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煙黃卷
時間:2024-11-07 08:51:51
威廉,見字如晤:r你這一走,巴塞羅那便入了蕭索之秋。萬物凋零,天色轉灰,我也一度陷入泥淖,以為自己行将就木,轉念想,一個曾經征戰四方的人,哪有說倒下就倒下的,隻要出入的這架輪椅紮實,軸心輪子不陡然分家,沒有巨石莫名從空而降,想必離你幫我張羅葬禮的日子還遠。數月來,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意識到你徹底離開了巴塞羅那的事實。上帝對我缺少憐憫之心,他并不打算把我帶到他身邊去,以沐浴天國之光。他老人家還打算延長我的歲月,讓我體認懲罰的漫長和殘酷。當初,上帝懲罰以色列大衛王的重罪,也沒置他于死地,隻讓他愛子夭折,讓他在死不瞑目的有生之年受盡淩遲之酷刑。我也叩問聖主,這莫大的罪過,該受何種懲罰——其實,任何懲罰我都能承受。我算幸運,兩隻腳還在,隻是無法站立罷了,這意味着,從太平洋烏黑的深淵裡出來,我沒有和你一樣,再面對在英吉利海中撲騰的遭遇,更失去被納粹飛機轟炸焚燒、坦克履帶碾壓得血肉模糊的可能,哪怕,第三次大戰到來,我也被免掉再次出征的機會。如此看來,這殘疾,并不值得痛恨自卑。人人生來都是堂吉诃德,哪怕他實現了一生樂為騎士的意願而最終告訴我們他如何如何地憎恨騎士,而潛台詞裡還是為自己有了騎士的一生而驕傲。r戰國之亂遠沒止日哪。作為一個軍人,于你這本不該覺得意外,感歎悲傷,那可是女人家的把戲。想當初,羅馬帝國光顧希臘城邦,掠奪、焚燒,拆的拆毀的毀,雅典神廟廢墟的一片狼藉,早已警示戰争的慘烈。那些遭殃的藝術品和古建築,說來實在痛心,至于猶太的話題,已然沉重且匪夷所思。話說當初,耶和華把他們領出埃及,先後在紅海和西奈山立約,從而納其為聖潔的選民,他們也守律條訓誡,但,當他們遭異族荼毒殘害而在求助的禱告中懇求神拿起盾牌相助時,神的公義搭救又在哪兒呢?神許下的誓約,多麼動聽。r不能說,西班牙完全沒受殃及,反之而言,西歐主戰場拉開帷幕,正是不落帝國因意識形态而起内亂外援的交鋒所緻,損失同樣不堪。戰火中焚毀、和去向不明的藝術瑰寶,連上帝也不會寬恕啦,光是被毀掉的裡西奧劇院,提起就痛心疾首。r黑塞的獲獎,我早在幾天前看到。文藝和政治的關系,說來複雜,提起被政治壓迫的文藝家們,何止托爾斯·曼和赫爾曼·黑塞,柴可夫斯基和拉赫瑪尼諾夫還不是迫于沙皇的統治而遠離祖國,到了肖斯塔科維奇時代,他同樣認為斯大林死之後藝術上才獲得新生。想當年,在弗洛裡達小島過得毫不如意的海明威,攜妻子奔赴歐洲,單是出于作為一個作家的熱血和敏銳嗎?這裡的人偶有和我談起他混迹法國的落魄,為生計,他曾奔波于跑馬彩票和小報撰稿。倒是有兩個地方讓他不至于十分孤單,一是坐落于奧黛翁街的莎士比亞書店,一是弗洛呂斯街斯泰恩女士的加特博物館。米羅的畫我不喜歡,盡管那些不懂畫的外行人一再捧稱他和畢加索齊名,比起畢加索,他實在遜色了些。海明威為讨好自己的女人四處籌錢買下米羅的部分《農場》(據說該畫後來捐給了華盛頓國立藝術館)以示支持,也許,和米羅的情誼便是在這個環節上更進了一層了。如今,坐在他常去的酒吧,人人還為喝着起初調酒師應他要求而備的朗姆酒為榮,傳說,他和米羅一起從鬥牛場或拳擊館回來,必到這裡一坐,讓威士忌好好伺候一番。看來,我們也不再學着羅馬角鬥士的擊劍式互戳了,也好,至今除了兩個遠郊的戰友,在這裡我是孑然一身,在柴火哔剝作響的聲貝中和你說說話,未嘗不是件好事。r我不想和你談論故鄉,于我,這個說辭早已空茫虛無得抽象。在我的幼兒時期,兩片粉肉嘟嘟的唇時時吮吸母親的乳房,那時,母親的乳房是我故鄉,斷奶後,乃至少年,依然覺得産婦飽脹芬芳的乳房是好歸宿,也許正因為記憶以及認知的好奇,讓我後來一旦鑽進少女和哺乳期女人的胸脯時,來自嬰幼時期的饑渴便被重新喚醒。成年後,領我走向饑渴和好奇的,還有視野遼闊無所不具的典籍,在這裡我第一次嘗到了有别于肉欲的莫大激動、快樂和安全,而音樂裡的沉迷癫狂同樣獲得出竅、緻幻的極樂體驗……所以,解甲歸田脫去戎裝之後,如你所說:我沒有祖國,書籍即祖國,音樂乃故鄉。至于女人,你口口聲聲不要和我談論,但終究你還是禁不住在我面前炫耀了。我沒有随你同往,并非因為你抛棄我追随而去的女人,而是,既然當初我們商定留在巴塞羅那,那麼我就留下,我是要看看上帝是否也住在這裡,神是否會降臨。你不需要懷疑我的存活能力,更不要以我為包袱,既然你選擇了你的女人,就不需惦記我了,我雙腿雖不能像米開朗基羅筆下的大衛那樣支起魁梧的軀體,但腎上腺皮質激素分泌還正常。說起來,比起受膏的以色列王,我更願意做大衛·休谟,做我自己。r你走後的次日,我才發現你帶走多尼的畫像,那天我着實暴怒萬分。那是我在靈魂出竅的瞬間所作,好像非我所畫,而是蘸了油彩的畫筆被不現形的手牽引着畫成,而後驚歎有神明附身。我深信那是多尼回來,隻有他的舉止那樣纖巧,氣息那樣空靈,他引着我,筆觸到哪兒,哪兒輕重自如,他的輪廓幾乎是在刹那之間完成,而眉眼毛發、長袍翩然,莫不是在夢遊般的狀态下一氣呵成。這白色亞麻衣袍裹着的魂靈啊,豈不是瑪格麗特還魂人間?關于人死魂在的說法,我想和你探讨一番,不過,因急切于回你一直深究不放的謎題,暫時擱置。r我一直明白,多年來不隻你對我存在種種猜測、比拟和描摹,軍中似乎人人如此。我一個軍中教官,人們習慣于我戎裝筆挺、言辭铿锵的形象,于我而言,那是我處于公共環境時的形象,而實際上的我,于生活的認知和趣味的取舍,與其說來自最初的書籍,不如說取之于經驗,一如詩歌、音樂以吟誦奏演的旋律引領腦部開天辟地的激越并進。成年之後,我不再聽任灌輸,軍旅生涯,以忠貞報國之名獲得生活秩序的利索整一,而實際上,真實的我,是從馬鞍或課堂下來,回到我私自的巢穴,脫下戎裝、去掉外在嚣鬧疲憊及一切“非我的面具”,并赤條條地面對自我,那時,我得以看見一個具象而感性的自己。我憎惡别人把我等同于一個既定的羅馬角鬥士那樣的形象,時時穿戴盔甲、提着盾牌和冷光閃閃的長刀或三叉杆,實話相告,我向來排斥這種源于奴隸和戰俘的蠻徒形象。曾經私下裡,你面對面地和我談天說地時,同樣和他人一樣說我熱衷于希臘哲學和文化,甚至,我也偶有聽到流言繞耳,說我生生就是希臘畫卷上還魂的以酒亂性的酒神,這些莫不是一些粗蠻的鄉土偏見。軍中有人對我妒忌仇視已不是朝夕間的事,我坐上輪椅之後被逐出軍隊,隻因往後我不可再如從前、騎士般威武骁勇地帶領軍團出征,因此,告别正是時候——我為對你的連累深感抱歉。潛意識裡,我一直拒絕對某種行為下定義,或給予絕對的評判,尤其對錯綜複雜的、豐富或欠缺的人性定義某人的美醜好壞,那好像呈浪狀高低的音樂旋律,或一朵花因所處位置和光合作用不同而導緻的色彩分層,該如何界定它的範疇呢。于我本人而言,在課堂、在訓練場或前線,我是士兵眼中的教官、将領,這些形象無一不如鋼似鐵,可那僅僅是存活于世的我,是他人眼中的我,或者說是别人要求我成就的我,而不是我自我心中趨于成就的我。誠然,非公共視野中的我,感性的觸手要紛繁婆娑得多,比如,我對狩獵的熱衷、對酒類和雪茄的着迷,乃至性愛的不可缺。我把性愛稱為點燃靈魂之光的火種,人人身上都配備了一個電磁脈沖,人的一生,能遇上使得該脈沖騰起火花産生電磁脈衡者機會寥寥。床笫之間的癫狂及靈魂出竅,正是這個電磁脈沖被兩個共赴結局者、在全力以赴的專注中點燃彼此的結果。一如太陽黑子、閃電和核爆炸等狀況所生劇烈輻射所生的交變電磁場,使得歡愛雙方在漣漪般的沖擊波中共享一種結局。而後,當這種沖衡如瀕臨死亡者的心髒波浪趨于平直,那氣力早随了欲望擰成火索在閃電中蛇逐雲雨騰空而去,而軀體一如遺落的蟬蛻,意識依然在,隻無力自我還魂,隻好在氣若遊絲中等候靈魂重新歸身。r人類所有的運動中,有哪一種需要兩個人如此一緻地實現這樣的結果呢。那是交歡者彼此靈肉交合而一的終極,是空虛需要填補、劍歸劍鞘的合二為一各得其所的圓滿。一場近乎宗教的儀式,以愛為信仰,以抵達對方的體魄心魂為目标,一如死刑犯臨終前于末日禱告中乞求的最後恩典,因而,彼此願意把自己的命當作恩典賞賜對方。以至,儀式顯得那樣隆重,它要求彼此于荷爾蒙的氤氲中無暇他顧,而須如荒原狼豹遇了獵物的高度敏銳和專注,以全力以赴奔赴一個心儀的結局。這完全是殊途同歸的儀式,如果,把這個過程比作火光瑩瑩的閃電火索,那麼,在這個過程中,隻接受感知和意識,任何理性思考的介入都會讓這火索的電光霎時熄滅。有着相同意志的愛侶,此時的器官肢體,已然脫離生命基本要素的功能而升華為精神渴求。這種比求生欲望還要饑渴的意願,任何威脅也不可禁止,一旦儀式展開,哪怕被上膛的槍口瞄準了胸膛和頭顱也無法遏制。那一刻,日常公衆視野中的人,不再是一具軀體,而是荷爾蒙氤氲中一個隻剩下感知意識的媒介,一架發光的金屬樂器,撫及任何一個觸鍵,都會發出絕妙的聲響,這種近乎詠歎甚至糅合着歇斯底裡的暴力之聲,獨獨除了和交歡造愛的伴侶的場合,除了此時此刻,别的任何場合、任何時候也不可知覺。r說到這裡,你不會把我當作花花公子情場老手吧。非也,既然你談到對性的思考,我暫且提出自己的觀點罷了。我不否認自己曾經對靈肉交歡的迷戀——年輕時的事之後再提吧——但我不承認那隻是肉體的欲望,而是來自腦中樞極強腦能引領的精神交歡,一場歡愛的交響樂章——能說腦智障者能實現這個結果麼。r自古以來,不管是人還是神的世界,為聖潔和美所傾心,這些現象成為普遍。美人海倫,少年佳倪默德斯和納喀索斯,他們傾心者之衆,人神皆知,那是常情。美貌之魔力諸神都難以抗拒,何況人呢。隻是,可憐的看客隻把目光盯在情欲的狂歡之上,認為“那是污濁的,該受到詛咒”。那不過是凡俗的鼠目濁光罷了。禁欲主義者為達到宗教和靈性上的目的而倡導歡愉禁絕,一如齋戒者不吃魚肉、規避血腥,但是,這是否就讓衆多的神職人員都親近了神祇并悟得宇宙真理了呢?也不見得,恰恰相反,自古至今,教堂、修道院傳出的故事綿綿不斷,可見,情性之欲望,于人間難除。聖師奧古斯丁,自稱尊崇理性,和新柏拉圖主義者一樣,認為感官所能感知的物體世界處于最低層級,在心裡給自己築起了一道“弗洛伊德的堤壩”,一道“把恥辱阻擋在外”的堤壩。這是他30歲後、接受了新柏拉圖主義鼻祖提諾的影響之後的新說法嗎,他30歲時和同居十多年的情人分手,此前,他母親30年如一日地為他虔誠禱告,直到在她和米蘭主教的影響下受洗,并以此實現洗滌罪惡、沐浴上帝神聖之光之需。盡管人類欲望于感性的行為表現難以理性的言論解釋,但道德至上的超驗主義我向來不以為然,倒是我們慣常談論的弗洛伊德學說能提供些許實際思考,比如,他提出“把本能升華為人類文明的重要來源”的觀點,就令人十分贊賞。r我其實從來不和任何人談起的曾經短暫的婚史。那是一部萬分不幸的屈辱史。那是在我高中畢業之前,為迫切和我初戀的情人一起,我們草率結了婚,起初還過得去,随着矛盾出現,她便變得跋扈嚴苛,甚至冷硬如岩石了。為避見到她,我常常躲在自己的房間裡,甚至借着穿越美洲的理由,長久地離家,直到終于通過法律的途徑擺脫她。後來我又遇上一個拉丁舞者,女人妩媚妖豔,性感無比。可生活中她頤指氣使,呼來喚去,差遣我如她的家狗。我忍無可忍,把她暴打一頓,到軍隊裡來,正是我重新開始生活的唯一途徑。直到遇見多尼,這個溫柔的、如詩如夢的少年,我倉皇暴躁的魂靈才算着了陸。