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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秋收

時間:2024-11-07 08:57:23

1

又一天夕陽西下,爹爹歎息一聲,對大說:傳下去!這是爹爹要走路了。大連忙喊:大,您郎旺着呢!爹爹搖頭,往台坡北邊的棗樹下去,坐到小木椅上,迎着晚霞一動不動。爹爹的眼皮松垮,八字胡白得耀眼。幾隻絲麻雀在枝頭蹦跳,漸漸向爹爹靠攏,試圖歇到臉上,去探究那鼻孔裡的東西。

那棵棗樹是順哥生來便有的,皴皮虬枝,高蓬莽蒼,老邁得不知歲月;每年也生出細碎的綠葉和青皮的棗果,但稀稀疏疏,不成狀況,似乎有了高大古舊的姿态便懶得理會春花秋月。順哥曉得,爹爹這樣在棗樹下寂坐總跟他有關。第一次是“破四舊”,小将們說爹爹身上的馬褂繡了福壽二字,要破,爹爹不肯,說褂子是“土改”時從地主家分來的,破不得;順哥作為小将中的一員,帶頭從爹爹身上剮下福壽馬褂,當衆燒掉;那之後,爹爹就每天坐在棗樹下。第二次,順哥初中畢業後待在家裡,爹爹問怎麼不去上學,他說沒學上了,爹爹問怎麼呢,他說國家的決定,爹爹嘟哝着國家還有這樣的決定,往棗樹那邊去了。最近一次,是順哥的地雷炸傷瓜賊後被公安捉走……爹爹的八字胡在棗樹下倏然灰白。

可是,這一回爹爹說出了周家世代的遺囑——傳下去!

大不放心,向爹爹走攏了喊:大,天烏了,回屋咧。爹爹睜開眼,蔫蔫地看着他的兒子,依然搖頭。大落下身,要扶起爹爹,爹爹擡手攔住,聲音尖細地說:你跟順兒談談呀!大說:我怎麼跟他談?

這時,順哥正要出門,聽見爹爹和大的對話,停在大門口。

爹爹說:順兒也是一個大男人,做裁縫不說,還要做女人的兜兜,跟做女紅有麼事不同……順兒去當搶犯都可以,怎麼做女紅?

大說:您郎這是說的什麼話?順兒是個男人不假,但順兒情況不同,他得找個活路……您郎千萬不要跟順兒這麼講的!

爹爹歎道:灣裡的人都在說道這事……甯可讓人嫌,也不能讓人憐哩。

大就嚷:讓那些不知死活的去嚼舌根子吧,古代為了活路當太監的都有。

順哥聽不下去,掉頭回到南拖宅。一連幾天,爹爹寂坐在棗樹下。順哥想去陪爹爹坐一會兒,他的心中有的是批判的道理,卻邁不過一道坎……

那日,西邊天上的太陽異常紅豔,爹爹手上的蛋花湯碗撲通一聲落到地下,湯水濺起時,爹爹頭一偏,過去了。

西流河外灘的西瓜地旁邊有一片荒坡,是塊高地。爹爹葬在高地一角。送葬的人散了,順哥坐在墳頭對爹爹說:爹爹,孫兒就這麼個料,為了給您郎的孫女們做胸兜遮羞,當了裁縫,可當了裁縫,就得做胸兜呀?何況,縫什麼不都是換雞蛋大米?您郎說是不是?但孫兒保證,一定替您郎“傳下去”!

順哥曉得爹爹聽不到他的話了,起身回去,走到灣子的路上,不由冷笑:為什麼世人都覺得男人做裁縫就像男人沒長雞巴一樣羞恥?可老子做了裁縫後,何以雞巴翹得那麼高?他差點就要罵一句,卻改口道:革命啊革命,你革得那麼偉大,怎麼就沒有把這狗屎一樣的活法給革掉呢?

當晚,明月當空,台坡北邊發出咝啦咝啦的響聲,一家人聞聲來到禾場上,看見順哥正撅着屁股鋸殺那棵老邁的棗樹,誰都沒有上去阻攔……

2

可棗樹倒了,真實的羞恥依然擱在順哥的心頭:那是一場沒有女方響應的忙亂的“單幹”,起身後毫無餘味卻還想再幹一盤……葉春梅的慷慨多半出于同情或可憐,而他竟然饑餓得甘願在同情或可憐中大幹一番!

風在竹林裡飒飒地吹,一絲一絲穿過牆縫,溜到屋子裡來,蛇一樣在南拖宅遊走。順哥坐在縫紉機前,右腳一刻不停地踩踏,像是自發的壓抑或者反抗,那哒嗒嗒的聲音逆風沖出窗口,向着秋天的荒涼播散……

而且,壓迫生活的還不光是那棵棗樹和那場“單幹”。據說,幾天前紅旗大隊開展了一九七五年的第九場“階級鬥争”,鬥争對象是一些偷偷做手藝、打魚摸蝦、販賣木器、養雞養鴨的壞家夥,雖然沒有挂牌子遊街,但全都被集中起來去挖河挑土,不給記工分。不給記工分,便是消滅他們的生活!

