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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女人

時間:2024-11-07 08:56:52

1

對于有幸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性事的男人而言,雪光耀眼的早晨像鮮花一樣綻放,那恣意噴射的燦爛正在不為人知地摧毀世人炮制的某些闆結的邏輯。當時,順哥走出谷草堆,走到白雪覆蓋的禾場中央,擡眼遠望,以一泡長尿噓噓地親吻白淨的世界,深刻體會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意。從此,順哥确認了自己有生以來的最佳抒情方式:獨自站立在無人的曠野,面朝平原的大千,掏出那根健碩的東西,長長地噓出一泡尿來。雖然這樣的經曆和癖好使他一生都做不成形而下的雕章紳士,但那一刻,他真實地覺得人是可以雄偉的。

天地間最大的妙意原來是人本身呢!

一晃春天來了,萬物蘇生。由紅旗大隊通往五星區街上的公路兩旁,返綠的楊樹宛如少婦的腰肢,不知因了哪兒來的風而搖曳;左右田野裡麥苗青青,無際地延展而蕩漾;那些零星的坡坎上今年也沒有空閑,早已開出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黃燦燦地綴在麥浪的邊緣,讓金黃把青翠浸染得溢出淡藍的光暈。蝴蝶在路邊飛,鳥兒從天空劃過。空氣中彙聚了許多香氣,仿佛四面都有消息傳來。

大清早,順哥去五星區街上買好了布頭、線卷、按扣、挂扣、松緊帶等材料,還不到吃午飯的時辰,已背着鼓圓的蛇皮袋,一歪一颠地往回趕。秋收說這幾天衛生院忙,沒空來陪他,讓他忍忍。他禁不住笑了一下。清風隐約吹拂,他感到田野的香氣不單是往鼻子上灌,而且鑽進了衣服裡,在周身奔跑和摩挲。他禁不住四下環顧,看見了道邊的一片菜花地,所有的花都朝着他歡笑呢。他便在路邊歇下蛇皮袋,以偉岸的姿态走進這片菜花地,端正地站立,一面仰起頭來傲然巡視,一面操作褲裆,待噓聲串響,吹起輕快的口哨。

突然,身後發出一串當當當的鈴聲,讓順哥一顫,尿線猛地跳蕩,就趕緊刹閘。掉頭去看,原來是前年“私分公糧”被縣裡抓走的大隊黨支書李四六!李四六單手扶着自行車,那張老式鍁闆臉在監獄裡蓄白了許多,正紋理清晰地微笑着。順哥的“雄偉”給驚飛了,連忙揪着裆口颠過去,由于慌張,竟然問了一句過于省略的話:您郎怎麼提前回來了?李四六回道:狗日的,我坐牢是應該的呀?順哥馬上改口賠禮,李四六笑笑,說你們十一隊的黃二五隊長過兩天也會放出來的。

順哥就歪在李四六面前,一個勁地歡迎李四六回來繼續領導紅旗大隊人民幹社會主義。李四六說,那是當然,不讓老子當大隊黨支書,老子還不回來哩!順哥尚不習慣在領導面前點頭哈腰,連說:那好那好,今後您郎有麼事,隻管吩咐。李四六伸出食指朝順哥甩甩:嗯,老子就欣賞你,前年要不是你唆使幾個老婆子煽風點火,老子還幹不了那一票。順哥心裡一虛,即刻道歉:對不起黨支書,都怪我讓您郎吃了大虧。李四六卻擺手:怪你什麼,上邊發了話——那不叫“私分公糧”,叫“開倉救命”!順哥連忙又贊揚上級英明。

說話間,李四六目光一定,朝歇在路邊的蛇皮袋挑挑下巴:那是什麼?順哥發現黨支書神色嚴峻,跟過去發現階級鬥争新動向時一樣警惕,心想盡管眼下的社會主義允許一條腿走資本主義,也不宜過于嚣張,好比老公不應該當着外人日自己的老婆一樣,免得刺激了别人,就笑着撒謊:這個呀,是一件舊襖子,我家家爹爹(音,外公)死球了,拿回去給我大穿的。李四六哦了一聲,這才指着順哥的褲裆笑道:走吧,坐我的車,快回去換條褲子。

