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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過河

時間:2024-11-07 08:5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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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哥及時為廠子取名“大順服裝廠”。也不用工商登記,上門去登記,門裡的人對“個體”注冊得“從唯上”,而上邊的上邊一路上去都還沒有摸到石頭呢。但順哥不用操那份心,他就是一塊被摸的石頭,不用自己摸,隻需順着生存發展和經營運行的客觀指引,先辦廠,再為廠子取名,既有得生意做又方便做生意就好。當然,有了廠名,不用下文,不用号召和動員,廠裡的跛子們都會自覺地叫他周廠長。

這天早晨,順哥麻利地穿衣下床,打開後門出去,擺好站姿取出工具,剛剛開閘洩洪,倉庫房裡傳來葉春梅一如既往的叫喊:周廠長——電話!

順哥匆忙了事,轉身穿過卧房,歪進倉庫抓起話筒。電話是秋收打來的,問老公在搞麼事?順哥說屙尿。又問屙完了?順哥笑:沒屙完咋接電話?然後說正事。秋收說:新款罩杯胸罩的市場打開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初步估計産量少說得增加三倍。順哥說:恐怕有難度,幹部服馬上開工。秋收說:可是無論如何得保證罩杯胸罩的市場供應呀?順哥不語,電話裡就沉默了:兩個生意已成為一個尖銳的問題,一時隔在兩人之間。遲疑之後秋收先問:沒了?順哥趕緊嘿嘿一笑:小家夥麼樣?秋收說:會動了。順哥喊:給老子保護好啊!秋收問:寒假麼辦?順哥忽然想起秋收挺着大肚子“放寒假”的事兒,隻說:車到山前自有路嘛。

順哥挂了電話正要走開,葉春梅連忙叫住順哥,用下巴指指他的褲裆:動物門未關咧。順哥低頭一看,裆口敞豁着,就撲哧地笑:你他媽的真邪氣,老是盯着我的這個問題。葉春梅倒是理直氣壯:你是——廠長,得維護形象呀!

順哥去廠内“閑人莫入”的設計室看望萬師傅,進來時,萬師傅脖上搭一根皮尺,正扶着老花鏡端詳挂在牆面的幹部服版樣。這是一件銀灰色華達呢面料的上裝,盡管僅以手工走線連合,但已然呈現平肩窄腰、挺括端正的款形。順哥很是驚訝地招呼:這麼快呀,萬師傅!萬師傅不以為意,踮起腳揪下版樣領口的一個線頭,說:把外衣脫了試試吧。順哥立馬照辦。待銀灰色幹部服一上身,身軀陡然闆直,顯出有棱有角的精神。順哥勾頭看看摸摸,歎道:怎麼這麼合身呢?萬師傅說:照你的身材做的。順哥問:您都沒有為我量身呀?萬師傅淡然而笑:跟你做胸罩一樣,做得多了。一面扳過順哥的身子,拉扯版樣下擺,檢查背部的服帖情況。突然,順哥問:這件版樣的面料哪裡來的?萬師傅說:是首誠廠的,廠長怕我耽擱,幹脆讓我把打樣的料子也帶來。順哥感謝首誠廠長,稱贊面料顔色蠻好看的。萬師傅這時便得意,說那是,周總理當年去萬隆開會,身上的中山服就是這個顔色。

然後順哥跟萬師傅讨論批量生産問題。萬師傅的方案是按大、中、小三個号做“标碼”産品,順哥希望在各“标碼”的基礎上加一款“副碼”,“副碼”跟“标碼”長短一樣,但比“标碼”肥大一些。萬師傅說,幹部服不一定都是幹部穿的。順哥笑而不辯,隻說您郎就辛苦辛苦,幫我多打一套樣子吧。

從設計室出來,順哥往廊道颠,轉頭觀望暫時空置的車間,隻見一排排縫紉機蓄勢待發,已然聽到一片嗒嗒嗒的蛙鳴。快到門口,碰上大扛着黑色布卷進來,心頭不由咯噔,連忙招呼站住。大停下,布卷仍扛在肩上。順哥疾颠幾步,上前揪着布頭細看,頓時叫喊:誰讓您郎買的?大轉過身,奇怪地看着順哥:不是你讓買的嗎?順哥惡道:怎麼不問問布料的顔色?大說:這顔色怎麼了?順哥哭起臉來歎息:哎喲,黑不溜秋,像是做“裝老服”(老死者穿的壽衣)的!大的眼珠直了,把肩上的布卷撲通一聲扔到地上,羞憤地嚷道:我還死不了呢,我要你做“裝老服”啊!掉頭便走。順哥原地呆怔許久,一屁股坐到布卷上,雙手捧住耷落的腦袋。