事情偏偏又拐了一道彎兒,有人揭發十一隊的周大順做縫紉換雞蛋時,遭到大隊民兵連長的質問:你是跛子呀?你想做縫紉也可以的,你先拿把榔頭把自己錘跛嘛!你幹嗎?這人不服,反問:難道資本主義隻能讓一條腿的人走啊?民兵連長火了,決定對這個刺兒頭延長鬥争期十天。這個被延長鬥争期的刺兒頭竟是民兵連長的大侄子,而民兵連長叫别必才,是葉春梅的丈夫。

順哥偶爾會跛出南拖宅,跛到台坡上,在沒有棗樹的光天化日下,擡頭向紅旗大隊的大隊部方向張望。他知道以前的民兵連長不叫别必才,别必才應該是黨支書李四六出事後更換的新人。看來别必才不壞,葉春梅沒有嫁錯。但是,不知葉春梅是否跟别必才說過自己的情況,如果說過又是怎麼說的呢,現在弄得他革命革到了自己頭上?台坡下的土路歇着零星的落葉,寂寞地向灣子外的空蕩中延伸。那日葉春梅回頭一笑就走了,也不知哪日再來!身後發出一聲咳嗽,是媽爹走出竈屋。順哥見地上有一顆殘破的黑扣子,蹲下身去撿,免得媽爹以為他在盼望什麼人。

終于有一天,葉春梅于午後的陽光下腰肢搖曳地走來,路上的落葉被她犁得片片翻飛,眨眼就到了台坡口。

周大順,快,進屋去!葉春梅招呼着,一把抓了順哥的膀子往屋裡拽。她的另一隻胳膊上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藍花布包。順哥被她抓得癢癢的,忍不住笑。到了南拖宅,葉春梅打開布包,朝床上一抖,滿床鋪出灰的、黃的、紅的、藍的、花的布塊,宛如女人們的心花怒放。順哥不由愣怔:這是幹什麼?葉春梅照着順哥肩上拍一掌:同志,你發财了!順哥還是不太明白:這些,都要送給我嗎?葉春梅嗤道:你裝佯啊?這是别人托我找你做胸兜的!

順哥連忙咋呼:不行不行!我怎麼能量這麼多人的那個?

葉春梅瞪他一眼:屁!想得美!你不會找個女的幫忙去量?

順哥覺得這樣或許可行,卻嘀咕:但我不能往這條邪路上越走越遠呀。

這時,葉春梅便兩手把住順哥的左右肩膀,将他端正,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說:周大順,你先聽我說明情況,再說幹與不幹——我已經替你談好,每件胸兜收五毛錢的加工費,就算你一天隻做一件,也比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分錢多一倍不止;而且,你根本用不着做秋夢,讓每個女人脫衣服——那樣,你還不欠死、搞死!說着,臉上春風漾起,吩咐順哥趕快記下姓名、布料和胸兜的尺寸,說再過一會兒她就忘了,連布料都沒法子退還别人的。順哥隻得照辦,找了紙筆,趴在縫紉機台面上按葉春梅說的記錄,一共記下十二筆。

屋子裡很安靜。順哥擡起頭,看着葉春梅嘴唇幹嚅,喚了一聲春梅,想說你怎麼這樣幫我呀,卻說成——你怎麼能這樣把我往深水裡拖?葉春梅就笑:社會主義都願意把資本主義讓給你呢。順哥憂憂地問:那你是為什麼?葉春梅落下眼簾:我們一起去過韶山,在山上睡過一條被子……還要為什麼?兩人就無言地默住。

後來,順哥說:葉春梅,你也有家,也要生活,我按每件胸兜一毛錢付你跑腿費吧!葉春梅擡頭看着順哥,問:你是怕把事情弄含混,還是光為了答謝?順哥心裡其實還不止這兩樣,隻說:我想讓自己也開心一些呀。葉春梅遲疑片刻,就點了頭:也行,畢竟你是你、我是我的。

南拖宅越發甯靜。門外發出輕微的響動,順哥朝門口咳嗽一聲,一串細碎的腳步離去,葉春梅掩嘴咯咯地笑。

忽然,順哥記起事來,起身從縫紉機端頭的擱闆上取了兩個紙包,拿到葉春梅面前,說:一包是你的,兩件都做好了。停下,咽一口涎,又說:這包是一件棉夾襖,立秋了,給你男人的,也不曉得他的身材,做的中号,大點小點都能穿的。葉春梅沒有推辭,接在手裡,也不言語。順哥隐約舒一口氣,總算了卻了盼望葉春梅到來的心願,卻終于沒有問起葉春梅是否跟她的民兵連長男人說到過自己。

葉春梅忍受不住兩人窩一起一本正經地弄深沉,找話問順哥:你想不想讨個婆娘困覺的?順哥嘻嘻地笑:想啊,社會主義都想,資本主義越發想。葉春梅問:有條件嗎?順哥說:有感情。葉春梅就笑:感情不都是睡出來的。順哥說:那搞不成。葉春梅搖頭一歎:想不到你還是一個純情老男人呢。

3

半文一直不知道順哥在做女人的胸兜,而且把地下生意搞得如火如荼。

到了冬天,初二的小美來到高一的教室前,将一對藍布棉手套交給半文,說戴着吧,我哥做的。半文在衆目睽睽下接住。棉布手套胖大厚實,用一根布帶連着兩隻,挂在脖子上,寫字時抽出手來,不必管手套,任它吊在兩旁。下雪天,班上同學在走廊裡跺腳吹手,半文有時兩手插在手套裡,從同學們面前經過。

一天午間,半文把棉手套挂在床頭,去了廁所回來,手套和寝室裡的一個胖子一起不見了。半文沖出寝室,看見一群人在操場上打雪仗,那雙藍布棉手套也在其中。半文撲過去,将胖子掀翻在地,奪回手套。可是,手套沾過雪,經手上的熱氣化濕了。半文拿着手套去學校食堂的煤竈上烘烤,眨眼間聞到異味,搶過來看,一隻手套烙下扣子大小的煳印,在手套的背面。半文跑到街上的醫院去,從閑在走廊的輸液架上拔下幾條白膠布,拼出比扣子大的一塊,将煳印貼住。自此,半文就反戴手套,把白膠布捏在手心……

