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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親

時間:2024-11-07 08:55:52

刮了幾天黃風,秋意消散,冷漠的冬天來了。

校園裡,學生們依舊在練唱,練功,練走台步,練甩水袖,練樂器。學生們在練,老師們在教練。熱鬧是他們的。我這個文化課老師,不上課,賦閑了。

我走出校園,走上了山頭。

荒漠漠的山頭上,人迹罕至,隻有殘枝敗葉和枯草,在風中嘩啦作響。

我爬上更遠的山頭。這座山上,到處都是棗樹。秋天,棗樹葉綠棗紅,看起來賞心悅目,那紅棗清脆甘甜,吃起來百吃不厭。如今棗樹條光枝秃。棗樹枝條堅硬,在風中搖動幅度不大,表現出堅毅孤傲的姿态,但細微的嗚嗚哀鳴聲在訴說着寒風的無情。

無情的寒風不僅僅裹挾着棗樹,裹挾着我的身,我的心也被刮碎了。有生之年,想起這個寒冷的冬天,我不由得黯然神傷,有時管控不住眼眶,淚水會奔湧而出。

我在山上閑逛了大半天,才回到了校園。

正是上課時間,院子裡不見人影,但專業教室裡傳出了樂器的擊打聲、哼唱聲,還有專業老師的大聲吆喝聲,校園裡呈現着熱鬧而富有朝氣的氣氛。校園裡并不冷清,隻是我成為邊緣老師,才頗感冷寂。

我走到教師辦公區的院子裡,看到了三姐。三姐斜靠在我辦公室的窗台上,低垂着頭,神情落落寡合,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三姐是第一個到戲校看望我的親人,我倍感親切,這些天不快的情緒頓時消散。

三姐卻面帶倦态,聲音沉沉的。看到我這個唯一的弟弟,心情并不快樂。

我以為她旅途勞頓,累了。

進了辦公室,三姐剛坐下,就說母親病了。

我一驚,着急地問:“媽病了?甚病?”

三姐歎息了一聲,說:“還是那個氣喘病。”

我依然心驚肉跳,急急地問:“厲害不厲害?”

三姐又輕歎了一聲,說:“前一段時間有些厲害,最近好多了。”

聽三姐這麼說,我放心了。母親有哮喘病,勞累後出氣吸氣時咽喉嘶嘶發響,春夏秋季節不太嚴重,冬天時重時輕,但也不會危及生命。

秋收時,戲校放秋忙假,我回去收秋,回到家才一個多月時間。我說過一段時間回家看望母親去。我年紀尚輕,沒有認識到生命會驟然而逝。

我從小就是家庭的中心人物,家人會圍繞着我轉,給我提供力所能及的方便享受,但從來不期望我負起什麼責任來,所以三姐沒說什麼。我和家人很少交流,那天再沒有和三姐多說幾句話。要是多說幾句話,我就會知道母親住過醫院,那麼我就會明白母親的病是重病,因為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住過醫院,一旦住院,肯定就是大病了。可是三姐沒有說起母親住過醫院的一言半語。三姐後來說她來戲校的目的有二:一是求雲霧山的神靈保佑母親,其二就是向我通告母親得病的消息,希望我盡快回家看望母親。可是她沒有明說。我并沒有把母親的病放在心上。

後晌,三姐說她要到廟裡去上香燒紙。我沒有陪三姐去。我是一個無神論者,自然不會相信神靈會降福人類,保佑人類。

三姐在戲校女生宿舍住了一個晚上,就回去了。

十幾天後的一個中午,我剛吃過午飯,一個男生在院子裡說:

“馮老師,文管所的人叫你。”

我走出了辦公室,向上望去。

文管所的一個幹部在腦畔上邊的圍牆邊,大聲告訴我:

“我接到了你們鄉政府打來的電話,說你母親病了,讓你盡快回家。”

全鄉包括鄉政府在内,隻有幾部電話。我們戲校也沒有電話。家人大費周折,從鄉政府打電話到文管所,說明母親病得不輕。我的心一下子懸在了空中,緊張起來,恨不得立馬回到家中。要回家,就得坐縣城通往大漠的班車,在張家砭下車,然後步行三十多裡路回家。可是,早上一趟中午一趟的班車已經開走了。我已無車可坐。晚上戲校在縣城影劇院彙報演出,我決定晚上參加完戲校的演出活動,住在縣城車站旅館,第二天早晨坐早班車回家。

下午進了城,我抽時間到食品商店為母親購買食品。母親有哮喘病,不宜吃甜食,也不能吃辛辣味的食物。這個時期,小縣城的食品品種并不多。我挑挑揀揀,竟然買不下适合母親吃的食品。最後,我買了兩袋奶粉,兩袋原味餅幹,兩罐罐頭。這是我用自己掙的錢,第一次為母親購買母親喜歡的食品,其實也是最後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順利坐上了開往家鄉方向的班車。

班車緩慢地行駛在蜿蜒曲折的公路上。我回家心切,着急得渾身發緊,可是班車卻不着急,一路上走走停停,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始終沒有快速行駛起來。縣城到張家砭四十幾公裡的路程,班車竟然行駛了四個多小時,直到十一點鐘,才到了張家砭。我在張家砭的小街上轉了幾圈,打問有沒有到王家寨的順車,或者是拖拉機。正當我在小街上奔走時,看到了縣防疫站的防疫車。防疫車的司機我認識。我和司機打過招呼後,問他去什麼地方。他說先到楊家畔去檢查疫情,然後去王家寨鄉政府住宿。楊家畔是我三姐的村子,我心裡着急,想先搭上防疫車,到楊家畔去。如果三姐在家,說明母親的身體無大礙,我也就放心了;如果三姐不在家,在我們村,那就說明母親的病很嚴重了。

防疫車到了楊家畔,村裡的人告訴我,三姐不在家,三姐夫上地裡去了。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慌跳不止。母親病危已是事實了。我想徒步回家,可是,楊家畔村距我們村,也有二十幾裡的路程,我要步行,在天黑前是回不到家裡的。楊家畔村幹部聽說我們今天要到王家寨鄉政府去,很快動手做起飯來。村幹部一邊做飯一邊向防疫幹部彙報村裡動物防疫情況。吃過飯,防疫站的考察任務也完成了。我們坐着防疫車啟程了。防疫車快到王家寨時,天就黑下來了。車還要繞一大圈公路,才能到鄉政府。我心急如焚,提前下了車,抄近路向家裡走去。

院子裡的電燈亮光散發出來,照射在土豁口四周,土豁口周圍明晃晃的。土豁口上方的棗樹枝上,吊着一沓白色的東西。看到那沓白色的東西,猶如五雷轟頂,我渾身被震痛了,也被震驚了。白色的東西,是告天紙。家裡有人去世了,第一時間就會将麻紙裁成小方塊,由細麻繩穿起來吊在大門上,沒有大門就會吊在進出家院路口的上方。我已猜出母親重病在身,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母親會不辭而别。

我一撲就撲進了院子。進入眼簾的,是白色的靈棚,白色的棺材。我的肺破裂了,我的心被撕碎了。我“媽呀”大叫一聲,跌倒在院子裡。我一邊号啕大哭,一邊向母親的靈棚爬去。

我的哭聲驚動了家裡的人,二姐三姐跑出來,往起扶我,我卻死死地趴在棺材下,痛哭不止。有人似乎在說:

“讓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我大聲痛哭了好長時間,突然想起了父親。父親沒有來到我的身旁。在我痛不欲生的當頭,父親沒出現,這不正常。父親會到哪裡去了呢?父親還好嗎?我哭着問道:

“大呢?”

二姐說:“大在明明家裡。”

明明是我的王姓堂兄王建林的小名。

我要見父親,我要立即見父親。我已看不到母親了,我要看到父親。我不能再失去父親了。我站起來,立刻向王建林家跑去。

王建林家坐着許多人,父親坐在前炕。我一走進門檻,叫了一聲大,撲過去摟住了父親。

父親說:“我們正在商量着給你媽辦後事。你給村裡的老小磕個頭。”

我放開父親,跪在地上,給窯洞裡的村人磕了一頭。我站起來,坐在父親身後,從父親背後環手摟住父親。母親走了,我緊緊地拽住父親。我覺得,隻要我一不留神,父親也會離我而去。

夜色深沉,天氣寒冷,冷月懸挂在天空。我一人坐在靈棚裡。靈棚裡,要有親人守靈。大家都覺得我一路上累了,不要守靈了。可我堅決地坐在了靈棚裡。我要陪伴母親,度過寒冷的冬夜。再過幾日,我想陪母親,也沒有機會了。

二姐三姐都要陪我,我把她倆勸進家門了。我有黑夜恐懼症,多少年來,一人不敢走夜路。可是,我一人在深夜坐在母親的靈棚裡,一點都不害怕。坐在靈棚裡,我仿佛覺得,是母親在陪我,而不是我在陪母親。小時候,母親出門走親戚,總是帶着我。我記得和母親相依相伴,總是在走親戚的路上。北風呼嘯,我和母親摟在一起,逆着北風前行。雨來了,遇不到躲雨的地方,我就和母親攙扶着走在泥濘的路上。