r軍校裡處處傳說着有個從希臘陶罐上走下來的美少年時,我到這裡任職不久。毫無疑問,多尼果真是古希臘那些陶罐上還魂的少年,他明晰協調的五官和身段自不必說,殊異于常人的是他的體态神貌,他清新如晨曦中的雨露,在驚鴻一瞥中倍感童子的聖潔,這種驚豔令我在相當長的時期中依然滿懷感動。他是出自墨西哥灣的煙海霞光,還是來自地中海小島輕浪蕩漾的澄明幽藍?有時候,我倒覺得他出自大水浩渺或茫茫大漠上空的海市蜃樓,正因此,他的神貌與生俱來似蒙着一層無形的紗,他的存在,近乎若隐若現,若有若無。一旦看到他落在金碧輝煌的舞台,這種判斷又被颠覆了,繼而斷定,他是成長于雕欄玉砌的宮殿的仙女,他平常的日子就在鑲金的旋梯和回廊之間歡唱,在一波三折的詠歎或裂帛之聲中自愛自憐。冷不防地又有錯覺,覺得他從流金溢彩的亭台樓閣翩然而至,或者,恍惚中看見他在宮廷廊橋的葡萄架下翩跹起舞。他身上的氣息,總是和諸如此類的背景分不開。有人說他長錯了,不,不是的,他恰恰長對了,他要是長成了海倫或雅典娜,還真是味道索然。能說兩娘們比納喀索斯和佳倪默德斯美嗎。外界傳說我和蘇格拉底出金買下婓多一樣獲得了多尼,這純粹是出于嫉妒和毀謗,是對我和多尼的侮辱。不過,風言風語聽多了也不過是風過耳畔。我承認從軍校轉向軍營,多半的原因是為多尼,我實在心裡放他不下,另外,學校裡的千篇一律于我過于枯燥,我還是喜歡具有實驗性和操作性的工作。多尼溫柔、倔強且桀骜不馴的長相性情,惹人矚目且浮想聯翩。他選擇軍旅生活實在是種錯誤,甚至羊入虎口。之前,我不時聽到有人報告,說在澡堂、廁所、更衣房等場所,他時常受到襲擊,甚至有人夾攻而為。終于,我得以見證,就在澡堂。那回兒我的淋浴壞了,隻好到公共澡堂去,蒸汽缭繞中,聽到陣陣頑抗的厮打驚叫,我當即奔過去,幾個赤條條的家夥,似玩頭蛇,他們手腳并用,把多尼夾攻在中間,眼看事情不容遲疑,我一一把他們掰開,并狠揍一頓,并警告他們,以後誰要是膽敢再羞辱多尼,我就斃掉誰。從此,多尼安全了,我的流言也多起來,有的傳言還來自個别軍官将領。開始我也憤怒,不過,能保護多尼,再居心不良的話我也願意承受。r誠然,圍困在營房裡的,清一色是青壯年男子,越野、空降、摸爬滾打依然難以消耗他們的體能,半夜裡的營房,呓語、磨牙、呻吟、喊叫,怪聲四起。我理解并同情他們。有人說,性的發洩真有那麼重要嗎,哪怕和饑餓一樣,找不到面包土豆,喝水充饑,或憑意志力忍一會兒,煎熬期過去,又一切如常了,我想,各人情況不同,過于豐沛的體能、被性饑荒煎熬得發起高燒的現象并不少見。因而,這同樣是病狀的一種,這煎熬的病症如何消除好呢。實話說,我贊成他們到營房外找妓女,那些渾身散發着出爐面包香軟氣息的女人,最終會讓火燒火燎的男子獲得凱旋般的喜樂,以此告慰自己獲得安甯的心靈和軀體。r熱衷古希臘文化的人,想必對聲名顯赫的底比斯聖軍都不陌生。由底比斯各軍團選出的150對貴族子弟,這挑選的标準需備有三:同性戀者,戀人關系,英勇善戰。他們披戰袍盔甲,持盾牌長矛,無不如阿波羅的俊秀挺拔、意氣風發,比起阿基裡斯強悍善戰,他們同樣有過之而無不及。所組軍團戀人需舉行隆重肅穆的宣誓儀式,人人發誓忠貞于愛情和友誼。柏拉圖和頭領伊巴密濃達一緻認為,戰場上的情人們會為了彼此的安危而浴血奮戰,這樣的軍隊必然固若金湯。在這裡,士兵們以公開的婚姻關系駐紮軍營,同栖宿,同訓技,下沼澤上疆場。哪怕和兒子亞曆山大一起滅掉聖軍的腓力二世,在看到戰場上遍地相擁于血泊中的情侶時,依然慨歎“無論是誰,隻要懷疑這些人的壯烈行為或經曆是卑劣的,都應該被毀滅”。自然,他被這些彼此忠貞并效忠于國的情侶們感動且震撼了,盡管,他們是他的敵人。r起初,多尼是極其叛逆的孩子,在我面前極其倔強、傲慢不屑,甚至随時批評我。說我對士兵過于嚴厲苛刻,是個粗魯專橫之人。他是以自己的閱曆來度量我,以戲劇舞台的角色關系和氛圍來要求我,他要求我講究人性道義,戒除粗魯專橫……如何如何,他漠視政權,痛恨暴力,這些于常人也正常,可我一個帶兵的教官,自然不能像舞台上那樣莺歌燕語地抒情。不過,他的不客氣還是對我有所影響,我也逐漸有所改變。這是一個以才華思想作鏡子的少年,像一頭豹子,時時挑剔我的毛病,直到看到我作的曲子、錄制的CD,他才有所服氣,并在後來,經我懇求才同意拿出他的膠片示我,為此,我專門弄來了放映機器。之前,聽了他不少傳說,沒看到作品之前還是不信,待看到屏幕上款款而來、聲如裂帛的他,真是驚訝不已。那簡直是不可能!看他穿着制服、迷彩和便衣的樣子,難以想象他在舞台上是那樣的形象!生生就是莎士比亞筆端的人物哪!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後,面對他就總有幻覺了,極不真實。舞台上的他錦衣華服,眉清目秀,聲如晨莺,訓練場上、沼澤地裡,他一身塵土泥漿,形象迥異。在聽到關于《天鵝之死》的傳說之後,我向他讨膠片,他同樣老久才願意交出。片子不長,當看到“天鵝”細碎的、冉冉而行于湖泊的步态、“她”悲怆而高邁的表情時,誰會想到,那是個在沼澤地裡滾得滿身泥水、在幾千甚至上萬米高的上空乘傘飛翔的男子?直到點雪茄時,無意觸到臉頰才發現濕漉漉地滿挂淚水。據說,劇情之終,當“她”撲倒“湖面”、緩緩收起潔白的羽翼時,觀衆席上一片肅穆,人人淚滿盈眶。r這樣的人才真不該被禁锢在一個以殺傷武器作為工具的地方。我于是決定找多尼談談,我想向上面打報告,放他離隊、重歸舞台。多尼把我的仗義當作一個極大的恩典,獲救一樣快樂,最終,他不願離開。他說他成長的美好記憶在家鄉早已蕩然無存,而一旦出了軍營門口,他也無路可走。後來得知,他從軍,是因為你,你們是形影相随的夥伴,你在哪裡,他在哪裡。另外,似乎,他還有着不願啟齒的隐衷。相比舞台上角色的傾情暢快,還有訓練場上豹子一樣的果敢,日常的多尼極其沉靜,如落定角落的塵埃靜無聲息,他一遍遍地通讀《聖經》,甚至背誦,除了戲劇,他偏好詩歌,及各種聖人、偉人傳記。他酷愛《荷馬史詩》,并非因為柏拉圖所說“精通荷馬史詩就精通一切”的論調,而是他喜歡詩中的人物伊利亞特。他朗誦詩歌時,臉上是唱誦聖詩的表情,宛如沐浴着神靈之光。他依然孜孜不倦地學習戲劇,《費加羅的婚禮》《唐璜》《卡門》,重溫《羅密歐和朱麗葉》和《茶花女》……他用被子和衣服把窗戶掩蓋且密封起來,在屋裡練嗓、舞動曼妙的腰肢——他的夢不曾死亡。他早前不喜歡莫紮特的幽默诙諧,而今,他對喜劇有了新的理解和看法。r從戲劇和書本中出來,他又恢複一個喜靜沉思的少年——盡管他已是成人年齡,但我仍然願意把他當作少年——除了對我的挑剔和批評,他幾乎不多嘴,和所有的教官士兵不同,他們或多或少都對我的嚴苛有所忌怕,而對我的才能有所敬佩崇拜,多尼不,他不卑不亢,對我缺點和欠妥之處毫不留情地批評。他和我争吵、激辯,甚至聲嘶力竭地指責,他近乎以聖主耶稣的人格來要求我,容不得我有半點欠缺。他時時拿一個明晃晃的鏡子照着我,讓我在他面前謹小慎微。有時我感到不快,卻又為他溫柔中的剛烈、混沌中的澄明驚喜。r知道《天鵝之死》的人漸漸多了,有些話不知在人群中經過怎樣的醞釀,總之,人們看到多尼和我一起出入時,眼神裡多了暧昧之色。這讓我不快。人們“天鵝天鵝”地喚他,顯然,這樣的稱呼包含對他舞蹈《天鵝之死》的喜愛和愛戴,我為他驕傲喜悅。但并非人人懷着這樣的善意美德,有的人天生不潔,言辭刻薄肮髒。從一些語氣裡,我有時能聽出惡意來。“嘿,天鵝,麗達可是性感而美好哪——”實在龌龊可憎。有人樂意把我和多尼做了“體位置換”,刻意把宙斯和天鵝做了我的标簽。是啊,天鵝和麗達,何其完美的平衡,又是何其古老的神話。說到這裡,暫且,我們就來說說天鵝和麗達。宙斯,一個周旋于美少年和美人之間的衆神之王,為求得在斯巴達王之婦那一線岩泉之飲不惜變形為飛禽天鵝,當他降落在體态豐腴的婦人面前,即隐去飛禽的雄性器官,代之以奇長性感的頸項、靈性溫柔的頭顱(一個會說話的頭顱和雙眸)。與其說它弧度優美、充滿肉欲的長頸使得人想入非非,不如說是它巨蚌般開啟的潔白光滑的翅膀以及、溫柔優雅的體态使得婦人去了矜持,她甚且自感卑微而對天鵝無聲的期盼心領神會,她盡可能地讓自己松弛舒展起來,以達成和一個溫柔靈物的極緻之美……對于天鵝的着筆,那引頸屏息、渴望在蜜色叢林間尋索一處岩層洞穴以求一泉之飲的迫切,誠然令人心旌蕩漾,不過,以翅膀擁抱麗達的天鵝在達·芬奇筆下不僅顯得壯碩,還多了幾分人神之間的纏綿,同樣是令人感動的。人說達芬奇的薄霧處理法實現了極緻,而我個人認為,他這幅唯一來自神話題材的畫作,在天鵝和麗達的大小比例和彼此嵌合的位置上處理得尤其到位。從這個神話衍生的畫作已然不計其數了,米開朗琪羅、達·芬奇,還有你們安特衛普的魯本斯等,都為此不惜油彩。可見,和美人野合的天鵝多麼不一般,麗達不知它是神的化身而與之盡了纏綿。人們私下裡把這個稱呼轉嫁于我,把我和宙斯相提并論,是自認從奧林匹克山故技重演的宙斯身上找到了我的縮影,認為我的所為和這個形變為老鷹的宙斯一緻?神王為舉世無雙的美貌少年神魂颠倒而變作巨鷹,在電閃雷鳴中借了風雨掩護把少年劫走——難道,他們把我把多尼從士兵中間帶走的事實做了比喻?有人為宙斯讓美少年做了酒童而不滿,然而,誰知道他們之間美好的情誼呢:翩然穿梭于諸神間的少年,對宙斯是那樣滿懷深情,每每到了給神王倒酒之時,總在把酒斟滿之後舉起,并在自己唇上輕微一吻,再把杯子旋轉半圈回送宙斯手中——這舉止多麼令人感動。r文藝複興之後的幾百年來,人們似乎不再熱衷于發奮進取,力争超越那個令人激動的時代,而樂意于在能人和藝術家身上捕風捉影。以離我們半個世紀之遙的柴可夫斯基為例,人們把一部天鵝湖作為判定他是同性戀者的佐證,真是無聊至極——馬勒的聆聽者同樣振振有詞,說從第五交響曲的悲愁裡能聽出他“纏綿悱恻的同性戀情”。若說俗世人群之膚淺極端尚可理解,令人詫異的是,那些同樣在藝術道途上的人,竟也樂此不疲。衆說紛纭的言論同樣發生在米開朗琪羅身上,“看哪,他溫柔的刻刀下,大衛和摩西是如此性感!還有他的‘奴隸’”。人們說他早年的裸體雕塑充滿了叛逆、有冒犯上帝之嫌,并以此推斷他晚期的系列宗教系列有向上帝忏悔之意,有“回歸宗教”之虔誠,真是無稽之談!難道,他史詩般的《創世紀》,還有那種種詩篇中的人物不是衆多的大衛、摩西或奴隸構成的?諸君認為,米開朗琪羅在他的作品中宣洩了對同性的瘋狂性欲——哪怕他偶爾畫一具女體模特也隻用男性的事實也成證據。為指正米開朗琪羅這個“雞奸者”,人們從現實中搬出了少年卡瓦切利,說他在認識少年之後,靈感頻頻,少年一直陪伴床榻之前,雲雲。學界有人還以《米開朗基琪羅:卡瓦切利的囚徒》為題進行研究。類似的指責,同樣發生在達·芬奇身上,人們從他的《施洗聖約翰》中找到了端倪——男女莫辨的聖約翰原型,其實就是他深戀的學生caprotti,以至二十世紀初期,弗洛伊德的矛頭又指向了他,不僅他那些早已焦黃的日記不被放過,他的畫作稿紙、沾滿油彩的皺巴巴的廢棄紙張同樣被從廢紙簍、廢品收購中回收,企圖從某些蛛絲馬迹獲得破解的密碼,這實在讓人匪夷所思。r藝術的聖潔被亵渎是可悲的。自古以來,天鵝這隻潔白的飛禽,已然成了天使的化身,甚至被當作某種具有神性的圖騰。它代表的是生之壯美,還是死之悲怆?古希臘人曾把它未孵化的蛋作為聖物挂在斯巴達神廟的廟頂上展示,以此預示了愛情和戰争。在你看來,可也如此?既然,把事件的觸角伸到祖宗的源頭,話題就此變得遼闊且縱深了。