什麼時候,有人喚:大順——大順!又是他媽的一個不知道喊“廠長”的婆娘!順哥擡頭,竟是麻大嫂的一臉麻子罩在面前,不由一怔,心想你怎麼也跑到這裡來叫“大順”?麻大嫂笑着,又喚一聲大順,順哥忿道:去去,我八百年不接零活了!麻大嫂依舊笑:不,我是作為半個殘廢在廠裡上班咧。順哥這才正一正身子。麻大嫂說:我舅舅在區百貨公司當主任,我幫周叔把布料送去換過來吧。順哥一聽這話,眼裡立時有了光,伸出手,讓麻大嫂拉他起來,麻大嫂一把扯起順哥,順哥且不放開她的手,說:大嫂,這事辦成了,我給你記五天的工錢。麻大嫂嘻嘻地笑,覺得順哥的手好溫暖,也不急着抽開,單問:換什麼顔色?順哥說:銀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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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貼在牆壁上的周總理畫像早已漫漶,他老人家深刻的微笑以及筆挺的身材能否讓銀灰色幹部服迅速打開市場——還是一個押着的寶。

大順服裝廠的第一批幹部服裝箱後,順哥吆喝工人們搬上北京130,派麻大嫂協助司機邱賴子,開始往各地銷售點送貨。邱賴子駕車東行,凡江宜公路串着的集鎮和縣城一處不漏,直至省會江城。但一路下來,沒有一家商場(百貨公司)、批發部和服裝店願意付錢接貨,都說幹部服多的是。五天後,北京130載着原封未動的幹部服回到了大順服裝廠的場子上。順哥急得不行,繞着北京130一圈一圈地旋磨,工人們紛紛站到車間走道上朝這邊望,無不為他歪歪颠颠的身影感到心疼。麻大嫂忍不住,上前抱住順哥,喊:廠長歇會兒再轉,要不我再去找我舅舅,讓五星百貨公司進貨?順哥斜着高大的身子,嗤道:一家商店進貨管個屁用!就掀開麻大嫂,繼續一歪一颠地旋轉。後來,順哥突然打住,直着眼,向麻大嫂和邱賴子下令:你們,沿路再跑一趟,把貨賒給别人,留個收條,讓别人把幹部服挂出來就行了,賣不出去都算我們的。麻大嫂和邱賴子趕緊上車,跟順哥揮手再見。

這回的效果似乎不錯,一車幹部服一件不剩地賒出去了。

可是,十天之後,順哥乘坐北京130巡回看市場,發現本廠的幹部服全都好端端地挂在店裡,總共賣出一套,還是賣給一個死去的老幹部“裝老”用的!

看市場的最後一站是江城,看完了,順哥不敢去蔡家巷1号見秋收,倉皇返回鄉下。那天,太陽無動于衷,傻乎乎照在大順服裝廠的上空,車間裡仍是嗒嗒嗒地轟鳴,一箱接一箱的幹部服正在運往倉庫。順哥歪在場子中央,心裡猶如一萬隻貓爪亂抓。好幾次,他仰起脖子,嘴唇嚅動,似要喊一嗓子,終于沒有喊出聲。後來,他出了廠院,一個人去灣子北面的西流河邊吹寒風,抽煙,看河水瑟瑟西流。邱賴子以為順哥的不幸都是自己駕駛北京130奔跑的結果,烏着臉跟随其後,遠遠地站在堤岸上。忽然,邱賴子看見順哥在寒風中點不着煙,趕緊沖下坡,劃燃火柴,捧了火苗送上;順哥也不看一眼邱賴子,叼着煙點燃,長長地籲出一道煙氣,隻說:不關你的事,回去吧,讓我靜一會兒。邱賴子掉頭後,順哥獨自臨水而坐,煙霧不時在眼前冒起,瞬刻消失在清冷的河面。

什麼時候,身後有人咳嗽一聲:哎,想過河呀?

順哥扭過頭去,是馬良臣來了,以為他無聊。

但馬良臣眼珠賊亮地提示:為什麼電影明星的衣服總能流行?

順哥聽出一點意思,依然懶得理會。

馬良臣說:可惜你的幹部服沒有明星幫你過河。

順哥冷笑:還有比周總理更大的明星?

馬良臣說:死了的人對幹部們不頂用。

倏然,順哥感到眼前閃過一道光,陡然活過來似的騰身而起,笑道:哎喲,還是你個小狗日的當幹部當出了經驗啊!

馬良臣也不計較順哥嘴上不幹淨,望着順哥呵呵地笑:周廠長,我這可是落實“互相關心互相幫助”的具體行動咧!順哥說:是啊是啊,多謝馬區長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馬良臣又道:今後還是那句話——用得着我的,盡管開口。順哥也應和:好嘛,我們也會為你争光的。兩人越發高興。上河堤時,順哥突然問:你怎麼知道幹部服上市不順?馬良臣說:碰上的,我來還是為那張表的事,從書記建議你把簡曆中“在鄉下種西瓜”那段拿掉,以免有人重提當年的地雷案,回去改改吧。順哥心想,“活着”的幹部們真是無微不至啊!