母親,一生都行走在坎坷泥濘的路上。

一九一八年,已是一個很遙遠的年代了。教科書上說那些年代是黑暗的舊社會。從小受到教科書的影響,我總覺得那些年的日子沒有白晝,隻有黑暗。窮人吃不飽、穿不暖、病死、餓死、屍陳荒山野嶺,富人飛揚跋扈為所欲為仗勢欺人,官員腐敗壓迫民衆草菅人命,軍閥混戰殺戮百姓視如兒戲。也許,那些年代的生存環境比教科書上說的要好一些,有日出也有日落,也能看到天空的彩虹,但确實是一個落後的社會,其生存環境令我們後人不敢想象。可我的母親還是生不逢時地降生在那個叫鄭家塔的村子。

鄭家塔坐落在黃土高坡下的川道裡,川道裡的窯洞無山可依,所以村子裡的窯洞四面都露在外邊,通常稱為四明頭窯洞。鄭家塔是母親傷心的地方,也是母親不舍的村子。母親每年正月去一次鄭家塔坐娘家。然而,母親坐娘家,從來沒有看到娘,也沒有看到父親。坐娘家,卻看不到娘,這是女人的痛心之處。

母親不滿三歲時,外婆就去世了。母親對外婆沒有絲毫的印象。她隻記得母親的手在她的臉上摸了一下,而外婆的手是溫熱的還是冰冷的,她全然不記得了。外婆摸了一下母親的臉,成為母親對外婆的全部記憶。我想,可能是外婆重病在床,即将逝去時,丢不下年幼的孩子,才戀戀不舍地掙紮着探手摸了摸孩子的臉,随後就閉上了眼睛。那一刻,家裡亂了,大放悲聲,強烈地刺激了母親的記憶,所以外婆手摸母親臉頰的細節自然刻在了母親的腦海。否則,一個不滿三歲的孩子,是不會一生記住一個細節的。

母親成了沒媽的孩子。母親的頭發亂糟糟的,臉蛋髒兮兮的,沒有人為她洗臉,也沒有人為她梳頭發。她整天像小貓小狗一樣,這裡走走,那裡停停,随便走,随便坐,滾落在哪裡算哪裡。母親的家族小,親戚少,沒有一個女人為母親收拾一下衣服。隻有外爺在農閑時間給孩子們縫補一下破衣爛裳,所以母親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補丁綴着補丁,針線斜一針順一針。

村子小,也沒有幾個同齡的孩子,母親總覺得村子是空曠的。

有一天,外爺上山種地,比母親大六歲的舅舅也跟着外爺上山點籽種去了,母親一個人在院子裡玩耍。也許一個人玩膩了,母親走出了大門,在鹼畔上的沙土裡耍沙土。太陽光照強烈,母親耍了一會兒沙土,就跑在了牆角裡的陰影中。

外爺和舅舅回來了,沒有見到母親。外爺和舅舅在村裡一邊找,一邊叫喚着母親的名字。後來,有一個女人在尋找自己走失了的小貓時,看到了母親。母親躺在地上,面色灰白,一動不動。母親脫水昏死過去了。

外爺看到母親,抱起來。母親軟綿綿的,外爺以為母親死了,痛哭流涕。外爺沉痛地抱着母親,向村外走去。外邊死去的孩子,是不能抱回家的。死去了的孩子要麼送在山梁上,要麼送在石岩裡,用石頭壘起來,俗話叫送死孩。外爺抱着母親過河時,跌倒了,母親掉進了河裡。外爺急忙撈起了母親,就在這時,母親睜開了眼睛。外爺喜出望外,大聲吼道:

“老天爺,你還長着眼睛,讓我的娃活過來了。”

夏天,外爺上山鋤地,舅舅也跟着外爺上山給羊拔草。

母親一個人待在家裡。盡管外爺吩咐母親不要走出大門,可是一個人待在院子裡覺得無聊,母親還是走出來了。村子裡看不到人影,母親就走出了村子。母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川道裡溜達。七月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了。天空烏雲滾滾,雷鳴電閃,接着就下起了雨。母親跑進玉米地裡避雨。母親不明白玉米地裡是避不了雨的,所以被雨澆濕了。雨過天晴,母親走來走去,卻走不出茂密的玉米地。

外爺回到家裡,又找不到母親了。外爺在村裡村外找,又看遍了村裡的牆角石旮旯,可就是找不到母親。天黑了,外爺還沒有找到母親。這一夜,外爺一眼未合。第二天早晨,外爺又開始尋找母親。外爺着急得心都快碎了,可是仍然沒有找到母親。外爺以為母親被洪水沖走了,就在河灘周圍去尋找母親。

一個村人到玉米地裡鋤草,突然看到了一堆爛衣裳和黑色的頭發,吓了一跳,逃出了玉米地。他出來叫了幾個村人,又進了玉米地,才看清那堆爛衣服是母親的身子,母親已人事不醒了。這次外爺沒有把母親抱出村子,而是抱回了家。外爺相信老天爺長着眼睛,會讓母親醒過來的。母親真的醒過來了。外爺緊緊地摟住母親,說:

“你娃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此後的幾年,母親漸漸長大,再沒有出過什麼亂子。然而,厄運遠遠沒有到頭。母親七歲時,外爺病倒了。舅舅上山勞動,母親在家裡侍候外爺。

母親七歲時,就在家裡洗衣做飯,給外爺端飯遞水。母親剛過九歲,外爺還是撒手人寰了。外爺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不停地說:“我死了,你們兩人怎麼活呀。”

外爺老外爺兩輩單傳,家族勢單力薄,竟然無法托孤。母親說,外爺臨終的那些日子,淚水不斷。外爺閉上眼睛的時候,眼角上還挂着兩滴淚珠。

外爺去世後,母親和舅舅,遭受了村人太多的欺負與淩辱。

母親記得,那是一個火熱的夏天,舅舅和母親兩個在大門外的鹼畔上鏟水渠,防止下雨洪水流進院子裡。這些營生,外爺活着的時候,由外爺做。外爺不在了,許多營生自然就落在了舅舅的身上。舅舅家院子的大門在西北邊,不像一般人家的大門在窯洞的正對面,正對面是喂大牲口的房子,房子下邊是人家的窯洞,院子裡的水幾乎都從西北邊的大門裡出。洪水流經的地方邊上,有一戶人家,主人是村裡的村蓋子,有名的惡棍。這個村蓋子看見舅舅修水渠,走過來,破口就罵:

“你給老子停下來。”

舅舅有點驚訝,但還是尊大論小地叫道:“叔叔,你有事慢慢說呀,怎麼就罵人哩?”

村蓋子按村裡的輩分論大小,就是舅舅的叔叔,可這個叔叔輩上的人,立刻瞪圓了眼睛,喊道:“你小子叫老子叔叔,老子不稀罕。”

舅舅說:“這是咱們鄭家祖先留下的輩分,不這麼叫,亂了輩分,沒大沒小了。”

村蓋子又罵道:“放你媽的屁。你給老子停下來。你把這水渠修在老子牆邊,算甚事情?”

舅舅說:“我們家的水從來就是從這邊出的呀。你們家的窯洞是後來修建起來的呀。”

村蓋子說:“如今老子不讓出了。”

舅舅說:“這水不讓從這裡出,你說在哪裡出?你總不能不講道理。”

村蓋子說:“你讓老子跟你講道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就叫道理。”

村蓋子說着,一拳就打在了舅舅的臉面上,舅舅的鼻血霎時就流出來了。

舅舅十五歲,年少沒有預判到潛在的危險,對這種無理的打罵不服氣,也揮起了拳頭,去打村蓋子。村蓋子閃過了。随後,村蓋子撲過來,又打了舅舅一拳。有幾個人聽到吵鬧後圍過來了,其中一人是村蓋子的弟弟。村蓋子的弟弟上手把舅舅摟抱住了。村蓋子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在了舅舅的臉上。

母親看見村蓋子弟兄二人打舅舅,舅舅滿臉是血,跑過去,扯住村蓋子的衣襟,乞告道:“不要打了,叔叔,我求求叔。”

村蓋子卻一腳踢倒了母親。

母親不顧疼痛,又起來扯村蓋子的衣襟。村蓋子朝母親的頭上又狠狠地踢了一腳。

母親再次被踢倒在地,昏迷過去了。村蓋子還叫嚣道:

“你裝死?那你就死吧。”

村蓋子又接二連三地踢了幾腳母親。母親卻一動沒有動,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舅舅一看母親不行了,奮力往開掙身子,怒吼道:

“把我妹妹打死了,老子和你們拼了。”

村蓋子叫道:“老子今天就把你們兩人都滅了。滅了你們,就像滅了螞蟻一樣簡單。”

村蓋子弟兄兩人,對舅舅又是一番拳打腳踢。舅舅也昏死過去了。

村蓋子毒打舅舅和母親時,跟前有好幾個圍觀的人,可他們誰都沒有勸一勸村蓋子。

母親和舅舅都昏死過去了,村蓋子才住了手,還對圍觀的人說:“他們都在裝死。”

村蓋子說罷就若無其事地走了。圍觀的人也散去了,誰也不擔心兩個失去父母的孩子受傷昏死過去後,會不會在太陽的暴曬下死去。舅舅和母親,真的成了兩隻螞蟻。

母親醒來時,舅舅還昏迷不醒。母親就伏在舅舅身上大聲痛哭。舅舅在母親的哭聲中睜開了眼睛。兄妹兩人互相攙扶着回到了家裡。

兄妹兩人人身受到了傷害,卻投訴無門,還擔了個裝死的賴名。村裡還有人說風涼話:“那兄妹兩人,就會裝死。”

舅舅帶着妹妹,踉踉跄跄地來到了外爺外婆的墓地裡。兄妹兩人在墓地裡放聲痛哭了一陣子後,就躺在墓地裡,久久沒有離去。母親說,躺在了外爺外婆的墓地裡,她感到踏實了。

夏天是雨季,傾盆大雨說下就下開了。那一天,一陣雷鳴電閃後,就下起了暴雨。西北邊的洪水渠被村蓋子堵死了,南牆下邊有個人行的小出口,雨水就從小出口裡往出流。不過,小出口的附近地勢比較高,雨水全流不出去,院子裡汪了不少的雨水。那些流出去的水,從鄰居家的牆根下流過,也從下邊人家的窯洞的後牆邊上流過。這兩家人家找上了舅舅的家門,警告舅舅管理好院子裡的雨水。舅舅和母親受人毒打,都有傷在身,躺在炕上。那些人隻顧興師問罪,想都沒有想過舅舅和母親的感受。

舅舅說:“幾面都不讓院子裡的水出,我能把這水從天上弄出去?”