諸神認為,宙斯化作老鷹掠走佳倪默德斯的行為給提供了榜樣而紛紛效仿,那不過是自尋借口,阿波羅對雅辛托斯的癡迷和忠誠也從效仿得來麼?有人甚至認為,澤費奴斯、阿波羅和雅辛托斯的關系,恰似你我和多尼之間的關系。你同意嗎?你贈天鵝的鵝羽舞裙,和阿波羅贈斯帕瑞思的神鹿,兩者之意倒有相似之處。後人認為是妒忌和冷酷奪走了雅辛托斯的命,多尼的何不是被妒忌和不解奪了命。傳說,斯帕瑞思倒下的地方,風信子一年一度地盛開,花瓣皺褶上的紫色斑紋,令人心碎。r為多尼之死,我們争執多年,每每提起,總無法平靜。想起曾經和彼得的争吵、拍桌子,更是痛心疾首,他對多尼的私事實在幹涉過分,我甚至覺得,他對多尼的引導更是讓他陷入泥沼。多尼在他影響下(當然還有你),讀了大量的書,在沒有戲劇的幾年,他為書活着,就某種層面而言,書是誘惑,是深淵是砒霜,讀得越深,思考得越深,越透徹,越絕望。其實,于他,隻要把戲劇唱好就好了,哪天戰争結束,他還可以重回舞台。r你信中說,近期在讀弗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我倒想知道,你近來閱讀的轉向,對哲學的入迷,是有意為之還是毫無意識,是出于刻意還是無意,是作為研究之需,抑或想告知我你進入了某種質疑和思考?此書論述禁忌的冒犯與懲罰,強調人類對亂倫的畏懼。氏族層層分化,相同圖騰者禁止通婚。顯然,此處的禁忌,與其說為強調圖騰的神聖崇高,不如說為示其神秘危險和不潔,以警告其不可冒犯。宗教哲學之說,自古各持己見,多有偏頗,目的論,先驗論,實證主義,各自矛盾重重。黑格爾的懲罰觀,認為懲罰是為揚棄,讓事情回歸傳統。在這裡,與其說回歸傳統的榮耀,不如說回歸權利。這才是統治者看重的。實話說。《圖騰與禁忌》我才又讀了一遍,也在近日。如此看來,我們似乎都對一些事懷着疑問、焦慮驚恐或者批判之心?比如,宗教和道德的起源,原始蒙昧和現代亂倫,潛意識與強迫神經症,等。文中提到原始民族族人的交往限制:長大的女孩與父親不可單獨同屋,同樣,長大的男子與母親也一樣,女婿與嶽母,兒媳與公公等,這些關系,交叉一種矛盾的情感。這種情感之所以矛盾,源自俄狄浦斯情結理論。這說明,越是禁忌,潛意識裡越渴望觸碰、冒犯。在這裡我想就“相同圖騰的族人不可通婚”舉個現世的成功範例,世界首富羅斯柴爾德家族的昌盛世人矚目,一直以來,該家族成員之間的通婚并非秘密,想必把家族當帝國一樣建立的族頭老梅耶何其精明,與其說,他提出同族通婚,是為防家财外流,倒不如說是為維護家族基因單一性的純粹。甚且,這個世人皆知的案例,證明了“相同圖騰的族人不可通婚”的說法(禁忌)是個謬論。r最近我重讀達爾文,他所講的進化,提到生物可遺傳性狀的改變,也即種群内基因頻率變異,當這些變異遇到自然選擇或遺傳漂變時,就完成了該物種的演化。于我看,一些順服傳統沿襲下來的行為不過是示人的鬼花招罷了,我并不認為,印第安人頭戴羽翼、身披流蘇的裝扮可明證他們對羽蛇神的膜拜,同樣,聖日課上的信徒,長此以往地在長隊中等候神父以拇指和中指遞過的那片面包片,并不表明他們對耶稣的虔誠。東方人說,不可把宗教看作人類文明的支撐,于我而言,那更應該看作某種相對可靠的價值導向要讓人容易接受些。我坦然自己并非唯物主義者,也不敢明斷自己是個完全的無神論者,但,宗教這種鴉片,非馬克思形容那樣劇毒,但觀其種種,同樣存有狹隘之處。反猶屠猶隻是納粹的罪過嗎,基督教派對猶太教派之憎向來理由充足,猶大讓猶太人脫不掉“告密者”的罪名,“是他們把耶稣釘死在十字架上”!……自古以來,戰事頻發,看似政治之争,其實,首先是宗教之争。r一直以來,你我在争執激辯中尚存一份友誼,也許正因了彼此在人文哲思上有些相近的思考。從這點而言,你我當初要不是本着為人類和平而戰而從軍,也許會是另外的人生。r我從不願意把多尼拿出來和外人分享,哪怕是你——尤其是你。r那是我軍旅生涯中富有意義的幾年。這些年月裡,除了帶兵,因為多尼,我的音樂從長久的荒廢中重新拾起。他源自古典,并不妨礙我們的交流。他作詞,我譜曲,或者,我作詞,他譜曲。這中間,斟酌推敲,哼哼唱唱,極其美妙。不愉快的事也時有發生。他有好心腸,也有好腦袋,可是糾纏沒有結果的問題,近乎成為他嗜好。有一天他問我,人類真是上帝造的還是從猿猴進化來的,我說是進化來的。他硬說是上帝造的。我說上帝造的,就不該造那麼多種族,免得彼此結仇。他問種族間的仇恨從哪裡來的。我認為種族間沒什麼仇恨,仇恨的根源在于地理和政治和宗教。我們于是就這個問題談論老久,談着談着,樂極生悲,爆發争吵。他認為,我對仇恨的分析根源很對,但對仇恨的解決途徑,他極大不贊成。他反對暴力——我當然也反對,但統治者不是我。除了暴力就沒有别的方式嗎?他問。我說有,那就是絕望而棄權,自弑而死,一如《羅密歐和朱麗葉》的結局,唯有一死,讓冤冤相報的仇家警醒。他看着我,詫異而驚懼。他愣站一旁,長久地不再吭聲,似有所思。此後,他漸漸對我不滿,甚至大發脾氣,認為我昏庸迂腐、盲目順從,不究不從真理。我承認自己的不足,一心要在軍權上有所攀升,有時沒有勇氣面對真理的查考檢驗。r軍中早已有人開始緊盯着我,有人不解,有人羨慕,有人妒忌。我挺身而出,多尼從此得到保護,幾乎沒有人再敢冒犯他。可我也逐漸發現,一些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竊竊私語的人堆多了起來,見到我即立馬聳肩提眉,并誇張地招呼或恭維。我意識到自己的不檢點,被一些人逮了把柄,鑽了空子。我開始收斂自己,并考慮起自己的前程。我出門不再和多尼出雙入對,他送音樂來給我,或者到我這裡拿書或音樂,我要求他在黑夜裡來,拿上馬上就走。他萬分不解,認為自己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要這樣遮遮掩掩?他脾氣不小,任何我回避的問題或者不想正面回答的問題,都會令他不快,憤怒,甚至像舞台上一樣流淚,哭泣。長此以往,我意識到這是件棘手的事,不知所措。r珍珠港事件之後,我預感戰事必然發生,趁此機會,我決定向上面打報告,把不适合出征的多尼送回地方,讓他重歸舞台。他卻堅決不幹。他給我說起他的成長,也是一絲半縷,十分瑣碎。一直以來,他認為待他最好的人是你,沒有人可以做到像你這樣無私,他把你當作兄弟,精神的引領者,認為你身上與生俱來一種神性,因此,和你一起,他才感到絕對的安全。而你在軍營一天,他就不會踏出軍隊一步。他惦記不曾謀面的父親,追究殺害他父親的敵人。可是,一戰沙場,遼闊無比,場上敵對的一方,曾經人人是他敵人,最終又人人都不是。他是為父報仇而來,可仇人又無蹤可循。他癡迷于講述自己做女紅的細節瑣碎。他和你到集市上買綢緞蕾絲和亞麻制品,回來一起洗滌、裁剪,做脖套、花邊、領結、護腕,等等。聽他描述場面種種,我驅不去幻覺感。做女紅的場景源自家庭的記憶。賽妲常帶孩子逛集市,在布匹市場買回各種布匹,紅豔豔的花朵、斑斓的雲彩,間色駁雜,五彩斑斓。回了家,兒女圍了一圈,一一量身,人人有份,男孩多尼也不例外。賽妲是個好裁縫,布片開了圓領、袖窟窿,往頭上一套,松垮垮地成了袍子,或,長衫短褲。他還說起你們一起當兵的偶然,那是面臨高中畢業、在申請大學和步入社會之間舉棋不定的時期,某個周末晚上,你們同學一起到酒吧賭喝啤酒解悶,你開了個玩笑,說誰賞你一打啤酒,要是喝不完,就報名當兵去。結果,是他去提了一打啤酒過來,你喝到酩酊大醉兩眼發直也沒把那打啤酒喝到一半。很快,你踐諾去報名應征,他正慌神,賽妲卻找了你爺爺,因為擔心他一個唱戲的不被允許當兵,你爺爺身上有軍權,你和你爺爺都不同意,賽妲軟磨硬磨,你爺爺還是不幹,最終她給多尼報了名,那時候到處征兵,适齡男子哪有不批的。我問起,如果不是他媽媽讓他到軍營裡來,他會不會上大學或到劇團去,他說不知道。一廂情願的賽妲認為,代價慘重的“一戰”結束後,人類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時逢戰後的大蕭條,連同劇團也不景氣,多尼對前景也毫無把握。他其實已深愛舞台,既然你離開,母親又竭力希望他歸于秩序的整一,他也就服從。還有,潛意識裡他決意要遠離自己的家庭,似乎他的姐妹當中有人從事特殊的職業,他偶有現出難以掩飾的羞恥和自卑,這些我是感覺得到的。這是他的隐衷,他不說,我也就不問。r他開始情緒大變,低落頹靡,甚至歇斯底裡。歐洲大陸戰事催緊,這期間的賽妲已然陷入極度的恐慌,她沒想到還真有戰争到來,為此對自己對多尼的選擇後悔莫及。她頻頻來信,讓我想辦法把多尼送回去給她,甚至讓我找茬把多尼開除。可多尼不是我的,多尼是軍隊的,他屬于編制裡的軍人。作為教官,我有批評懲罰他的權利,但沒有處置他的權力。我承認,潛意識裡我是存有私心的,我不想放他走,而另一方面覺得,他實在不該屬于軍事,我為此恐懼,擔心他成為戰争的犧牲品。之前嘗試向上面打報告的決定,被他制止之後,我沒再努力。那陣子,他時時關注歐洲戰事,我明顯感覺到他的恐懼,在密鑼緊鼓的強訓期間,他更是噩夢纏身,有時,飛機飛行半空,他莫名其妙地抽搐,尤其在空降之時,他會突然渾身戰栗,我實在該把他留下,他卻倔強,不服氣,于是渾身戰栗着,淚流滿面地閉眼跳下,仿如縱身之後,即粉身碎骨形銷魂滅,那樣比一個懦夫要強。不久,他便出現了幻覺、夢遊已有一段時間,夜裡,他一身白色麻衣長袍,幽靈一樣在回廊間遊晃,被撞上也毫無知覺。他夜裡症狀越發嚴重,陸續有人到我這裡來報告他的狀況。r神父彼得多次找我,讓我做出決斷。我于是再向上面打報告,可備戰時期,人人忙碌。加上,彼得的陪伴使得他狀況好轉,和所有人一樣,他也為出征滿懷期待,激動得很。出征前的一個晚上,他到我宿舍來,我們發生了争執,具體為什麼,說不清楚,和以前一樣,他追問種種,宗教,哲學,戰争,暴力,正義……我失卻耐心,也不願意回答。他抱怨這些問題在彼得那裡尋不到答案,到我這裡也一樣。出發那天,我擔心會有意外,所以堅決和他同機,結果事情并沒改變……确實,我痛恨自己,也仇視你,為什麼,我們都沒有堅持往深淵裡去,哪怕多尋找一會兒?r多年來,我孜孜不倦、不厭其煩,一如要把一件被粉碎的絕世珍品重新縫合,恢複原貌。可我并非巧匠,我那樣笨拙,仿如,歲月已宣告我的枯敗腐朽。r關于瑪雅文化,我一直持謹慎态度,印第安人的通靈之說,于我看,多少帶了杜撰的色彩。如果賽妲曾經告訴多尼那個預言,那麼,潛意識裡多尼是在意并懷了恐懼的。這裡有個心理暗示的牽引作用。多尼精神強大,也敏感脆弱。如此看來,一個靈性而才華橫溢的少年,早被兩個愚蠢的女人在心理給摧殘了。多尼完全沒有瑪雅人說的混沌,他恰恰是初蛻夏蟬兒一般的清新水靈,宛如聖潔天使,起先他稍有腼腆,軍營裡的鍛煉使得他挺拔英氣。他的五官,是柏拉圖黃金分割律的典範。有人說,古希臘的哲學和美學理論往往在意大利得到實踐,達·芬奇的人體比例圖,是否也算一例?我倒想知道,從童年到少年,多尼是怎樣看自己的,他是完全順應了母親的意願而變成了一個能歌善舞的“女孩”嗎,或許,他現出的羞澀不是羞澀,而是自我性别意識紊亂導緻的恥辱之心。進入成年之前的他,有了“修成正果”迹象或說事實:舞台上的露絲,瑪格麗特,薇奧拉,沒準正是他心裡認可的自己。正當他剛剛發現自己的形成,賽妲又強行讓他颠覆一切,重歸原初,從頭再來。于是,多尼從舞台走向軍營,在這裡,穿上統一制作的軍裝,往頭蓋骨上扣上軍帽,以前所有的不同尋常乃至迷亂被通通遮蓋抹平,毫無殊異。