次日早晨,順哥的目标像太陽冉冉升起。他來到卧房隔壁的倉庫,挑了五套袋裝的幹部服拿着,吩咐邱賴子駕駛北京130送他去五星街。到達街上,先上郵政所,給北京洪(副)主席寄出兩套女裝(順哥結合萬師傅的版樣,參照西裝,親自開發了小翻領的女式幹部服)。接着,來到區政府的院子門口,拎起剩下的三套幹部服下車,徑直往院裡颠。馬良臣副區長按照電話約定,早已在院子裡晃動,見了順哥佯裝不察。順哥故意高聲喊:馬區長,帶我去向書記彙報吧。

馬良臣領順哥來到書記辦公室。書記是個腫眼的笑和尚,笑眯眯歡迎順哥,眼睛凸得像兩個電燈泡。順哥曉得今天應該有點跟“上邊”打過交道的豪邁,就把三套幹部服遞給馬良臣,反客為主地擡手請書記同他一起入座,一邊說書記忙,我抓緊彙報四項工作:第一、我遵照省委馮書記和縣領導的指示建成了服裝廠,目前已正式生産,請書記放心;第二、這個服裝廠專門生産高檔幹部服,銀灰色面料,跟當年周總理會見外賓穿的服裝顔色一樣,我給北京洪主席寄了兩套,感謝主席對我的厚愛;第三、我想把本廠的幹部服命名為五星牌,因為廠子在五星區,這個得請區領導定奪;第四、還是荷葉牌洗衣機的事,我打算送到縣城去打八折消化,又不敢大張旗鼓,希望區領導給縣裡各科局的頭頭打個招呼,讓我們把優惠給到幹部們,也算是五星區對上邊的一點特别貢獻。書記聽了,覺得順哥的彙報全是站在黨的立場上,連說好嘛好嘛,做幹部服很好,給洪主席寄幹部服很好,縣裡各科局的電話我來打,你們派人跟進。但眯上松軟的眼皮頓了一下:關于品牌名嘛,我看還是由從書記和薄縣長去定吧,五星區隻是漢江縣的一個區呢。至此,順哥起身告辭,指指馬良臣放在旁邊椅子上的三個袋子,對書記說:這是幾件幹部服樣品,請書記、區長和良臣同志試穿一下。書記說那怎麼行,順哥說書記不支持我的工作呀?書記說那就按價付錢,順哥說書記穿着幹部服就是幫我們呢!

兩天後,馬良臣副區長穿一身銀灰色幹部服,騎車來到大順服裝廠,把一張寫有縣裡各科局頭頭名字的紙條交給順哥,說上面的人書記已電話聯系過,都很高興的。順哥甚是喜悅,稱贊馬良臣穿上幹部服蠻像又升了一級。馬良臣臨走前,提出買一套跟他身上型号相同的幹部服,順哥說你要買我就不賣。馬良臣說:不是我買,是區裡的炊事員老張。順哥便笑:他買個什麼?馬良臣說:人家的兒子在西安讀大學,想去看兒子呢。這樣,大順服裝廠的銀灰色幹部服在賣出一套給死去的老幹部“裝老”之後,又賣了一套,雖然不是賣給幹部,卻是賣給活人穿的。

馬良臣一走,順哥歪到廠院中央,朝老廠新廠的車間扯起嗓子吆喝:男的全部出來!于是跛和不跛的男子紛紛到了場上,由邱賴子招呼到新廠西端去,打開一扇門,開始把隐藏已久的荷葉洗衣機搬上北京130。順哥回到倉庫,吩咐葉春梅抱兩箱幹部服送上車,順便通知麻大嫂到車子那邊候着,自己在倉庫另外挑出四套幹部服,裝入一隻大塑料袋。車裝完了,順哥過來請麻大嫂上車,麻大嫂愣着不動,順哥就把手裡的袋子塞給她,笑嘻嘻推她上駕駛室,自己也跟上。

車開動後,麻大嫂不安地問:怎麼又是我?順哥說:除了你還有誰?麻大嫂說:我的運氣不好。順哥說:這回不同,你是去跟幹部們打交道,轉運了。麻大嫂越發慌張:這個更不行。順哥說:麼樣?麻大嫂咕哝:我麻。順哥說:麻好啊,麻才喜慶咧。麻大嫂還在支支吾吾,順哥又說:我們是賣衣服又不是賣臉,嫂子不麻我還不放心的。邱賴子把着方向盤吃吃地笑。順哥罵道:笑個屁,嫂子是個人才。麻大嫂吃吃地笑。邱賴子突然問:廠長,這回不方便一起睡汽車了吧?順哥說:這回住縣政府招待所。邱賴子興奮了,說我給你們講一個睡覺的段子吧,就講姓焦的男子“同床可以但不能性交(姓焦)”的故事,順哥曉得這個笑話,沒笑。麻大嫂卻大喊:我申明,我不性交(姓焦),也不同床同房的!

