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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8《上十字架·和平鴿》

時間:2024-11-07 08:53:22

直到克洛伊姐妹小學快畢業那年,母親才到家來小住了一陣。戰前母親開朗活潑,喜好廣泛,我和弟弟小時,她常常和我們講格林童話和丁丁曆險記呢,熱愛孩子的她,竟多年來不曾到家裡來看過克洛伊姐妹。這顯然意外。

r瑪麗亞贊歎威廉建起的家富有文化氣息,尤其讓她感到踏實安全。曾經卡爾帶着她的頻繁遷徙有如噩夢。多年後她才說起,曾經的她,每每才熟悉周圍環境,知道哪兒是集市哪兒是醫院學校,卡爾又說要搬了。“二戰”結束時,她慶幸家人齊全,謀劃着重新開始生活,莫名其妙,卡爾突然提出要搬家,搬到法語區去。以至,隻要遷徙,就想到那遍地流離的難民,災難感深重。

r“周圍的村莊已處處是墳地了,活人和死人能待一起嗎?”他暴跳如雷。

r是的。他們的村莊幾乎已夷為平地,大片的墳場就在村莊旁邊,正烏雲一樣漫開來。暮色裡,卡爾迫不及待,連夜往長長的卡車上鋪上麥草,吆喝着把馬群趕上去,似乎馬兒也怕黑暗,頭朝别處高高舉着,不肯往擱起的鐵闆上走。天亮前,她被拉到了首都近郊——卡爾究竟何時買下那個家,無人得知。

r她對那個家記憶猶新。是個近似城堡一樣的建築,極有氣派,高高的寬敞的牆,又高又大的雪白的百葉窗,落着亞麻花布窗簾,燭台上的香燭整宿整宿地亮着。白天,前後窗前的幾排花壇,白玫瑰紅玫瑰比賽一樣地綻放,一旁的丘陵還有美觀整齊的葡萄園,罂粟花、菜花一坡一坡地開,風大時,遠處麥浪翻滾。凡·高畫裡的《豐收》就是畫的這些吧。才從西班牙回來的她想。然而,就在她正期盼着新綠乍放的春季、并興頭頭地學習法語時,卡爾說:我們還是搬回德語區吧。

r“搬哪裡去,家都賣掉了。”瑪麗亞哭了起來。

r“你跟着我,我到哪裡,哪裡就是家。”卡爾振振有詞。

r人貨一車又載回德語區,在市郊,一處紅磚房又成了家。不久,又搬進一棟紅白相間的磚房。

r“你爸爸是有事瞞着我。”

r多年後,瑪麗亞才說出這句話。卡爾始終沒有向她解釋頻繁搬家的原因,她斷定他是心虛所緻。可是,每搬到一個新住地,他又因無法融入當地人群而失落煩惱,尤其是,他對賽馬、賽鴿念念不忘。他最終看上的那處丘陵地,自認為那裡“春有新綠夏有林濤,秋裡層林盡染、冬可狩獵滑雪”,是個理想之地。瑪麗亞說那是借口,他看中的不過是那些鴿舍。誠然,那個村莊正是集中了本土聲名顯赫的鴿舍,常年遊蕩一群以賽鴿為業的鴿迷。卡爾是鐵了心要為保羅鴿舍的鴿子出口氣了。說起保羅家族在本國的賽鴿史,連北部的弗拉芒人也無法否認他們的輝煌。按族人傳下的說法,早在1810年烈日省韋爾韋耶市的首次鴿賽運動,保羅鴿舍的鴿子就已憑着快速歸巢的品質出類拔萃了,那時比利時王國還沒存在呢。至今,前輩積存下來的獎杯和證書足可以證明這些事實和榮耀的。此後,家族裡近乎代代沿襲祖業,他們尤其注重品系的繁殖和形成,不管同系繁殖或外族加入,都格外講究。眼前的“閃電”就來自它前輩代代相傳的品質,據說,它的母親是來自日耳曼聲名顯赫的亞曆山大,它的弟妹同樣是佼佼者。祖祖輩輩以來,保羅家的鴿子哪一次賽事裡不是冠軍呢。