這一切,聽起來讓人悲傷。r這裡涉及了一個具有重要隐喻的哲學範疇。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中關于自我求真意識的論述清晰明确。他認為,人類的自我感知是由一種“主—奴關系”建立——“自在的存在乃是它自身遙遙相對的‘彼岸’”,即從他者審視的目光中得以确認。瑪雅人所說的“混沌”,其實正是少年在得到認可之前自我意識的模糊紊亂,後來,他的舞台形象得到認可,當觀衆席上海嘯般的歡呼一浪掀一浪地蓋過來時,他恍然醒悟:人們和他母親一樣,希望他成為他們需要的這個樣子,他人的願望在這裡實現了統一,之前猶豫恍惚的自我意識從而被人們明确的需要修正。然而,在他對自我的求真願望實現之後,賽妲卻讓他再次逆反。賽妲這樣做,也許懼怕自己的孩子陷入“他者的誘導”而毀掉她丈夫曾經作為英雄的形象。納喀索斯和阿喀琉斯,他們的死都被預言說中了嗎。納喀索斯剛一面世,水澤神女就向提瑞西阿斯詢問他的命運了,預言家說:隻要他不看到自己的臉,就得長壽。而阿喀琉斯的母親,一個不死之神,因之前她所有煉于天火的孩子都失敗,到了阿喀琉斯,她毅然他把浸入冥河,以為從此她的愛子刀槍不入,恰恰,曾經她手提的腳踝,這處沒有浸到冥河之水的部位,就不幸中箭而導緻阿喀琉斯的死亡。他們的死,正強調了瑪雅女巫所提的gaze:凝視,窺視,注視,審視,這個多義的詞,無不和lookat相關,gaze所締造的窺視大衆,陣容如此浩瀚,他們的審判可勘定被窺視者的自我認知。顯然,賽妲的恐懼是,如果讓多尼繼續他的舞台生涯,終究會有以湖面作鏡照見自我的一天,所以,把他引向軍營,便有了把“鏡子”移走之意。是這樣嗎?r衆人周知,成人禮之後我不再去做彌撒,此後,我涉獵之多,之前我是在基督教學校上學,一直到高中。之後,為解知識之渴,涉及伊斯蘭教、佛教、猶太教等幾大宗教。關于靈魂一說,在多尼之前,不管宗教教義上如何談及,我都不信,似乎我是先入為主,給自己設定了刀槍不入的信念:不信!所以誰和我兜售靈魂課,我都拒絕。多尼離世後,很多現象我無從理解,深受困擾,比如,他有一陣幾乎夜夜在夢裡出現,我獨處的家,你走後也不覺空蕩,甚至,我偶爾還和他說說話,似乎他不曾離開。因音樂繪畫之緣,我有幸接觸不少博學之人。當中有來自巴黎的文特森和意大利的查爾斯,兩個對父母極為熱愛的男人,文特森獨身,他母親去世前一直和他住,老太太返老還童,十分健康快樂,幾年前(她九十六歲)的某天,她說想吃比利時的皇家港牌巧克力,文特森就到市區給她買,回到家,看到躺在沙發上的母親一臉安詳地酣睡,他把巧克力放在她沙發邊上的咖啡桌上,等她醒來,結果老太太永遠沒有醒來。文特森因此無法釋懷,他把母親放在停屍房裡,并天天去陪伴她,他從中有了陪伴酣睡母親的錯覺,這種錯覺使得他覺得老太太還沒離去,之前的失落恐慌感減弱。并因此盡可能地延長停放的時間,直到殡儀館不願意再為他服務。母親下葬之後,他近乎崩潰。直到不久後,他尋到了一個解決的途徑:他在查爾斯(此人有着和文特森近似的情況,他的母親也去世了)的引薦下去了老城巫婆的家,通過巫婆,他和離開他半年的母親首次對話。這個奇迹使得他驚喜不已。有一陣子相聚,他們熱衷于談論,起初我堅決不信,直到文特森把我帶去,竟然,多尼的靈魂附在巫婆身上,我們有了一次痛快淋漓的交談。“他”講出之前熟知的種種事物,包括自己的落難,種種細節,無不翔實。這簡直是奇迹,講克羅地亞語的巫婆,竟講起多尼的美語來,而當她以文特森母親的靈魂出現時,則和文特森講法語。這種超自然的現象,如何解釋,至今我依然找不到依據。不管如何,有了這個通靈的橋梁,我和多尼見面的機會就變得尋常了,你若願意,也可一試,這未嘗不是解決焦灼的好途徑。r近來重讀柏拉圖的靈魂不朽論,和以往的抗拒不同,現在是完全接受。年輕時,對形而上學存在諸多不解,世界本原、宇宙萬物、時空本質、人與自然宇宙的關系,等等,這些看不見摸不着的問題,成為知識中的謎題。尤其是,靈魂是否存在這個疑問,于沒有經曆過死亡的年輕人面前,近乎不被納入思考範疇,所以每當讀到,總有忽略抗拒之意。有時我想,人死了和沉睡有什麼區别,死了,靈魂就永遠地離開肉體了,沉睡,則靈魂隻是在睡着的時段離開。可是,睡眠中的做夢怎麼解釋呢,按弗洛伊德對夢的種種解釋,又不見得沉睡中靈魂和肉體的分離,因為失去意識的肉體是不會思想的,而夢中的人物内容,往往于現實中存在,或者,夢中的事件,在夢前夢後确實發生。r我同意你天生恃才傲物,對旁人的意見觀點也不易苟同。不過,你提出親密關系并非都靠血緣建立的說法,我贊同。情誼的歸類,在人類這裡顯然過于絕對了。于我而言,隻要把性欲剔除,人類當中所有的親密關系沒什麼不同,否則,夫妻子女之間,朋友知己之間,任何一方背信棄義,都會給另一方帶來創痛和傷害。嬰兒對母親的情誼,因為母親的呵護及母乳所含荷爾蒙的芬芳,反之,母親對孩子的情誼,在于孩子是自她體内娩出的生命(肉體);夫妻和戀人的情誼,除了對彼此的人格魅力、價值認同等建立的心心相印的精神之戀,同樣處于核心部分的,是建立在彼此體味、氣息乃至荷爾蒙之上的性關系;朋友知己之間和夫妻的區别僅在于無性關系一層,其外的喜悅歡愉和愛情婚姻關系無異,同樣使得人歡愉,甚至神采飛揚。我向來不同意情欲等同于性欲的說法,有人把前者當因,後者為果。深究起來,情欲隻是思想上的罪,性欲則是行動上的罪。欣賞、執着于一個人,總渴望見到,能幫扶、示好,甚且觸摸,擁抱,親吻,這些都屬于情欲範疇。在某個層面上,情欲要比性欲來得持久,永恒。這些,柏拉圖說得不少了。r不久前從報紙看到來自太平洋的消息。從稀罕的水下圖片得知,那些艦船無一例外地在深淵浮塵中做了廢墟。船體的四壁、牡蛎鱗疊紛繁,艦橋和欄杆更是珊瑚締結繁花似錦,懷表蓋上長起木耳般的扇貝,那鼠尾草模樣的柱體,簇擁着的,分不清浮塵還是牡蛎。歲月煙塵果真能覆蓋一切固有的真相哪。艙底堆積的白花花的屍骨,那駭人的骷髅上沒有膚色國籍。多年前,島上的土著不許親屬把他們帶回故土安葬,以此逼迫人們一如既往地返回礁島,以建立本土旅遊業,可見,死亡于一方是噩耗,是陷落,于另一方卻是喜訊,是希望,是代代相傳的事業。這悖論又屬哪一哲學範疇?曾經,這些為國捐軀的人,成了侵害土地和生命的闖入者,而今,他們的屍骨必須留下,使得他們的親朋常來祭奠,并以購買祭品的錢供養他族。有人說,那洋流裡風暴一樣的魚群,憂郁困倦的海鳗,半人半魚,就是海底的冤魂野鬼變的,因急于在旋渦般的奔流裡找到回家的路,魚們随風和洋流奔突。戰後,土著對落在海底的武器摩拳擦掌,傳說漁人潛入沉艦大肆搜羅炸藥并做捕獵魚類之用,這不,有個擅長水肺深潛之人,幾年間摸索出衆多艘沉艦和戰機屍骸。昨天又看新聞,說奧林匹克水下體育多國會議在比利時首都召開之後,楚克已然對外開放,這讓我驚喜又寝食不安。新聞的發布不管出于什麼契機,在我看來,這首先為騷狐狸雅克·庫斯托的獵奇計劃增添了英雄壯舉的一頁。這些年,他在希臘海、加勒比海、大西洋等海域下潛打撈,那些長滿老苔鱗貝的古希臘的瓷器、古羅馬的頭盔刀劍,對他已不新鮮,前不久,他帶着幾個遊手好閑的人員探索亞特蘭斯古城,頗有點煞有介事,真是裝模作樣。不過,他到底還是把一個被大水和瓦礫埋藏的遠古城邦在圖紙上拼得像模像樣,實話說,這個我不得不佩服。據我所知,楚克這片水下戰地墓場,他一直視為軍事博物館,“太平洋海底戰地公墓”,聽起來多麼撼人,這和陸上周末大集市般的博物館比起來顯得那樣神秘懸殊,它不僅是座龐大的兵器城,甚且,這些多年無人光顧已然成為廢墟和骷髅地,這個地獄一樣的地方卻是被溫柔之水呵護着,像幽怨的冤魂一樣神秘,這對探險家庫斯托自然富有吸引力。到此地去,會有前往教堂墓園朝拜的肅穆莊重吧,或者,索性就是朝聖之旅。他那架改裝的兩用航機就是曾經我們的戰機啊。設想,當他循着聲呐指向在迷霧中看見那一艘艘橫卧或立起的、塌陷大陸般的軍艦,該是何等激動。為不辜負“探險家”的桂冠,他将以長腿蛙的姿态和風度穿越奔流迷霧,穿越艦橋、甲闆,在艙間旋得像一尾性感的小母鲨。然,當他緩緩來到艙底,看見白花花的屍骨時,作為曾經的軍人,他會是什麼心情呢。有些道聽途說,戰地開放的消息傳出後,有遇難者家屬找到他,希望他能盡悲憫大義,幫忙尋索屍骨,他們甚至把遇難者的長相特征,有可能攜帶的物件,如舊照、懷表、項鍊上的十字架,作為護身符的《聖經》詩篇等一一告知,可他一個帶着攝影師和團隊成員的考古學家,哪有時間去盡這個義務?說起來,曆史曾經的硝煙散盡,煙波浩渺的太平洋,三五場雷霆之戰算什麼?潮汛一如既往,浪潮涮洗之後,珊瑚的骸骨上重新開出花朵來。而今,洩湖的水想必早已回複遠古的澄明蔚藍,因而,從飛機俯覽便可見橫卧或直立的沉艦了。好萊塢制片人的機器應該搬到那裡去,這遠比老狐狸庫斯托的浮光掠影附庸風雅來得實在些。今天和你說起這些,是希望,若有可能,哪天和我一起前往,不過,無法和你一樣,我穿不得蛙服,有什麼方式可以成全我呢?r西班牙的秋天正在降臨,皇城回廊裡的果樹一片橙黃,那意味着冷飕飕的冬季就要來臨,秋意漸漸深了,巴塞羅那的風從藍布拉大道絞索般揚卷,梧桐已然葉落。和你說着這些,驟然覺着這看起來熱鬧的老城,竟是死寂般寂寞。久沒寫字了,把闆子擱到膝上寫上一陣,就渾身酸痛,我可是常常這樣坐在壁爐前就着膝蓋上的木闆寫曲子呢,胸腔裡澎湃着的旋律不讓我覺得疲憊。這不,我又要去添柴火了。r注:文中“但非以色列被蒙愛的受膏者”:《聖經》中所提到的以色列被蒙愛的受膏者,此人情欲旺盛,擁有衆多女人。r老鷹我友:r你讀到此信,我已落腳小國。真是滿目瘡痍!不過,作為一個久經沙場的征戰者,若在這裡向你描述戰後的一地狼藉,顯得多麼故作乏味。國家實在小,比起遼闊的美洲,可謂大地夾層裡的一絲斑點縫隙。我的女人在這裡,我的未來自然也在這裡了。曾經,我們懷着哥倫布一樣的勇氣膽魄,帶着星相師、羅盤、地圖和旗幟,聽從大地之神的召喚向前跋涉,如今,我像個掉隊者,隐于市井過起小日子來了,可見,你怒我不争也是自然。想起曾經翺翔于上空雲海之上、馳騁疆場,那勇往直前所向披靡的氣概,怅然難免。兩次大戰之後,人類總該有所覺悟,若然,重蹈舊轍的愚蠻不會再發生了,不管如何,往後面對炸彈炮火,甚至為坦克履帶墊底的惶恐不再,也是大幸。人們知道我是美國大兵,都叫我英雄,尤其得知我有征戰太平洋和諾曼底的經曆,看我的眼光更是崇拜萬分。每當看到類似崇敬謙恭的眼神舉止,我内心的恥辱感就變得更強一些。何為英雄?一個連自己最親愛的手足都沒有盡責施救的人,還談什麼英雄?偏偏,我在一件棘手的事上冒充英雄之名、把一個于主面前接受審判的人(他是否是罪人,暫未得知)救出,至今,我不知道這件事在道義和律法上是否獲得神的恩準。r我所在的小國北部,屬弗拉芒區,官方語言是荷蘭語。一個極小的語種,越出30公裡之外、進入首都,則用不上了,立馬得改腔換調講法語。偶有想不通,我一個軍隊中的佼佼者、飛機特技飛行師,到了這裡(舊大陸本是我們的故鄉啊)卻要跟連幼師也不如的蠢貨去嚼舌頭。當初,猶太人朝東遷徙,見平原遼闊,為防族人散失并傳揚猶太之名而建窯燒磚,并以磚作石、以石漆為灰建通天塔。神為人類的智慧感到恐懼而起變異造亂之心,使得他的選民散失異鄉。這個事實說明兩點,一是,牢固根基、共造繁榮乃人心所向,一是,神(統治者)并非事事仁慈,可見人定勝天是句狂妄之言。人類莫非幾種面孔膚色,語言有必要和細胞分裂一樣繁殖嗎。