放寒假了,半文戴着藍布棉手套,走過白雪覆蓋的西流河堤,來到紅旗十一隊。媽爹打開堂屋門,一陣旋風帶着雪花湧進屋裡。半文連忙幫媽爹合門,一邊說:媽爹,是我,半文呢。媽爹認得半文,就喊:大順,半文來了。順哥應答一聲,沒有聞訊而出;倒是小美從北拖宅沖出來,差點撲到半文身上,慌忙地替他打下身上的雪,領他去南拖宅。順哥已把縫紉機台面清理幹淨,胸兜及胸兜半成品都歸在一起,用一件男式上衣遮住。半文進門時,順哥轉身招呼:來了。半文看着順哥傻傻地笑。小美說:你看我哥,已經是大裁縫師傅了,活都接不完!半文說:順哥,你這樣下去,今後還要開廠的。順哥連忙擺手:瞎說,那都搞得的,想當資本家和财主不是找死!又指點着半文和小美:你,你,千萬不要在外面亂講,上邊把我抓去坐牢,你們就沒有順哥和哥了!半文和小美連連點頭,搶着說知道的知道的。

但半文已經是開始獨立思維的少年,心頭打了結:為什麼人有穿衣物的需求,卻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滿足呢?因問:順哥,你都做些什麼衣服?小美正要搶話,順哥連忙向小妹丢眼色:去,給半文倒茶。小美出去了,順哥說都是一些普通的褲子褂子什麼的,便提出:我給你做一件棉夾襖吧?半文趕緊搖頭,将手上的棉手套捏着舉到順哥面前:這,你已經給我做過一樣呢!順哥仍說:如果不喜歡棉夾襖,做别的嘛,我的手藝不錯,保準好看。半文就急了:順哥千萬别這樣,否則我爸我媽要生氣的!在鄉下,半文是把父母叫爸媽的,他爸在縣城當醫生,媽是“大躍進”時落戶農村的,他們家的家教不同。順哥想,或許不該侵犯别人家的尊嚴,就自己下台坡:那這樣,以後你們家拿布料來,我免收雞蛋。半文這才勉強點頭。

小美端着一把缸熱水回來,半文伸手去接,手套還戴在手上,小美縮回去,笑他失禮,就将把缸擱到縫紉機台面上,去脫半文的手套,半文想躲,卻被小美抓住。忽然,小美盯住手套掌心的膠布,要用指甲去摳,半文忙喊摳不得,把手套奪回去。小美就向哥報告:他的手套破了,你幫他補補。順哥笑着,甩出兩根手指:小毛病,好修(仿當年電影《偵察兵》裡的手勢和對白)!就從半文手上拿過手套,去縫紉機前坐下,找出一塊跟手套同色的布料,剪下圓圓的一片,開始舉針穿線,往食指上戴頂針。明瓦的光線不夠,順哥讓半文和小美忍受一下冷氣,把窗戶推開一道縫。然後,順哥迎着窗口,在手套上飛針走線。小美拿起把缸遞給半文,兩人一起看着順哥,隻見那細小的針線那麼聽從一雙大手!這雙手曾在黑闆上寫過粉筆字、往牆上刷過标語、給人屁股打過針、制造過土地雷……此時像一對頭頂頭嘬嘬吃草的小兔子,那靈巧的拇指和食指就是翕動着的兔嘴巴!小美問:哥,你咋比姆媽的針線活還行?順哥說:衣服(實指胸兜)的有些地方是要手工縫制的。窗口不時飄進細小的雪花,落在“小兔子”身上,瞬刻便融化……窗外的光白得灼眼。

一會兒,順哥低頭咬斷線根,把補好的手套挂上半文的脖子。半文稀裡糊塗地笑,心裡溢滿溫暖。小美提議,讓半文帶哥去雪地走走,順哥同意,就拿出一頂大耳朵棉帽,給小美戴上。出了門,半文和小美左右牽着順哥的手,走過村子,往西流河堤的方向去。雪在空中稀疏地飄落,三個人身上漸漸花白起來。偶爾,刮過一股帶弧線的疾風,雪花會撲打臉頰,惹出一陣歡笑。登上河堤,三人齊齊地站立,向南遠眺平坦無垠的潔白世界。順哥歎道:多好啊!小美就跟着來一句學生腔:瑞雪兆豐年!半文一激動就無言,單是朝着潔白的更深處望去。

順哥問:半文畢業後打算做什麼?半文激靈一下,回道:修地球呗。小美連忙說:要不,來跟我哥學裁縫吧?順哥卻是一嗤:胡扯——他要是想學裁縫,我就拿一根碗口粗的棍子打跑他!半文問:為什麼?你做得裁縫我就學不得?順哥激動地喊:你!一口冷風嗆得他咳嗽起來。小美趕緊取下頭上的大耳朵棉帽,往哥頭上戴,順哥拿手去擋,大耳朵從小美手上脫出,任一陣風吹下了河堤。半文說我來,就去河坡上追趕大耳朵。可是,風和大耳朵逗他,他跑大耳朵也跑,他慢大耳朵也跟着慢。他摔了一跤,索性坐在河坡上滑行,雪花就伴着他飛濺起來。河堤上,小美扶着順哥,歡快地笑着……

小美問:哥,那會兒你為什麼讓我去倒茶?

順哥說:傻妹子,我怕你說我做胸兜呢。

小美問:為什麼?

順哥說:半文是哥唯一的朋友。

小美越發不懂:是朋友還這樣?

順哥短短一笑:半文知道了瞧不起哥事小,他會好久不爽的。

4

然而上年的瑞雪竟是來年的兇兆。一九七六年無比黑暗。

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與世長辭。平原上的百姓雖然并不曉得多少周總理的豐功偉績和艱難困苦,就因為他郎有一副世上獨一無二的完美而深刻的面容,所有人(包括“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都認為他郎是天下聖人,都願意為他郎真誠地悲傷。兩個月後,剛剛從胳膊上摘下黑紗的半文又戴上了黑紗。順哥不曉得半文家的不幸,單是因為好多日子不見半文,讓小美上學校找,帶回半文退學的消息。順哥一沖一沖地奔往紅旗二隊,找到半文的母親,老人氣若遊絲地說:周老師好,半文的父親走了,半文經他父親的生前好友幫忙,去縣城頂職了,他走的時候說,不幸的事晚些告訴朋友。第二天,順哥去縣城,在人民醫院的走廊上迎面碰見半文。半文已瘦得臉色蒼白,一雙大眼晃晃的快要掉下來。順哥喊一聲半文,半文看見順哥,眼淚陡然簌簌地流,順哥捏了袖子替他擦,怎麼也擦不幹……傍晚,半文紅着眼圈送順哥去車站搭車,順哥抓着半文的手說:向全中國人民學習,堅強點!