順哥低頭看看,褲裆下濕了一片,連忙去撿起蛇皮袋。

沒過幾天,官複原職的李四六來到紅旗十一隊隊屋的禾場上,着小隊長黃二五叫來順哥,當面安排順哥為紅旗大隊各小隊刷标語。李四六說,這不單是給你提供一個福利性的工作,也是對你在政治和書法兩方面的高度信任。順哥手頭正壓着開春後湧來的縫紉活,心裡十分後悔那天見着李四六時口是心非,可畢竟心非而口是了,現在不僅得滿口應承,還應當為領導的厚愛表示感激。标語内容是“抓綱治國、以糧為綱”。順哥說這個标語蠻好。李四六說,本來“抓綱治國”後面是“綱舉目張”,但老子覺得“以糧為綱”更符合實際,反正都是上邊的話。順哥心知刷标語的工程十分浩大,鼓起勇氣說:李支書,幾年前您郎讓我刷的“抓革命、促生産”還沒有完全褪色,如果由我先擦掉舊标語再刷新标語,怕是要費很長時間,不利于及時傳達黨的精神,我建議您郎吩咐各生産隊自己動手把牆上搞幹淨,也讓他們對這次的标語引起重視。李四六是鄉村狐狸,聽得出順哥是跟他講價錢,不由皺起眉頭看順哥:你的意思是不洗鍋,隻炒菜?順哥心中有自己的“綱”,而且已然“雄偉”過,就以微笑毫不退讓地與李四六對峙,李四六很不習慣地一笑:好吧,照你的辦。

不日,順哥跟從前一樣,左手石灰桶右手掃帚筆,一歪一颠地去刷标語……

順哥白天刷标語,晚上趕縫紉活,又忙又累。三天後,秋收來了,說這樣怎麼行呢。順哥說這是政治,不行也得行,就涎皮賴臉要那個一盤,秋收擋住順哥,罵他不要命了。順哥伸手在秋收身上忙活着,秋收說從明天起,我陪你去刷标語。順哥問你不上班啦?秋收說我早就不想在這個破衛生院幹了。順哥卻笑:這又不是栽秧割麥,你就是陪着我,你那一手字也不能幫我刷标語,還不是我一個人刷。秋收說:我幫你攪石灰水呀。順哥直擺手:這個更沒必要,我自己攪石灰水還可以換個姿勢歇口氣。秋收急了:要不,你幹脆裝病待在家裡!順哥越發不同意,因為病總得好,好了還得去刷;何況,他也覺得“以糧為綱”耽誤不起。當晚,秋收去媽爹床上過夜,媽爹表揚秋收“懂事”。

第二天大清早,秋收去了一趟五星中學。她找到當年她和順哥的語文老師,自稱受周大順同學之托,請老師幫忙刷标語,每天付五塊錢勞酬;老師記得順哥,答應下來,但不肯要錢,說我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六塊,每天拿這麼多錢那不是犯錯誤?秋收就讓一步,說您先去幫忙吧,錢的事再說。然後就帶老師到了順哥刷标語的現場。順哥把秋收拉到旁邊去,嗔怪道:看你,怎麼讓老師也搭上了!秋收用賬面道理勸解:你在家做一天裁縫,少說可賺二十五塊,即使付給老師五塊,還有二十塊的收益哩。順哥搖頭,說這不成了雇工剝削?秋收說我們是為社會主義雇工呀。兩人還在争論,老師已拿起掃帚筆刷字了……

2

“抓綱治國、以糧為綱”八個大字白光四射,紅旗大隊到處洋溢着石灰氣息。夏天,黃二五去大隊部開過會,一路小跑回來,直奔順哥家,氣呼呼地喊:大順,好消息好消息,李支書讓你去大隊報到!順哥從南拖宅颠到堂屋來,問報到做什麼?黃二五說當大隊會計呀!又眨眼笑笑:我可從來沒在大隊長面前提你做縫紉的事咧。但黃二五還在看老黃曆,不知道順哥聽了這個好消息,比幾年前抓他去蹲号子還驚慌。順哥暫且弄出一臉激動的癡笑,故作誠惶誠恐地說:太感謝黨支書和二五叔了,就怕這個這個,我的水平不夠,又不靈光,這個這個,可能做不好,也做不長久。黃二五便高瞻遠矚地教導:大順啊,你搞反了——大隊會計是公幹,隻要李支書喜歡你,哪有做不長久的?倒是你那個地下縫紉加工靠不住,哪天都可能拿一把剪子來,咔嚓一聲,把這個資本主義尾巴剪掉!順哥聽得屁股溝上瑟縮一下,但想到那條看不見的“尾巴”讓自己喝慣了蛋花湯,嘴上就咂巴:這個呀,二五叔,你讓我先想想。黃二五無奈地搖頭,掃興而去。