鄰居說:“隻要你能把雨水弄上天,也行。反正,這水是不能從我們牆根下往出流了。”

鄰居第二天就把南牆的小出口堵死了。舅舅聽出了牆邊的響動,爬出了門。

鄰居正在南出口上砌牆。

舅舅說:“你們把這個口子堵死,我們就沒辦法從南面出去了。”

鄰居說:“那你們走大門吧。”

舅舅說:“這是從前就留下的一條路啊。”

鄰居說:“你要是能把雨水從西北面引出去了,我就把這條路放開來。”

舅舅眼睜睜看着鄰居把出口封死了,他不敢再抗争。

又一場傾盆大雨降臨了。四面圍困,小房頂上的雨水下來了,腦畔上的雨水下來了,大門外的雨水也倒流回來了,雨水積了一院子,進了比院子高出一尺的窯洞裡,進了窯洞對面的房子裡。

舅舅和母親望着湧進家門的雨水,驚恐萬狀,又想不出應對的辦法。

牆被雨水浸泡,也浸滲了鄰居家的窯洞和院牆,鄰居又找過來興師問罪了。

舅舅哭叫道:“你們都不讓水出,我能怎麼辦?你們就是把我們兄妹打死了,我也沒有辦法啊。”

鄰居明白這水的确再沒出處,擔心自己的窯洞院牆受雨水長期浸泡垮塌,就在封住的出口下邊打開了一個洞,讓雨水往出流。但這條出路再沒有讓人行走。

那年夏天,舅舅和母親兩人受傷不輕,無法幹重活。一個多月後,兄妹兩人才上山鋤務莊稼。他們走到地裡,看到地裡雜草叢生,荒蕪了。眼看莊稼歉收了,舅舅就和母親一起拔能吃的野菜,準備在冬天以野菜充饑。

秋季,柳樹梢子能喂羊了,他們去砍柳樹梢子,卻發現早已被人砍光了,有些小樹竟然被人砍掉了。舅舅和母親度過了寒冷的冬天,可沒有度過被人欺淩的日子。自從那次被村蓋子毒打後,村裡經常會有人欺負他們。舅舅再也不敢站出來自衛了。他已明白,越是反抗,受的傷害就越大。有人辱罵他們,他們忍了;有人占他們的地界,他們忍了;有人修建窯洞堵住他們家的出路,他們忍了;有人把他們家的樹砍斷了,他們也忍了。他們不忍,又能怎麼辦?小小年紀的兄妹倆,舉目無親,他們不忍,在那樣嚴酷貧窮的生活環境中,是無法存活下來的。兄妹兩人,相依為命,膽怯地、謹小慎微地生活在狹窄的生活圈子裡。多少年後,我才明白,母親為什麼能夠那麼隐忍不發。她從小就學會了忍耐。

母親十二歲那年,正在院子裡曬糧食,幾個白軍闖進了大門。母親跑進了門。白軍追進了門,母親跑進了進後窯的過洞。母親剛爬上了靠窗子的窗炕,白軍就闖進來了。跑在前邊的白軍一手抓住了母親的一隻腳,母親掙脫了,母親從窗子上跳下去,跑出了大門。母親自幼纏腳,是小腳女人,從白軍的魔掌下往出逃,是多麼的不易。白軍追出大門,看到有幾個鄭家塔的人站在大門外,就裝作若無其事地走了。這幾個人,沒有真正伸出援手,幫助過母親,可是他們就是在大門外站了一陣子,白軍看見了,不敢明目張膽地為非作歹,才使母親逃脫了魔掌。母親終生對這幾個村人念念不忘。經曆過白軍騷擾的事件,舅舅開始為母親的安危擔心了。

舅舅要上地,通常是母親一人待在家裡。世事紛亂,把一個小女子留在家裡,出事的概率不小。舅舅決計把母親嫁出去。母親還不到十三歲,就許配給了雲窯畔的一個喪妻的男子。那個男子大母親七歲。雲窯畔與鄭家塔隻有十裡的路程。舅舅覺得兩個村子距離近了,兄妹好照應。母親在雲窯畔生活了好幾年。大姐出生後,那個男子就病了。那個男子在病床上躺了兩年後,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離開了人間。母親陷入了孤苦無依的境地。那些家族裡的人,希望母親改嫁,另走他鄉。因為母親留在雲窯畔,那一份家産,他們就無法享用了。帶着一個小女孩改嫁,并非易事。

一年後的冬天,在母親前夫的祭日,母親把大姐寄放在鄰居家,然後上山為亡夫燒紙過周年。

母親回村進了大門,看到院子裡蹲着幾個族人,一個個黑着臉,吸着老旱煙。這幾個族人中和亡夫最親近的人,就是亡夫的堂兄旺旺,一個精瘦的男人。旺旺是最想把母親趕出雲窯畔的人。按照鄉俗,母親沒有生育男丁,母親的亡夫沒有親弟兄,隻有最親近的旺旺的兒子才有資格頂門,繼承财産。門,在這裡就是指傳宗接代的根種。如果門黑了,就指沒有人傳宗接代,斷根了,門開了,就是說這家人家有子嗣,或有人給頂門。有人罵人時,常常會說:黑門人家。如果母親不改嫁,招一個上門招漢,生養的第一個男孩,要姓前夫的姓,這個門就算開了,不需要其他人頂門了。如果生不下男丁,還要由族人中最親近的人頂門。那麼頂門的人在母親生前是不能繼承财産的。所以,旺旺最想把母親趕出雲窯畔村。

母親看到那麼多的人蹲在院子裡,愣了愣,随後,在那幾個族人仇視的眼神中走到了門邊,開開門,說:“到家裡坐吧。”

那幾個人走進來了。

旺旺首先說:“今天是我兄弟的周年祭日,你怎麼不辦幾桌飯,請我們過來,讓我們給死去的兄弟燒張紙?”

母親低聲下氣地說:“我問過人了,人家說家貧的人在周年祭日不辦事也行,上墳燒燒紙就行了。我燒過紙了。”

旺旺質問道:“家貧的人?你們是家貧的人嗎?”

母親家在雲窯畔有地種,算得上生活好的人家,可丈夫身亡,家道自然衰落了。

母親揭開一個小甕,說:“孩子小,今年莊稼歉收,家裡就有這麼點米了。”

旺旺一腳踢倒了米甕。

米甕跌倒打碎了。米灑了一地。

旺旺故意踢了幾腳米,米飛濺開了。

旺旺引着那幾個人走了。

母親禁不住放聲痛哭了。

旺旺又走進來,扯起母親,大聲喝道:“要号喪到村子外邊号喪去。你這個敗家的女人,你這個克夫的女人。”

旺旺一邊罵一邊扯着母親,硬是把母親扯出了窯洞。

母親止住了哭聲,揩盡了眼淚。

旺旺沒有理由再往出扯母親了,放開了母親。

母親的娘家的家族若是一個強大的家族,也能為母親出氣撐腰,可是,母親的娘家隻有舅舅一個親人,勢單力薄。母親想回娘家,也是回不去的。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母親要想活下去,隻能忍辱負重。

記得有一年從妗子家回來的路上,我們路過雲窯畔村,母親指着一院四孔窯洞的院子,說:“這就是我和你大姐住過的窯洞。”

母親說過以後,再沒有多看一眼她曾經居住過的院落,表情平靜地走開了。

我卻站住了,望着破舊的院落:石窯面子石掉了不少,院牆東倒西歪,大門尚算完整,但也陳舊了。院落裡現在好像還住着人,但年久失修,自然就破敗了。從大門頂上兩角蹲着的磚獅看,這座院落有過輝煌的曆史,是多少人向往的居住寶宅。所以,當年那些族人,對這座院落垂涎三尺,不趕走母親不歇心。

在雲窯畔寡居的幾年後,母親還是離開了。王家寨的一個男人喪妻,母親經人說合,帶着姐姐,改嫁到了王家寨。然而,母親的厄運并沒有結束。母親剛剛生下一個兒子,她的第二個丈夫也因病撒手西去了。前後沒有兩年時間。