七月,河北唐山大地震,二十四萬人死去!民間說這是皇上駕崩的兇兆……

在唐山大地震尚未爆發的六月的一個普通的早晨,葉春梅帶着一個姑娘來到順哥家。當時,順哥坐在堂屋的方桌邊,正撮着嘴,甩頭吸溜地喝蛋花湯,感到有人站在方桌對面,一擡頭,含着滿口湯汁愣住。葉春梅身邊的姑娘比葉春梅小一号,一米六出頭的身高,膚色光潤,瓜子臉,小下巴,紅紅的嘴唇,大眼高鼻,淺淺地笑着;雖說瘦而苗條,衣服下的胸一點不比葉春梅的低。順哥想起了十年前葉秋收的模樣,至少可以肯定這姑娘不是葉春梅的妹子。葉春梅憋住笑,招呼道:哎,我給你帶來了花姑娘,怎麼沒一點熱情?順哥記得葉春梅問他“想不想讨個婆娘困覺”的話,料想葉春梅這是給日本鬼子當漢奸呢,心頭一熱,連忙起身吆喝:來來來,都坐都坐(竟是鬼子“多左多左”的腔調)!

媽爹聽到動靜,嘚嘚地沖到堂屋來招呼:春梅呀,你咋個的好久不來了?葉春梅迎起身,扶住媽爹說:我沒來心裡也惦記着周大順的事呢。媽爹聽了這話越發喜歡,推葉春梅坐下,回竈屋去盛蛋花湯。順哥幾次窺看坐在對面的瘦個兒姑娘,對方并不躲避他的目光,一直溫婉地含笑。葉春梅的眼珠在順哥和瘦個兒姑娘之間骨碌地來回,更加暴露出拉纖的意圖。

不一會兒,媽爹端來兩碗蛋花湯,葉春梅接了一碗,咕隆咕隆地喝起來;瘦個兒姑娘接過湯碗後,朝順哥笑笑,方才低頭去喝。

喝完湯,葉春梅招呼瘦個兒姑娘去南拖宅,一時忘了自己的角色,竟然自由大方得像是回自己的卧房,順哥反倒跟随着。進了門,葉春梅将手上的藍花布包扔到床上,拉過瘦個兒姑娘,兩人端端地站在順哥面前,問:還沒認出來嗎?順哥嘴上張張合合,嘻嘻地笑。瘦個兒姑娘卻替他解圍:我是葉秋收。順哥似乎并不驚詫,含糊地哦喔着,說你還有以前的樣子呢,因問:你們兩人怎麼碰到一起的?葉秋收說:是春梅去約我,說你見了我一定會認不出來。葉春梅為自己的編排很得意,再次批評順哥:看,果然不出我所料,連陪你去韶山的人都忘得一幹二淨了。順哥聽葉春梅這麼說,覺得她除了拉纖,也有驗證判斷的意圖,卻又不宜辯解,隻是讪讪地笑。葉秋收則說:也怪不得周大順,都分别十年了呢。順哥發現葉秋收已變得知情達理,便跟她互相問詢一些情況。葉春梅懶得聽那些陳谷子爛芝麻,沖順哥眨眼:喂,今天我把秋收給你送上門了,你得為她做一件兜兜。順哥不由頓了頓,即刻說好呀。葉秋收臉上倏地一紅,表示不應該麻煩周大順同學。葉春梅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順哥往外推,一邊笑道:不怕,他今天不敢當我的面給你量胸的,我來!

順哥去了南拖宅門外,茫然搖頭而笑。他覺得葉春梅好複雜的:一面把另一個女人介紹給她不會要也不可能要的男人,一面還要借用這個男人來補償一下自己失落的心情……可她偏偏又不曉得,這個男人正在擔心她的“借用”過當呢!她這份心思真是令人不安又讓人憐惜。

幾天之後,順哥想到去見葉秋收,心口怦怦地跳蕩。

葉秋收在五星區衛生院做護士。順哥一歪一颠地進了衛生院大廳,迎面走來一個穿白大褂的男醫生,本想招手打聽葉秋收的科室,卻見人家那麼年輕英俊,就免了,自個兒順着走廊往前歪,一面左右甩頭朝兩邊的房間裡看。走到端頭的注射室,順哥看見了葉秋收的側面:她穿着白大褂,正在給一個嬰兒打吊針,一定是那嬰兒手臂上的靜脈太細,她反複探摸着。順哥熟悉這項業務,差一點就要沖過去提示,但葉秋收已轉移部位,開始查看嬰兒的額頭。順哥心想這就對了。可是,等到葉秋收打好針查看管滴時,順哥突然拖起左腿一甩,轉身往回颠了。

周大順!身後傳來葉秋收的叫喚。順哥陡然站住,緩緩掉頭,裝出邂逅的樣子招呼:喲,你在上班啊?左右腿就忙忙碌碌地轉過身來。

葉秋收迎上去,問順哥怎麼上醫院了,順哥說開藥,葉秋收問哪兒不舒服,順哥指指肚子,說小毛病呢。葉秋收還要問,順哥就支吾:呃,你的,那個,明天我讓小妹給你送來。葉秋收說:不用的,我去拿。順哥想告訴葉秋收:其實她跟葉春梅在他面前一出現,他便認出了她——倒是和葉春梅第一次見面時一點也沒有認出是誰。可是,這些話倒把他的嘴巴粘住了,不由慌亂得臉上東扯西拉。葉秋收趕緊說:周大順,我也打算幫你接點活的。順哥連忙擺手:瞎說,你不能幹這個!葉秋收便笑:我已經接下幾樁,每件還多收三毛工錢呀!