這回順哥得跟秋收好好商量對策了。兩人經過合計,先兵分兩路:順哥在家趕制一件褂子;秋收去五星街上買禮品。等到天黑,第一仗打黃二五。順哥将一個紙包夾在腋下,從灣子後面的小道上繞進黃隊長的家;堂屋裡燈光昏暗,黃隊長病恹恹的老婆像幽靈一樣坐在方桌邊,順哥把紙包塞到她手裡,說嬸娘,我是大順,這是給二五叔做的一件夏天穿的的确良褂子。黃隊長老婆就尖着嗓門客套,黃二五從裡屋來,問:想好了?順哥說:想好了,不當這個大隊會計,就在十一隊接受二五叔的照顧。黃二五一時沉默,順哥說:大隊長那裡我去交代。

接着,順哥和秋收一起出門打第二仗。“炮彈”由秋收拎在手上,一隻網袋裝着兩瓶梨子罐頭。黨支書李四六家住九隊,到了九隊灣子口,順哥接過網袋,讓秋收原地等他。半圓的月亮懸在天上,秋收看着順哥在月光中一歪一颠地消逝在灣子裡。順哥上了支書家的台坡,站在關閉的大門口深吸一口氣,舉手敲門。大門嘎吱一聲打開,開門的女人手裡端着一盞煤油燈;順哥大幅跨過門檻,扇熄油燈的火苗,随之撲通一聲倒下。裡屋傳出李四六的喝問:怎麼了?就沖出來,劃燃火柴點燈。燈光下,隻見順哥仰在地上,一手高高舉起裝有兩瓶罐頭的網袋,雖然疼痛得咬牙皺眉,臉上卻幸福地笑着——就像樣闆戲裡英勇赴死的革命者。李四六驚呼:大順你沒傷着吧?跨過去摟住順哥,但試了幾下,怎麼也挪不動。順哥說:李支書,您郎先把東西拿着,我自己來。李四六接過網袋,順哥轉身兩手着地,弓着屁股爬到門邊,扶了門框一把一把地把身子拉起來。李四六已被感動,抖着手裡的兩瓶罐頭責備道:你看你,講這個禮行做什麼?以後好好工作就是了。但順哥沒接應,讪讪笑着,說:李支書,是這樣的,今天我來,一是謝謝您郎的關懷,二是向您郎說明情況——這個這個,我下學十多年,過去的一點文化都丢了,怕是擔當不了大隊會計的重任;而且,您郎看我這個樣子,自己不方便事小,但不能折了您郎的人呀;我就待在十一隊,您郎方便時吩咐黃二五隊長給點照顧!李四六聽了,竟是哈哈大笑,笑完後說:你沒文化誰有文化?整個紅旗大隊我就看得起三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劉半文,一個是别龅牙;劉半文走了,别龅牙的老子是造反派不好用;至于方不方便、折不折人,讓你做大隊會計,就是要照顧你,就是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社會主義不折人!順哥感到李四六黨支書太強大,恐怕一時搞不定,便退一步央求:請您郎千萬再考慮考慮吧。一邊扶了門框,單腿跳出門檻。李四六急忙朝着順哥背後喊:哎,你也再考慮考慮嘛!

順哥在村口跟秋收碰了頭,秋收問怎樣,順哥說看來苦肉計小了不頂用。

于是采取下一招:摔傷右腿,住院治療。當晚就直奔五星區衛生院,在一個醫生朋友的配合下上演詐傷。一連幾天,順哥躺在醫院病床上,跷着打了石膏繃帶的右腿。但詐傷是有代價的,除了住院費,縫紉活的損失更大,順哥則歎息在醫院裡把愛情的事也耽誤了。秋收就開導,說八年抗戰,中國的犧牲多大啊。終于,黨支書李四六親自來衛生院看望順哥了。順哥閉目仰躺,不停地呻吟。李四六站在病床前,結果什麼話都說不上,隻好難過地離去。秋收出門見黨支書走遠,回來對順哥說:看樣子差不多了。順哥連忙擺手:不,還得磨,磨到大隊會計有人頂上了再說。兩人就嘻哈地笑,在病房裡做一些性侵犯的打鬧……