非議四起。鄭家的女子命硬克夫。沒有多少人再敢上門提親了。但因為母親生下了一個能夠傳宗接代的男丁,不用再擔心被亡夫族人欺侮淩辱,趕出村子。

父親十八歲成親,二十歲,那個小自己兩歲的女子命喪黃泉,沒有為父親留下一兒半女。沒有了家庭的負擔,父親開始在社會上流蕩。父親參加過鬧紅,一段時期和遊擊隊厮混在一起,還搭救過幾個後來成為共産黨高官的地下黨員。那時爺爺早已去世,奶奶還在人間。奶奶是個要強的女人。我沒有見過奶奶,可見過老姨姨。老姨姨也是個強勢女人,說話工巧又強硬,做事幹脆利索。父親說老姨姨和奶奶的模樣性格差不多。大概老天爺憐憫我,讓老姨姨多活了幾十年,讓我看到了奶奶的影子。奶奶強迫父親再婚。野慣了的父親說沒有合适的對象,奶奶就托人說合了父親和母親的婚事。奶奶和父親都沒有在乎母親克夫的議論。奶奶隻覺得母親生育能力強,能為馮家留下後代。奶奶這一判斷是正确的。父親上了王家的門後,母親生下了二姐三姐和我。雖然奶奶沒有看到我們姐弟三人,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但奶奶的期望終究沒有落空。

我出生的那一年,是三年困難時期的最後一年。那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村的人時常會說起,在我腦海裡形成了印象:村子沒有亮色,總是彌漫着沉沉陰氣;漫山遍野,光秃秃的,看不到一點生機;人們的臉色發青浮腫,行走時有氣無力。人們在冬天期盼着春天的到來。可是,春天來了,那些剛剛冒出地面的草芽,被羊用蹄子刨着啃光了。那些能吃的野菜,剛長成葉子,就被人們搶着拔盡了。山,依然是荒涼的。樹木發芽了,人們天天圍着榆樹槐樹轉圈圈。淡綠色的榆錢錢綻開了,白色的槐花開了,人們都争着往樹上爬。村裡的人都有爬樹的本領,可是,這幾年他們一個個軟弱無力,最終能爬上樹的人沒有幾個。有一個叫錢貴的後生爬不上樹,就找來斧頭砍榆樹。好多人勸錢貴:“你把榆樹砍倒了,我們明年春上吃甚?”錢貴心酸地說:“今天脫下鞋和襪,不曉得明天穿不穿,還管甚明年吃甚!”榆樹砍倒了,人們一哄而上,争搶着捋榆錢錢,錢貴卻再沒有力氣動一動了。第二天,錢貴又砍第二棵榆樹。這次他砍榆樹時,除了幾個孩子,沒有一個大人圍過來。榆樹砍倒了,錢貴歇息了一陣子,才開始捋榆錢錢。他捋滿了一大袋子榆錢錢回去了,人們才去捋那些殘剩的榆錢錢。後來那些人說,錢貴捋不上榆錢錢,他會一直把榆樹砍下去,他餓瘋了。錢貴把榆樹槐樹砍完了,就等于把明年一個來月的吃食糟蹋光了。人們靠着吞糠咽菜吃槐花榆錢錢過了三年時間。就是在那樣的日子裡,母親懷上了我。母親雖然懷孕在身,餓着肚子,可依舊經常引着哥哥姐姐上山挖野菜,揀遺落在地裡的糧食。在我幾歲的時候,母親還堅持上山一粒一粒地揀地裡的黑豆豌豆和谷穗子。靠着母親的精打細算,省吃儉用,我們一家人度過了困難的日子。

兩度喪夫兩度寡居,母親失去了正常婦女的地位。父親又是一個不能稱為上門女婿的上門招漢,我們家庭又貼上了外人的印記。家貧人微,常常要看别人的眉高眼低,母親卻無怨無悔,一如既往地操勞。

我是一個不屈服的叛逆少年,不甘受辱,又給母親帶來了無盡的麻煩。

我經常打架鬥毆,把别的孩子打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惹得母親經常給人家說好話賠不是。當有人淩辱打罵我時,母親也跟着我受辱。最讓我難忘的是十來歲的那個夏天,我和一個叫醜小子的大人的沖突。

我們村子腳下的小河邊,柴油機抽水澆灌園子。我們幾個小孩子圍在柴油機旁,看柴油機帶動水泵抽水。水泵籠頭出問題了,澆園子的王保忠和看柴油機的醜小子下到小河裡擺弄水龍頭。這時柴油機熄火了。

醜小子大聲質問道:“誰把柴油機停了?”

我說:“自己停的。”

王保忠說:“我看就是你在搗亂。醜小子,你上去把誰那個候老子趕得遠遠的。”

醜小子罵罵咧咧地上來了。

我們幾個小孩子的确沒有挨一下柴油機,所以我們不怕醜小子,站在原地沒有動。

醜小子上來二話不說,就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我雖人小,但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和醜小子打起了架。當然,我人小根本不是醜小子的對手。我的手被醜小子兩手緊緊地攥住了,我隻能一邊用腳亂踢醜小子,一邊試圖用嘴咬醜小子,還不住地大聲叫罵。醜小子雙手捉着我的手,就用腳踢我的腿。

母親在鹼畔上聽到了我的号叫,跑下來了。

母親扯開了我,對醜小子說:“打狗還看主家哩。你大人打娃娃,算甚本事哩。”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母親對外人說過的最強硬的話。

醜小子罵道:“你看你候老子快吃人了。”

母親再沒吭聲,拖着我走開了。醜小子又打人又罵人,換一個人,肯定會和醜小子吵罵一架的。大人打娃娃,本來就是不對的。可是,母親對醜小子的辱罵沒有還口。我總以為,正因為母親一輩子忍氣吞聲,人們以為我們一家人好欺負,才讓我們子女經常受人家的氣。所以,我一輩子,就不想忍氣吞聲。

那條山路頑固地留在了我的腦海。我曾在一篇小說中這樣寫道。那條十多公裡的山路,蜿蜒曲折,上三道陡立的坡,下三道陡立的坡。母親這個小腳女人,背着我,走在山路上。我能走路了,就和母親一起走在這條山路上。我和母親最溫馨的時刻,就是走在這條山路上的時間。這條山路給我留下了太多的美好的記憶。這條山路的盡頭,是大姐的村子。除我們王家寨村,我一生最喜歡的兩個村子,一個是妗子的村子鄭家塔,一個是大姐的村子趙家渠。大姐出嫁到趙家渠,母親坐娘家時改變了線路:先由我們村出發,到了趙家渠,在大姐家住幾天,然後才去鄭家塔,回來走原來的路,路過母親終生想回避卻回避不過的那個令她傷心的雲窯畔村。

大姐是個膽小善良的女人。大姐夫卻是個混世魔王,稍不順心,就唾罵大姐。面對大姐夫的粗暴的無理取鬧,大姐始終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生忍辱負重,勤儉持家。大姐家的孩子多,大姐大多數時間在懷孕、撫養孩子,很少有機會到我們村坐娘家。于是母親就去大姐家探望大姐。母親常說:

“我們不去照看你大姐,哪天讓趙家人欺負死了,我們還不曉得。”

大姐的家院,總是彌漫着神秘的氣氛,這神秘讓我害怕,也讓我着迷。大姐的家院是一個大土坑子。土坑子的敞口,攔着一堵土牆,留着一個進出家院的豁口。進入院子,靠右邊是幾米高的土崖,土崖上有一孔土窯洞,土窯上安着破舊的單扇子門,裡邊黑洞洞的,陰森恐怖,我一人從來不敢走進這孔窯洞。再往上走,又有孔土窯洞,這孔土窯洞口子坍塌了,破破爛爛的。再往上走,土崖上還有一孔土窯洞,這孔土洞靠着正面住人的土窯洞,是類似庫房的儲藏室。儲藏室不管春夏秋冬,總是彌漫着黴腐陳舊的氣味。這孔窯洞裡還安着一盤磨,磨米磨面。我上了十幾歲,還跟着母親去大姐家,所以沒少推過這盤磨。在我的記憶中,我極少一人去過大姐家。

夏天的夜晚,大姐家人多,家熱,門窗都打開了。有時半夜醒來,面對黑洞洞的院子,我就睡不着了。我害怕有什麼鬼怪突然闖進來。有時院子裡會出現一條白色的狗,白色的狗往往是大搖大擺,還會盯着家門,似乎想闖進家門。這樣的時刻我會害怕得發抖。我不是害怕白色的狗會闖進家裡來,我是怕白色的狗在暗夜中變成白色的鬼怪。

營造起大姐家的神秘氣氛,不僅僅是家院那些陰暗的土窯洞,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者,是村裡的巫神。在平時看來,這位老者和藹平靜,少言寡語。我和母親每年去大姐家,這個巫神都會被請過來。大姐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人,不管遇到什麼事,她都不會發脾氣。可是,大姐經常會把自己的臉頰撓得稀爛,滿臉是血,看起來令人害怕恐怖。誰也沒有見過大姐是怎麼把臉和頭撓爛的。人們問她怎麼回事,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按科學的說法,這是間歇性精神病。可是,這種間歇性精神病為什麼就要在她一個人的時候發作?大姐生過十個孩子,夭折了四個。大姐家總是出這樣那樣的事。所以,這個巫神就是大姐家的常客了。我和母親到大姐家,大姐請巫神,還有另一層意思:讓巫神為我們一家人卻病去邪,保我們萬事順心。巫神躺在炕上,先是大口地吹氣,吹氣時嘴唇微合,嘴唇上發出了突突的聲音。這樣,就意味着巫神昏迷過去了,人轉換成了神。我們都說昏迷是忽錄,極難聽的發音。巫神發過突聲就唱開了。唱些什麼,我從來就聽不懂。爾後,人們就開始向巫神問話。巫神會說得病的人是惹怒了哪個神得罪了哪個鬼。問話的人許了口願,巫神起身到院子裡安鎮物,鎮鬼神,以防鬼神走進家門。