回家路上,順哥荒蕪地笑:人家并不在意第一次見面沒認出她來咧!

葉秋收是五星區街上的第一美女,而且五歲上學,讀過初中,在當年也算一流的才女。她家不住紅旗大隊,在緊鄰五星區街面的光明大隊。光明大隊對于五星區而言就像北京旁邊的河北。她家吃農村糧,按說不可能到街上去上班,但她有個堂舅在區衛生院燒火,每次給“革委會”主任盛湯都多加幾片豬肝什麼的,每次都說他的侄外甥女不從田裡出來太可惜了,主任并不在乎多幾片豬肝(換個人也一樣),而是舍不得那湯的味道,就答應讓葉秋收來衛生院學護士,先“背袋子”(注:發工資而不轉商品糧戶口)。這樣,葉秋收就從太陽下到了蔭地方,皮膚一天比一天白嫩;又因為不背不擔,身材照着坯子變,越變越窈窕。應當說,葉秋收無論在哪個時代,隻要換一身行頭,都是時尚美人。

但葉秋收二十四歲了,還沒有對象。不是沒人追,是她不答應。當年,在五星中學認識葉秋收的男生,除了跛子周大順,差不多所有人都去衛生院看望過她,可隻要有人把話往深處說,她馬上就在嘴邊豎起食指一噓。據說,院“革委會”主任曾把她介紹給區“革委會”三把手的兒子,那小子在縣城磷肥廠工作,别着城裡口音說話,葉秋收跟他去河邊說了兩個下午的城裡話,他便急不可待地要親嘴,結果未成。不久,街上開始議論,漸漸把話題扯到葉秋收的衣服下面。有人說,武漢有個美女,好多人追都追不到手,卻嫁給了一個苕貨,後來别人問苕貨怎麼這麼走運,苕貨說她屁股溝上有一截小尾巴呢。有人分析,葉秋收胳膊上的汗毛多,一準是下面的毛都蔓延到了肚臍眼的地方。而最近的探讨又有進展,說葉秋收的兩個媽媽上沒有奶頭子,隻有淺淺的兩個紅印兒,這不等于是半個“石女”嗎?而且,這個成果很快得到了模棱兩可的印證。一天下班後,院“革委會”主任發現葉秋收去澡堂洗澡,跟着去了男澡堂那邊,偵查工作進行到搭台攀牆但腦袋還沒過頂時,腳下一滑,摔成了中風,從此隻能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來搖搖擺擺,咬着半截舌頭嗚嗚啊啊,不知道是說那兩個奶頭子的确沒有,還是否定沒有兩個奶頭子的說法……

還好,當年鄉下和小街上的人們都被圈在田裡、車間和科室,新聞隻在圈内轉,外面的消息十分閉塞,跟而今的朝鮮一樣。特别是鄉下,消息的正規傳播除了常年吱啦吱啦聽不清句子的喇叭在響,便是生産隊長去大隊開會之後帶一些回來,而且都是革命内容,像葉秋收的奶子沒有奶頭這樣的新聞不可能上喇叭;也有小道消息的途徑,譬如去街上稱鹽或買農具時聽人聊天,或者上水利工地,或者年關時走親訪友,或者趕着生産隊的公豬去跟另一個生産隊的母豬配種,或者組織反動會道門……但這樣的途徑是沒有定數的,許多有趣的消息不僅傳播得慢,且極有可能永遠傳不出去。所以,街上關于葉秋收的那些議論,尚未傳到鄉下,順哥是不知道的。葉秋收本人也不是全都知道,偶爾隔牆聽到一些閑言碎語而已。

順哥在衛生院與葉秋收“邂逅”沒幾天,葉秋收單獨來了一次順哥家。她來時,穿一件白底粉花的短袖褂子,頭發卡得平平展展,手上拎一隻淡黃的人造革提包,見了順哥依舊淺淺地含笑,臉頰微紅。進到南拖宅,葉秋收梭開提包的拉鍊,取出一張印有“五星區衛生院便箋”的紙給順哥看。紙上畫着表格,姓名、布料、尺寸、件數都填寫得清清楚楚,備注欄裡是工錢說明:隻做一件的,單價一塊一;加一件減一毛,減至每件八毛為止。順哥看了,覺得葉秋收不僅幫着自己,而且很有條理,心中越發不止是感激了。

葉秋收交代完事情便要走,順哥想留卻語無倫次地找不準說法,隻好眼巴巴看着葉秋收拾起空蕩的人造革提包出門,尾随其後,送到台坡口。葉秋收已走遠,順哥還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葉秋收已不是當年那個“家裡沒有男将不敢夜晚睡覺”的小女生了。媽爹在身後咳嗽一聲,說:這丫頭不行,水蛇腰,翹屁股,是一把刮骨的鋼刀!順哥回過頭來笑:媽爹,刮什麼骨啊?媽爹說:誰娶了她刮誰的骨。順哥就晃晃長腦袋往屋裡歪,一邊說:媽爹,您郎的孫兒是個跛子,沒人要刮的。

之後,葉秋收和葉春梅隔三岔五地錯開來取貨送活。她們各自在自己的圈子内活動,見人叽叽咕咕,像“地下黨”發動群衆,以一傳十十傳百的口傳方式發展業務。兩人雖是單個地來,但媽爹總是锲而不舍地表達冷熱分明的态度。順哥不在乎媽爹,倒是暗自為葉秋收沒有跟葉春梅碰頭而喜悅。不久,葉春梅從媽爹口中得到消息,沖順哥詭秘地笑,恭喜周大順同學财色雙進,卻提醒他:葉秋收能去衛生院上班,一定是有路子的,你若得手,我又擔心你陷得太深,被玩弄了厲害。順哥不大喜歡葉春梅把葉秋收往歪處想,有些煩躁地回道:你也不要小瞧人嘛,我再不會那樣了!葉春梅明白順哥的話。