幾天後,三美來衛生院報告,紅旗大隊的會計有人當上了,是“造反派”老别的兒子别龅牙。順哥為别龅牙的運氣一詫,畢竟高興,馬上吩咐收拾東西出院。

但順哥還得為自己的戲結一個尾。當晚,他佯裝不知,帶上一盒高級餅幹,去向黨支書李四六“報到”。李四六在自家堂屋裡接待了順哥。兩人隔着方桌相向而坐,餅幹盒兀立于桌上,半遮彼此。起初,都說寒暄的話,說得過多,幹巴巴地笑。順哥且不急,一心等着讨對方的一個歉疚。後來,李四六不得不沮喪地點題:這個,上次你來我家,摔傷了,你看,這大隊會計也不能老空缺着,隻好暫時讓龅牙齒接了。順哥假裝恍然失落地哦一聲,顯出尴尬的笑:沒事,我本來就怕折您郎的人呢。李四六以為順哥的話外有音,鍁闆臉上躲躲閃閃,難過地解釋:你知道的,龅牙父子倆我并不喜歡,但搞工作嘛,也得放下個人情緒……而且,老别倒了竈,從學習班出來後又打回原籍,去木工廠當鋸工,蔫不拉唧的;他來我家為兒子說情,一把鼻涕一把淚……老别那些年像瘋狗咬了不少人,但仔細想,他也是響應上邊,他揪鬥的那些人,也不見得人人屁股都幹淨……老别雖然鬧得兇,其實沒有弄出血案,有時也通人情,他跟跛區長既有鬥争也有團結。順哥聽到這兒,朝目臉上使勁搓一把,對李四六說:李支書,您郎不說了,我理解。李四六的臉上略有起色,就點頭說:好的,這回是我對不住你,以後吧!順哥也說:還是那句話,您郎今後有事隻管吩咐,我一定盡力而為;如果我有困難和麻煩,您郎就像我的長輩,我會找您郎的,您郎關心我的機會多哩。這樣,順哥就篡改了原先的話,在“隻管吩咐”後面加上“盡力而為”,留有餘地;并且還為“困難和麻煩”埋下了伏筆。

3

順哥的“地下”縫紉活又回到了正常:攬活的攬活,裁縫的裁縫,收雞蛋的收雞蛋,但凡主動上門送活的都去屋山頭敲窗戶。順哥把秋收、葉春梅和媽爹召集到南拖宅開會,做出兩項決定:一、調整加工收費方式和價格,各類衣物在原價基礎上必須有最低的現金支付——胸兜每件六毛、胸罩每件一塊(賣成品每件三塊)、褂子每件一塊二、褲子每件一塊、棉襖每件兩塊二、棉褲每件兩塊……雞蛋最多隻能充抵一半。二、調整跑腿費,取消兩毛、三毛的提成辦法,一律按攬活業務的總額計提百分之二十;同時對攬活區域進行分配,秋收負責五星區街上和自家所在的村子,五星區其他所有生産隊為葉春梅的陣地,如果兩個區域内有自動上門的業務,分别記入各人的名下,按百分之三十計提前期“耕種”費。對于第一項決定,大家都說好,省得收了太多雞蛋還要再搞資本主義的販賣。第二項決定秋收和葉春梅難以接受,說這樣計算把我們都算成了外人,而且跑腿費提得也太多。秋收沖順哥嘟哝:我是你什麼人?順哥先對葉春梅講公理:親兄弟明算賬,兄弟才做得長久。再回應秋收:你是我的人,跑腿費是你的零花錢嘛。一切就定了。會後,順哥去五星區街上又扛回一台縫紉機,擱在三美房裡,讓三美白天出工,晚上學縫紉。

但順哥是一隻鴕鳥,那屁股越撅越高,越來越打眼,終于惹了是非。起初,人們單是羨慕,頂多感歎假如自己是個跛子就好了。漸漸地,有人的“屁股”跟着動彈起來。到一九七八年春天,紅旗大隊和五星區到處都露出“屁股”來:三隊的憨駝子養了五十隻麻鴨,四隊的劁豬佬買回七頭豬仔,五隊的缺嘴婆孵出一百零八隻小雞,六隊的别家嫂子每天夜裡紡線織布,七隊的隊長幹脆帶人把一塊低窪田挖成了魚塘……五星區街上更加活躍,有張聾子大肆販魚,馬“回回”上街甩拉面,眨巴眼擺攤挑雞眼,垮涎寶租屋開小炒館,塌鼻子帶班子打家具……街上和各村最多的“屁股”自然是做縫紉的,供銷社已賣出一百二十三台縫紉機,其中一台是“造反派”老别扛走的,老别回木工廠後臉上挂不住,決定買台縫紉機在家裡踩……而問題不是這些“屁股”多麼醜陋,是這些醜陋的“屁股”下面有一個公開的秘密:隻要“屁股”撅幾下,總比工分或工資來得快、掙得多!秘密的力量是無窮的。農田和車間每天都吹着小道消息的陰風,奇談怪論多起來,打哈欠的多起來,不遵守勞動紀律的多起來……廣大幹部群衆再一次深刻認識到:“屁股”下的那個秘密多麼反動啊!

