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擠兌
時間:2024-11-07 08:56:22
1大順城市信用社繼續向社會偷襲資金,大順村“三大項目”日夜大興土木,大順實業股份公司的上市方案已進入申報審批程序……一切都在順利進行,順哥卻莫名地為一切“太順”而不安:怎麼就不像以往那樣坎坎坷坷一波三折呢?直到有一天,葉秋芳前來報告:公司上市工作在H省這邊已順利走完程序,下一步的關鍵不在H省,在北京,但這不是專業問題,她已無能為力。順哥略微一怔,感到“不順”終于來了。但他是一匹識途老馬,有的是跨越“不順”的素養,隻需噴一個響鼻便曉得朝哪個方向奮蹄,即刻便吩咐秋芳:聽着,向馮捷轉達我的意思,北京人多,需要批發公關,根據目前行市,公司馬上派人進京,不惜重金在天安門附近購下一套四合院,把内部改造得吃喝玩樂一應俱全金碧輝煌!說完,就環顧空蕩的空中,咬着牙點點頭,莫名地笑了。當年,北京還沒有“天上人間”,許多不夠私密的場所隻适合打發處級以下人士,有一個自己的地方會方便很多;如果在四合院門口挂上“大順集團北京辦事處”的牌子,既是掩護,還能順便彰顯企業形象。“京辦”弄妥後,馮捷去京城招聘了一位擅長交替使用浪笑和媚笑的公關經理,是做過影視明星經紀人的北方女人,很不錯。該經理手持一黑一紅兩個小本子,黑本子記錄接待對象,紅本子寫滿“小姐”、老鸨和北漂女孩的電話……順哥不必守在“京辦”,若是遇上副部以上的同志(或朋友),從江城飛往北京也方便。而且,順哥隻陪喝酒吃王八,一般不跟領導同志去娛樂房分享。在這方面他堅持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說到做到。馮捷每去“京辦”都樂不思蜀,常常要順哥電話催促幾天才拖拖拉拉地回來。這麼好的“京辦”,也時有險情發生,譬如一位下邊不中用的大肚子老同志把一位大波“小姐”的波咬傷了,兩位染了頭發後顯得更精壯的年輕同志耍小孩脾氣争奪同一位翹屁股“小姐”,有“小姐”居然賴上領導同志要求“從良”……順哥讓半文去“京辦”看看,半文不去……在半文的印象中,“京辦”至少莺歌燕舞了一年的時光。于是迎來了一九九六年的金色十月,大順實業股份公司即将在上海股票交易所挂牌上市!股票上市前一天,公司在上海江錦大酒店舉行盛大的招待宴會,順哥身着銀灰色幹部服走進華燈璀璨的宴會大廳,全場浪湧一般起立鼓掌。從大廳入口到主席台約有百米之距,順哥高高舉起一隻手臂,一路向沸騰的人群揮手;在他身後,跟着一身藍色制服頭發高髻的秋芳,秋芳試圖攙扶順哥,順哥用力擺開她的手。順哥要自己走——那左腳剛一着地,右腳趕緊跨出一大步,随之又将左腿連拖帶扯地甩上前來;他舉着右手,隻用左臂大幅地劃動;他的身闆微微發胖,從後頸到尾椎一波一波地聳動,跟一條矯健的打弓蟲沒有兩樣——他終于一歪一颠地“蛙泳”到主席台!聚光燈下,順哥拿起麥克風,以右腿抻直身體,長長的目臉因為過度矜持而略顯失真,似乎過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朋友們,我隻說一句——我走了四十七年到今天,就是來向大家道一聲謝謝——謝謝!他深深地鞠躬,以烏黑的頭頂頂着一片嘩嘩的掌聲,頗像流行藝人的訴求,意思是大家如不更加熱烈地鼓掌,我便不擡頭的;又分明是表達真摯的謝意——如此熱烈的掌聲,叫我怎麼擡得起頭來!第二天,大順實業股票上市……上午,順哥在上海證券交易所的營業大廳接聽了五十六個祝賀電話,除了北京洪(副)主席、H省馮書記、江漢市先前的從書記薄書記以及現任的何書記和已調往外地任市長的馬良臣等人,其他多是為大順實業股票順利上市在“京辦”吃過王八的朋友。順哥感謝每個人,邀請少數還沒有去過“京辦”的領導或朋友一定去“京辦”休息休息,有人欣然答應,并不知道“京辦”是怎麼休息的,也有去過“京辦”的人表示還會再去。