談到正事,順哥把那張寫有縣裡各科局頭頭名字的紙條交給麻大嫂,說在縣城住下後,兵分兩路,麻大嫂和邱賴子開車跑科局,順哥一人去見書記縣長;麻大嫂的工作要領是,把洗衣機打折優惠劵給到各科局的頭頭使用,主要目的是每人送一套合身的幹部服,讓他們帶頭穿,影響下面的人去商店購買——消化洗衣機是次要的——要大膽宣講中央首長和省縣領導都穿大順服裝廠的銀灰色幹部服。麻大嫂覺得這樣做太虧,順哥說舍不得娃子打不到狼,麻大嫂說娃子都舍了打狼還有什麼意思。順哥就換個方式說:好比趕人情吧,人家這次趕你五塊,下次你起碼要還六塊的。麻大嫂很不情願地明白。時近中午,車子到達縣政府招待所。

下午,順哥把大塑料袋裡的四套幹部服取出兩套放在房間,拎着剩下的兩件上縣委大院。先去從書記辦公室,竟然同時碰見從書記和薄縣長。薄縣長說說曹操曹操到,從書記則批評順哥好久沒有來看他了。順哥被招呼到沙發圈中間坐下,書記縣長分坐兩端。順哥且把手裡的塑料袋歇在身邊,開始彙報。内容還是在區裡講的那四點,隻是詞句和語氣略有調整,加入了區裡的意見,也不用再請書記縣長給各科局的頭頭打招呼了。聽他說完,從書記先說:大順幹得好!你的步子是我們要的步子!薄縣長說:我建議,幹部服就叫漢江牌吧,漢江縣比紅旗大隊和五星區大嘛。從書記也說:我看行,免得紅旗呀五星的,到處都有。順哥連連點頭,表示擁護。薄縣長則糾正道:這個不能叫擁護,你是廠長,你做主。從書記就笑:薄縣長說得對,我們是尊重經營規律和創業自主權的嘛。順哥心想,還有這号“尊重”嗎?

過場走完,順哥起身從塑料袋裡拿出兩個衣服袋,再從兩個衣服袋中取出銀灰色幹部服,對書記縣長說:這是我們廠的樣品,特請兩位領導試穿後提意見。書記縣長眼前一亮,像從前黨和國家領導人看到了中國自制的第一台“東方紅”拖拉機,喜不自禁的。從書記先站起來,招呼薄縣長:來來來,我們現在就試。順哥看過衣服型号,一手一套遞給書記縣長。不一會,兩個銀灰色的領導就神采奕奕地挺立在辦公室裡。薄縣長的一條腿偏着,另一條腿站得筆直。順哥立定端詳書記縣長,像是欣賞自己的雕塑,無比陶醉。薄縣長準備脫下幹部服,從書記急忙擺手:别脫,我們就這麼穿着,給大順做個廣告,也給幹部們帶個頭嘛。

順哥發現:原來讓頭頭們打廣告并不是陰謀呢!

從從書記辦公室出來,沒走多遠,樓道上有人喊周廠長,順哥循聲看去,别不立的眼鏡白光一閃,就迎過去罵道:你個家夥跟我客氣呀?别不立笑:問順哥怎麼來了?順哥讓别不立下班後約半文去招待所,去了再說。傍晚,别不立和半文來到招待所房間,順哥拿出兩套幹部服給他們穿上,兩人見自己一下子變得端莊鮮亮,竟是喜歡得臉上潮紅。别不立說:我知道了,順哥是來請書記縣長當模特的!順哥便笑:你個家夥就是鬼!但馬上唬了臉指出:你們兩個可不能現在就穿的,必須等書記縣長穿過四五天之後再穿——懂嗎?到時候,你們才是真正的模特咧!半文問:你也穿呀?順哥搖搖頭:我這個情況暫時不能穿,穿了豈不是跟自己搞破壞?

事情果然順理成章:不到半月,漢江縣廣大幹部掀起了穿漢江牌幹部服的熱潮,北京130正連接不斷地往漢江縣境内的大小商場和服裝店送貨補貨!麻大嫂脾氣看漲,一律要求“先款後貨”;不久,貨也不用送了,全都自己去廠裡拖。而且,由于半文和别不立這兩個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行走,不是幹部也穿幹部服的人越來越多。意想不到的是:面料和輔料供應商開始送貨上門。招工不用招了,各級幹部都來找順哥安排親友家的人上班;司機邱賴子堅決要求把自己和北京130一起交給廠裡,順哥連買帶獎給他一萬三千元,讓他一夜成為萬元戶……也有令順哥難堪的事,居然有人點着要買黑不溜秋的藏青色幹部服,順哥讓大進料,大用鼻子朝他一哼。順哥給大孝敬了一套銀灰色幹部服,大老是銀灰銀灰地在灣子裡晃,跟婦女們嘻嘻哈哈,惹得姆媽生氣,拿一把剪刀把大的幹部服剪得稀爛……

一個明朗而清新的夜晚,順哥站在大順服裝廠的場子上仰望星空,心中盤算:中國有多少幹部呢?包括大隊長在内至少有一百萬吧(他放大膽子也隻估了這麼多)?這個數字把順哥吓住了:這麼多的幹部都要穿衣服,這麼多的錢要賺,這是多麼辛苦的事啊!順哥在幽光中默了默臉,決定開春後複制“漢江經驗”!