r保羅鴿舍的賽鴿被終止比賽資格,是從卡爾開始的,那是“二戰”之後的事了。賽鴿不可以參賽的那些年裡,他隻好年年賽馬。卡爾的馬駒不少,棕赤、黑、白、夾黑雜白,色澤講究,馬匹高大壯碩,鬃毛厚實,膚色透亮。它們每天被放牧在丘陵地上的草地,一旦回欄,瑪麗亞會為備飼料而累得腰酸背痛。離樹不久的蘋果、新采的胡蘿蔔、玉米、麥稈,馬廄裡的食槽總是裝得滿滿的。要讓馬駒長膘,壯碩,像戰馬一樣威武。卡爾說。對賽馬的套頭、馬鞍和蹄鐵,卡爾自然是十分專業。當初他選擇接手家族的馬具公司,就因為他對賽馬癡迷。隻是,他對設計師的挑剔過于嚴苛,尤其針對馬蹄鐵,師傅受不了,最終辭職走人。他鼻子哼哼,隻好自己着手;鐵片的輕重厚薄,弧線、釘眼的設計,事無巨細。他知道怎樣的蹄鐵和馬蹄結合對馬蹄的震動最小且輕重相宜,并注重蹄聲的清脆動聽。放牧節前夕,我和瑪麗亞一起準備馬食和各種梳洗工具,用清水和刷子把馬兒一遍一遍地刷洗,把鬃毛一撮一撮地絞紮成辮子,再在馬蹄上刷上光亮亮的清油。

r最終,一切還是徒勞。初賽後,卡爾的馬兒就沒入選。瑪麗亞想,這樣也好,打擊多了,沒準卡爾就知難而退了。對卡爾的屢屢戰敗,瑪麗亞私下并非沒有感到事情的可疑,從賽鴿權的被廢棄,到賽馬的受冷落,她也覺得不對頭,客觀地說,不管賽鴿還是賽馬,保羅家族屢戰屢勝的傳統從來沒有更改。可是,到了卡爾這裡,不僅賽鴿被中斷,似乎,賽馬也正在廢止。瑪麗亞說,她一度想過要到籌委會去問問,卡爾堅決制止。

r“那就斷掉,難道沒了比賽就過不下去啦?”瑪麗亞忍無可忍。

r最終,神通廣大的卡爾,是怎麼又被允許回到賽鴿的人群裡來,不得而知。他以雙倍的價錢把曾經賣出的鴿子買回,又重整旗鼓,發誓要培養出天下無敵的“戰神”來,并揚言要實現保羅品系的貴族化——他對鴿子品系血統的看重已到了迷信的地步。在配種的接納或拒絕上,他不僅果斷,而且殘酷。那些經明尋暗訪覓得的鴿種,無不戴着“萬能賽鴿”“超級英雄”的桂冠,可是,一如卡爾拒絕自己鴿舍名族血脈的外流,哪個主家願意把自家戰神的種随便播撒落戶呢,不過,辦法總是有的。都說一切就怕有心人,何況,卡爾不僅有一顆持之以恒的心,重要是他有錢——那為錢而參賽的鴿舍,再聲名顯赫的獎,不也是為了錢麼?于是,卡爾就仗着錢壯膽,四處尋訪,或,經中間人搭線,所得果真如願。慢慢地,當名聲又逐漸出去,他就不出門了,索性以“天價覓英雄”的口風放聲出去,讓人家主動上門。果真,遠近抱着鴿籠上門的還不少,那時,他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一一查看。先查種鴿的家庭族譜,順着祖先下來的支脈,哪個支系裡出過英雄,從賽事規格的高低、獎牌衆寡,一代代細數合計下來,得出是否為名門貴族的結論了,才去看這隻種鴿的足環,對證編号,看它和前輩隔了幾代,若是太遠,他終究也會忍痛割愛:舍棄。較為理想的是,它所在的族群支脈代代出名将,且,它父母雙方都是佼佼者,這樣,便保證他甄選上的萬無一失了。當然,族譜提供的隻是血統的保證,品相卻是靠手感眼力了,在這點上,卡爾又是自有标準,比如,鴿子外形形小寬窄,恥骨長短,更須絕對合乎比例。卡爾挑剔的嚴苛,往往讓那些不遠千裡前來的主家失落惱怒,那些看不得他冷酷且迫切需要錢的,也有不依不饒的時候,撞上了,隻好破财消災,給錢走人。