接完五十六個電話,順哥滿口都是苦的。2可是,真的不順就來了!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日上午十點十分左右,順哥正站在H省大禮堂主席台上那個熟悉的麥克風前做典型發言,講到大順集團“三大項目”的輝煌前景,台下響起一片掌聲。此時,五星鎮的那個“小狗日的”書記居然不顧場合,從台口斜奔過來,将一張紙條擱在講台上。順哥意識到有事,朝紙條瞟去一眼,心口頓然撲通起來。好在他是經過風浪的,總算以微笑在“輝煌”中收場。那紙條上寫着:江漢市大順城市信用社發生了擠兌!順哥從會場出來,烏着臉;“小狗日的”候在門口也烏着臉。邱賴子已将車子停在門外,兩人上了車,即刻往江漢市趕。順哥給葉秋芳打電話,電話關機,“小狗日的”說:不用打了,儲戶湧進信用社的時候,葉經理已躲藏起來。順哥直接找市委何書記,電話打通,無人接聽,“小狗日的”又說:也不用打,書記讓我火速通知您,他親自去了擠兌現場。順哥攥拳捶在膝腿上,問:書記,你看這事會鬧成什麼樣子?“小狗日的”沒應,順哥又問一遍,“小狗日的”恍然明白自己不是“小狗日的”而是書記,便答:問我呀?要是沒錢壓住擠兌,那就會影響社會穩定。順哥心頭一顫:大順城市信用社的錢早已經挪空了呀!汽車進入江漢市城區,書記提出他得先下車,并建議:您也不要坐這輛牌号五個8的車進城,免得出麻煩。車停下,書記下車走了。順哥讓邱賴子且停着車,點燃一支煙,暫且喘一會兒氣,但即刻把煙頭扔到窗外,麻利地脫掉幹部服上衣,從車盒裡取出大框墨鏡戴上,一邊交代邱賴子:待會兒把車牌卸掉,開到市郊找一間賓館歇腳。就推門下車去。接着,順哥叫停一輛機動麻木,上去落下篷簾,讓麻木往四化路開。麻木師傅問順哥是不是也去信用社兌錢,順哥說看看去。麻木師傅快活地報道:哎呀,這回有大戲看了——聽說開信用社的是個大騙子,騙了城裡一半人的錢,上百億呢,怕是非槍斃不行!順哥心想我操你娘,就交代扶好把手,别撞死了。進入四化路,麻木師傅喊快看快看,順哥掀開篷簾,老遠看見信用社門口黑壓壓一片人,擋了大半邊街面。麻木到達近前停住,順哥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師傅,說麻木我包了,就繼續坐在麻木上。擠兌的人群倒是平靜,像一個浪頭暫時泊在水埠;所有人朝向信用社大門,大門緊閉,門前右側放了一張條桌,條桌上站着一個穿公安制服的人,提着一隻擴音喇叭,目光尖銳地來回掃視;一排警察臂扣臂阻擋在大門外,許多的警察散布在人群四周;人群中戳出幾塊白底黑字的牌子,上書“還我血汗錢”“等錢看病救命”之類的呼号。一個年邁的女跛子從人群裡退出來,歪了兩步,坐在空地上,揉着胸口朝天直吼……順哥突然意識到,原來他在這座城市造了一塊讓人站不穩的大斜闆啊!信用社大門開了,出來六個人,前面四人進入人群,後面兩人一個是市委何書記、一個是公安局局長,局長将書記扶上那張條桌,條桌上的公安把擴音喇叭遞給書記,書記舉起喇叭喊話:各位市民,我是江漢市市委書記何××,剛才我跟四位代表已達成共識,各位存在大順信用社的錢,我代表江漢市市委市政府向你們保證,十天之内按所有儲戶的要求兌現;不過,大家也要從實際出發,這麼多的人一下子湧來,哪怕是一家大銀行也招架不住。人群中出現嗡嗡的騷動,有人喊:信用社不可信!何書記馬上回道:大家冷靜,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樣,我已調查,信用社賬面清楚,全部資金不到六億,都有來龍去脈,萬一信用社短期内調集資金有難處,我從市裡銀行調錢來解決;當然,我希望那些不是急于用錢的儲戶不要急着兌現,大家存錢是理财,兌了現不就沒有收益了?人群中又有人喊:我們隻要自己的錢!何書記連忙回應:那好,十天,十天之内解決!麻木師傅無趣地一歎:唉,是這麼回事咧,看來要散夥了。順哥正不知往何處去,邱賴子打來電話,報告已在市郊的小桃園賓館落腳。