3

而政治的步伐更快,向來也不用理睬經濟的細節。還沒到“開春”的春節前夕,H省莊嚴的大禮堂門前挂出“向周大順同志學習”的大紅條幅,順哥平生第一次被請到這裡來做報告。這麼大的光榮簡直令順哥難以招架。但順哥知道,他要向全省企業家代表傳授的隻能是“拱業”精神,而不是“漢江經驗”……

會間,順哥住在省政府招待所,晚上給秋收打電話,本想跟秋收分享光榮和喜悅的,不料秋收應答草率,即刻轉了話題,讓順哥開完會馬上到店裡來,接她回家過“寒假”。順哥疑惑:不是說好了,關店,給老刁一把鑰匙,由三美陪你回去的嗎?秋收不容分說地說:哎呀,你來了再說嘛。順哥感到有事。兩天後,邱賴子開着北京130接順哥回到蔡家巷一号,店裡隻有秋收一人,順哥問三美呢,秋收說上街去了。順哥盯着秋收:怎麼回事?秋收平淡一笑:沒怎麼回事,三美說她想留下來看店。順哥破口罵道:神經病,大過年的,要她看什麼店!

天黑時,三美還沒有回來。順哥和秋收帶邱賴子去巷口的小店吃了晚飯,秋收先回店裡,順哥領邱賴子去老刁的鞋店過夜。可是,老刁的店門關着,拍不開,兩人隻好返回秋收胸罩店。秋收見他們回來,問了情況,跟順哥對過眼神,去櫃台屜子裡取一百塊錢,塞給邱賴子,說江城的商場很晚才關門的,你去逛逛,買點過年的東西,就推邱賴子上街去。

店裡剩下順哥和秋收,順哥落下卷門,跟秋收默坐在白亮的燈光下,等着三美。一會兒,順哥說:你一定知道什麼。秋收搖頭回道:真不知道,三美是個本分丫頭,每天守店,做事勤快,按你的吩咐照顧我,為了跟客戶談生意,還在練普通話和江城話呢。順哥問:她有沒有認得什麼小夥子?秋收仍是搖頭:應該沒有,頂多就是那些來打貨的,也沒見她對誰特别好點。順哥又問:她平時出去得多嗎?秋收猶豫一下:出去倒是常常出去,但都是辦事,送貨呀買點什麼小東西呀,去去就回,我都知道的。順哥臉色漸烏,不再問了。

許久,順哥長籲一口氣,憂憂地歎息:我這個三妹呀,在我們家五兄妹中最遭劫的,下學下得早,從小在家打粗,吃沒吃什麼,穿沒穿什麼,一年到頭隻知道勤扒苦做……要不然,那年她上河堤給我送飯,也不會利用那點時間去打柴,也出不了那樁事……可是,沒有那事,我就不會做胸罩,就不會鬧得而今風生水起,像個人物似的!說着,面容木木的,耷下身子一動不動。秋收就站起身,過去把順哥的頭扳到自己的肚子上,摟住,一下一下地搖晃。

不一會兒,順哥驚呼聽見小寶寶在秋收肚子裡動,就棄了傷感,直起身,扶秋收坐在右腿上,輕輕撫摩她的肚子,問:給寶寶的爹爹媽爹還有老媽爹的禮品買了沒?秋收側身依着順哥,嘴唇在順哥的耳輪上點了點。又問:外公外婆的呢?秋收也點了點。順哥忽然想起大事,連忙扶正秋收問:那個什麼的,給二五叔李支書馬良臣區委書記薄縣長從書記省委馮書記拜年的東西準備得怎樣?秋收說:都準備了,有煙有酒,四個級别,一共七份,就是北京洪主席的不知怎麼辦。順哥說:北京我已打過電話,洪主席收到了我寄去的幹部服,很高興,讓我過年在家好好待幾天,不要去北京拜年。秋收說:禮多人不怪呢。順哥說:洪主席不是一般人。

這時,門外傳來橐橐的腳步聲,秋收說是三美,順哥就扶秋收站穩,過去開門。卷門嘩啦一聲啟開,門口大亮,三美一手端着鑰匙立在門外,猝見順哥,慌張地喊哥,臉上陡然紅赤赤的。順哥默着臉,不應,單是拿眼睨視。三美穿一件狐毛領子的紫色皮褛,緊腿褲,腳上是大紅高跟皮鞋,一手拎着黑白斑紋的人造革坤包。兩人對峙少刻,順哥一把将三美扯進店裡,轟然甩下門卷。

三美低頭站在卷門邊,順哥目光斜在别處,冷冷地問:腳上的鞋哪來的?三美嘟哝說:買的。順哥又問:身上的皮褛?三美也嘟哝一聲:買的。順哥喊手上的花包呢,三美還是嘟哝買的。秋收見氣氛緊張,連忙過來圓場:算了算了,大姑娘家的,買點穿戴的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每月給三美三十塊零花錢,她也攢了一些。順哥便吼:你不要插嘴,我在問她!三美怯怯地翻起眼皮瞟順哥:我都說了。順哥逼視三美:你來了多長時間?能攢這麼多錢?三美不由呆怔,嘴唇漸漸抖動,猛然大聲叫嚷:莫非你是說我偷了你們的錢?我拿賬給你看!就呃呃地哭泣,旋風似的朝樓上跑,叮裡哐當一陣,踏踏踏地回到一樓,将一疊賬本拍在櫃台上:你看吧,看有沒有一分錢沒交給秋收姐!一面抽搭得肩和胸一聳一跳的。順哥無奈地搖頭,連聲質問:你豬腦子呀還是故意找岔?誰說你偷了錢?誰怕你偷錢?你把錢全偷了,那又算得了什麼?我是擔心你二百五吃虧,你懂不懂?三美不再吭聲。

