒的土路上,烈日當頂,野風浩蕩,大順一沖一沖地颠奔,像而今的人販子拖着一個瘦小女孩……胖個的葉春梅跟在後面,張着嘴巴喘氣,想笑,一點笑的力氣也沒有。幾隻畫眉拿他們當稀奇,一直追随,撲撲地在道邊的樹梢蹿飛。

後來大順也累了,三人在樹蔭下席地而歇。大順記起挎包裡還有韶山人民送給他的米團沒吃完,就翻包尋找,找得急,幹脆将包裡的東西抖在草地上。可他拾起那塊還剩半個鴨蛋大小的米團,分成兩半,朝胖瘦兩個女生遞過去,突然看見她們愣怔地盯着地上——地上是一本展開的筆記本,扉頁上貼有一張人頭像!他正要解釋,兩個女生唰地起立,胖個的葉春梅驚慌地喊:周大順,這絕對不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呀!葉秋收瑟瑟地抓着葉春梅的一隻膀子。大順坐在地上,手裡舉着米塊,仰頭與她們對視,發現她們的目光既惶恐又犀利,趕緊一笑:難道你們以為是蔣介石呀?蔣介石是個光頭呢——請看仔細,這是數學家華羅庚!兩個女生勾頭再看,看清了一排印刷體小字,葉春梅長舒一口氣:哎喲媽呀,吓死我了!然後兩人從大順手裡接過米塊,各人再掰一半分給大順……

第二天下午,路邊出現一片荷塘。荷葉田田,荷花綻放,一些青嫩的蓮蓬探頭探腦。大順說:哎,我去尋晚餐。就和衣走進塘裡。兩個女生正要阻止,他卻一紮頭,全身沒入水下。他在水裡笑着,心想等我露出頭來,看你們誰更焦急,我就喜歡誰!許久後,他悄悄浮起頭,聽到兩個女生都在呼喊周大順,抹一把臉上的水簾,看見她倆已站在齊腰的水中……他終于沒能驗證誰更為他焦急,可心裡無比幸福,就批評兩個女生,令她們趕緊上岸,一邊采摘蓮蓬向岸上甩……那天的夕陽比革命更紅,三人吃着蓮蓬往回走!

當年,他們是在太陽升起的早晨回到五星中學的。可是,校園裡除了打鈴的白發老翁、東張西望的麻雀和革命過後的滿地遺迹,已見不到聲情并茂的同學。三人站在校門前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下,詫然凝望,然後無言地分手,各自回農村的家裡去,想起未來都将綁在自己的生産隊裡,或許即此永别……大順的心頭一顫。

不久,大去學校讨要大順的初中畢業證,空手而歸。關于這場革命,後來順哥依稀記得:在聖地韶山,他于刹那間碰觸了兩對柔軟的奶子;而由韶山回來的路上,他曾茫然望着一群灰溜溜的小鳥從頭頂飛過……

3

“文革”第二年,紅旗二隊六歲的劉半文去紅旗小學上學。在半文的印象裡,紅旗小學位于紅旗大隊的大隊部西邊,是兩排灰瓦白牆的平房,長長地前後并列,所有教室向南,四周有臘柳籬牆,校門開在南邊籬牆的東頭;出門往東是大隊醫務室,再往東是大隊的會堂、機務房、雜貨鋪什麼的。當年,紅旗小學一度憑借周大順而聞名五星區,因為周大順是個跛子,目字臉很奇特,是個寫過π詩的像跛子華羅庚一樣的數學天才,還去過革命聖地韶山沖,他由紅旗小學升到五星中學,又從五星中學回到紅旗小學來當老師,應該是一個人物。周大順是十一隊的。上學前,半文不曾見識周大順,但聽父親講過周大順寫π詩的故事。母親則是提醒,在周老師面前千萬莫提“跛”字,半文問,要是課文中有一個“跛”字念不念呢?母親說,小聲點,要不跳過去。