r一直以來,卡爾對鴿子的挑剔人人皆知。一如人體解剖學者對人類的熟悉,卡爾對鴿子亦如此。卡爾有個外号,叫“鴿子相師”,除了鴿子的外形,對基因遺傳他更為講究。他尤其擅長從鴿子的眼砂判斷遺傳的遠近,鴿子的好壞,以至常有鴿迷抱了鴿子上門讨個評斷。

r“幫我看看這鴿子長的眼砂如何?有人說它長的是雞黃眼,也有人說是牛眼。”

r“是雙桃花眼吧——”看卡爾半天沒正眼看過來,自以為是者索性充當起行家來。

r“相師”卡爾半眯着眼,雪茄抽了一口又一口,不慌不忙,終于,他慢條斯理地起身。

r“舉起來——給我瞅瞅,”就拿眼睛去看鴿子的頭和眼睛,“哦,這虹彩,顔色多好,多飽滿……這瞳孔可是澄澈得像一湖水呢……”

r那鴿子的主人聽到這裡,自是樂不可支,并肯定卡爾的名聲并非虛傳,從懷裡掏出一瓶芝華士威士忌,匆匆遞上,快步離去。

r閑下來了,卡爾則誇誇其談。從鴿棚引出他的“英雄”,喚它立于掌心,鴿子精神抖擻,直立的頭顱兩側,紅赤赤的眸子晶亮亮。對它的胸肌和羽翼,卡爾贊不絕口。

r“多漂亮的羽毛,這形狀、羽質可是完全忠實于它的基因呢。——”展折扇似的,那羽翼開開合合,最終扒拉出一個機翼的弧線,“嘿,這鴿子的翅膀可是和飛機的螺旋槳一個道理呢……”

r之前一隻連連奪冠的鴿子,聽外人說什麼“鴿眼轉動傳出的振波不強烈、沒規律”,他當然明白,那是“歸巢定向差”的别樣說法,二話不說,賣掉。另有一隻幼鴿,翅膀,頭部都理想,他卻抱怨它大小胸肌不協調,說什麼“小胸肌管翅膀上揚,大胸肌管翅膀向下扇動,阻礙破風前行”,總之,要去要留,他自有理由。瑪麗亞做不了主,隻好随他。

r不久前,他還出了重金,托付到英格蘭去參加會議的朋友彼得捎帶一隻鴿蛋。從外傳的消息,他查實這家居住于泰恩河畔的人家擁有一個堪稱貴族名門的支系,那隻母鴿下的蛋,已在柔軟暖和的鴿巢裡躺了兩天了。若不是他和主人曾落下過節——在這裡不提了,他必定親自登門拜訪了,不過,和他稍有交情的政府小職員文特森,和對方倒有禮尚往來的過往,權衡之下,他還是認為托付他比較穩妥。說起來,事情算是順利的,那主家盡管鄙薄見錢眼開之事,不過,出于面子交情,還是忍痛出手了。因受了重托,又是得來不易,這件事情更顯得非同小可了。文特森戰戰兢兢,為防鴿蛋放在手提包裡受擠壓,他索性把盒子抱在懷裡。原先,主人已用柔軟的麥稈在盒子内裡層層鋪墊,再把鴿蛋卷裹,碩大的蛋在厚實的麥稈層裡俨然蠶繭裡的蠶,看起來很安全了。不過,把盒子抱在懷裡他還是怕有意外的,萬一踢着石頭摔跤,或者哪個冒失鬼突然迎面撞來。不過,這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他大概是因了卡爾财大氣粗的霸道專橫而顧慮重重罷了,何況他還拿了人家的錢呢。他抱着這隻鴿蛋,一路過了哈德良長城,又過了泰恩大河,盒子裡的蛋依然無恙,他舒了口氣,直奔倫敦港,他想,等到驗票上了船,過不了多久,船過英吉利海峽,一登陸,就完整無損地交到卡爾手裡了——不承想,就在上船擁擠的人流中,文特森才上了甲闆,不知哪個冒失鬼迎面撞上來,隻聽得“嚓嚓”兩聲脆響,懷裡緊緊護着的軟紙殼下汩汩有聲,一看,黃色的漿液正絲絲縷縷地淌下來。自此,鴿蛋購買自孵的念想算是在天大的教訓中了結了。最終,文特森顫顫巍巍,抱歉驚惶之餘,不忘把傭金歸還,卡爾想着往後還得仗着他政府職員的身份謀求些許幫助,所以,也就算了。