門外有人敲門,可能是邱賴子回來了,秋收趕緊扯起袖子為三美擦眼睛,牽她上樓。順哥去拉開門,見門外除了邱賴子,還有老刁,不由詫異地問:你倆怎麼在一起?邱賴子說:我回來時碰上這位大哥的。順哥越發奇怪,轉頭看老刁,老刁笑道:我從門口經過,聽見店裡有人說話,估計你回來了,正要喊門呢。順哥一時沒有揣摩,隻說:嗨,你來了正好!指指邱賴子:這是我廠裡的司機,你帶他去你那兒擠一宿吧!老刁連忙答應,帶邱賴子離去。

翌日,順哥、秋收和三美坐邱賴子的北京130回到鄉下……

接下來是給幹部拜年。拜年不難,有邱賴子開車送順哥到處跑。年前,順哥順利地把“四個級别”的七份政治禮品送出去了六份。見面都是初一十五的話,而且順哥也有分寸:見到生産隊幹部時仰頭哈哈大笑;看望區領導時說說笑笑;在縣長書記面前就一邊點頭一邊謙遜地微笑。順哥穿一套銀灰色幹部服,身闆挺直,走路大颠大歪,給人生龍活虎的印象。

小美也回來了。小美畢業後在上海浦東的區機關工作,人變得清瘦而幹練,已有些“阿拉”氣質。但小美回到家便是一隻喜鵲,叽喳,蹦跳,鬧得滿堂歡喜。她跟三美對換了衣服,三美穿她的天藍色羽絨服,她穿三美的狐毛領子紫皮褛,而且故意招搖滑稽做派,吃飯也不收斂,把湯汁都濺到了袖管上,讓三美急得不行,幾次替她擦掉。團圓桌上,小美說:要是秋收姐也在多好啊!順哥就笑:後天有兩個白馬王子來家裡拜年那才更好咧。初一,全家人在堂屋裡話年,雖然不是雪天,照樣烤火,隻不過往年那個燃燒的樹蔸子變成了電火爐,上面擱一隻長嘴壺,咕咕地冒着熱氣。順哥對小美說:半文去報社了。小美說:知道,他去報社是趕鴨子上架。順哥不關心“鴨子上架”,知道小美跟半文有聯系心裡就熨帖……

正月初二是順哥必過的一關。大清早,北京130嘟嘟嘟地停在秋收家的台坡口,順哥下車,拎起鼓囊的大禮包,登上台坡,向身後擺擺手,讓邱賴子開車回去。順哥今天在銀灰色幹部服外面套了一件中長的深灰呢子大衣,身量顯得格外魁梧,但他下意識地抻了抻脖子,才硬着頭皮朝秋收家的堂屋門口邁步。算起來,這已是第四個“初二”。前三次,他都披着“老同學”外衣,盡量遮掩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尴尬,可這次他不得不攤牌:癞蛤蟆必須吃天鵝肉,因為天鵝已懷上了小癞蛤蟆!當然,他已不是癞蛤蟆,他是大順服裝廠的廠長,剛剛去省城做過報告的!

可是奇怪,秋收家的堂屋門敞着,屋裡沒一點兒響動,像一個張口誘捕癞蛤蟆的大匣子。順哥停在門外,抿抿嘴,喊:葉叔、嬸娘,大順來給你們拜年咧!沒人應聲。又要喊,小妹秋芳從右廂房出來,朝他擺手使眼色。順哥低頭細聲問:你姐呢?秋芳做出歪頭枕臉的手語。順哥一驚:病了?秋芳搖搖頭:吵架呢。順哥便明白:秋收已提前打響戰鬥!就對秋芳說:帶我去見叔叔嬸娘吧。秋芳點頭,領順哥走到左廂房門口,向房裡招呼:大、姆媽,大順哥來了。一轉身溜掉。

左廂房裡,秋收的大和姆媽坐在一張條凳的兩端,彼此斜着身子,并不迎向門口。這樣的坐法是同仇敵忾的。順哥拎着禮包颠過門檻,站到二老面前,再喚葉叔和嬸娘,二老依舊不應,連目光和歪斜的身子也紋絲未動。順哥杵了片刻,幹脆撲通一聲跪下,由于單膝着地,身子向左大幅趔趄出去;二老斜着的眼睛瞟見了,似有側身轉體的動靜。又過一會兒,條凳吱吱作響,葉叔悶聲吼道:你也太欺負人啦!順哥看着葉叔抖摟一下。秋收的姆媽接着嚷:你讓秋收丢掉大學,把她藏在江城做生意,懷你的娃,這是做的什麼事喲!順哥曉得了秋收的“戰鬥”進程,心裡怦怦直跳:他明白,這場“戰鬥”原本隻需披露本方意志和行為,就會令眼前的二老不堪承受,就會徹底打垮他們;可他,偏偏因此而痛苦——這樁事的格局和結局全是因為他的跛才變得如此殘忍!他隻能帶着哭腔謝罪:葉叔、嬸娘,對不起!都是大順的不是!你們殺我我也沒有怨言!但事情還有另一面,他得實事求是說出來減輕二老的傷痛,他說:隻有一點,請兩位老人家想想,有像我這樣欺負人的人嗎?對秋收,我哪來本錢欺負她?我們做點小生意,一半靠她撐着,所有事情都是我們兩人共同的;這樣偷偷摸摸,不為自己,是怕二老難受,我們隻想把事業做大,先彌補一下我這條左腿!一席話讓二老臉上滞住,房間裡頓然寂靜。