可見語言真不該劃歸人文或社會學科而該劃歸政治範疇才是。因為政治,從而“border”繁衍出“邊界”之意,一個在政治夾縫裡産生的詞彙,我從來打心裡排斥拒絕。r在此,以詞彙“家庭”和“秘密”為例,可見語言經語系分支演變的結果:r家庭——r英語:family;r法語:famille;r荷蘭語:familie;r意大利:Famiglia;r德語及挪威語:Familie;r西班牙和加裡西尼:Familia;r……r秘密——r英語:secret;r法語、丹麥語、羅馬尼亞及加泰羅尼亞:secret;r意大利、西班牙、羅馬尼亞:secreto;r葡萄牙:segredo;r……r如上所示,可見從書寫發音變化不大,拉丁語系滋生如此多的分支,甚是多此一舉。我們自始至終嘲笑吉蔔賽人,但是,我們又自始至終在制造吉蔔賽人族群。可有什麼辦法呢,我生活在這裡,必須服從于統治者的律條法規,所以眼下,應付一個小語種的學習為當務之急,盡管,于我看來顯得萬分愚蠢——我的母語可是通行大半個地球哪。你說,你同樣在以嫁接的加泰羅尼亞語坐公車找公廁,而作詞還得用母語。可究竟哪種語言是我們的母語呢,美語?還是英語?還是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希臘語?希伯來語?……回到老祖宗的故鄉卻不會祖先的語言,我想問,哪裡是我們真正的故鄉和祖宗?r我的女人——她叫埃薩·讓·保羅,抱歉又在這裡和你談起她。關于女人的罪惡,《聖經》羅列不少,夏娃不聽勸告而吃禁果,導緻和神的關系破裂,但罪魁禍首不是夏娃而是狡猾的蛇,如此看來,神也是自私的。有一點我至今不解,神列數女人罪惡種種,在舊約《箴言》中告誡君王不可把精力給女人,轉而在論賢妻中又說女人的價值勝過珍珠,“于丈夫有益無損”,能“用手所得之利栽種葡萄園”。更大的矛盾在于,既然女人有萬般罪惡,神也可照着自己形象造人——用塵土照着自己樣子捏造并朝鼻孔吹口氣人就成了,偏偏,他要把造人的重任托付女人,使得男男女女必須從女人的子宮中誕出。顯然,神也有口是心非的時候。其外,我另有疑問,若神不曾享受過女人的美妙,怎可能把她們的美好種種描述得如此真切。耶稣應法利賽人西門邀請去赴宴,說我進了你家門,你沒有給我洗腳,但這個女人用眼淚濕了我的腳,用頭發擦幹。實際上,那“被罪惡和鬼魂附身”的抹大拉的瑪麗亞,自耶稣到來,她就用嘴親吻耶稣的腳,不僅用頭發擦幹耶稣腳上的眼淚還用帶來的香膏抹上。後來,耶稣被穿上紫袍、戴上荊棘冠冕,彼拉多把他帶去審判,此時連他門徒都紛紛離棄了他,耶稣被吐得滿臉唾沫而後釘在十字架時,粗長的鐵釘過肉穿心,多麼殘酷,此時獨獨“罪惡等身”的瑪麗亞和那些曾經陪同耶稣上耶路撒冷的婦女陪伴他,看着他在喊叫、在奄奄一息中咽氣,并幫助安葬,而後,她成為見證耶稣複活的證人。那麼,罪人和聖人如何定義,好好讀一下馬太和路加福音就明白了。所以原諒我吧,我同樣沒有聽從達爾文“狗比女人要好”的典訓。但其實,在這點上達爾文是個大騙子,他從巴黎學成鋼琴回來的女人面前可是乖順得像隻小貓呢,科學家的進化論到了山前無路時,還得艾瑪一曲《月光奏鳴曲》撫慰才得以進入夢鄉。r顯然,我無意在你面前談論我的戀愛經,想當初我們一起拔根般離開美洲而決意到西班牙重建人生,可我因女人而毀約,你不滿也是必然。之前在軍隊,我不服你專橫霸道,多尼無疑是導火線。多尼離世之後,我倆争論不休,惡言相向,同居一屋實在不易。一是,彼此抱怨、互相指責,你認為我是導緻失去多尼的罪魁禍首,我抱怨你假情假意見死不救;一是,我心懷愧疚羞愧,不願面對任何熟悉之人,尤其是你。然而,恰又陷入悖論,多尼把你我棄下,使得我們彼此成為依靠和仇敵。似乎,我們都不打算向外人宣告、曾經災難時刻我倆置同伴于不顧而獨自逃亡的事實。這深藏的羞恥,生怕别人知悉而雪上加霜。如今,我懷揣這等同于罪過的秘密,頹靡昏庸,了無生趣。原來以為,背井離鄉,到異地成為外邦,以獲平靜重建人生,其實不然——我成了被撒旦主宰的一副皮囊,時時受着道義良心的譴責,尤其别人滿目輝光地喚我“阿基裡斯”或“普羅米修斯”時,我簡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更煎熬的是,我沒勇氣向與我相對而卧的女人吐露哪怕一鱗半爪的焦愁憂思,因為羞愧和痛楚,我把自己曾立下的功勳也深藏不露,我甚至收斂了與生俱來的、陽光一樣耀眼的驕傲鋒芒,以至時有覺得自己枯如朽木。更為罪過的是,我無法使得自己的女人獲得綻放的歡娛,為此深感苦惱,并非我迷狂于性欲的宣洩,更無心享用極樂之需,我懷疑自己,在失去多尼的一刻起,就失去了享樂的資格和能力。一如經受災禍而腦神經受損的失語者,除和你寫信,我幾乎失去了說話的沖動和能力,由此,我變得沉默。r如上所述,性事之歡并非肉體所能,而完全是大腦和心靈之功。肉欲無關痛癢,和吃喝睡眠不同,少睡疲累,少喝緻渴,不吃則餓死。這麼說,男女交歡可有可無。倒是女人的反應讓我明白不是這麼回事。夜裡,我時有聽到她在被窩裡嚷嚷,如若夢呓,哼唧哼唧,甚至置一切于不顧而尖聲嘯叫,或者輾轉難眠,号啕大哭。而後明白,她這是被欲火燒灼又求之心切,為此,她沒扇我耳光,已是仁慈。我自問能否建立一個幸福的婚姻,答案模棱兩可。那麼,一個不圓滿的婚姻有必要延續嗎?這個不圓滿是因為我,還是因為多尼?答案也模棱兩可。如果離婚,離後何去何從,我不可能再去禍害一個女人了。難道,我不會和女人相處,還是不需要女人,抑或是多尼占據了我,可多尼明明不在啊。那麼是因為我對多尼的罪過得不到拯救而得不到自我釋放?想起往前乃至少年時,别人出入攜帶女伴,我和多尼一起同樣快樂無比,我們有忙不完的事,懷着夢想的少年,來去如風,神采飛揚。而今,埃薩有如外人,涉及多尼的一切,我沒有絲毫和她提起的沖動,甚至本能地、加倍地隐藏。實際上,這種種潛意識裡的想法,于我和她的生活是種附加,于她的尊嚴權利是種冒犯失敬,她是我妻子,我們的婚禮是雨果神父主持的。從種種迹象看來,我是深愛她的。r或者,是另一個意外使得我剛剛打開的心靈再次閉合。前面和你說過,我冒充英雄救助的受審判者,他是埃薩的父親。一個被當作“同謀者”列入清算行列之人。破敗的小國,重建未見端倪,戰後清算卻變得頻繁起來,我從中看見别種秘密和罪惡的端倪。不過,目前尚難确認,我的生活是否出現了恥辱的疊加。埃薩和她家人沒有打算告訴我的意向,一如我潛藏自己的秘密一樣。或者,這件事要從兩個角度看,一是,她顧及自尊,家醜不外揚,一是,她不想我摻和,或怕傷害我。這也有可能,一如我在面前隐藏多尼一樣的心理。r在相當長的時期,我問自己,多尼屍骨無蹤,後事無着,而我獨自忙着去建立家庭享受人生,這是否有悖情誼良心。他萬分不幸,身世不好,他的成長承受窮苦、不公和歧視,又死得那樣慘烈……他的種種不幸讓我抱歉痛楚,他屍骨未寒,我憑什麼急切于投奔未來人生?甚至潛意識裡我也問自己,我生活幸福是否成為對多尼的不敬,并使得我對多尼的感情不純,異化,海洋,我在幸福的生活中會不會陷入虛幻而飄飄然,乃至忘乎所以,漠視多尼的存在,并逐漸将他遺忘。亞裡士多德的《詩學》認為,古希臘的史詩悲劇,作用在于引起憐憫恐懼并使得感情得到陶冶純化,那是說,人在悲劇發生之後,是否應把自己一直置身于悲劇以保證感情的始終如一?反過來想,長此以往地把多尼牽挂着不放,對埃薩也是不公的,她熱火朝天,我冷若冰霜,忽略她,待她不好,又令我心懷愧疚。僅僅因為她家底殷實成長一帆風順,她就該接受這些懲罰嗎?多尼的不幸和苦難,憑什麼加在她頭上呢。還是因為多尼永遠地和我辭别了,所以,我需要永遠地背起十字架,用一生來作為祭奠,再搭上埃薩的一生。我就在矛盾的兩極裡艱難跋涉……r你為我尋得的這艘老船,令我無盡感激,你的饋贈來得及時,讓我在修葺地窖之後又變得忙碌起來。你問我,為什麼我隻要求尋找雙桅船而不是單桅,也不是三桅,說不清楚。偶然吧。别太煞有介事。或者,這和少年時的記憶有關。擁有一艘雙桅帆船,乃我少時夢想。你電話裡說,電視新聞和報紙上所現古船的凜凜威風,和它當初被棄港口那“衣衫褴褛的模樣”截然不同。當然,那可是我孜孜不倦、傾盡所有的結果——真可謂嘔心瀝血。因是航海時代的遺作,衆多的零配件幾乎無處可尋,隻好奔走四處,别說重新縫制帆布,光是一網繩梯,一挂繩索和索具就能耗上不少時間心血。而船樓的油彩雕繪,更是費盡心思。而今,它坐落在春意蔥茏的庭院,心裡又有啟航的沖動。看客當中,隻你知道它的存在并非媒體和民衆所傳的“對航海時代的緬懷”或什麼“古典主義”,都不是。此刻,坐在地下書房裡,從交接于地面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主桅上揚展的帆和繩梯四圍密密麻麻的索具。r記得爺爺帶我和多尼到帆船博物館去那年,我們已是三年級的學生。那是頭一次見到那麼多的船,航海時代的木船可真大,有從海底打撈上來的船骸,船屁股和老錨上爬滿木耳似的綴着牡蛎鱗片。有些具有曆史意義的船隻,會被按船骸同樣比例造出,坐落在展館中央,俨然一個個來自遠古神話的神秘之物,令人有種跨時空的幻覺。我們不明白沉在海底的大船怎麼可能再照着它的樣子造出,對兩個乳臭未幹的少年,一切是那樣神奇莫測。多年以後,在軍營裡看到那些鋼鐵鑄造的艦船、潛艇,乃至航空母艦,真是渾然無覺,這正是後來我放棄艦船設計之故。在帆船館,我們真是飽了眼福,各種各樣的船模被高高地擱于展台,而穿越于真船上密密麻麻的繩索之間,卻有置身拉美熱帶雨林氣根叢中的幻覺。那船體和裝飾的設計何等古典,而工藝何等精緻!那于我們是頭一次,我們順着繩梯爬上桅樓,又在迷宮一樣的船艙裡進出上下。多尼完全神迷意亂,他說他不想回家了,就住在裡面。此後,尋覓船模就成了我們的秘密喜好,而今我案台上的這隻便是多尼尋覓的結果,它來自舊貨店,是他拿了在街上跳舞得來的鋼镚換得。窄窄長長的模具,桅樓下來的繩梯網眼和細細的繩索斷了不少,為此,我們尋遍了舊貨場和港口的漁具店,在那兒偶爾會找到做索具的小麻繩和編織繩梯的細小絨線。r不久,我們還發現了一個造船廠。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造船廠裡滿地木屑的顔色和氣味,滿沙灘橫豎着奇長粗壯的木塊,比大岩石還重。我們以過獨木橋的步調踩着又直又長的木闆的時刻,是因了被前面那座木條建築的壯觀,當我們像兩隻小螞蟻般站在那座建築前,甚至可以聽到彼此粗重的喘息。那是一艘才剛剛上好龍骨的大輪船,龐大無比的船身坐落在滑輪密集的底座上,從底部往上的木條,光滑壯碩且線條柔美,它們朝同一平面,從兩側向上、向上,形成叢林,密密麻麻,格外壯觀。爺爺說,那就叫龍骨。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發出輕聲的“龍骨”的發音。後來,我們常到那裡去,就為看那令人屏息的、沖天的龍骨,密密麻麻的、叢林一樣的龍骨,以及滿地端直而奇長的巨木。據說這些木頭從世界森林覓得,砍伐分解之後,水運而來。到了船廠,視需要再截取,碎片,于是,就有刨木花,從創面上落下的木片花卷,薄如蟬翼,金黃或赤紅,芬芳着清淡的花蜜香。沒封面闆的船肚子,月亮一樣兩頭翹,中央滿泱泱地浮一池木花卷,香氣馥郁。多尼每每到來,總會率先趴落,翕動鼻翼,我也不例外。笑笑少年,鼓動的胸腔把松軟的刨花拉拔得嘶嗦作響,等到爬将起來,鼻子、嘴唇、胸前、膝蓋,處處綴滿刨花,才不管。