區裡緊急召開了大隊黨支書會議。根據當時輿論的風向,會議沒有采用割尾巴的說法,而是以消除社會不良影響、維護工農業生産正常進行為主題。主席台上有人說了一句粗話:屁股下的秘密就是雞巴,你不割掉它,它總是要翹起來的。大家都笑。跛區長也笑,但笑着擺擺手,說割掉也不對,人還要繁衍後代,還得有點樂趣的嘛。他的意見是“抓綱治國按屁股”。紅旗大隊黨支書李四六舉手發言說:我建議把“按”字改為“拍”。跛區長又笑:拍可以,不要把别人的東西拍殘了!

這樣,順哥就待在南拖宅,時刻豎着耳朵聽候窗外“拍屁股”的動靜。

還好,雖然各地的“屁股”幾乎都是順哥引發的,而“拍屁股”的行動依舊沒有拍到順哥頭上。葉春梅從民兵連長口裡得到的情報是:李四六講了,紅旗大隊要做社會主義的紅旗大隊,必須跟老子“以糧為綱”,全力以赴種田打糧;那些搞副業弄雜活的,老子不說你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但你隻要一動,老子即使不剁你,也要拍得你疼、拍得你叫爹喊娘、拍得你流膿滴血……你說你搞了這些,哪裡還有心情和精力搞集體生産?你賺了點小錢就在社員們面前發泡,影響極壞,你泡個麼逼泡,再泡也是個資本主義的狗雞巴嘛!今後,無論是憨駝缺嘴聾子還是垮涎寶塌鼻子眨巴眼,無論是劁豬的挑雞眼的甩拉面的還是木匠瓦匠裁縫,隻要手腳兩全的,一律跟老子下田勞動,沒有大隊的批準,一樁雜活都不能搞!全大隊隻有像周大順同志這樣的殘疾人可以放開,這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别的人想搞可以,用别連長的話說,你先把你的腿子弄殘,弄殘了再來向老子申請!葉春梅說,有一點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搞副業和雜活的說成是屁股?秋收說:社會主義是臉,那些不就是屁股呀!三個人都呵呵地笑。

而且,“拍屁股”行動反而還幫到了順哥。因為“拍屁股”,所有全乎人的“屁股”一律翹不起來,這樣就為順哥的縫紉業務掃蕩了強有力的競争對手,而那些還能跟随順哥的跛子或其他殘疾人的“屁股”,簡直就不是“屁股”,根本形成不了沖擊力,順哥差不多就是獨家經營。面對大好形勢,順哥說:我們要低調,把肉捂在飯下面吃。葉春梅說:這個比喻不恰當,是像你和秋收一樣暗度陳倉……

4

八月,小美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越到小美臨近離家,全家人越是高興;可小美臉上捎色,顯得悶煩。順哥最知小妹,悄悄去了一趟二隊,結果半文全家已遷走。小美走的那天,家人聚在堂屋裡,小美挨個兒摟抱,最後輪到哥,卻抱着呃呃地哭泣。順哥拍打小美的肩,一手将一疊錢塞進她的口袋;小美感覺到了,即刻抓住哥的手,脫開身,淚眼婆娑地說:哥,你留着,以後周轉。順哥就捏着小美的口袋不松手,沖小美嘻嘻地笑:傻妹子,哥手上的錢離一萬隻差三百塊了,還不算家裡的七籮筐雞蛋呢;你三姐出嫁的錢,你上大學穿花衣服談戀愛的錢,哥都跟你們準備好了!小美就破涕為笑,拿手擦眼淚,一邊說:哥,你不要太辛苦!

然後順哥推着小美快快出門,三美背起小美的行李跟上。兄妹仨下了台坡,在大、姆媽和媽爹眷眷的目送下,朝五星區街上的方向去。路上,小美老是要攙順哥的胳膊,總被順哥揚手打開。小美說:哥,形勢會越來越好,今年高考複習時,政治老師就講今後國家要大力發展經濟。順哥對形勢沒有把握,但曉得小美寬他的心,就反過來讓小美放心,說:哥現在做點小生意蠻好的,以後也不會有人對哥怎麼樣,我的事就是趕快給大娶個兒媳婦。小美連忙告訴順哥:媽爹原來喜歡春梅姐不喜歡秋收姐的,現在轉變了,說秋收姐越看越舒服,是個美人胚子,也是個下得感情的人,讓你抓住。順哥便笑,說:那我就聽媽爹的,請她做你嫂子呗。後來,順哥和小美讓三美走到前面去,說起三美的事。小美說,三姐自從在堤上打柴出事後,把自己封閉了,姆媽一提相親的事,她就瞎發脾氣。順哥歎息一聲,說我們都得理解三美,她本來清清白白,長得不比誰差,她是心有不甘;以後,你要常開導她,告訴她,那事其實算不得什麼。到了五星區街上,車站就在公路邊。順哥和三美把小美送上一輛紅客車,下車來,站在車窗外看着小美。車一動,小美喊哥和三姐,眼眶又紅了。順哥揮手說:等半文回來看我,我會告訴他,你考取了上海的大學。小美趕緊抹眼淚,補上一句:哥,是上海F大學經濟系七八級!