秋收的姆媽終于咳嗽一聲:起來吧,地下涼。順哥搖頭:我錯了這麼多年,就讓我多跪一會兒。這時,秋收呼啦啦從門外沖進來,雙膝一曲,并着順哥跪下。秋收的姆媽不由擡手抹淚。大隻好說:行了行了,都弄成這樣子了,我給你們提個死要求——今年七月之前,也就是秋收“大學畢業”前,你們不得公開兩人的關系,七月之後擇日結婚,孩子在江城生養,等長大了再領回鄉下見人。正說着,堂屋那邊傳來喊大和姆媽的聲音,是秋收的二妹帶着張鑿子和女兒回娘家來了,秋收的姆媽慌忙扯起順哥和秋收,轉身迎出門去。

中午,飯菜上了桌,秋收的大和姆媽坐上席,二妹和妹夫張鑿子坐左側,秋收和順哥坐右側,下席留給小侄女和小妹秋芳。秋芳還在房裡念英語,秋收去把她牽出來。一家人坐定,姆媽說:先說個事,今天大順來家裡,說了他跟秋收的事,我們啦,隻要他們兩人好,就高興,今後就是一家人……姆媽還沒說完,張鑿子搶着咋呼:哎呀,姆媽不要說了,我早就看出了苗頭呢!姆媽不耐煩,斜去一眼:你們都給我記得,這事不過今年七月,誰都不要對外張揚!秋收的二妹拐了張鑿子一肘,問聽到沒有?張鑿子連說曉得曉得,起身去篩酒。沒料,小妹秋芳把手中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擱,嘟哝道:我大姐跟大順哥犯了什麼法?幹嗎遮遮掩掩的?我為他們驕傲呢!秋收即刻喊住秋芳,順哥就笑嘻嘻打岔:小妹快吃,吃完了回房裡背英語單詞——今年你要是考上大學,我和你大姐獎你一萬元!

4

吃過午飯,門外響起北京130的嘟嘟聲,順哥說今晚還得趕到江城去,就起身跟秋收一家人告辭。天空飄起了雪花,大朵如絮,煞是歡騰。秋收送順哥到台坡口,順哥又把秋收送回屋裡,這才轉身在雪花中高大地歪颠而去。秋收扶着門框喊路上注意安全咧,順哥回頭招手,笑着上了北京130……

第二天便是本書開端寫到的一九八三年的那個陽光照耀雪地的農曆正月初三。

這個正月初三的前夜大雪紛揚。天黑時,北京130在遠離江城的侏儒山腳下抛了錨。滿世界飄着雪,滿眼一派漆黑。邱賴子一次接一次點火,北京130噼哧噼哧,終于噼哧不起來。順哥拎了包,準備下車徒步而行,邱賴子一把抓住順哥,喊:不行的,廠長!這麼大的雪,路面又滑,起碼明天下午才能走到江城!順哥也喊:那我也不能不走啊!邱賴子抓着順哥就是不放。後來,兩人商量去攔車,順哥掏出幾張十元票子,分給邱賴子兩張,一起下車走到北京130後面,等汽車開來,就迎向燈光,舉起錢,像兩個“火”字一樣亂蹦亂跳,大聲喊停車停車。一連蹦跳三次無效,第四次停下一輛拉魚的敞廂貨車,司機讓順哥看看已經坐滿人的駕駛室,順哥表示他可以站到貨廂上,司機說你不怕冷就上去吧,順哥連忙把手上的錢丢在司機胸前,掉頭去扒車,經邱賴子托舉屁股,翻身落入半廂硬邦邦的魚堆中。邱賴子取了提包送來,車開動了。順哥向邱賴子喊:一定想辦法把車子開回去啊!