我們又“呼”地蹿起,想在一池木刨花裡奔跑追逐,可腳底軟綿綿的,踏步便轟然陷落。多尼常常因失衡陷落深淵,被刨花埋蓋,等着我去把遮蓋物扒開,把他拉拔出來。r那天,從太平洋離開,心裡從此便陷入黑暗和虛空了。我把一個形影相随的夥伴帶到遠方,在他落難時卻私自逃命。不僅失去了最好的夥伴,還辜負了賽妲一家。難以忘記那滾滾雷霆下火燒雲一樣籠罩的大洋,火光沖天的海面。直到站在搜救的船上時,我沒有任何感到慶幸的想法,甚至毫無知覺,那一刻,你恨不得把我踹入海底。r“天鵝”這個稱謂,最初獨我一人對多尼的稱呼,後來有人也叫,頗令我不舒服。你在信中提到《天鵝之死》,這個我倒想在這裡說說。多尼跳這個舞時才16歲,為了排練,他每天得到舞蹈學校去,我必須同行。他進了練功房,我就在休息室看書,等到他滿臉濕潤透亮地,宣告他排練結束。他似乎對聖桑的這個芭蕾獨舞情有獨鐘,小時候壓腿萬分的苦,有時候還要求我幫助,他要求我狠勁把他腳尖扳直,可看到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又不忍心,然而,他又苦苦哀求,我隻好咬着牙成全。《天鵝之死》的配樂是一種青灰色的冷調——比那部幽靈頻繁出沒的《骷髅之舞》還顯得激動人心些,聖桑這個渾身葬禮氣息的家夥,他為什麼那樣迷戀死亡呢,哪怕莫紮特充滿垂憐的《安魂曲》,依然磅礴豪邁且華麗無比呢。不過公道地說,我對這首《天鵝之死》萬分喜愛。有一次他排練,我還被允許觀看,他天使一樣冉冉于蒸汽升騰的“湖面”時,我竟是淚眼婆娑,等到他兩隻翅膀緩緩落下、頭顱和腳尖重疊的瞬間,我竟哽咽,甚至掩面低聲哭起來,我真是被他的溫柔和壯烈深深地感動了——之後,我就送了他那套舞裙和鞋子。如你所說,天鵝,這雌雄同色的靈物從來就不是踏水振翅的水禽,有人說,她是遠古文明的世襲者,是宙斯的化身,古希臘的神秘主義首先附在了天鵝的翅膀上,她金絲絨般柔滑的羽翼是那樣的聖潔高貴。曾經不少詩人們的筆尖就取自雌性天鵝的羽毛,一旦,詩人握筆疾馳于紙上,就有了飛翔之感,就有了和神對話的暢快。又有人說,詩人都潛隐着一對天鵝的翅膀,可見,詩人之死和天鵝之死,同樣壯烈悲怆。r從我母親那裡得知,我爺爺從北美到“罪惡之城”紐奧良來,是因為他是受軍中委派到這個南方的軍港任職,我父親當時剛剛學會走路。青年時期,他從紐奧良碼頭前往古巴和菲律賓戰場,以英雄的身份凱旋,此後成為軍中要人。母親盼了多年,終盼得父親團聚,但他們的婚姻并非良緣。夜裡,隔壁父母卧室偶有傳來激烈的争吵和打鬧聲。我因此對父親恐懼,每次他回家,我總朝他腰部盯緊,那硬朗地隆起在呢子軍裝下的,是一個曲尺形的棕褐色手槍皮套,套子裡卡着一杆锃亮的M1911,名聲和殺傷力一樣齊名的勃朗甯手槍。父親偶爾允許我觸摸槍的外殼,那手柄處網狀的細紋,摩擦着掌心很舒服,但心裡還是嘣嘣跳。那子彈呼嘯出膛的黑森森的道口,父親從不許我觸碰,對父親随意能以指頭扣得咔嚓咔嚓響的地方,我本能地遠離。原來,戰争的陰影有如夢魔,時時折磨他。父親性情暴烈,待我母親牲口不如。而恰好此時,母親被一個芝加哥的吉他手迷上,那人儀表堂堂,才藝格外出色,視母親為天使,寵愛得很。父親有一陣子挖地三尺地找他,母親怕他那杆M1911的黑洞口有一天會對她的情人射擊,因此矢口否認她和那男子的戀情,并懇求離婚,父親不許,有一天,我母親對我說,她無法和爸爸過下去,父親又不許她帶走我,所以隻好獨自離開,并告訴我她的地址,讓我去找她。此後,我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直到開始我的軍旅生涯。r我失卻母愛的空白,在多尼媽媽賽妲身上得到彌補,多尼亦然,他沒出生父親就不在了,逐漸地,似乎我爺爺的寬大仁慈也彌補了他心裡的些許空缺。r賽妲天生一個火辣辣的性格,十分熱情,充滿母性。她對我和母親一樣周到,把我和多尼一樣當作她的兒子,她常常變着花樣給我們做點心,帶我們到森林裡去找木頭,做手鼓,或者到河邊下網、捕魚。她頭上濃着稻穗一樣的長發,衣着豔麗斑斓,壯碩的體形和乳房比我母親強壯得多。她的出現彌補了我失去母親的茫然。賽妲家族來自海地革命解放黑奴的後裔,能歌善舞,渾身每個關節、部位都充滿樂感。關于黑人繁殖的旺盛,傳說那是大量吃食山藥所緻,賽妲生下的五個孩子僅是兩次分娩的結果,老城的人說,要是她男人不是戰死歐洲——她祖輩在法國大革命中就有戰死萊茵河的,還不知道她要生下多少孩子。好媽媽都有個特點,愛變着花樣烹調。每周一次的集市,小販們把貨出齊了,攤子擺好,貨品碼好了,賽妲準點到場。那些從西非過來、須毛蓬雜的粉肉色植物長莖山藥,她十分熱衷。她有個嗜好,就是清晨爬到花園藤蔓婆娑的牆上去摘絲瓜的嫩葉子,往水裡輕輕浣洗之後,在葉面上攤雞蛋餅——民間流傳這絲瓜葉子攤雞蛋餅吃多了,同樣是導緻一胞多胎的根源——不過,沒有她男人她自己生不出來了。多尼屬于第二胎的頭一個,是唯一的男孩。所有人都說白人和黑人基因的混合,出來的膚色理所當然是牛奶加咖啡,多尼偏是例外,膚色隻是離白人稍黝黑一些,可肌膚天鵝絨一般順滑。起初,子多難管,賽妲絞盡腦汁想辦法如何讓一群鬧嚷嚷的家夥安靜下來,就把一口鍋的鋁蓋擰掉提手,朝洞眼穿一根麻繩,挂到窗外風口處,再把一串石塊和棒槌系到長短不一的繩索上,挂到那面鍋蓋旁。三角洲的風呼呼地吹,風中蕩吊的石塊棒槌,被繩索晃得蕩悠悠的,一晃一蕩地擊打在鋁蓋上,傳來串串脆響的聲響。咚當!咚當!首先是多尼停止了哭鬧,并手舞足蹈。後來,賽妲就請人到山上砍回幾段水桶粗的樹墩,去了厚厚的皮,掏空樹心,一番修磨之後,蒙了鹿皮,沿口箍一圈皮筋,便成了手鼓——這面手鼓一直陪伴多尼到5歲。5歲那年,他發現了聲色較為溫柔的樂器,讓母親把一口空置的寬口瓷缽裝滿沙子,再給一根削磨得像鉛筆般一頭尖的木棒,他的姐姐們同樣各得其一,并拎了木棒一圈立着,把木棒在沙盤裡重複插拔的動作,刺嚓嚓,刺嚓嚓,木紋摩擦盤沙的聲音竟然也那樣悅耳。多尼自家院子種有種種藤蔓,過了季節的水瓜和葫蘆藤蔓,果子枯幹焦黃,他把水瓜葫蘆摘下,往一頭切了口子,掏空内囊,裝上半筒子沙,封口。于是,長長的水瓜和大肚子葫蘆,又成了樂器。老城的人就說,多尼家的鍋頭、罐頭錫盒、搪瓷缸子乃至木棒竹筒全是樂器。7歲的時候,他已經領着姐姐們到傑克遜廣場賣藝糊口了,有人說,他那個被上帝親吻的嗓子和脊索一般柔軟的肢體就是在那時被發現的。賽妲對阿尼的打扮極其新鮮,他穿的不是男孩的着裝,而是色彩鮮豔花團錦簇的非洲女孩服飾。他歡快地飛旋在人群中央,如斑斓的火球,又像顯微鏡下鑽石的火彩。隻要他的歌舞出現,行人必駐足觀賞,而後施予碎錢。r說起來我還看過他精彩的露天表演。那天我獨自在廣場轉悠,看前面黑壓壓地圍了一群人,人群甚至伴着激越歡快的音樂起舞。我于是過去,就見人群中央有個男孩在激烈舞蹈。他的舞姿、驚豔的神韻,還有5個“牛奶加咖啡”的姑娘組成的樂隊。那樂器讓人大開眼界,一溜排開的木制手鼓,空囊葫蘆裝滿沙子的沙錘,印第安的排箫,還有一些尚不知名的樂器。竹箫空靈凄清,蕩氣回腸,手鼓和沙錘,起落整齊,響亮,時而密集劇烈,時而舒緩松弛。男孩時唱時舞,開嗓如破竹,似擊磬傳聲、黃莺啼鳴;他跳的是種即興舞蹈,他在音樂的和聲中進退、仰俯、旋轉、翻滾,迎來如潮的掌聲。此時,放下樂器的姑娘也旋進舞場,密集的鼓點和空靈的箫聲中,舞姿美妙,如癡如醉。r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早認識多尼了,隻不過他常日裡的衣着和舞場不同,那五個混血姑娘,全是他的姐妹。那天,在街上遇見他時,他們家的樂隊已經解散了,姐妹們各就各業。這是後話。r多尼的興趣發生轉變是在後來。有一天,賽妲帶他來找我爺爺,說他對非洲歌舞排斥,原先的樂器也不願意觸碰了,非要學歌劇和芭蕾,甚至鋼琴提琴,鋼琴提琴昂貴,課時費用也支付不起,唱歌和舞蹈倒可以。多尼長着一雙屬于舞蹈的腳,還有一副“上帝賜予”的嗓子。賽妲認為我爺爺神通廣大,不僅在軍界聲名顯赫,在學界和民間也享有名聲,希望他給多尼找一個老師。爺爺倒是認識一個人,那就是名聲在外的歌劇演員卡本特。卡本特見到多尼時,真是喜不自禁,說,多尼獨一無二的嗓音和身段、神貌氣息,注定是為戲劇所生。果然,幾年後,老城傳出“少年橫空出世,解決了近年女角空缺之迫切尴尬”的說法,那傳說中的少年,正是多尼。一部《羅密歐和朱麗葉》之後,他在新奧爾良聲名鵲起,而後來的《天鵝之死》,更是令他家喻戶曉。r“啊,我的慷慨像海一樣浩渺,我的愛像海一樣深沉。”r“我要把我的命運托付給你……跟随你到天涯海角。”r每當多尼出現在街上或學校,四周會呼嘯不斷。人人誇賽妲培養了一個明星,然其實,早在《羅密歐和朱麗葉》上演之後,賽妲已是滿心惶惑。《天鵝之死》在芝加哥上演之後,她幾近陷入噩夢。芝加哥一個戀上多尼的富家子弟乘遊輪南下,直奔老城,甚至到學校糾纏多尼,為此而傳得沸沸揚揚。時值大蕭條,劇團演出中斷,沒了演出的多尼,奇裝異服,晃晃蕩蕩,甚至,出門身後不時有人跟蹤,有好幾次還随他輾轉小巷,直跟到家裡來了。賽妲意識到自己對他歌舞的栽培是莫大的錯誤,決意懸崖勒馬。一天,她又找到爺爺,為多尼的未來出主意,爺爺十分不解,他認為多尼是個上帝賦予特殊使命的孩子,他一切資質都為戲劇而備。賽妲聽不進去,滿臉苦愁,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下午,把男人早逝她獨自撫養兒女的艱辛說盡,直到一邊哭泣,一邊端出她隐藏的秘密和驚恐。r布魯諾戰死前線使得她極度絕望,為了一群“洶湧而來”的孩子,她隻好活着,隻戰争的恐懼魂牽夢繞。她視多尼為上帝所賜的天使,對他的未來滿懷期待又提心吊膽。為免往後戰争卷土重來時再次面臨征兵之驚惶危險,她恨不得把多尼變回一個女孩。然而今,眼看多尼的樣子又完全沒了男子的樣子,甚且還被當作女孩而招蜂引蝶的是非煩惱,她愁煩得很。她甚至抱怨我爺爺當初把多尼送給卡本特是把他扶上了歪道,以緻他陷入混亂迷惶。賽妲是這樣的性格,急切時口不擇言,曾經她可是對爺爺感恩戴德哪。而今,她反而希望尋得機會,把“變得不像男子的多尼”送入軍營,以重塑他的魁梧英武之相。r“隻有有秩序的規整的軍隊,才可以把他還原男人的陽剛威武。”賽妲言辭铿锵。r她的話讓人哭笑不得,盡管我對多尼隐隐地懷了憂慮,也并非賽妲想的那樣。這時,她道出一件破天荒的事。r才在多尼出生不久,她帶着他到墨西哥灣的小鎮跑了一趟——想必你也知道聖路易安娜那個名聲在外的瑪雅人——女巫告訴她,她這個誕于子夜的小人兒,長着天使的面孔,聲色身姿之奇妙,非常人所能,若不出意外,他将是個令人妒忌的幸運兒,造詣不淺享盡榮耀。賽妲聽得激動,隻頭一句讓她心腸子繞了結,就追問那個意外是什麼,老巫說:她這唯一的男兒,雖萬分清秀但缺主心骨,如雲籠霧罩混沌不開,不過,那是他的心性姿态,禁忌在于免受過多的審視。rGaze!她說,又用斯瓦希裡語重讀這個詞:kutazama,再以法語複述:regarder。她反複的提示,似乎某種警告。就Gaze而言,它含有注視、凝視、打量、審視之意。若是神谕,也許還有某種隐喻在其中,比如鏡子,一如pen和雌天鵝互為代名。她覺得,來自她母國坦桑尼亞的發音讀起來舒緩溫柔,如仁慈的勸告,後兩種則語音短促,惡狠狠的感覺,聽起來更像咒語。