大姐家孩子多,這群孩子都會畢恭畢敬地叫我候舅舅。我喜歡統領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幾個外甥,喜歡他們叫我候舅舅的聲音。到了大姐家,大姐還會竭盡所能,給我們做最可口的飯菜。那時候生活水平低,能吃上一頓白面片,就心滿意足了。大姐夫經常欺負大姐,但對我們一家人卻極為客氣,也會想法子賒借細糧,讓我們好吃好喝地住幾天。

正月是坐娘家的時間,我和母親在大姐家住上幾天,就從大姐家出發,去鄭家塔村。趙家渠和鄭家塔之間的山路,也是一條我熟悉而鐘情的山路。哪裡轉幾個彎,哪裡有避雨的小窯洞,哪裡的崖畔上有酸棗樹,哪裡的路崎岖不平,哪裡的路陡立狹窄,多少年時間過去了,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妗子隻比母親大兩歲,可妗子擔當起了老嫂頂母的角色,對母親格外地友好。母親也非常敬重妗子。舅舅去世後,母親仍然每年去一次妗子的家裡坐娘家。母親每次坐娘家,都引着我。我長大了,母親也老了。我不想跟着母親走親戚,母親也沒人陪伴出門。所以,母親年過六旬,僅僅坐過兩回娘家,其中一回是我陪她回去的。

母親的一生,總有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苦。

哥哥是母親一生最大的心病。哥哥的智商不高,沒有讀過書,行為做事太愛精打細算,人卻又很膽小,是一個比較窩囊的人。所以,哥哥在村裡沒有地位,是受人欺負的角色。母親說哥哥的身子骨頭腦性格像他的父親。母親心中有隐憂。哥哥長大成人,村裡的人都以為哥哥這樣的家庭這樣的人,沒有女子願意嫁給他,況且,父親又是繼父,光棍是打定了。讓村人感到意外的是,哥哥和同齡人在同一時段結婚成親了。哥哥的妻子過門後,兩口子感情不和,經常吵嘴打架。母親勸架,數落痛罵哥哥,可尚不能消哥哥的妻子的氣,這個女人竟然唾罵起母親生養了一個不成器的兒子。母親有淚隻能往肚裡流。這個女人尚有一點理智,就是覺得我們馮家三姐弟和哥哥是兩姓,沒有欺負過我們姐弟三人。哥哥的妻子要離婚,回到了娘家,并且是一去不回,誰也說不轉。最後回了幾次村子,卻沒有回家,到公社告狀離婚。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農村離婚成了潮流,到公社告狀離婚的女人接連不斷。哥哥的妻子去意已決,父親和母親與哥哥商量後,同意離婚。原本我們家準備砌新石窯洞,哥哥離婚了,砌新石窯洞的計劃隻能取消了。哥哥成親時住在我出生的唯一的大窯洞,我們一家五口人住在了小窯洞裡,這個後來成為我的書房的小窯洞炕上隻能睡三個人,兩個姐姐隻能借住在女友的家裡。村人總以為父親盡了責任,再不會給哥哥娶親了。父親卻擲地有聲地說:“甯讓我的兒子沒婆姨,也不能讓王建平沒婆姨,隻要有人給,要多少彩禮我出多少彩禮。”話傳出去了,自然有被金錢打動的人。不久,我們家花了當時看來是天價的彩禮,給哥哥再次成親了。多少年積攢下來的錢,讓哥哥的兩次婚姻給折騰光了。修建石洞的計劃永遠擱置下來了。哥哥再婚後,我們家的噩夢開始了。我終生不會叫名為彩子的女人一聲嫂子。盡管她注定是我的嫂子,注定是在死後合葬在我哥哥墓中的唯一的女人。

彩子經常打罵哥哥,也常常無緣無故地唾罵我們一家子,母親自然成了她的出氣筒。農村農民的樹木原來收回大隊管理,後來又還回來了。我們家的那些棗樹杏樹,按鄉俗,都成了哥哥家的。但按常規,像我們家這種情況,會給我們分一小部分樹木的,可是,哥哥沒有給我們分一棵樹。家家戶戶的人都能吃上紅棗和杏,隻有我們一家人吃不上一顆棗一顆杏。大姐二姐結婚了,每年她們會給我們送一些紅棗。

彩子經常打罵哥哥,還時不時地不給哥哥吃飯,哥哥就常常跑到我們家吃飯。我有意見:“棗和杏我們吃不上一顆,你憑甚吃我們家的飯?”一次哥哥到我們家裡吃飯,我發起了脾氣,哥哥竟和我吵了一架。說實在的,哥哥在我們家也是很有理的,他從來都是把我父親當作親生父親看待的。隻是,他從來沒有孝敬過父親一次。彩子對哥哥有氣,不像哥哥的前妻,隻罵母親,她想對我們姐弟發脾氣就發脾氣,想罵就罵。

有一天,彩子拿着棍子打哥哥。哥哥被打疼了,可不敢還手,隻能号叫着喊救命。三姐路過哥哥家的大門,聽到了哥哥在号叫,就走進了哥哥的家門。

三姐還沒有說話,彩子劈頭蓋臉地罵道:“你進來做甚?看老娘的笑話?也是想睡在這盤炕上,給這個窩囊廢當老婆?你們想自養自配的話,我走人!”

三姐被彩子這麼一罵,愣住了。這麼惡毒的罵人的話,三姐聽都沒有聽到過。三姐流着淚出來了。

彩子追出了門,一把揪住三姐的頭發,說:“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今天好走不成。”

母親也聽到了哥哥的号叫,也來了。她看到彩子揪住三姐的頭發不放,走上前,說:

“你要打就打我吧,把她放了。”

彩子放開三姐,一拳打在了母親的身上,母親被打倒了。母親一點都沒有生氣,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你娃娃活人不是這種活法。”

“老娘不是這種活法也不會死在你前頭。”

彩子說着,呸地将一口唾沫唾在了母親的臉上。

母親受盡了彩子的淩辱,卻毫無怨言,還常常規勸哥哥,不要惹動彩子。

事實上,哥哥并不惹動彩子,隻是彩子看不起哥哥,有氣,想離婚,卻又有了孩子,離不成,所以就打罵哥哥,拿我們一家子出氣。

哥哥經常挨打挨罵,吃不好穿不暖,身子垮了。有一段時間,哥哥經常摟着肚子,又像餓得直不起腰,又像胃上有毛病。哥哥幹不成重活,村裡照顧哥哥,讓哥哥放羊。有一天黑夜,哥哥放羊回來,彩子抱着女兒,坐在炕上。

哥哥問:“飯熟了沒有?”

彩子說:“你不長眼?”

哥哥揭開鍋蓋,看到鍋裡的飯是由黑豆和小米煮成的稀飯。

哥哥說:“我胃疼,吃不成黑豆。”

彩子說:“吃不成不要吃。”

哥哥長歎了一口氣說:“我這種活法,還不如死了。”

彩子說:“要死你就早些死。”

哥哥說:“我死了,你就好活了?那你就把我打死吧。”

彩子說:“打就打。”

彩子放下女兒,跳下了炕,一拳打過來,打在哥哥的腹部,将哥哥打倒了。

這是緻命的一拳。哥哥倒下去,一病不起。

在病中,彩子還不能停止對哥哥的辱罵毒打。母親幾天不見哥哥,就到哥哥家看望哥哥。哥哥躺在炕上,眼睛發藍,死死地盯着母親。這眼神母親太熟悉了,哥哥的生父臨終前的眼神,就是這樣的發藍。

母親擔心、哀傷過度,也病倒了。

母親和父親商量道:“把建平接在咱們家養一養身子。”

父親說:“行。”

父親接哥哥時,彩子說:“你們是不是嫌我侍候他侍候得不好?你們今天把他接走了,再也不要送回來了。”

父親沒有理睬這個惡婆,扶起了哥哥。

哥哥叫了一聲大,就淚流滿面。哥哥還說:“隻要我能活下來,我會好好地孝敬你老人家的。大。”

父親攙扶着哥哥,把哥哥接到了我們家。

我們家已經搬離了小窯洞,住在了大土窯洞裡。沒錢修建石窯洞,我們就在準備修建石窯洞的地基靠崖的地方,打了兩眼大土窯洞。打土窯洞時我鏟過土,倒運過土,揮過老镢頭。大土窯洞還算寬敞,哥哥住在我們家裡,一點也不擁擠。隻是兩個病人,由一生從來不做飯的父親侍候,難為了父親。那時候,二姐三姐都已先後出嫁,我正在縣城上高中。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哥哥丢下一兒一女,離開了結婚帶給他痛苦的世界。

人生的三大不幸是:少年喪父(母),中年喪妻(夫),老年喪子。前兩項,母親雙雙體會過了,她沒有料想到,第三大不幸也在年過六旬時降臨了。哥哥停止呼吸時,母親痛哭過一次,哥哥出殡時,母親号啕痛哭過一次。其後,我再沒有見過母親為哥哥的去世說過一句傷心的話,掉過一滴淚水。是母親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别,流幹了淚水?還是母親遭遇曲折,心冷了?有一天,我在山裡聽到了女人放聲大哭的聲音,聲音凄厲,還在不停地傾訴。我細細一聽,是母親的聲音。這就是母親,有淚往肚裡流,實在傷悲痛苦難忍,就跑到山裡大哭一場。這就是我平凡的母親。為了家庭的和諧與安甯,把所有痛苦傷心的事情掩藏在了心底。

十一

我讀完高中,回到了父母的身邊。不久,哥哥留下的年僅兩歲的女兒,竟因病夭折。

喪子的傷口還隐隐發疼,痛失孫女的痛苦又塞進了母親的心房。

我沒有為母親的尊嚴着想,一心謀劃着自己的前程。我隻顧看書而疏于務農,讓我們家的人全部成為笑柄。我丢下父母應征入伍,幾十天後又回來了,又給村人制造了一個嘲笑的話題。我的同齡人一個個婚嫁迎娶,生兒育女,我卻無人牽線搭橋,婚期更是遙遙無期。母親心裡塞滿了憂愁,也塞滿了悲傷。好長一段時間,我是村人嘲笑的對象。母親不願聽那些嘲笑的話語,很少往人跟前湊,走在人前,也擡不起頭,站一站就走開了。是啊,像她那樣年紀的人,都在說孫子長孫子短,媳婦孬媳婦好,她能說什麼呢?