當晚,順哥按照對付葉春梅的方法,找出一塊藍卡其布,趕制了一件男式西裝短褲,又寫好一封便信,一起用報紙包住。第二天下午,葉秋收來送活,順哥把報紙包塞進葉秋收的人造革提包,葉秋收問什麼東西這麼神秘,順哥請她一定回家後再看。葉秋收回去時,半路上忍不住,取出報紙包打開,見到了信:

……葉秋收同學,為了表達對你的誠摯感激,我為你的對象做了這件西裝短褲,夏天來了,他馬上可以穿。我雖然沒問過你,但憑你的條件,你一定有一個與你般配的好對象。這點小禮不成敬意,請你一定收下!否則,我就再也不能接受你的幫助和同情了。祝我們純潔的友誼萬古長青!

看完信,葉秋收抖開西裝短褲,不由怅然而笑。她越走越慢,後來幹脆去公路邊的草坡上坐下。她抱着雙膝,臉色漸漸沉暗,一直坐到了天黑……

順哥這邊,在葉秋收走後,竟是解脫似的長籲一口氣,為了防止自己回頭去想葉秋收,趕緊地踏踩縫紉機。夜深了,油燈的火苗悠悠,南拖宅很安靜,縫紉機的嗒嗒聲格外清晰。突然,他聽到窗戶外發出響動,放緩了踏踩細聽,是有人在輕輕地敲打。他即刻停下手上的活,問:誰呀?窗外低聲回應:我!順哥聽出葉秋收的聲音,連忙說:我出來!

月亮越過屋頂懸在天上,葉秋收靜靜地站在屋山頭的白牆邊。順哥歪過去,看着葉秋收。葉秋收淡淡一笑:沒什麼事,就是空虛,想跟你說說話。順哥問:進屋嗎?葉秋收說去竹林吧。到了屋後的竹林,兩人扶竹相向,半隐在朦胧中。葉秋收說:我考你三個問題吧。順哥說:可以,但我已經不會考試了呢。葉秋收問:要是一個女人屁股上長了尾巴,你會要她嗎?順哥答:那得看是誰。葉秋收問:要是這個女人身上毛茸茸的呢?順哥答:那也得看是誰。葉秋收問:要是這個女人的乳房上沒有乳頭呢?順哥答:那還是得看是誰。葉秋收笑了,順哥跟着笑。

葉秋收開心起來,小聲哼起當年去韶山沖唱過的歌曲。然後,兩人開始回憶初中三年同學的時光,也談到分别十年的歲月。突然,葉秋收說:我不想在衛生院幹了。順哥大吃一驚,連忙阻止:那怎麼行?你不是在日頭底下幹活的人!葉秋收便笑:擔心我曬黑呀?要不,我來你這兒打小工。順哥就解釋:曬黑不打緊,要是擔心這個,我願意給你打一把天大的遮陽傘,問題是你這麼好的工作不能丢。葉秋收問:為什麼?順哥說:你的前途呀。

屋裡傳出雞鳴聲,葉秋收要回家了,順哥就跟随護送。一路上,葉秋收把腳步壓得很慢。順哥問:還記得你是怎麼從韶山回來的嗎?葉秋收說:記得呀,你用樹皮拉着我。順哥便笑:現在還要我拉你嗎?葉秋收嘟哝道:走那麼快做什麼。順哥明白了,就說:葉春梅帶你第一次去我家,其實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但因為葉春梅第一次去……葉秋收打斷他:知道呢。順哥有些詫異:你怎麼知道?葉秋收說:看出來的呗。順哥慌忙問:還看出了什麼?葉秋收說:跟那些追我的人一樣啊。順哥說:你笑我?葉秋收問:為什麼笑你?順哥不語。一會兒,葉秋收突然吃吃地笑,沒等順哥反應便說:我還知道你的一個秘密呢!順哥心頭咯噔一下,以為葉秋收知道了自己跟葉春梅的那一次,不由站住。但是,葉秋收說出的秘密卻是:我知道你的右腳上長了第六根腳趾。原來是這個!順哥頓時感到被人剮了褲子,有些光火地指着葉秋收:你、你怎麼這樣?葉秋收趕緊雙手抓住他的膀子搖晃,喊道:周大順,你不用生氣,我是當年跟你在韶山沖睡帳篷時摸到的……我隻告訴你,我會讓這根第六趾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成為你我的秘密!順哥愣住了。

天快亮的時候,兩人走到一家屋子的台坡口,葉秋收說到了。順哥還想說什麼,葉秋收從提包中取出報紙包,說:拿回去吧,我沒有對象,想答謝我,做一件女式的。就将報紙包塞到順哥手裡,轉身上台坡……

5

于是順哥隻能這麼想:秋收說的那個屁股上長尾巴的女人是她自己,那個身上毛茸茸的女人是她,那個乳房上沒有乳頭的女人是她!順哥的情感已然發生,即使秋收的衣服内藏着妖怪這情感也無法收回了。他開始想念葉秋收,偶爾會穿上葉秋收還給他的那件男式西裝短褲,從南拖宅跛到堂屋裡,從堂屋裡跛到台坡上……台坡南邊有一株小桃樹,來年的一樹燦爛恍然就在眼前。他正在構思一件女式西裝短褲,也想到了那根子虛烏有的尾巴……但眼前桃花燦爛。