可是,小美走後沒幾天,順哥跟秋收分手了。

那日,秋收喜鵲似的飛進南拖宅,拉開人造革提包,一樣一樣地取出布料和加工單,忽然拿起幾本書遞給順哥,興奮地說:給你的!順哥接到手裡,看見書封上印着“高考複習資料”,不由瞪眼愣住。秋收誤會了順哥的表情,仍是得意着:哎,咋的,怕了?憑你我的老底子,抱抱佛腳,準考得上!順哥耷下頭,歪一步,把書放到縫紉機台面上,嘟哝道:你考吧,我就算了。秋收不由詫然:為什麼?順哥搖頭苦笑:我一個跛子,有個裁縫手藝混飯吃就是天福了,别人若是瞧不起,我也顧不得。秋收狠勁推搡順哥一把,嚷道:說什麼屁話!瞧得起瞧不起跟做裁縫有什麼關系?隻是我們現在做裁縫像是走鋼絲,總覺得不牢靠;再說,水朝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約你一起參加高考,還不是為了我們更好!順哥越發鑽牛角尖:這麼說,不就是不滿意我是一個裁縫佬嗎?秋收覺得道理不頂用,就撲到順哥身上,嘴巴對着順哥的耳門一笑:不滿意有麼法子呢,人都被你搞了!說着,将順哥扳倒在床上,身子壓上去,胡亂地親吻和噬咬,一邊解自己的褲帶……可就在這一刻,順哥對一個真心求歡的女人犯下了不可寬宥的罪過——他直挺着身體一動不動,并且伸手去護住秋收的褲帶,冷冷地說:算了,免得又懷上了,影響你去當大學生。秋收像遭了雷擊一樣僵住,好半天才猛地跳下床,抓起提包,朝仰在床上的順哥吼道:周大順,你給我記住今天!就蓬着頭發沖出了房門……

順哥很快便醒悟,陡然坐起,可是人已走,隻得蔫蔫地垂頭。他不是沒有想過考大學,他甚至默誦過從前那首π詩,從“一世一孤走”到“麒麟留吃酒”一字未漏,他相信他還有做華羅庚的可能……但他已經二十八了,好不容易有了一樁養活家人的手藝,而且事實上跟秋收過着“地下”夫妻生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執政黨”……他也知道,毛主席在世時曉得農村窮苦,所以才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号召,但毛主席不曉得農村人對他的号召陽奉陰違,一心向往城市的馬路和皮鞋……隻是他的大、姆媽、媽爹都在五星區紅旗十一隊,他們老的已經很老、不老的也快老了,他雖然隻有一條腿,可他是家中唯一的頂梁柱,小美在讀書,三美要嫁人……往實惠裡講,他今後每年掙個一萬兩萬不成問題,一萬塊相當于一個區幹部兩年的薪資,即使讀了大學,收入還不一定能夠達到一個區幹部的薪資水平……可是,秋收又有什麼錯?她才二十五歲,碰上了恢複“高考”,這是她改變命運的最大機會!她不過是向往城市的馬路、樓房、公車、皮鞋、辦公室、電燈、電話、禮拜天和節假日,這有什麼錯?何況她是希望在城裡跟你周大順手拉着手呢!……

兩天後,順哥大清早提着兩瓶白酒去秋收家。秋收家在光明大隊三小隊,順哥夜裡送秋收回家到過台坡下。現在是白天,他得辨認門戶,也不曉得秋收的父母對他是什麼看法,心裡不免忐忑。順哥在灣子前歪歪停停,上了一戶台坡,走到大門口問:這是葉秋收家嗎?堂屋裡果然回應一聲是啊,一個精幹的小老頭一步一歪地跛出來,從五官上能辨出秋收的輪廓。順哥就招呼:您郎是葉叔吧,我是紅旗大隊的周大順,秋收的……同學。葉叔是熱情厚道人,連忙應和曉得曉得,一面邀順哥進屋。順哥把兩瓶白酒放到堂屋的方桌上,跟葉叔跛腿對跛腿地坐下,瑟瑟地看着葉叔。但是,葉叔其實什麼也不知道,單是誇贊順哥,說秋收回家經常講到他,講他的π詩,講他帶秋收去韶山,講他如何做了裁縫并且自學成才……又說:我們都支持秋收和春梅幫你攬活呢,你還給她提了那麼多跑腿費,反倒是我們應當感謝你。順哥聽得心頭一陣接一陣地冰涼:原來秋收在家裡還隻是唱了“過門”!他一時慌亂,隻問:秋收她人呢?葉叔說:秋收已經辭掉衛生院的工作,去五星中學參加高考補習了。順哥便含糊地告辭,一手扯起左腿,趕快逃離葉家。