四月初八雲霧山遇廟會,戲校放假,我回到村子裡時,看見母親正和幾個老年人坐在樹影下說話。母親一年四季總是在操勞忙碌,沒有閑工夫,也沒有閑心情坐在樹影下納涼說散散話。母親的心情好了。兒子成了戲校的老師,成了踏進公家門檻的人,母親終于能走在人前了。我僅僅當了一個戲校的臨時老師,母親的心情就好了。我為沒能給母親帶來更大的幸福,感到慚愧。我暗暗下決心,要為母親帶來更大榮耀,全力給母親營造好心情的氛圍。

深秋收獲的季節,戲校放十天時間的秋忙假。放假的第一天,我搭上了一輛順路的卡車,回家看望父母,幫助父母收秋。

大卡車由新司機駕駛,師傅坐在司機身邊。駕駛室本來隻能坐三個人,可我和戲校的一個女學生也坐在了駕駛室。大卡車駛出縣城十來裡的路程,轉彎占道,與迎面駛來的北京吉普車将要相撞時,司機為了躲避吉普車,慌忙向外打方向盤,車頭向土崖撞去。

我看到黃漠漠的土崖向車頭壓來,一驚,縮回了頭。

“哐”一聲,車頭撞在了土崖上。

左邊的車門被震開了,司機、司機的師傅和戲校的女學生都跌出去了,隻有我一人卡在了駕駛室裡。跌出駕駛室的三個人不同程度地擦傷了皮膚,我卻毫發未損。

吉普車撞在了橫在公路中央的大卡車的挂鬥上,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領導被撞傷了腿。那位領導被背下車時,他們說他膝蓋被撞成了幾塊。要是大卡車不是撞向土崖,而是撞向了深溝,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一生遭遇最危險的兩次車禍,一次在車下,一次在車上,都是發生在一九八七年。

出了車禍,我在路上等了兩個小時的車,既沒有等到熟悉的車輛,也沒有等到班車。我隻好返回戲校。

第二天,天氣陰沉沉的,但看不出下雨的迹象。這年的秋天,天氣陰多晴少,總是彌漫着蕭條沉郁的氣息。

我借了一輛自行車,騎自行車回家。天氣不涼不熱,騎自行車,這天氣還行。

家鄉位于雲霧山和縣城的北面,屬于縣上的北區,路程自然多是北高南低的慢坡路,騎自行車有些吃力,不過,我人年輕,渾身都是蠻力,一百三十華裡的路程,不會太過疲勞。路上順利的話,有四五個小時就到家了。

我騎車走了不到六十華裡的路程,天氣突變,先是刮起了北風,接着烏雲覆蓋了天空,不多久,下起了雨。又是風又是雨,而且是逆風騎自行車,我隻掙紮着騎了一會兒就騎不動了。渾身濕透了,又冷又累,我想住下來避雨。盡管公路兩邊有不少村子,可最終我沒有停下來,因為風雨何時能停是個未知數。我已經遲一天回家了,遲一天回家父母就要多受一天苦。他們年紀大了,已無力承擔更重的體力活了。我推着自行車,迎着風雨,艱難地向前行走。往前走一步離家就近一步,我一直沒有停下來。

到了張家砭,天快黑了,風雨也停了。這鬼天氣,故意和我作對。到了張家砭,不再是向北逆風行走了,而是轉向向東行走。我想騎着自行車,一鼓作氣,就能回到家裡。騎自行車走了十多裡的路,天就完全黑下來了。天空有雲,天地黑沉沉的,看不清公路了,已不能騎自行車了,就是步行,也要睜大眼睛,仔細辨認路途。有一塊地方顯現出了燈光,我推着自行車,向燈光走去。今夜不能再走了。有燈光的地方是道班。道班有我熟悉的工人。

我在道班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騎車回家了。

我推開門時,父親問:“你怎麼回來了?”

父親蜷曲在炕上,身子沒動,連頭都沒仰。

我說:“我回來幫你們收秋。”

父親坐起來了,怔怔地看了我一眼,舒心地笑了,随即不好意思地說:“是凱盈,我還以為是你媽回來了。你咋這麼早就能回來?雲霧山離咱村有百多裡路程哩。”

我沒有說我在路上艱難行走的過程,隻說昨夜在稍窪道班住了一夜,一早就趕回來了。

我問:“我媽呢?”

父親說:“我這腿又不行了。你媽一人割谷子去了。”

我急忙走過去,捋起父親的褲腿。父親小腿的皮膚依然如前,光溜溜的,嫩嫩的。我用手摸了摸父親的腿。

父親說:“兩腿外面都沒事,就是裡邊火燒火燎的,站起來發軟。”

我說:“不像老毛病犯了。要不咱們到醫院看看。”

父親說:“算了。我估計,是最近苦活重了,才疼痛起來了。歇緩幾天,也就沒事了。隻是你不回來,苦了你媽一人。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能幫你媽一把忙。”

母親是小腳女人,在農村集體勞動的年代,都沒有上山耕種秋收過。她主要的勞作是家務事,上山給豬羊砍草拔菜,撿拾做飯燒火的柴火,再做些種瓜摘瓜摘豆角、掰玉米棒子之類的營生。單幹了,她最多也是在地裡幫一幫我和父親,就要拾柴火,然後背着柴火回家做飯。母親看似沒有正兒八經地下過地,其實是家裡最辛苦的人,一天到晚,我沒有見過她休息過幾回。家裡好像總有她做不完的活。有時鄰居有什麼事忙不過來,叫她,她會放下自家的活計,給鄰居幫忙。今秋父親病了,家裡家外的活都要她一個人幹了。我心裡不安起來。父母盼着子女遠走高飛,做一個受人們尊重的人,可當子女們遠走高飛後,他們形單影隻,孤獨寂寞,還要承受難以承受的體力勞動。眼下的母親,正在山裡掙紮着拼着勁兒割谷子。

我問父親,母親割谷子的地點,父親說:

“在四合峁上。就咱過去種的那塊地。你找見找不見?”

四合峁的地盤很大,隻有一小塊地是我們家的。我在家的時候,春耕夏鋤秋收,不知走過多少次了,怎麼能找不見?

我揭開鍋蓋,看見鍋裡還放着幾個玉米馍。我吃了兩個玉米馍,喝了一碗小米湯,嘴上抹了一把,立馬就出門了,連衣服都沒有換。

陰坡地上,放着一把又一把的谷子。以前集體割谷子時,十幾個人割谷子,一人負責收攬谷子。收攬谷子的人一手拿上一把谷子,一手從中挑幾株谷子稈,折過來,擰一下,與谷把子形成直角,搭在胳膊上,向每一位割谷子的人走過來。割谷子人手中的谷子夠滿一把,就搭在那把谷子上,夠了一大把谷子,收攬谷子的人再從大谷把子上挑幾株谷子稈,一擰,與先前形成直角的那幾株谷子稈擰在一起,一大把谷子就捆好了。現在各家各戶都單幹了,人手少,隻能是把割下的谷子放在地上,等夠了一大把谷子,再收攬起來,紮成一大把谷把子。谷把子運到場上,用鍘刀至穗子脖子處一鍘,穗子與谷把子就分離了。打場就是打谷穗子,谷把子鍘掉穗子,就叫幹草。最終幹草也逃不脫鍘碎的命運,因為鍘碎了,才能喂大牲口。我走過小坡,看見母親正在用手拔谷子。割谷鐮割谷子速度慢,但不磨手。谷子長高了不好拔,才用割谷鐮割,但如若是小谷子,拔起來比割起來方便。母親正在專心地拔谷子。母親的腳小,腳跟不穩,每拔一株谷子,身子就搖晃一下,有往下倒摔的危險。不過,小腳女人有小腳女人平衡身子的方法,她們一般不會摔倒的。

我走到母親跟前,母親才看到了我。

母親驚異地問:“凱盈你回來了?是學校放假還是請假回來的?”