兩種讀音的統一,恰似言明某種指向。這讓她覺得驚恐萬分。爺爺當即批評了賽妲的愚蠢,不管用。最終,她是怎樣把多尼送進軍營的,我和爺爺不得而知。但有一點,若不是我選擇了軍旅生活,多尼是不會走上這條道路的。r經曆一切之後的今天,再回想賽妲提起的女巫之言,似乎冥冥中,某些現象真是難以诠釋。新近又讀納喀索斯和阿喀琉斯,真是震驚不已,難道,人的命運真的在出生時就能知曉?而賽妲求助的老巫,果真就曉神谕?這讓我想起耶稣對自己死亡的預言:他必須上耶路撒冷去,受長老、祭司長、文士許多的苦,并且被殺,第三日複活。那麼,這就是基督命定之路?r人人都說,布魯諾留下的遺腹子天賦異禀。其實,一切都有淵源。事情該從十六世紀末期的歌劇狂潮開始。文藝複興後從意大利刮起的風潮深得觀衆喜愛,卡特家族的歌劇風潮就從這個時期開始,據和卡特家族有些交往的前輩說,法國大革命時期,思想激進的卡特家族明顯出現兩派,一派上前線,一派堅守藝術陣地,傳說其以“舞台鋪陳氣勢磅礴的大歌劇”頗受王公貴族青睐。路易十六被推上斬頭台之後不久,拿破侖上台,幾年後的拿破侖戰争,應戰者再次出征,然,戰敗後波旁王朝的複辟使得卡特家族極大失望,不過,浪漫英雄主義的盛行倒是使得歌劇空前輝煌,卡特家族的歌劇正是這個時期奠定了位置。對政治無望的家族,為了歌劇的傳揚舉家遷徙到了新奧爾良。波旁大街那家歌劇院,一直被津津樂道,據說,這座壯觀的音樂聖殿落成就有卡特家族的功勞,隻可惜“一戰”結束的次年焚毀于大火。人人對此痛心疾首,有人說,那是頻繁出征的浩浩蕩蕩的士兵隊伍驚動了神靈的結果,是上帝對人類罪行的懲罰。總之,衆說紛纭。誰能說,一個家族說衰敗就衰敗了呢,這首先因為卡特兩代歌劇作曲和聲樂演員的辭世,轉眼到了20世紀初期,到了多尼父親一代,已是形單影隻,不想,兩手空空的布魯諾戰死前線,幸而留下一個絕世才子,不想他又因時代夭折。r你不該對神父彼得有任何抱怨,他并沒有把多尼引入泥淖,甚至是,多尼獲得澄明的時刻,恰恰是和彼得在一起的時光,盡管他和彼得一起的時候也有争辯,但這隻是源于對宗教的存疑。近來,耶稣又給我送來他新的仆人,他叫雨果,聖母大教堂的神父,我偶爾也和他談起多尼和彼得。我們之間的交流,令人愉快。他曾經在非洲傳教多年,戰後回到歐洲,教堂藏品在戰亂中損毀不小,他給我帶來許多活計,并把我介紹給本市的圖書博物館,在這裡我有了一個打理典籍的差事,平時對破損的古籍修修補補,把新來的書分門别類上櫃入冊,掃掃積塵,說起來還是樁美差。r我多次進入歐洲的修道院,覺得那裡是個好地方。早課晚課,抄經解經,唱詩誦詩,青燈黃卷的生活,令我向往。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到修道院裡來呢?曾經,中世紀的修道院頗具學術氣息,遁入空門的都是神的門徒,懷着對宗教和知識的虔誠。某天,站在燭火冷清的經堂,看着把修士和修女分隔的高牆,莫名想起軍營來。那時的軍營和修道院有着相似之處:單一性别,歸于秩序,循守戒令律條。如果說,修士們為了神的事業而獻身,那麼,為了軍隊的武士,何不是為人類和平的神聖使命而背負沉重。你提起的底比斯聖軍,我不陌生,不久前還專門讀了相關史料,那不過是高吉達斯将領創下的另一個神話,這種神話唯獨遠古的希臘可産生,成就不了今天的話題。r今天的話題,我隻談現代軍營和多尼。r顯然,悲劇的到來常常不是偶然的。首先,多尼告别舞台是決定性的錯誤,而走進軍營更是難以挽回的錯誤。r多尼已然成為聖潔與美好的化身,在單一男性的軍營裡,他的神貌氣象甚至被人為地模糊性别。那是說,在一個沒有女性的地方,他實際的性别被削弱或隐匿了,人們更願意把他當作一個“異化”的性别,這樣離他們迫切的需要更接近些。他常常收到(有時是我代他簽收)各種文件:以包裹郵寄來的戲劇、電影、書籍,寫于卷軸的詩歌或曲譜。他渴望知識,所以,有時候明明他不喜歡獻殷勤者,但那些早已成為孤本的戲劇、裝幀瑰麗的詩卷、曲譜,他珍愛無比。有一些自以為是、莫名其妙的人,寄來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尚可稱贊,而馬勒的《第八交響曲》[4]我沒代多尼簽下名字,當即退回。軍事部門一些自恃才華和權力的領袖,位尊德厚,聲名顯赫,他們為多尼創作劇本,可多尼對現代劇不感興趣,他隻癡迷于古典戲劇,若非出于禮節,他索性看也不看就原封不動地退回。他似乎在神的面前發過誓言,告誡自己抵禦一切誘惑,尤其是來自把他當作“異性”的自恃威武铿锵的武士的誘惑。r他的純潔美麗,彷如來自天國。十多年來,我看着他拔長體形,挑出身段,五官尤其動人。有時候,我痛恨那些絞盡腦汁地接近他的人,有時我又理解他們。他睡覺時,眼裂和嘴角一樣,似乎也微微翹着,兩道花蕊般上下交織的睫毛,在高挺的鼻子兩旁立起神秘夢幻的籬笆。他睡得正香,兩個酒窩甜甜地笑着,厚肥甜美的唇,微微張着,細細的一層汗毛,使得他的紅通通的臉更加細膩剔透,偶爾禁不住時,我也想伸手觸摸一下。那些想接近他的人,常常借着種種理由,把渴求歸于才藝尋求的做派,多尼也看得明白,不過,有時迫于自己同樣對才學知識的願望而忽略來者的意圖。幾年前那個乘船南下老城的人——他叫巴特,有一天竟到軍營來了,他說他帶來了聞名遐迩的《諾瑪》。關于這部意大利歌劇,多尼之前和我談得不少,他驚異于羅馬尼筆下旋律所擁有的生命及靈魂,并夢想着有一天成為這部英雄主義巨作中的女角。也許,正是居于某種渴望,曾經他嚴詞拒絕見面的巴特,竟然到他的住處去見了他,就為一睹《諾瑪》的陣容,尤其那個以美聲連續唱上一個多小時的女高音,一個獨控舞台氣氛和觀衆情緒的悲劇演員……r是的,這就是那個富有的“戲迷”的手段。他絞盡腦汁,總算把多尼網羅到手,并以暴力使得他就範。多尼在我和彼得面前忏悔一樣陳述痛哭後,就要自絕于世了,是彼得竭盡所能把他蕩滌。彼得說,你是神虔誠的門徒,你沒有違背神的律法,所以沒有罪。他聽不進去這些,覺得自己身體污髒破碎,靈魂受辱。我們整宿陪伴并撫慰,直到他在虛軟中沉沉睡去。他無比懷念那個給他送來《莎士比亞劇集》的姑娘,徹悟隻有她是可以放心笑納的純潔崇高。他才明悟自己的使命:委身于戲劇才是他的命運,隻沒想到因此落入變相欺辱的深坑。巴特借戲劇之名獵取他的無恥同樣使得他深感羞辱絕望。我四處尋找那個富家公子,他已逃得無影無蹤。據說他對舞台懷有深切的夢想,但禀賦不足,他确認多尼是為戲劇而生,為此緊追不放。曾經,在多尼演出中斷時,他想過做他的經紀人,并為他的未來謀出路,多尼毅然拒絕了,他似乎預見得到那是個陷阱,而最終,他還是掉入了那個陷阱。出發之前,頹靡加驚恐已把多尼逼向崩潰的邊緣。也許,他那天晚上去見你,是想和你說,可不可以和上面申請,以求得允許他離開軍營的批準,但最終你告訴我,他沒有說,甚至,你提出時,他竟然拒絕,那是說,他的東征之意已然明顯:他赴死的心已定。那個晚上,他在你住處的異常,也許,正是他後來決斷的某種預兆。r這是你我畢生一個無法逾越的災難,也是全人類的災難,有如利刃,時時鑽心。“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地裡向我哀告,地開了口,你必須接受詛咒,從你手裡接受你兄弟的血,你必從這地接受詛咒……你必流離飄蕩在地上。”(《創世紀》4:10)是的,神詛咒我,懲罰我,我甘願接受。我沒有和該隐一樣,在田間殺了他的兄弟亞伯,但多尼的溺死,我是罪魁禍首。追根究底,他和我一起長大,情勝手足,我們一直形影不離——我不認為親密關系都靠血緣建立。畢業前的那個晚上,若非我攜他和同學一起到酒吧,不打賭,他就不會給我酒喝,我就不會去當兵,他也就不會跟随我離開老城,離開他的舞台而前往軍隊;還有,如果出征前我堅決把他送回聖路易安娜,或者,那天在水裡我能堅持多尋找一會兒……多年裡,我的忏悔并非為祈求神的赦免。我的罪不僅因為自己的魯莽疏忽而失去了多尼,更難以平複我心的是,賽妲也因此中年咽氣,她的家庭分崩離析。在實在解救不了自己時,我明白這是罪有應得,并問自己,我沒有亵渎神靈[5],我的罪有多大,該放到哪個級别接受懲罰?有時我也試圖問自己,死亡是什麼?死亡就是神把原先吹進鼻孔成人的那口氣斂去了,讓人歸于最初的塵土,而靈仍歸于賜靈的神。神又說,為義受逼迫、遵行天父旨意者可進天國并獲永生。那是說,多尼隻是到天國去了,他并沒有死去,他是在天國等我。可是,這個見不到摸不着的“事實”驗證,也無從相信并獲慰藉和赦免。我陷入了自我懲罰和自我赦免的兩極,在受盡懲罰時,又力求緣由減輕自己的罪過。生命的死亡和誕生一樣,每天都在發生,何況那是因為戰争——那硝煙中頃刻粉身碎骨的戰友數不勝數,這依然成為不了借口,我逐漸明白,是死亡的形式,決定它被接受與否或程度。如果,多尼是不幸被戰火擊中,粉身碎骨,和他選擇溺水而去有何不同?或者,他在最後的奄奄一息時有我陪伴,直到他閉上眼睛,而後我把他的身體掩埋。這樣,是不是我會好受一些?起碼,他有個墳墓,有個可以憑吊之處。是這樣嗎?不,這都不是,這是出于我個人感情的自私,那麼,究竟是什麼讓我覺得他的死使得我在創痛中多了一種震動和敬重呢?多年後,我逐漸明白,那是多尼對于死的選擇,他的死并非戰亂中的意外,而是他的選擇,一種于時代和人事絕望中的自絕。他心懷受了玷污之後的恥辱,于戲劇夢想無望,還有戰事紛争以牙還牙……明晰了這些事實之後,我的心理漸漸得到緩解,并對多尼另眼相看。神造他時不僅賜他異禀,更給了他高貴的靈魂。r楚克早以呈現創痛的姿态,向世界告示悲劇的惡果。那一處藍洋,一個倒扣之穹、水之迷宮,這些年我頻繁前往。既然你也如此挂心,不妨在這裡和你說說。其實,潟湖開放之前,我就多次到來了。浮遊于大洋的幽深,心懷期待迷惶。洋流中,迷霧如紗紅珊似火。那匍匐之蛇,一線脊索之物,無椎無骨鱗片閃閃,如拉拔開來的環紋之索,又似懸空的螺旋,時而在心裡劃過陣陣戰栗,又覺它是迎我而來,時而立起長頸、芯子橫空刺出,時而抖擻花蕊,一派凜然。當地人說,這潟湖蛇多成災,常在黃昏或夜晚群聚浮蕩、絞索旋團,水聲沸騰如同天籁,久久不散,場面驚人而壯觀。東洋人聽而不語,一臉武士的悲壯,西方人對東方的傳說倒十分警惕,又不願把神秘的生物看作受神驅逐的撒旦或所羅門詛咒封印的神魔,反而,碧藍的洋面若能結出罂粟花來,倒可了了英雄主義情懷——啊,可敬又可怕的英雄主義!r憑着當初于噩夢中掙紮的場景記憶,我試圖尋回曾經我們飛機落下時的位置,隻常常徒勞。我以忏悔的心境,浮遊其間,哪怕和一尾小醜魚、一隻水母的相遇,心裡都有種種期許:它們可是他的化身?索性就和你描繪一下海底的情形吧。r面對那立于海床的船骸,心裡總有驚懼。它們不是擊沉珍珠港的亞利桑那号,也不是葬身北大西洋深海平原的泰坦尼克号,更非其姐妹船、至今沉眠于希臘海的不列颠号。你知道的,都不是。老遠就能見到船尾的螺旋槳,鏽迹斑駁積塵似毯,葉狀的槳片看起來過于肥碩,缺了鋼鐵的質地,瓣狀的槳葉仿若開到盛處戛然而止的花朵。近了,将厚如絨毯的浮塵撥開,能見由四個拉丁字母組成的“MARU”字樣。它們或立或卧于海床,遠看似固化的巨形老苔,近看似岩礁,密匝匝黑黝黝的牡蛎,仿如遍布朽木的木耳片,這些被牡蛎、珊瑚及微生物遮蔽的武器,以各種姿勢啞然于海底平原,這些可都是馳騁汪洋的巍峨建築哪,而今,豪奢威武蕩然無存,取之以赤鏽塵垢的死寂腐朽,仿似匿迹土層的棺椁,又如廢墟古刹。