到了小桃園的房間,順哥撥通馮捷的手機報告:出大事了!馮捷說:是,我在現場呢。順哥不由詫異:我剛才也在現場啊?馮捷說:我站在江正街北面的台階上。順哥眼前一黑,知道大順城市信用社在江城那邊的營業部也出了事——那可是更大的事啊!他呆怔片刻,不用報告江漢市這邊的情況,于是哀傷地問:現在情況怎樣?馮捷說:儲戶們雖然沒鬧事,但很會造勢,他們以單隊方式排隊兌現,隊伍拉了半裡路長,影響很大;公安局已派出大批警察來現場維持秩序,一位副市長正在給儲戶代表做工作,初步意見是十五天内解決所有兌現問題;不過,儲戶代表态度很強硬,隻給十天時間,否則就去江城主幹道上靜坐——他們知道政府最怕這個。順哥聽着,一直沒應聲。馮捷問:聽到了嗎?順哥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在聽呢。馮捷頓了頓:老爺子已知道了,省裡意見是穩定壓倒一切。順哥明白“穩定”的意義,很想知道老爺子是什麼意思,但話到嘴邊咽了回去。挂斷馮捷的電話,一個影像在順哥空白的腦子裡飄浮而至:他跌倒在地,站起來,從此無法端正地站立在平地上,成了一個跛子……3第二天上午,順哥帶着秋芳和鐘括去省人民銀行會議室開會。會議由分管金融的副省長主持,參會人員來自省政府辦公廳、發改委、政法委、公安廳、人民銀行和江漢市,級别都不低,共十七人,除副省長和江漢市的人,順哥大多未曾見過。衆人圍坐在腰鼓形的會議桌前,副省長獨坐一端,江漢市何書記位列右側第三。所有人都按既定方針擺着正義而嚴肅的面孔。會議張羅人沒有安排順哥去“腰鼓”前就座,讓他跟秋芳和鐘括坐在“腰鼓”外的條桌前,既不像被告,也不是旁聽觀衆。順哥很是失望:十幾年來他跟同志們早就玩成了一個窩的黃貓黑貓,一直和諧相生,可今天這陣勢,讓他不由得暗自檢讨自己的“公關”其實未能全面覆蓋,而政治正在對他玩弄新手法——且不說本人是有身份的,就算隻是當事企業代表,也得跟你們坐在一張桌上商讨呀?你這個副省長我不是沒見過,當年我跟馮書記談笑風生,你站在旁邊等着跟我握手呢!本來,順哥是準備了态度的,但現在不由一哂:既然你們日我,那我就日你們了!會議開始,坐在副省長旁邊的省發改委牛主任首先發言。牛主任生得一副自命不凡的牛臉,以得勝者的姿态仰起一對大鼻孔講:現已查明,大順城市信用社在江城和漢江市兩地共攬儲九點八億,減去挪用資金六點三億、已付存款利息一點五億、員工薪酬和業務提成合計約七千萬,賬面結餘約一點三億(已用于兌現),無一筆正常貸款業務;目前,大順城市信用社需要兌現本金八點五億,需要按約支付高息一點六億,兩項合計十點一億;現在的問題是——這十點一億必須在十天之内籌齊,而大順實業除了三個還沒有竣工的廠子,剩下幾堆鐵塊子和磚石水泥,不知還有多少可以動用的資金?牛主任說到這裡,斜眼朝着順哥這邊看過來,用鼻子說:周總,我們今天必須聽到你的資金準備方案!順哥幹咳一聲,說:好吧,我先不讨論那三個廠,也不評論幾堆鐵塊子與磚石水泥的新鮮說法。牛主任聽順哥這麼回應,牛臉一下子偏了過去,副省長趕緊打手勢令他沉住氣。順哥也隻要這個效果,接着講:我已經摸過底,我們現在大概可以籌集三點一億,包括現金七千萬、“京辦”的四合院争取變賣四千萬、江城大順房地産公司購置的一塊商業用地大約能賣出兩個億。有人問:這些錢能在十天之内到位嗎?順哥說:應該可以,但就怕賣得太急讓資産縮水。另一個人問:還差七個億怎麼辦?順哥遲疑一下,假裝很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嘛,我隻能請求政府繼續支持了。有人嗤道:政府又不是你周老闆一家的保姆!順哥朝那人看去:政府應該知道我這個企業是怎麼走到今天的。一位女官提示:聽說你太太的胸罩公司很有實力?順哥冷然一笑:我太太的公司與大順實業不相幹。女官說:現在不是遇到危機了嗎?順哥說:這是政府和我的危機!