我說:“放秋忙假。我大他病了,你們也不給我打聲招呼,讓我回來幫你收秋。”

母親說:“聽說好多學校如今不放秋忙假了,就連咱們村的學校都不放秋忙假了。我以為你們戲校也不放秋忙假了。”

看來,母親細心地了解過,現在放不放秋忙假了。

我說:“我們戲校的學習任務不重,就放假了。就是不放秋忙假,你們也該把我叫回來。我不回來,你一個人是背不回這些莊稼的。”

母親說:“你将工作,我們怕你請假影響了工作。我們原想把莊稼收拾倒了,再讓你姐姐你姐夫來幫我們往回背莊稼。”

我說:“可眼下你一個人在受苦啊。”

母親說:“心裡暢快,受點苦也沒甚。”

母親說着,臉上露出了笑容,然後坐下了。

我走出了山村,當了教師,母親的心情暢快了。可我内心裡覺得,我隻是一個臨時工,給父母帶來的榮譽太少。少年時代,我就有幹大事情當大人物的願望,希望疼愛我的父母因我而感到驕傲,希望忍辱負重的父母因我而受到世人的尊敬。可是,奮鬥多少年了,我才當了一個戲校的臨時教師!我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慚愧。我要加倍地努力,當一個真正的成功人士,讓父母的心情更加暢快和更加幸福。

我看出母親累了,說:“你歇歇回去吧,這點谷子我一天時間就割完了。”

母親說:“我再幫一幫你,不幫這片谷子你今天是割不完的。你受不了大苦。”

母親執意留下來,又拔了一大片谷子,快到做午飯的時間,才回去了。

第二天,我又和母親一道上山刨山蔓,就是我們常說的洋芋。按說,還不到刨山蔓的時間。先要把谷子運上場,然後打了谷子,再開始刨山蔓。可我的假期有限,我們沒有先打谷子,就刨山蔓了。刨完山蔓,就開始拔黑豆。黑豆是最後收割的莊稼。黑豆的稈子硬,根子紮得深,還隻能拔不能割。黑豆根是活根,就很難拔,根子腐朽了,才好拔。人們往往要等黑豆根老死或凍死了,才拔黑豆。黑豆不怕風雨,也不像山蔓一樣怕凍,所以很多人不先拔黑豆,往往把所有的莊稼收拾停當了,才開始拔黑豆。

不管黑豆好拔不好拔,我要在返回戲校前把黑豆拔完了,否則,母親一人拔黑豆會累垮身子的。

我和母親上山拔黑豆的那天,天氣陰沉沉的,冷飕飕的。不過,我和母親都在用力拔黑豆,不覺得冷。這年的秋天,天氣三天兩後晌的就陰沉下來了,好像要給誰臉色看。

我埋頭拔黑豆,不一會兒就到了山坡那邊。母親人老了,自然拔黑豆的速度很慢,仍在山坡這邊拔黑豆。黑豆不像谷子一樣那麼紮把子,而是一手抱黑豆一手拔黑豆,黑豆拔滿了一手,放在另一隻摟黑豆的臂彎裡,一正一順,根子挨根子,直至臂彎裡滿了,就為一抱黑豆。我又拔黑豆拔到了山坡這邊,突然看見母親躺在地上,身邊放着幾抱黑豆。我一驚,跑到母親身邊,叫道:

“媽!”

母親聽到我的聲音,睜開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

“我想歇一歇。”

我多次勸母親不要幫我收秋了。我一人能收拾完地裡的莊稼,隻是等不到莊稼幹了打場的時間。可是,母親照樣天天跟我一起上山。她太累了。

我說:“你回去吧。不用你幫忙我都能把莊稼收拾回家的。”

母親坐起來,笑着說:“你當了老師不受苦了,反倒有苦水了。”

苦水就是苦力。這幾天,我沒明沒夜地上山收秋,遇到村裡的人,他們都說我比過去有苦水了。其實,勞動受苦都是一個心勁兒。有心勁兒,再苦再累也不怕;沒心勁兒,看到受苦的營生,就愁苦,就想躲開來。

母親站起來了,身子搖搖晃晃的。小腳女人一輩子都不能站穩腳跟。裹腳這個可怕的、也可以說是迫害女人的陋習,害了一代又一代的女人。

我看到母親還沒有回家的意思,說:“媽,我餓了。”

母親怔怔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早上沒少吃飯呀?”

我說:“受重苦,就是能吃。”

母親似信非信地收拾起衣服、繩子,然後提着筐子,走了。春夏秋冬,母親出行時,總是提着筐子。筐子能裝草,也能裝碎柴。

母親搖搖晃晃地行走在山裡,遇到了柴火,她就彎下腰,拾起來,放進筐子裡。遇到了莊稼穗子,母親也會彎腰去拾。母親就是在山裡這麼走走停停,搖搖晃晃,漸漸遠去。

這是我最後在山裡看到的母親的身影。

當我回到家裡時,母親還沒有回來。我急忙出來尋找母親。我走到村子後頭,看見母親背着一背柴火,從小河邊走過來了。我急忙跑過去,把母親背上的柴火摟抱下來,背在了自己背上。這背柴火,沉甸甸的,足有三四十斤重。

十二

我和母親起早貪黑,用了十天的時間,就把山上的莊稼都收拾倒了。我推遲了返校的時間,往回背山上的莊稼。把山上的莊稼背到了場上,一年的收獲就是十拿九穩了。我返校的前一天早上,母親說:

“我們讓你回戲校,你不回。你把園子裡的菜砍倒,腌上了,咱們的莊稼就算都收拾回來了,你就回戲校吧。将工作,操心學校的領導對你有看法。我早上去園子裡砍菜,你背罷莊稼回來吃過飯,再來背菜。”

我說:“行。”

把家裡的營生做妥當了,我走了也放心了。

我把最後一背谷子背到場上,就順路來到了種大白菜的園子裡。園子裡空無一人,大白菜還長在地裡。我以為母親怕誤了我的飯時,早上沒有來砍菜,就回到了家裡。回到家裡,卻沒有看到母親。我問父親,父親說母親砍菜去了。菜地裡沒有母親呀。母親到哪裡去了?我再次來到了園子裡。我在菜地周圍的幾排園子裡轉了一圈,才看到母親坐在别人家的菜地裡,挪動着身子砍大白菜。

我走了過去。

母親看到我,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正軍家的菜地。我路過正軍的家門口時,正軍的娘娘看見了,叫我幫她砍園子裡的白菜。咱家的白菜後晌砍,黑夜腌。”

一聽這話,我就來氣了。

正軍的父親早逝,正軍的母親改嫁了,正軍就和奶奶住在一起。我們叫奶奶就叫娘娘。正軍是我兒時的玩伴,比我小兩三歲,沒少挨過我的打。正軍的娘娘把我恨得要命,多少年明裡暗裡沒少罵過我,可我的母親從來沒有計較過。正軍的娘娘年紀大了,有什麼家務事忙不過來,特别是像砍白菜腌白菜這種一個人做不了的營生,常叫母親幫忙。母親從來都是有叫必應。我高中畢業,成了村人嘲笑的對象,這個老婆子乘機給我造起了謠,說他們家的幾枚銀元被人偷了,是不務正業的我偷了。這話母親聽到了,告訴了我。我一聽氣炸了心肺,拖了一根棍子,要找正軍的娘娘對質。母親死死地拉住了我。我力氣大,把母親拖到了土豁口,兩人同時摔倒了。

母親哭叫道:“你就給我省一省事吧。村裡的人都在嘲笑你哩。你一鬧事,有理也是沒理了。”

我吼叫道:“我受不了這口氣。我打死這個老妖精,一命頂一命。我甯願死,也不願意擔這種賴名譽。”

“你死了我怎麼辦?我不能沒有兒子呀。”母親說着,放聲痛哭開了。

頭一年,哥哥才去世。

母親哭着說:“你沒偷就沒偷,誰還能把你怎麼樣?老天爺長着眼哩。”

“老天爺還長着眼嗎?”我吼叫道。我沒招誰沒惹誰,安安靜靜地看書寫作,怎麼就有這麼多人嘲弄我,欺負我?我說着,也放聲大哭了。我和母親抱在一起痛哭了好長時間。通過痛哭,我心中的憤慨釋放出去了,但我對正軍娘娘的痛恨沒有釋放出去。

這天,母親給我說了她一輩子被人欺負的往事。最後說:“人欺人欺不死人,天欺人才能欺死人。”這是母親的名言。

母親一生不管遇到誰欺負她,她都忍受了。我覺得母親活得太窩囊了。

母親忍氣吞聲也就罷了,竟然還幫着污辱過我的惡婆子腌白菜,這叫甚事情!

我說:“媽,那種人,不值得我們幫忙。”

母親說:“她那麼大的年紀了,又有病,這些天她孫子的手也割爛了,我不幫她,誰再幫她?有些事你就不要計較了。計較有甚用。人到難處,就伸手幫一幫,這叫行善學好哩,也是給子孫後代祈福哩。我們父母多做行善積德的事,你們後輩就能平平安安,過上好日子。”

母親沒有聽我的話,把正軍家的大白菜全部砍倒了。

正軍把大白菜背了回去。

後晌,母親砍倒了我們家園子的大白菜。

黑夜,母親煮大白菜,我撈起來擰成刷子,然後腌在了菜甕裡。

第二天早上,我就坐車返回戲校了。

我走的時候,母親正在正軍家幫正軍腌大白菜。

我到小街上去坐車,路過正軍家的鹼畔。走到正軍家的大門前,我想進去和母親告别一下,可又不想看到那個傷害過我的老太婆。我在正軍家的鹼畔上站了站,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走進去。

終生的遺憾,就由一刹那間的錯誤決定造成了。母親再沒有看到兒子,我再沒有看到母親的笑臉。

十三

寒冷的天!寒冷的地!寒冷的人間!還有傳說中的老天爺,也長着一副寒冷的心肝!老天爺,你為什麼讓母親遭受了那麼多的苦難悲傷,還不能讓母親最後與兒子告别一聲?如果真有掌控人類命運的老天爺,這個老天爺就是十惡不赦不通一點人情的渾蛋。還有那個傳說中掌管生死的兇神惡煞的閻王爺,竟然不能給母親絲毫的溫暖,就将母親帶走了。母親生前不管遇到什麼困難,總說怨不得天怨不得地,隻怨自己的命不好。抱怨成為人類的一種通病時,母親卻悄無聲息地生活了六十九年,然後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就是我的母親。我盯着棺材,默念道:“媽,你怎麼就這麼悄悄地、匆匆地走了?”