老實講,半文最初見到周大順老師這個傳說中的人物時,一點也不喜歡。倒不是跛,而是那張目字臉太長,臉上的眼睛和嘴唇橫橫的,濃密的眉毛像兩條大黑蟲,鼻子架着朝天炮筒,耳朵被一隻無形的手向上拉得很尖,身材高大卻因為左腿起落不能确定高度,讓年幼的半文看着不那麼像人類,卻又想不到是某種異獸。不過,孩童的心終是純美的,大人們都說周大順老師有才,半文甯願相信他的樣子多半與才有關,就努力去喜歡,且一直在等待課文中出現了“跛”字跳過去呢。隻是半文打小就有半吊子的征兆,有一次差點就“半”出大錯。那天,周老師上語文課,他聽到周老師将“簸(bǒ)谷子”念成“簸(bò)谷子”,哐當一聲舉起手來,周老師陡然停住,長長的下巴朝他一挑,示意發言,他起立,剛剛說出“您把”……猛地記起母親的叮囑,就改口,結巴地說“您把粉筆掉在地上了”。全班同學頓時哄堂大笑,周老師似乎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下地面,生氣地沖他罵道:吃多了!

周老師罵他是應該的,半文沒有嗔怪周老師。事實上,周老師并非總是怪異和兇惡,也有特别讓人喜歡的時候。那時學校裡的三個籃球都癟了,無法修複,周老師為了讓他們下課後有什麼玩的,托一個殺豬佬弄得一個豬尿泡,洗一洗,拿到嘴上吹大,再用索線纏裹得圓圓的,于教室門前抛向空中,他們從此便有了一個抛來抛去的“籃球”。有一次,球落在周老師的面前,他蹲下身去撿,動作極慢,同學們朝他看了好半天。許麻子校長逢人就說:周老師是個好老師。

可是,不久,半文沒有“吃多”也惹了一樁禍。那天課間,班裡一個诨号叫别龅牙的男生在走廊裡學周老師走路,左腿一拖一甩,很像,引來同學圍觀。半文上去推搡龅牙一把,不許他學,他卻跟半文扭打起來。這時,周老師來了,扯開他倆,問誰先動手的,半文說是我,周老師問為什麼,半文沉默不語,周老師連問幾遍,越問越急,旁邊的同學就把真相告訴周老師。隻見周老師的臉色刷地灰烏,眸生兇光,掉頭去看别龅牙,冷冷地問:是嗎?别龅牙仰起頭,鼓着腮幫不開腔。周老師的右手漸漸顫抖,突然一巴掌扇去,啪的一聲,别龅牙原地轉了大半圈,兩顆龅牙不見了……而且,半文沒有想到嚴重的後果還不是這兩顆生來就不恰當的龅牙沒了,而是這兩顆龅牙具有非凡的背景,它們是區裡一個“造反”的龅牙頭頭的遺傳。兩天後,龅牙頭頭在區裡拍了桌子,學校隻好請周老師不要再來上課。

周老師走的那天,站在教室的窗外向半文勾手指,半文即刻沖出去。他的目字臉僵硬地笑着,對半文說:我已經不是你們的周老師了。半文早已聽到消息,默着臉,不知對他說什麼。他仍是笑,伸手在半文頭上搓了一把:以後好好學習。半文就點頭欸了一聲。然後,他揮揮手,以右腳為圓心,扒拉幾下左腿,轉身離去。那一次,他雖然一歪一歪地走得疾,但不是一沖一沖颠奔的樣子,倒像是每颠一步就歪到左腳那邊去撿一次東西……

周老師回十一生産隊後又是周大順了。從此,周大順歇在家中,偶爾去屋後的竹林睡覺,見人見事都用鼻子一哼,而且開始罵人,除了毛主席,誰都敢罵。沒有人罵的時候,就無端地罵一句媽的個pī,像一個比初中生更牢騷的知識分子,長長的目字臉斜向天空。本來,他是動過自學數學的念頭的,然而鄉村少量的“數學”全都鎖在革命的櫃子裡,照例是他媽的個pī!