這時,副省長勾勾手,幾顆腦袋湊過去,嘀咕少時,散開。牛主任就宣布:周總,你們可以先走了,回去火速籌齊這三點一億,同時想辦法解決剩下的七個億。又追上一句:企業和個人命運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上啊!順哥很想申訴,但自知這群人已是衆志成城,撇嘴一笑,起身離去。不料,因走得氣憤而莽撞,左腿的褲管挂上桌邊的釘刺,隻聽咝啦一聲,整個人撲通一下跌倒在地。身邊的秋芳和鐘括急忙沖上前去攙扶。順哥知道這回不是故技重演,但起身時,還是扭頭朝“腰鼓”桌那邊瞟去,他看見那些人聞聲看過來,表情像是看一根木頭倒下,隻有江漢市的何書記一人噌地站起,喊了一聲小心。這一刻,順哥看清了政界的莊重,也看出了自己的混賬。回過頭來,發現褲管已撕開一尺多長的口子,暴露出細瘦的左腿,就一把揪住破口,由秋芳和鐘括攙着,狼狽地逃離。順哥出了會場,坐上泊在樓下的黑色奔馳,卻不知去往何處:大順村是不用回了,回去後何以面對江東父老?漢江市城區沒有董事長的大班台,總不至于去信用社接待那些像蝗蟲一樣湧來擠兌的儲戶吧?江城雖大,可坐在集團總部的辦公室有什麼事可做呢?邱賴子問董事長去哪兒,順哥說找一家賓館吧。車啟動了,秋芳試探地問:姐夫不回家?順哥搖頭一笑:算了,我煩,免得你姐也跟着煩。秋芳曉得姐夫和姐姐的事沒得勸,提議:那就去江北望江苑小區,我們(指她和丈夫)在那裡有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裝修過,因為要占着機關宿舍,沒有搬過去。順哥還在猶豫,秋芳幹脆吩咐邱賴子:走,去望江苑,B棟3單元16樓C門。從此,順哥隐居在望江苑B-3-16-C。順哥讓秋芳和邱賴子不要對外透露他的住址,隻在電話裡告訴了馮捷。秋收是秋芳去說的,秋收為順哥在此隐居跟秋芳吵嘴,分手時彼此都說對方“變态”。半文的手機一直關機。半文跟秋收的秘書阿純公開戀愛關系後,主動離職,創辦了一間企業顧問公司,公司的人說半文正在國外考察。邱賴子陪在順哥身邊,他已按順哥的交代把奔馳開到房地産公司泊着,換來一輛老式桑塔納備用;他的工作是買早點、叫外賣。順哥整天窩在客廳的沙發上,抽煙,喝茶,吃飯,發呆;有時眯盹一下,猛地驚醒。順哥約馮捷來B-3-16-C商量,馮捷勉強同意變賣北京四合院和江城的商業地,用以充抵兌現資金。順哥說:兄弟,我們輸得起,但要丢卒保帥啊!馮捷聽得出含義:大順實業是包括老爺子在内的上邊的政治傑作!外面每天都有消息傳來,多是秋收、秋芳、柳成蔭、别必才、大、馮捷等人籌款的情況,順哥一概拒絕……第十天,省人行來電話通知順哥去談下一步的事情,順哥沒去。從這一天起,順哥決定将七個億賴下去……但順哥到底不懂政治。政治搞經濟是為了政治,經濟一旦影響政治,政治就會抛棄經濟,打出一套漂亮的組合拳:第一步,當地負責人迅速帶隊奔赴一線,控制局面;第二步,斥巨資消弭風波,确保穩定;第三步,清算當事企業,把錢擠幹,填補資金窟窿;第四步,接管現場,以防不測;第五步,嚴懲當事企業負責人(已拘捕鐘括),表明政府正大光明;第六步,總結經驗教訓,把壞事變成好事,整出一個處置有方的典型事件。不久,有人送來江漢市委的文件:撤銷順哥大順村黨支部書記兼村長的職務,取消十三個榮譽頭銜與稱号,并處以留黨察看!順哥當場把文件撕得粉碎,大聲咆哮:我要找省委!我要找中央!馮捷一個箭步上去将他抱住,甩頭讓送文件的人快滾。後來順哥死一般安靜。馮捷說:不怪漢江市,省裡研究時,有人是主張追究刑事責任的……老爺子本來剛剛做完檢讨,聽到這樣的意見,大發雷霆,質問他們怎麼不算算周大順辦這個企業和建設大順村個人掏了多少錢?怎麼一個個像嫖客染了性病反而加害妓女?簡直狗屁不通!還說,如果你們讓周大順去坐牢,就把我也判了,讓我去牢房裡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