r說到前來讨要鴿種的事,瑪麗亞深感煩惱。自從賽鴿先後在西班牙和荷蘭的國際賽上奪冠,鴿友們聞風而至。一如以前牧馬人的瘋狂,天才亮,人已在鴿舍前後站滿了,候着,朝鴿舍裡指指點點,從鴿子腦袋到翅膀,評頭論足,大談波諾裡效應。從境外賽事獲獎的評語上,他們得知他家鴿子超強的辨向歸巢能力。那抱了雌鴿來的,願意不惜重金,卡爾連門也不給進。别說馬上又要參加長飛賽,就算他的鴿子閑上一年半載,他也隻願意它們好好待着,吃飽喝足,在鴿舍的四壁間拍拍翅膀就好。那臉皮厚的,他實在磨不過,從屋裡叼了雪茄出來,一句話回過去。

r“别耗了它精神氣。”話完,雪茄往嘴裡一叼,回屋去了。

r相對春季鴿舍四周蝗蟲般起落盤旋的鴿群,上門者不算什麼了。近些年最是煩惱,尤其複活節前後。當嚴冬的雪被在春陽裡化掉,叢林植被汪起毛茸茸的綠,四下屋檐外,“咕咕”“咕咕”的聲響便似暴雨後田野裡的蛙鳴般此起彼伏地起來了。一開始卡爾以為是自己鴿舍裡傳出的,隻聽着不像,雖然,都是源自口腔深處不明朗的混濁聲響,聽多了還是聽出區别來的,何況,他對自家鴿子的打鳴聲一一了如指掌。鴿子叫春的季節一旦到來,他便有種如臨大敵的恐慌。很快,在某個晴朗的上午,他又見證了自家鴿子面臨的危機。一似海面雲團般起落的烏鴉,團聚的鴿群旋風般,在春風領帶的氣流裡擰麻花似的,“嘩”旋過來,“嘩”又旋了過去。遠觀時,他料想這些有着團隊協作精神的鳥,要麼是海上聚群而來的海鷗,要麼是森林裡的鴿群,直到它們“嘩嘩”落座四周,“咕咕”開腔時,才确認它們的身份了。這些懷春的野鴿,顯然是尋歡而來,從蓬雜淩亂的毛羽,他當即明白這是因吃食不潔甚至缺水斷糧的緣故,這樣的鴿子幾乎是流浪鴿族雜交的後代。這不,保羅賽鴿的品系,可是苦苦尋配的名族,萬萬不可糟蹋在這些野鴿上啦。意識到事實的嚴重,卡爾惶惑不安。眼看鴿群圍着鴿舍狂歡,在屋檐和綠籬上你追我趕,兩隻擎着脖子的頭顱,舉着舉着就咬在一起了,接着,母鴿溫順地站着,雄鴿往母的背後一躍,以閃電之速在尾部紮了一針。野鴿們的調情明顯幹擾了鴿舍裡的鴿群,它們上蹿下跳,叫嚣不停。棚中的鴿子被撩撥得不行,紛紛離籠展翅,四下盤旋。某個早上,他起晚了,出門一看,當即倒吸一口冷氣:鴿舍牆網上正撲騰着一隻野鴿,裡面網牆上倒挂的“閃電”正和它嘴對嘴地啄。“完了!”他心裡叫着。還好,這樣嘴對嘴哪怕啄上一天也還不算礙事,萬一之前它們已經反過身來,尾巴對尾巴紮上一針,一切就真完了。他風一樣奔過去,野鴿交歡急切,不把主人的惱怒放在眼裡。卡爾一氣奔到鴿舍牆前,拾起石塊狠勁抛擲過去,野鴿“啪啪”兩下,落地了。