這時上邊正号召挖防空洞。防空洞是防“蘇修”的空襲。周大順的大因為有軍人底子,黃二五隊長安排他指導全灣子的人在自家的屋裡屋外挖洞,大十分亢奮。但大從前隻是背着米袋和步槍跟随大部隊奔跑,并沒打過貓洞防空的仗,其實不懂。一天,大拿着兩支白紙卷成的煙,來到屋後的竹林,莊重地遞給周大順一支,十九歲的周大順從沒抽過煙,見大鄭重其事,就接到手上;大給他點火,也給自己點了,兩人各吸一口,他咳得眼淚直湧。大隔着袅袅的青煙說:“蘇修”可能要放原子彈,全國都在挖防空洞。他想,原子彈是土洞防得了的嗎?隻管專心吸着第二口煙。大說:原子彈不一定落在我們這裡,但沖擊波很廣,土洞可防一防的。他覺得這樣講倒有些道理,就吹出嘴裡的煙看大。大說:我來向你請教呢。他本來想笑,但還是從理論上想了想,提出三點建議:一是洞要拐彎,二是挖成弧頂,三是插換氣管。大聽了很高興,激動地說:兒子,反正也是個窮,老子還真盼着打一仗;萬一開戰,你和家裡人下到洞裡,我上前線,但這回老子決不會中途開溜。大聳了聳四十歲出頭的高大身闆,鼻尖下一笑,意思很明顯:老子就不能弄個營長連長的幹幹?大去滿灣子吆喝一圈回來,把自家的防空洞入口選在正宅的黃桶下。黃桶的直徑不下一米,高一米半,是儲糧備荒用的,因無糧可儲,空着,大一把就挪開了。時值春末,全家人脫成單衣,一起上陣挖防空洞。大負責挖,姆媽(母親)率領爹爹(祖父)、媽爹(祖母)、大美、二美、三美列成長隊,一箢箕一箢箕地往竹林裡傳土;小美隻有六歲,跑前跑後把散落在地上的土塊撿起,蹦跳着朝竹林裡扔,扔不到,跑過去撿起再扔一次。此時周大順坐在竹林的長凳上一動不動,把頭偏向一邊,看也不看他們。他不是不曉得一家老小這是為了防空保命,不是不曉得自己這麼幹坐着不去搭把手很是殘忍,可他想到原子彈的蘑菇雲,覺得可笑,甯願用殘忍的感受虐待自己。小美的一粒土塊打中了他的肩,他照樣巋然不動;小美呆呆望着,知道哥心情不好,不敢過去賠禮道歉。防空洞挖成後,大等着打仗……

後來的情況不必說:仗未打起來。

一九七〇年末(或一九七一年初),五星區“革委會”成立,跛區長被“結合”到“革委會”。大把防空洞蓋起來,去了一趟區裡。沒多久,跛區長有目标地宣講社會主義優越性,周大順因為跛而出現在紅旗大隊醫務室。一天,半文從醫務室門口經過,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臉很“目”,停下再看,果然是他,就興奮地大喊一聲:周老師!他也記得半文,眼睛明亮地笑,說你是劉半文,長高了呢。半文說你做醫生了?他笑着:是赤腳的。

之後,每天上學和放學,半文都會朝着醫務室門口喊周老師。有一次,周老師叫住半文,讓半文以後不要再叫周老師。半文說不叫周老師叫什麼呢?你本來就是周老師!他說我已改行咧。半文問:難道叫你周赤腳醫生不成?他搖搖頭:也不叫這個,就叫順哥。半文說:不,這樣不尊重的。他歪了頭想想,故作驚慌地指着半文的臉喊:呀,我發現你肚子裡有幾條筷子長的花蟲!半文嘿嘿地笑:不可能。他越發嚴肅:真的!如果有,叫我順哥行嗎?半文眨眨眼:怎麼證明?他就讓半文等着,去房裡抓了幾顆錐形的藥丸轉來,說是寶塔糖,甜的,讓半文一次吃下。當日回家,半文執行了他的交代,第二天一大早,他的判斷果然應驗——那幾條蟲不僅有筷子的長度,而且閃耀着朝霞一般的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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