葉秋收每隔三天固定來一次順哥家,來去都拎着那隻鼓囊的淡黃色人造革提包:來時裝有各色布料,去時放着胸兜成品。不久,葉秋收提來一黃一白兩卷長布,對順哥說,如果批量生産胸兜,直接賣成品,每件會賺得更多。順哥卻笑:這玩意兒能批量生産嗎?葉秋收拿出一個算術本,展開讓順哥看本子上的表格,一邊講解:我根據前段時間積累的數據,把婦女的(胸圍和乳房)尺寸分出了四個級别八種類型,四級為甲乙丙丁,八類是在甲乙丙丁的基礎上各加一款偏大的号碼;照這些級别和類型做胸兜,婦女們多數可以選出合适自己的一款。順哥聽得興起,卻皺了眉頭問:你這兩卷布是怎麼來的?葉秋收爽然一笑:我為你墊錢買的呀。順哥就喊:這怎麼行?葉秋收說:賣了胸兜還我呗!順哥直搖頭:不,除了本錢,利潤也得對半分。葉秋收說:我還在拿工資呢,有利潤你先存着。

次日下午,順哥正在為女式西裝短褲鉸邊,葉秋收興沖沖來到南拖宅,從包裡取出一件衣物,抖開,讓順哥看。順哥細眼去瞅,是幾根布帶連着兩片布罩兒,問這是什麼?葉秋收得意地說:沒見過吧?這是從一位女醫生那裡借來的,叫胸罩。順哥拿過去,照着兩塊布罩兒左右吹吹,顯出兩個滿滿的“布碗兒”,一下被吸引了,就仔細查看它的裁剪制作工藝。葉秋收在一旁說:這個女醫生是省城下放來的,人家很開化,不用胸兜用胸罩;你看,這胸罩不像胸兜那樣,一大塊布綁在胸上,不僅别扭,夏天還悶熱得很;而且省布,一對罩子不多不少地罩着,幾根帶子又有彈性,大小可以伸縮,很體貼人……所以,我趕緊帶來給你參考,如果批量生産,就做這樣的胸罩,保準會讨女人喜歡!順哥一直死盯着“布碗兒”查看,嘴裡啧啧念道:真的不錯,罩形準确,罩面平複,線路也不硌人,戴着一定舒服!這時,葉秋收就笑,揚手朝順哥手上的“布碗兒”拍打一下,嗔道:哎,莫把鼻子都杵上去了!順哥落下手,嘿嘿兩下。

突然,秋收從順哥手裡奪了胸罩,命令:轉過身去!順哥遵令轉身,心口撲通地跳,曉得葉秋收要做什麼。等到葉秋收命令他回過身來,一眼看見那“布碗兒”罩在葉秋收赤裸上身的胸前,已是兩隻倒挺的蓮蓬!可他即刻便忽略了胸罩,因為葉秋收的膚質白皙細膩,透着晶瑩的光澤,并不見毛茸茸的異物!那肩部豐滿圓潤,腰肢柔細,臉頰已是紅彤彤的,眸中一片水亮……整個人就像熟透的果實,散發出幽幽的芳香!順哥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褲裆一下子被那個家夥高高地撐起;他想伸手去試探那果實,手擡起一半懸住了……葉秋收的臉紅得快要炸裂,柔聲說:你看,這就是胸罩!順哥慌亂地點頭:是是是。葉秋收又向他招手:過來呀,看清楚咧。順哥鼓了勇氣向前跨,卻踉跄一下,撲倒過來,葉秋收趕緊去接,竟讓順哥排山倒海地落入懷裡。而這一落,兩人竟然都沒有推逃。葉秋收感到有個硬邦邦的家夥頂在下面,慌忙伸手去攔擋,以免就這麼穿透了……

媽爹在門外咳嗽一聲,高聲說:春梅來了呢!

兩人崩然松開……

6

一九七六年九月,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是葉秋收帶來的。那天上午,葉秋收死裡逃生似的沖進南拖宅,氣息奄奄地喊:拐了,毛主席,昨天去世了!順哥如遭五雷轟頂,卻一把抓住秋收吼道:你瞎說!葉秋收看着面目瞬間失真的順哥,搖搖頭:這種殺頭的話我能瞎說嗎?順哥軟弱地落到凳子上。

南拖宅窒息許久,順哥倏然趴到縫紉機台面上嗚嗚地哭泣:毛主席啊,您怎麼能死啊?沒有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您,我大就投不了誠打不過漢江!沒有您,我家就分不到三間瓦屋!沒有您,我就上不了學、讀不了初中、教不了書、當不了赤腳醫生,也得不到照禾場看西瓜地的輕閑活,也挖不了樹蔸買不起縫紉機做不了胸兜胸罩……也沒有跛區長李支書黃隊長老同學秋收春梅這些好人幫我……我就是一個靠我大我姆媽我妹子們養着的隻會吃飯拉屎的廢物!毛主席啊毛主席,社會主義把能給我的好處都給我了……我還在盼您萬壽無疆,帶我們奔共産主義社會啊,您怎麼死了呢?葉秋收扶着順哥,眼淚一串一串地打在順哥的頭上。

中午,南拖宅的悲痛消耗殆盡,落入沉寂。媽爹出了竈屋,來到門外喊吃飯,順哥無心應答,葉秋收拍拍順哥,出去見媽爹。不料,媽爹的臉甩向一邊,忿道:男人都饞,女人要曉得心疼——有些事不能當飯吃的!葉秋收急了,連忙喊:媽爹,您郎在說什麼呀,我們還沒有那個呢!媽爹當然不信:你這丫頭!葉秋收趕緊告訴媽爹:不是我……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媽爹這才臉色一白,散架似的垮到地上去呼号:哎喲,我的天啦!……葉秋收奔過去抱住媽爹,一下一下地搖晃。

在悲傷和恐懼籠罩的日子,順哥開始想到現實而具體的問題:沒有毛主席,社會主義會怎樣?中國還能允許跛子踏踩資本主義的縫紉機嗎?