r(此處删節652字)

r賽前一天,卡爾仗着老父的威嚴,把威廉從安特衛普召到了小鎮。卡爾這次給威廉派的活,不是早些年的馴馬、運載馬匹,而是随鴿車前往法國的奧爾良。卡爾做此派遣,一是讓威廉把保羅鴿舍的鴿子萬無一失地護送到司放地,一是監督司放人員操作的公正和嚴謹,尤其堵截一些心懷叵測者對保羅鴿舍的鴿子有任何不測之舉。威廉對老家夥的疑神疑鬼哭笑不得,而對因此獲得的這份差事滿心抵觸,不過,他到底還是去了。索性,我也随他一起走。

r大鐘把初夏的晨曦敲出萬丈光芒時,我們出發了。首先得到列日去,等待那些散落在小鎮、村莊收取賽鴿的運載車輛會合。這一次的賽鴿運載因歸巢協會和鐵路的合作獲得方便,鐵路方派出的專列在列日車站等待從各地前來彙集的賽鴿,然後将它們運往司放地。對列車啟程從列日前往奧爾良的時間,卡爾也不确定,但有個前提,那是要等賽鴿從全國各地彙集列日才可以上貨走人,所以,大可不必趕得這般早。沒準那些散落四處的鴿車還慢悠悠地爬行在鄉村原野的小路上,或者,主辦人還在各地酒吧前恭候睡眼惺忪的主人提着籠子前來呢。卡爾說,他這些天幾乎沒睡過覺,疲憊得快撐不住了,一起到列日後,我們随車,他獨自回家。

r太陽才爬上教堂低矮的塔樓,我們就到了列日。車站裡外黑壓壓都是人頭和行李,磨損了護釘的箱籠,和主人同行的狗,占據了縫隙裡僅有的空地,傳說那是前往法國工作的本地人。接連兩次大戰,地處要塞的列日幾近成為灰燼,戰後已成荒原,幸存的人們隻好到鄰國的巴黎或裡昂去謀生,從安特衛普到巴黎的車,會在這裡靠站。

r顯然卡爾對車站的擁擠很不習慣,他讓威廉去落實賽鴿交接的地方,他在車站門口等鴿車到來。威廉覺得正中下懷,否則和這個搭不起橋來做父子的老男人站一起,他那滿臉兇悍傲慢還不知如何去應付。這一路上他已告誡自己,這一次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和他過不去。不知是因為這種自我勸誡,還是别有心思和牽挂,總之,兩人同車的這一路是出奇的平靜。打進入車站,迎面看到高高懸挂的大鐘,和神色緊張或慵懶蒼茫的旅人,似乎人人就有了聽天由命的表情。在站台上目睹列車滾動着輪子沿着軌道過來,旅人莫名緊張激動的一刻,卡爾便莫名其妙地也站起來一下。

r鴿子的上貨區和客人站台有些距離,地上已有鴿籠堆放,一層層從裡往外,由下往上,山似的,從外層可見鴿子在裡面團團轉着,偶爾從網眼刺出柔亮有力的尾羽。那壓在中間的,想必是暗無天日,叽叽咕咕地鬧得不停,似是對人類的無聊愚蠢抗議着不滿。它們無一例外都長着穿雲破霧的頭顱和迎風破浪的翅膀,要是打開籠子,沒準列車的輪子還苟延殘喘地爬在原野上而它們已經往返兩個來回了。陸續又有鴿車過來,卸下的籠子繼續往上疊加,鴿子鬧得更兇了。