順哥不知往哪兒去,卻莫名地走到了五星中學附近。一條筆直的土沙路正對着校門,順哥遠遠地在路邊停下。他的身旁是一棵上了年紀的歪脖子柳樹。十一年前,他離開這所學校,在這兒跟秋收和葉春梅她們分手,那時這棵樹還沒有顯出如此歪斜的征狀。校門口有學生出來,都是一些跟他當年一樣的小孩子。他斂了目光,歪着身子去摳柳樹的枯皮。忽然,他感到有人站在近處,掉頭去看,是一個女生,酷似十一年前的秋收,讓他差一點就要叫喚出來。那女生看着他,大方地問:你是來找我姐的吧?他吃了一驚,問:你是誰?女生說:我叫葉秋芳,是葉秋收的妹妹。他判定秋收一定跟妹妹描述過他,他相信自己除了腿跛,也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但是他說:我路過這兒,随便站站咧。葉秋芳就跟他揮手再見。

正是順哥心煩意亂時,半文回來了。聽到南拖宅門外的一聲叫喚,順哥丢下縫紉機起身去迎,半文抓住他的雙手大幅搖擺,讓他不勝其喜。半文去縣城吃了幾年飯,而今變得膚潤,牙白,更加俊朗;身材也蹿高了一截,跟右腿身高一米八的順哥都平視着;尤其是氣象,整個人透着一股子激昂與豁達的勁頭。順哥抽出一隻手扶着半文,就那麼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詳,跟半文一起呵呵地笑。半文報告:順哥,我考取了大學政治系!順哥越發興奮,忙問:哪兒的大學?半文說:江城H大學。順哥哦了一聲,告訴他小美也考上了大學。半文為小美高興,問小美人呢?順哥說,她考的是上海的大學,路遠,已經走了好幾天。半文為未能見到小美表示遺憾,順哥就把F大學、經濟系、七八級等信息轉達給半文。半文說:好啊,說不定我會給小美寫信的。順哥搖頭:不,不是說不定,是一定得抽空給她寫信,她小,你是大哥,多多引導她。一面就起身走到門口,大聲喊:媽爹,半文來了,加兩樣菜!

中午,順哥和半文喝過一些酒,兩人面色泛紅,微醺地出門去。上了西流河堤,順哥向南而立,眺望平原的灣子和田野。半文随順哥一起望去,心中不由萌動依戀的親切。突然,順哥轉過頭來問:哎,你說我可不可以考大學?半文愣了一下,恍然道:對呀,你完全有能力考大學嘛!但順哥倏忽一笑,遲遲地搖頭: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呢。半文連忙說:我看過報上的消息,你這樣的情況,有些大學和專業是可以錄取的。順哥便說:我的意思是為了什麼去考大學?半文以為順哥迂腐,反問:你不是有過當華羅庚的理想嗎?順哥複又一笑:那些已經過去,我現在有了新的理想,正在實施咧。半文問:是做裁縫嗎?又說,如果你喜歡,我也支持的。順哥沉默一會兒,告訴半文,他要用裁縫這樁事做兩項試驗:一是做裁縫的跛子究竟能不能得到他喜歡的女人?二是社會主義到底有沒有機會讓跛子的裁縫業務做大?半文還是一個單純青年,腦子裡隻有四季枯榮,感受不到順哥這兩項試驗的分量,單是詫異地看着順哥。順哥便爽朗一笑,說我們去河邊坐坐吧。

八月的小河退了潮,細水歇在兩岸的樹蔭下。河水清嫩,水面平靜;近岸冒起一串小小的水泡,一寸一寸地離開一株蹿出水面的青草,讓河水濺出流淌。順哥和半文坐在岸邊的草坡上,靜靜地看那串水泡移走。後來,順哥向河裡擲去一塊土疙瘩,河心咕咚一聲,漾出一圈圈擴散的水紋。順哥自言自語地提出一些問題:為什麼搞副業弄雜活就是資本主義?為什麼資本主義是個壞東西可人人都想搞?為什麼一個跛子反倒比所有全乎人過得滋潤?為什麼我過得滋潤不但自己不能公開滋潤,而且别人除了同情實際上瞧不起我?為什麼天下人都被牽着拽着吓唬着向一個方向跑,偏偏跑得理直氣壯汗流浃背?……難道照顧了人欲天下就會大亂?可壓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這樣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亂子?……順哥的語氣是平和的,所提問題也不需要給予回答。半文聽着,莫名地感到被一股強烈的思潮震蕩,又覺得順哥心裡一定有很多的苦悶,卻一時不知如何安慰。