起初,順哥呆呆地坐在縫紉機前,瞪着一雙死魚眼睛,一動不動,什麼話也不說;後來,他就日複一日地空踩縫紉機,任由機頭下那根銀亮的針芒在嗒嗒聲中空洞地穿插……葉秋收天天都來,她知道順哥的擔憂和惶遽,但她跟順哥一樣一直生長在紅旗下,怎麼知道答案呢?她隻能站在順哥的身後,看着那銀光閃爍的針芒在自己的神經上奔跑,一天比一天強烈地刺紮心口。後來,她終于伸出雙臂,柔軟地摟住順哥。在一切都注定了的年代,這是她唯有的力量。

但順哥的踏踩沒有停下來,背上的肌骨在一愣一愣地聳動。秋收不知道該如何拯救這個可憐的男人。突然,她的心口咚咚跳蕩,喘息得胸脯劇烈起伏,整個身體都戰栗起來……她放開了順哥。

順哥仍是踏踩着,葉秋收柔聲喚道:大順,你回頭來看看——我的屁股上沒有尾巴,身上也不是毛茸茸的,乳房上的乳頭也很好——你來看啊!縫紉機的嗒嗒聲戛然打住,順哥像一部停歇的機器毫無動靜。葉秋收走到順哥的側旁,仍是柔聲說:你看啊!順哥猛然回頭,看着葉秋收赤裸的全身,一下便跳起來将她抱住。頓時,葉秋收感到整個人酥軟地被順哥吸進了體内,而小腹上分明頂着了一根硬邦邦的東西,稍一動彈,一切就要發生。她喘息着呼喚:大順,隻要你好受一些,今天我都給你!順哥已到了爆炸的邊沿,但掙紮着,氣息呼呼地搖了搖頭,說:秋收,我的确不好受,可今天不行,偉大領袖屍骨未寒啊!……

從那個秋天起,順哥把葉秋收叫秋收了。秋收每次來,順哥都要陪她走出南拖宅,走下台坡,走到灣子外面去。等到太陽落土的黃昏,兩人就牽手而行。他們偶爾會讨論一下如何繼承毛主席的遺志。有一次,順哥握着秋收真實的小手,感慨道:想想從韶山回來的路上,真像是一場夢啊。秋收說:要不是去韶山,要不是從韶山回來的路上你用樹皮牽着我,我怎麼會知道你是一個這麼好的人呢!順哥凄然而笑:可惜我們有十年沒見啊!秋收卻告訴他:畢業後我找過你三次的,第一次去紅旗小學你剛離開學校,第二次去紅旗大隊醫務室你又離開了,第三次來你們隊裡時你被抓走了。順哥停下,驚異地看着秋收。

就這樣,兩人在落英潇潇的秋天停停走走,走到了日益空蕩的冬天。朔風疾馳,春天快要回來。生活在遠離北京的地方醞釀。不久,從廣播裡聽到了郭蘭英演唱《繡金匾》。似乎沒有人不許踩縫紉機,順哥已順利地開發出胸罩産品。隻是天氣尚且寒冷,“地下”訂單少了一些。但順哥和秋收都很樂觀,相信夏天會來的——那是胸兜或胸罩的季節!于是,在那個冬天,在一覽無餘的灰色的平原大地上,常常有人看見一個黑色而臃腫的身影,那是順哥和秋收合在一起。他們願意在這清朗而清冷的世界上兀立。他們都惦着他們還沒有完成的那件事兒,但他們并不着急。

直到有一天,低暗的天空似有冷雨零落,黃昏時,順哥的嘴巴對着秋收的耳門說:我們去隊屋的禾場上,在谷草堆下睡覺吧?秋收靜靜地點頭。他們就手拉手奔跑,嘴裡呼出的兩道白氣在寒冷的空中飄揚。順哥将草堆上的谷草一把一把抽出來,秋收一把一把地接過去鋪在地下。不一會兒,谷草堆挖出了屋檐,地上鋪了厚厚的草床,兩人急急忙忙一抱,順勢倒在“床”上。這是秋收的第一次,她的心裡要着順哥,巴不得馬上徹底地給到他,卻隻知道趕緊脫褲子趕緊仰面躺下;順哥其實也不怎麼明白應該怎麼辦,但他有的是饑渴和狂想,有的是激情和慌張,有的是力氣和堅挺;于是,秋收的極樂由撕裂的疼痛開始,發出啊的一聲尖叫……這一刻,順哥的腦子裡閃過葉春梅“城門大開”的不良記憶,但隻有白光一晃的瞬間,他沒有停下……這是生命的沸騰,也是對所有恥辱記憶的清洗!

這一夜,秋收依偎在順哥懷裡,順哥緊抱着秋收。冬天消失了,他們很溫暖。秋收告訴順哥:她的大也是一個跛子,但不是裁縫,是木匠;大靠木匠手藝養家,一年四季東村颠西村跛,身上背着一個大工具箱;有一回,大病了,還得去給一個幹部家造屋,中午她給大送藥去,看見那家主人正吆喝大往屋梁上爬,一口一句跛子地喊,大腰裡别着斧頭口裡含着鐵釘,爬到屋頂時,一隻手滑脫,隻剩一隻手抓着榫頭,整個人吊在半空中,那家主人居然罵了一句真不中用;她吓得哭起來;大閉着眼睛使勁,額頭的青筋一清二楚,最後大站住了,趕緊取下嘴上的釘子,朝她喊秋收我兒莫哭莫哭,她越發地哭……每次大外出做完活回家,姆媽都親自給大洗腳,一邊洗一邊揉搓;有時她和妹妹也幫大揉腳的……順哥在幽暗中流淚,卻一直替秋收擦着眼睛。沉寂時,順哥說了一句:你大是個不簡單的人。

之後,他們安靜地睡着了。

醒來,天地異常炫目,竟是落過一場雪,世上白得無一處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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