r卡爾等不到威廉出去,獨自摸了進來,眼看層層碼在半空的鴿籠,就像遇敵的蓑鲉唰地立起背鳍一樣,卡爾的兩撇八字胡嘩地翹起。

r“那壓在中間的能透氣嗎?”他團團轉着,兩隻握着拳頭的手狠勁揮舞,眼睛釘子一樣釘在鴿籠堆裡。

r“我明明強調要做上記号的,你偏偏反對!”卡爾瞪着泛起血絲的鷹眼,開始責怪威廉對事情的漫不經心。

r“你不是擔心人家把你的鴿籠子落下嗎?”威廉打心裡對老家夥的固執忍無可忍,對他依然缺乏耐心。

r把鴿籠送到彙集的酒吧之前,老家夥一再要在他的鴿籠甚至鴿子身上做下記号,以讓威廉監督是否有人對他的鴿子搞惡作劇。威廉認為他這樣做并非毫無根據,據說之前就有懷恨者對勁敵的鴿子做過手腳,導緻飛鴿辨向錯誤且耽誤了歸巢時間的,但,既然他和主辦方之間不存友好和信任,何必非要參加這個賽事,那麼,既然參加了,也就隻能相信人家了。他卻是滿心戒備,甚至擔心别人辨出是他的鴿子而拒載,或者索性在列日就開了籠子讓它們飛光了,總之,那些揪住他不放的人會千方百計整治他的。威廉聽得直搖頭。他耐着心和卡爾說了幾遍,卡爾看看他,又看看鴿籠子,轉過彎子來了。

r來來回回搜羅了幾遍,卡爾還是無法找到自己的鴿籠,他隻好又出到路口,朝遠處仰望。他抱怨自己不認識那些卡車司機,更無法分辨自己的鴿子被分配在哪一輛車,因而,每當一輛車從遠處過來,他便緊握兩手遠遠張望,眼看鴿車越來越近,他兩隻握着的拳頭開始緊緊地搓到一塊,180度地旋轉起來,等到車終于停下,他便撲将過去。眼看就要撲到駕駛室的車窗邊,之前的不滿立時換成了笑臉。

r“是路易的吧?”他問起酒吧的名字。

r“vastefairefoutre!”司機扯着大嗓,加了油門的車頭似要朝他撞過來。

r你他媽的滾開!這句人人爛熟在心的法語讓卡爾火冒三丈。

r“你他媽不也就會講這一句嗎?”他在濺起泥水的車屁股後回了一句。

r威廉架起兩邊胳膊站在遠處,卡爾的狼狽直讓他忍不住要笑,他及時止住了,甚且突然換上了别樣的表情,他莫名地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寂然地注視卡爾。是啊,老資本家向來衣冠楚楚,出入馬車奢華,蹄聲響亮,哪怕此刻在烏煙瘴氣的車站,他依然身穿雪白襯衣,外套馬甲,袖扣皮鞋上下锃亮,隻舉止反常,令人失笑。莫名地,我可憐起卡爾來。這些年,他真是和自己賭上了。因家裡的鴿子在外不少獲獎,這讓他看到了曙光,于是放棄賽馬,一心放到賽鴿上來了。他精心伺候那些鴿子,喂最健康的水和食物,一旦它們腸胃出現阻滞,他會嘔心瀝血,四處尋找草藥。不久前,為讓鴿子提前辨向,他懇求威廉把它們送到司放地去放飛,他在家等候鴿子歸巢,威廉不幹,他隻好自己去,駕着運送馬匹的貨車往返在原野上,風塵仆仆,瑪麗亞則在家裡迎接鴿子歸巢,并及時取下足環,把信息一一登記在冊。他是用了什麼手腕獲得這次參賽資格的不得而知,之前多年,他絞盡腦汁,隻處處碰壁,最終還是被排斥在外的。甚至有那麼一兩次,他通過賄賂籌委會個别人員獲得允許,最終,到酒吧收鴿籠的鴿車還是把他的鴿籠棄下了。

r這就叫罪有應得吧。此刻,威廉是不是也這樣想?

r(此處删節35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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