順哥說完了,撿起兩塊土疙瘩,分一塊給半文,自己先擲出,半文跟着擲了出去,河面上咚、咚兩聲,一朵水花套上另一朵水花。

回去時,順哥擡手搭着半文的肩,讓他帶上堤坡。半坡上,順哥冷不丁地問:這條河為什麼向西流呢?半文不由一詫:是啊,我們一直住在西流河邊,怎麼從來沒意識到這個問題?順哥就笑:這條河就是我呢。半文也笑了,問什麼意思?順哥說:全國人民都向東流,隻有我一人跟你們反着,不就是西流河嗎?

上了堤,半文喚一聲順哥,看着他問:你最近遇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順哥笑着連連擺手:冇事冇事。

半文走的那天,順哥執意送他去五星區街上搭車。紅客車啟動,半文探出車窗,向順哥搖手,催他快些回去;順哥站在原地招手,一直等到看不見那片紅影子。車站空蕩了,順哥仍不肯離去,他在想着:明年秋收走的時候,能來送她嗎?

5

南拖宅的縫紉機照例嗒嗒嗒地運轉,卻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像一頭野獸無拘地奔跑和呼嘯。家裡沒人曉得順哥出了事,隻有媽爹察覺到秋收多日沒來,而且順哥看看消瘦。媽爹問過順哥,順哥謊稱秋收最近身體不舒服。但媽爹也隻察覺了一半,另一半恰恰是秋收每天仍然在“來”——那些拿着布料結伴而至、站在屋山頭敲窗戶的鎮上人都說,我們是葉姑娘介紹的呢。順哥便難過地搖頭,倒是為秋收的備考着急,心裡嘀咕:考就考呗,心無二用!

不久,葉春梅也一連幾天不來了。三美出工回來告訴順哥,聽說春梅姐跟鄰灣的一個大姑娘打架受了傷。順哥想起葉春梅在衛生院牆外的河邊跟秋收談過的那些話,有些明白,就去街上買了兩瓶水果罐頭,匆匆向紅旗三隊歪去。到了葉春梅家,葉春梅的婆婆朝房門口挑嘴,順哥進到房裡。葉春梅頭上纏着白紗布,斜躺在大木床上;她的男人大隊民兵連長别必才蔫坐在床邊,黑圓黑圓的,一副認罪态度良好的樣子。葉春梅見到順哥眼睛一亮,說我就知道老同學會來的。别連長跟順哥點頭,出門去倒水。順哥這時便問:赢了還是輸了?葉春梅笑着使眼色,小聲說:赢了!又敲敲額頭:假的,隻有一點爪印呢。順哥也笑,向門外指了指。葉春梅說:這回寫了悔過書,應該是誠懇的。别連長端着一杯水進來,遞給順哥,順哥接過杯子,笑說:别連長,是誰敢欺負您郎的夫人?要是您郎不便出面,我可以替您郎走一趟的——您郎不要小看我,三個小夥子不拿槍,也不一定是我的對手。别連長稀開田字臉來笑笑,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從葉春梅家回來的路上,順哥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今後秋收上了大學,就剩葉春梅一根攬活的獨苗,萬一哪天葉春梅真有個災病,業務怎麼接上?

一九七九年的春節過完了,秋收還沒有到順哥家來,家裡人誰都不敢提及秋收二字。不久,順哥收到半文的信,談到省會江城的小商品市場,說他親自考察過,的确如報上所講的“對外開放看深圳,對内搞活看江正街”——外面的市場真大,望順哥速往江城看看!順哥去了一趟回來,在堂屋裡召開家庭會議宣布:他将去江城江正街開店,兩台縫紉機他帶去一台,留一台在家裡;家裡暫時不對外接活,三美稱病不再出工,專門在家按統一的規格、型号做胸罩,做好了,分類打包,寫上型号和數量,等他回家來取。一家人望着順哥,聽他交代,覺得他是要上山打遊擊。媽爹坐在磨架上,呃呃地哭泣。

第二天,大和三美送順哥去車站,順哥不要他們陪着等車,催他們趕快去供銷社買布料。車還沒有來,順哥向五星中學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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