寒風呼嘯,回聲的尾音被黑暗卷走。

午夜時分,順哥到達蔡家巷一号的秋收胸罩店,燒水泡手泡腳,幹掉一碗熱騰騰的清湯面,裹上帶有秋收體香的被子,暖暖地睡下。他一點也不抱怨路途上差點凍成死魚的遭遇,覺得人隻要心裡有熱氣就不會凍死的;何況,是破舊的北京130不争氣,如果換成一輛好車呢,那不是舒服得要死?初三早晨起床,一夜的好夢令他滿臉笑容。他換上一套沒有魚腥氣的銀灰色幹部服,拎起兩袋禮品(其中一袋裝了兩套幹部服),去江南的楊柳院給省委馮書記拜年。

馮書記家的門是電話敲開的。順哥來到楊柳院門口,被槍兵劈手攔住。順哥說我去馮書記家呢,但槍兵的原則是一律不相信,必須按條令先給馮書記打電話确認。一個腰系圍兜的女工候在門口迎候順哥,順哥穿了鞋套,小心進入客廳,生怕右腳的大皮鞋打傷黃锃锃的木地闆。客廳正面隔着茶幾擺一對似皮似布的老款沙發,牆上是一幅巨大的毛主席畫像,身穿銀灰色大衣,面容莊嚴,闊步而行。順哥舉頭去望,以為毛主席是真的,渾身倏然血湧。恰在這時,撲踏撲踏的腳步從樓梯上下來,順哥掉轉頭,見馮書記是那樣慈祥地出現,遠遠地伸手,熱情招呼:大順啊,你來看我,我很高興!順哥就疾颠幾步,雙手捧住馮書記溫暖的肉手。

然後在毛主席畫像前的沙發上就座。系圍兜的女工端來一杯茶,擱在茶幾上。順哥跟馮書記并坐着,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心裡有些慌。馮書記請順哥喝茶,說去年幹得不錯嘛。順哥把端起的茶杯放下,說感謝黨的政策好,特别是遵照您的指示,建起服裝廠後,打開了新局面。馮書記偏着身子嗯嗯地點頭,頗有興緻地詢問廠裡有多少人、是否全都是殘疾、每天生産多少套服裝(未提胸罩)、銷售如何。順哥知道遵照指示辦事之後還得成績優異,盡量往好的方面回答。關于幹部服的銷售,隻說銷售額直線上升,省去了“幹部路線”或“漢江經驗”,但不知何故,他覺得在毛主席畫像下對馮書記弄虛作假有些對不起黨。馮書記倒是越發欣喜,連聲稱贊很好很好,希望順哥繼續發揮模範帶頭作用!順哥沉浸在情緒升華的激動中。突然,馮書記問:你的縣政協委員落實沒有?順哥略微一愣,馬上回答:已經填表,正在落實呢。馮書記嗯一聲,說:今年五月省政協換屆,我希望你能成為漢江縣的省政協委員。順哥心口突突地跳,連忙謝謝馮書記。馮書記隻說:讓你當縣裡省裡的政協委員是黨的事業的需要,我們就是要讓全社會都知道,黨支持和鼓勵像你這樣的人;同時,也希望你作為創業緻富的代表參政議政,建言獻策,推動經濟發展;當然,你成為政協委員後,學習政策和了解信息的機會更多,是有利于辦企業的。順哥覺得,同樣是關于政協委員的意義,省委書記比馬良臣講得中聽多了。

系圍兜的中年女工過來給茶杯續水。馮書記問順哥結婚沒有?順哥說:還沒呢,但有了對象,她知道我來看您,還讓我給您帶了兩瓶沔陽“六月爆”豆豉。馮書記哈哈大笑,說這丫頭真鬼,即刻招呼女工拿一瓶豆豉來。女工拿着豆豉和筷子過來,問要不要上兩道菜,馮書記擺擺手,說年飽年飽——隻嘗個味道。順哥見馮書記這般貪嘴,又說“年飽年飽”這樣的家常話,心裡格外妥帖;同時又發現馮書記右耳下邊有許多黃斑,像一片H省地圖,顔色很深。馮書記拿起筷子從瓶裡搛一粒豆豉,放進嘴裡吧嗒,連連叫好。女工拿走豆豉後,馮書記開始回憶有關豆豉的往事:一九四九年初夏,他率部打過漢江,曾在江漢平原駐紮幾日,當時一個富農送食物來犒勞部隊,他見富農也不富,隻讓戰士收下兩瓶“六月爆”豆豉;後來他大約分吃了六七粒,結果落下一生好豆豉的胃口。馮書記仍在回憶中微笑,順哥報告:馮書記,我大當年就是這支部隊的戰士,他的連長是現在漢江縣的薄縣長呢!馮書記驚詫一下,高興地說:是呀,薄縣長策動那個連投誠後,是我接收的。順哥幹笑:可惜我大革命意志不堅定,脫離了部隊。馮書記就擺手:那也是政策允許的,不管怎樣,你父親跟我做過戰友。順哥越發覺得馮書記親近,就大膽提出:馮書記,今後我叫你書記伯伯(bébe)吧?馮書記很開心,說:好嘛,但不要加書記,叫馮伯伯就行了。順哥想:馮書記已成為伯伯,應該可以請他幫忙推廣“漢江經驗”了吧?

這時,一個穿紅花棉襖的小女孩跑過來,撲到馮書記身上喊爺爺,指着順哥小聲問:這個伯伯(bóbo)是幹什麼的呀?馮書記說:伯伯是給我們做漂亮衣服的呢!順哥又想:不說“漢江經驗”也罷,馮書記反正會穿上漢江牌幹部服的。

這年五月份,H省人大、政協兩會如期召開。報到當日,接待處一派銀灰的人流。順哥在人流中一歪一颠,異常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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