夜色冰冷,萬籁俱靜。靈堂裡,燈火通明,白色的棺材無聲無息。母親就躺在白色的棺材裡,也是無聲無息。僅僅是薄木相隔,我就和母親不能再對話了。我沒有為母親延醫治病,也沒有給病床上的母親端一碗飯遞一杯水,我是不孝之子。在母親面前,我就是罪人!

我的淚水奔湧而出。我嗚嗚地涕哭了。

也許是我的哭聲驚醒了二姐,二姐走出來了。

二姐說:“後半夜了,你回去睡一睡吧。你是孝子,明天的一些禮節儀式上,都得你出面。”

我坐着沒有動。時間無情,我陪伴母親的時間越來越少。我要在有限的時間裡陪伴我的母親。

二姐坐在了靈棚裡的凳子上,說:“媽這人,太能忍受了,不願意麻煩人家,連自己的子女她都不願意麻煩。她病在炕上,總念叨着你和大姐的名字,可是我們要給你打招呼,她說她不礙事。她怕你耽誤了工作。要是她讓我們早兩天給你打招呼,你就能見上她一面。她也太把你的工作當回事了。”

“你們為甚要聽她的話?”我痛苦地質問道。

二姐沒有說話。

我問:“媽是甚時間走的?”

二姐說:“上午十一點三十分鐘。”

上午十一點三十分鐘,我才坐車剛剛到了張家砭。

三姐聽到了我們的說話聲,醒來了,披着衣服走出了門。

我不能再說重話。我們姐弟三人,都成了沒娘的孩子。

二姐說:“媽在病中,放心不下你和大姐,也放心不下天貴。”

大姐是苦命的女人,我又未能真正的成家立業,所以母親放心不下的子女就是我和大姐。天貴是哥哥的兒子,母親也放心不下這個孫子。哥哥去世後,一個男人上門當了彩子的招漢。不久,哥哥留下的那個女兒也去世了。過了三年,天貴才十歲,彩子跟着那個招漢回到了招漢的村子。天貴不跟着彩子走,一個人留在了王家寨。天貴和哥哥像極了,頭腦簡單,不上學,又固執,一個人住在自己家裡,有意把自己封閉起來了,所以變成了一個愚笨自閉的孩子。天貴是母親唯一的孫子,所以母親牽心這個孫子,經常叫他到家裡來吃飯,可是天貴知道他母親對我們一家人不好,所以來我們家的次數不多,一個月在我們家吃不了幾頓飯。母親的這個孫子自然又成了母親的心病。今年秋天,我回來時,和母親一道從地裡回來,看到了哥哥的墳墓,她說:“我死了,天貴還怎麼活呀。”

我問:“天貴沒來過嗎?”

二姐說:“來過了,哭了一陣子,就走了。”

我又問:“大姐呢?”

二姐說:“沒來。大姐的身體也不好。”

在我們幾個子女中,母親最和大姐相處得融洽,她們母女是患難母女。情同手足的母女,卻沒能見上最後一面。最想見的人,至死都見不上,這是怎樣的人間憾事啊!

大姐在母親走後的第四年,也離開了人世。

十四

我終于看到母親了。母親穿着嶄新的衣服,閉着眼睛,靜靜地躺在棺材裡。母親烏黑的頭發向後攏起,臉色白中泛黃,原來深深的皺紋不見了,面容光潔,比生前年輕了,也比生前漂亮了。真的,我從未發現母親如此的漂亮。我伸手撫摩起了母親的臉頰,母親的臉頰堅硬冰冷。有人催促道:“看看行了,蓋住吧。”人去世放進棺材後,就不能輕易往開打棺材了,說是打開棺材,去世的人在地底下要受罪,但子女在親人去世前不在身邊,在出殡的頭一天可以打開棺材讓子女再看一看,但時間不能太長。蓋住吧,蓋住吧。又有人催促了。我還想多看幾眼母親,可身邊的人都動手開始蓋棺材了。我聽到父親在我身後說:

“不要讓你媽再受罪了。”

是的,我不能為了多看幾眼母親,讓母親在地底下再受罪。我退開了。

那一天,我竭盡所能,向母親盡最後的孝道。我披麻戴孝,向村裡所有的人報喪。報喪的程序就是磕頭。行走在路上,遇到人,我就會跪下,說一聲:“我給你磕頭。”等人說過起來,我才站起來。據說隻有這樣,去世的人在地底下才不受罪,叫免罪。很多人不會挨家挨戶地報喪,也不會見了每一個路人都磕頭,可是,我做到了,一戶不漏地向村人報喪,在路上不管遇到誰,是生人還是熟人,我都會跪下磕頭。我願為母親,向世上所有的人跪下磕頭。

十五

那天清晨,天還黑乎乎的,長号聲就吹響了。這是集合的号聲。人們紛紛來到了我們家的院子裡。院子裡燈火通明,燒紙,磕頭,拆靈棚,人們都在依次舉行出殡的儀式。鑼鼓唢呐聲既響亮又急促,催促着人們快點行動。兩個姐姐大放悲聲,哀傷的号叫聲超越了鑼鼓唢呐聲。人們将棺材擡出院子。我跪在地上,把幾天來用來燒紙的砂鍋舉過頭頂,然後摔在地上。砂鍋碎了。接着,人們擡起了棺材,出發了。女人們是不能在出殡的日子上墳的,兩個姐姐隻能号啕痛哭地送母親出村。

到了墓地,人們放下棺材。

我首先爬進了墓堂窯。我用孝帽把墓堂窯清掃了一遍,然後出來。人們把棺材吊下去,然後推進墓堂窯裡。最後,由我一人将棺材推移擺正,再用孝帽把墓窯四周清掃了一遍,不留任何蹤迹。

我爬出墓堂窯,人們開始往墓堂窯裡填土。

鑼鼓唢呐響起來了,是那種激烈的鼓聲,快節奏的樂調。

人們填土的動作飛快。有人累了,就把鐵鍁丢在一邊,另一個人拾起鐵鍁,開始填土。這期間,人們是不能将工具相互遞接的。按照鄉俗,要在太陽露頭時,将墳頭撮起來。

天色亮了,墳頭撮起來了,引魂幡棍插在了墳頭上。

鮮活生動的母親,在世上最後的象征,竟然就是一堆黃土。

我再次失聲痛哭了。

鑼鼓聲已經停止了,墓地上所有的人,都在靜靜地聽着一個男子漢大放悲聲。

十六

在我幼小的心靈裡,就有一個誓言:讓父母能過上好日子。當我終于有了正式穩定的職業,過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時,母親卻帶着一生的痛苦,永遠地走了。每每想起母親,我都無法控制自己,常常會淚盈滿眶。

我從來沒有羨慕過同齡人的榮華富貴,可是我羨慕他們能與父母共享天倫之樂的生活。

前兩年的秋天,我去北京出差,一位在京黨校學習的市委的領導,招待兩位市上部門的領導和我一起吃飯喝酒。我和三位領導是同齡人,他們的父母仍然健在。他們在交談中,都說到了父母的身體狀況。我無言能說,心裡沉沉的。我與熱烈的交談氣氛格格不入,隻能默默地喝酒。一瓶茅台酒喝完時,包間裡的電視上突然唱起了“媽媽呀媽媽”的歌聲。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聲沒吭,站起來,扭頭就出去了。我走到一個拐角裡,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眼睛,嗚咽哭泣了。

子欲養而親不在!人間最大的憾事,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在!

十七

昨夜,我夢見了母親。多少年來,母親很少出現在我的夢裡,就是昨夜夢中的母親,也并沒有母親的身影。熟悉的舊土窯就在眼前,我毫不猶豫地走進去了。窯洞裡空無一人。地上擺放着甕甕罐罐,我用手摸了摸,纖塵不染。母親一空閑下來,總會拿着抹布擦拭這些甕甕罐罐。鋪蓋疊放在下炕角,還搭蓋着一塊花布。我在家的時候,我總會把鋪蓋卷在下炕角,受苦回來,就順勢躺在鋪蓋卷上休息。我離家後,母親就把所有的鋪蓋疊起來放在一塊。碗筷有條不紊地擺放在鍋台上。我端起坐在爐竈上的小鍋,爐竈裡有好多灰燼,尚有餘熱。一切迹象表明,父親母親離家不久。我在滿村子裡找父母,到處打問父母去了什麼地方,可是沒有人告訴我。我住在家裡,等着父母回來。悠然間三天時間過去了,父親母親的身影依然沒有出現。我隻能走了。我走到了哪裡,自己也不清楚。父親母親到了哪裡,我也不清楚。我一直在尋找着父親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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