據說,那個叫羅伯特·巴拉德的人攜探險隊在北大西洋海床看到的泰坦尼克号,就以類似的形式存在。要不是四下安之若素的無色生物以及旋風般萦繞不去的魚群,還誤以為它是蠻荒野地裡立于半空的懸崖峭壁。這深淵中的鋼鐵建築,塵埋水鏽,不受風沙侵蝕,雖形容枯槁,依然有别于陸地殘垣斷壁的凄涼。其實,葬身大洋的船骸,不管來自遠古的絲綢之路還是戰争風暴,結局都一樣。不過,這處戰地公墓,因沉艦密集而稍顯狼藉了些。幽暗中,魚群如旋風掠過,水母閃爍如星,令人暈眩,幻覺百生。浪濤上透過三棱鏡般射入水層的光,在水母浮蕩的蕾絲上有些耀眼,叢林輪廓依然,隻遠處的岩礁峽谷,朦胧一片,我常疑惑:我這是踏着蛙鞋遊于大洋,還是彳亍于陸地的黃昏曠野、徜徉在霧幔四籠的煙村水廓?r從低緯度的洋域稍稍往北,過了赤道,偏西,是夏威夷,珍珠港在一朵蘑菇煙中焚化的灰燼,就沉寂在那灣碧藍裡。可見,人世間再慘烈的災難,在浩渺的大海前算不了什麼的,烽火硝煙滾滾雷霆,朝這滄浪大水中輕輕一躍,便落入千年亘古,哪怕掀天海嘯,也不過把綢緞般光滑的洋面輕輕掀開一裂縫隙,終究抖不出曆史的塵埃來了。峰巒疊起間,流水溫柔,沉入環礁的山系,在洋流中更見絢麗詭異、清秀巍峨,多彩的魚群使得枯寂腐朽也煥發生趣。額上的光束偶爾射進洋流的灰暗,近似礁岩的船壁嘩然亮起一叢斑斓,那是紛繁的苔藻、海葵及紅珊,光圈中的切面,仿佛油畫的某個局部,盎然着原生态的毛茸茸之感,更有層林盡染的璀璨,格外的紛繁驚豔。r日本人說,楚克是日帝國抵還血債讨回的一個記憶,是美帝國以牙還牙還給他們的另一個“珍珠港”。自然沒錯。這早在1944年的春天來臨之前,世人已公認這個事實。而今,地球東西兩極便擁有兩個“珍珠港”,沉默于赤道南北,相望于太平洋東西兩側。曾經,楚克港上的巨輪,和火奴魯魯島上的亞利桑那号一樣,在太平洋上盡情地燒了三天三夜,有硝煙的慘烈,更有火山的壯觀。如今,所有環礁裡這些沉睡的船骸,已然成為珊瑚貝類寄生的樂園,魚兒們從此有了遊樂的層層宮殿,以及從一座宮殿到另一座宮殿的愉快旅途。不遠處,珊瑚自成王國,千姿百态,樹非樹,花非花,仿若荷花朵兒,又似雪凝松枝、血沫濺叢林。那柱形的薄膜細管,團成簇簇花冠,它們吸盤密布,在幽光下現着魔幻之色,稍有觸碰,或飛魚掠過,它們便害臊般往裡藏縮,冠叢也萎謝般隐到匣子裡去了。人類用“含羞草”來比喻珊瑚的溫柔敏感,以血沫和雪絨花來形容它們的壯烈妖娆,極其貼切。産卵期的叢林大噴發,雪花紛揚的盛況更是如夢如幻。看到靜卧海床的鲨魚,會想起飛機,飛機是天上的鲨魚,鲨魚是海裡的飛機。有時想,飛機和潛艇的創造,不排除從鲨魚的形體上獲得靈感。r我正在緻力于閱讀,思想和情感因此發生裂變,一種蟬蛻的過程正在強烈而茁壯地進行。我的閱讀從最初的軍事、政治逐漸轉向曆史、哲學、宗教和文學藝術等學科,這在我自己看來也深感奇妙。有時候甚至還想,自己曾經的人生道路是對還是錯?新近,我把亞裡士多德、柏拉圖、弗洛伊德以及黑格爾、尼采、康德等人的著作按他們所在的年代和流派分類閱讀,似乎,我對世界的認識至今才遲遲開始,真遺憾曾經該如饑似渴地學習的年代,自己沒有這個認知。實話說我不完全贊成亞裡士多德和康德的經驗論,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和弗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性學三論》倒覺得有些意思,人類衆多的言行和種種關系從中可見清晰紋理。希望歲月在時間中逐漸沉澱下來,使得有一個逐漸豐滿的思緒,去梳理過去。r剛到比利時之初,我找不到活計,因為那艘老船的因緣,被船塢請去修複戰亂中損毀的船。頭一次,看到船頭建築繁複斑駁的立面,我着實激動。那無疑是古代船舶工藝中的經典,出自英格蘭中世紀,不大,從縱橫的窗棂看有三層——我由衷喜愛牆面上那些浪花狀的雕花和方格子木窗。盡管從廢墟中挖掘的船體因了牆體輾壓、磚石刮損而桅斷帆破一片狼藉,依然可見其非凡格局和考究工藝。有人說大英帝國恨不得把歐洲建築史、繪畫史的輝煌也搬到船舶工藝上來了,我同意這個說法,尤其在閱讀了相關的古船知識之後發現,任何古老的文明,在經曆了漫長歲月的沉澱之後,最終總會落到某些美好的承載之上,這大英的造船業就是明證。傳說這隻以英國船模造出的船,曾載過荷蘭軍政要人前往阿魯巴和聖馬丁島,如今幾百年過去了,若不是受此損毀,必然還威風凜凜。眼下它因破損而顯淩亂外,四圍船壁幾乎被見縫插針地塗鴉,以各種油彩或炭墨,甚至瘀血——那是一面畫在船體立面的波蘭國旗,紅白兩色,白色部分似是來自通用顔料,下部的紅顯然是鮮血,因了焦枯而成了紫黑,一旁那幅以烈火焚燒希特勒的漫畫下,還有一段以詩歌形式排列的文字:r“天佑汝,頭戴勝利花冠”r帝國的贊美詩啊,見鬼去吧r明天的曙光不再來臨r在暮色四籠的黃昏r我的頭顱将滾落大地r——一個德國逃兵r可見,納粹的士兵并非都是希特勒的使徒。一如所有“為自由和平而戰”的英雄一樣,等到他們于硝煙中面對無辜,不見得他們都是劊子手。r人類災難的經曆,令我思考良多。近來重讀殖民史,更是别有思量。我爺爺鑲嵌在玻璃鏡框裡的《五月花公約》(複制品),此刻就在眼前:r“我們在上帝面前共同立誓簽約,自願結為一個民衆自治整體。将來……被認為是對這個殖民地全體人們都最适合、最方便的法律、法規、條令、憲章和公職,我們都保證遵守和服從。”r可以說,一直以來,我都為前輩的誓言感動。随着對戰争史、殖民史乃至政治、哲學的深入閱讀,再回頭看全球的割地運動,更是别有思考。航海時代的輝煌史于曾經征戰四方的英雄,自然會以此為榮光。曾經,那綿延迂回于四海的水路多麼繁忙啊,那運輸古木的船隻,常常在河道和港口擁擠不堪。那被架着火炮的多桅帆船運載的黑奴,哪怕油漆蓋得很厚,他們在船的底艙依然聞出那木闆的氣味來自自己的故鄉,另外,沒有轟轟烈烈的造船史,就沒有西印度、東印度的易主,更沒有整個球體的瓜分。讀了柏拉圖的《理想國》和克勞塞維茨的《戰争論》,對“正義的戰争”及相關問題又另有了看法。何為“正義”,“正義”這個定論是相對于誰的利益而言,何況,再正義的戰争,還不都是制造硝煙殘害人類的戰争?可見,正義這個概念的定義同樣是失卻公義和立場的。一如,日不落帝國的輝煌史,于他國而言,無疑就是罪惡史。一如,哥倫布在西班牙乃至國際社會被視為英雄,但于印第安族群而言,他卻是千古罪人。r曾經我在荷蘭修船時認識一個英國人,祖輩和造船業的淵源不淺,往上追溯,他們還參與了五月花号的設計。據說那是第一艘木質帆船,之前這艘船并沒有要橫渡大西洋前往美洲的計劃,在很多年裡隻是在鄰國和北歐之間往來,更多的時候是到法國南部去運葡萄酒。可見,再驚天動地的曆史事件,其發生也有偶然性,曾經,在美洲那些駭人聽聞的傳說,到了他這裡也變得風輕雲淡。到了英國工業革命時期乃至海上客運盛行年代,他們家族對造船業的貢獻更大,冠達還有白星線兩家遠洋公司不少巨型郵輪的建造,都和他們脫不掉關系。到了20世紀初期,他爺爺還參與了不列颠号等三艘姐妹船的設計,不過很不幸,幾艘郵輪都極其短命,就在泰坦尼克号葬落不久,他年邁的爺爺也辭世了,有人說,他們家族為造船史而存在。r你畫的多尼的肖像,一直放在我案台上方,春天來時,我常常想念那些蕾絲織品,尤其是那款都铎的圍脖和腕套。與其說他有潔癖,不如說他更在意獨特奇異,别的演員都到演出服飾店去租,多尼不願意,他嫌外租的服飾工藝不精,加上不常浣洗熨燙、修繕,難免脫線掉邊,于是,年少的我們,就常一起逛集市,挑選蕾絲和絲綢緞子,回了家來,浣洗,翻曬,做女紅。舞鞋、頭罩、腕套,當然還有美妙絕倫的都铎的圍脖,那由長長的蕾絲和無數8字環繞而成的、層層疊疊的華麗花冠!r人生美好莫過少年時,正是。r我的心境逐漸趨于平靜。一直來,我不曾和你說過我的書房。幾年前,把破敗的地下室收拾出來做了書房,才算有了歸屬感了。自誇地說,正所謂化腐朽為神奇之舉。這是個具有哥特建築特點的地窖,荒廢多年,腐敗氣息濃重。清理修複後,看起來還挺有格調。感覺在地窖裡閱讀寫字,更為靜寂,甚至有那麼點神秘和欣喜。從美洲把擱置的舊物和書籍海運過來,耗費兩個來月,一一歸位之後,頭一次感到人在異鄉的歸整之感。記得我爺爺說:家中錢财稀薄日子尚可苟且,家無藏書卻兩眼茫茫心惶惶,任何民族,無論多窮困,隻要文學和藝術活着,民族就還有希望,反之,則以衰敗告終。爺爺的話,令我深思。軍旅多年,尤挂念小時家裡書房,那是家中最具規模之處,老建築四圍高高的書牆,外走環牆鑄鐵欄杆,百葉窗大氣明麗。不明白爺爺那樣的人怎麼去了軍營,記得他說,隻要有戰争的國度,就有莫爾爵士家族成員的冤魂屍骨,漫長的戰争,讓龐大的家族消減。到了我父親,在軍界位置顯赫的爺爺反對他去當兵,他打小盯着父親閱讀,認為隻打仗不讀書之人會現粗蠻之相。他那些沉甸甸的典籍、牛皮或羊皮作封的舊書,摸上去指紋和皮紋之間的摩挲有種重疊交織的舒服,那些泛黃的紙張很老了,隻氣味不變,紙張和油墨的香總是那樣令人迷醉。這些書的得來,除了先輩一代代的存留,如各種版本的《聖經》,裝訂成冊的家族樹,航海手冊、經典著作等,相當部分來自舊書店和跳蚤市場的尋覓。老城裡的紳士、将領、船夫、海員乃至面包師,一旦遷徙,愛到我們家來告知,說有不少書和舊物帶不走,若感興趣可以去挑選一些。爺爺感恩戴德地點頭,從家裡搜出伏特加或威士忌作為回報,并和我、多尼一起拉着馬車過去,把書和舊物拉回家來。爺爺不在或抽不出空時,隻我和多尼去,按以往的經驗和爺爺的吩咐,把書和冊子摞起來,一層層地疊進方形藤箱裡,再擱到馬車上,一路聽着馬蹄的哒哒聲回來。回到家裡,爺爺把需要的留下,不入選的,堆在門廳外面回廊的書櫥上,那掉了書脊的,爺爺會重新粘上脊封并寫上書名、作者和出版社的名稱,以便鄰居和他們的孩子人各取所需。到我們家來找書的人常常擠滿回廊,主婦們到這裡來找烹調的菜譜,或海鮮、蔬菜腌制的秘方,最受歡迎的還是有關烤面包和釀酒的冊子。這不,有個從德國來的孩子,竟還找到德文版的《格林童話》,喜不自禁,次日,一群孩子洶湧而至,揚言要找《安徒生童話》和《丁丁曆險記》,他們簡直把爺爺的書齋當成了兒童圖書館。r爺爺集下的書和資料,幾乎無所不有。他收藏的古地圖,遠看似崖壁舊苔斑駁的岩石斷面,又像中國人廳堂裡挂的水墨畫,山脈水系清晰,隻用墨因年代久遠而褪了色,有韶華殆盡後的清幽古風。而那些純銅制作的羅盤、單筒望遠鏡和鑲框懸挂的海圖和占星圖等等,這些老舊的東西,曾讓到家裡做客的人以為我們祖上和航海探險相關。我倒是對那幅布滿放射狀方位線的波特蘭海圖格外感興趣,用放大鏡仔細查看其岸線航道、山脈溝壑、海岸燈塔和教堂等标示,感覺還算完整。想必開啟航海時代以來,頻繁的戰事和海上運輸,船舶和武器的墜毀同樣頻頻發生,這些對海洋的改變必定不小,而潮汐、洋流,旋渦等水文要素和助航标志自然得到更新了。整理藏品時發現,我爺爺竟還收藏有莎士比亞的《奧賽羅》和《李爾王》手抄本,還有拜倫寫給雪萊的私人信件(拜倫的私人信件在牛津正以天價拍賣)、維多利亞時期格林威治某戶人家的日常支出瑣記,以及海洋國父喬治·華盛頓的各種傳記等。傳說喬治在英格蘭享有“紳士”封号的爺爺曾獲得亨利八世給予其族人封官并贈送有大量土地,有一陣子,我倒是對他在印第安戰争中的種種傳奇感興趣。r曾經,我們的前輩——清教徒們——為逃脫舊大陸的腐朽、沉沉死氣而破浪乘風,冒着葬身大西洋的危險,要去開辟自由的新世界,可是,一旦到了那邊,又割不斷的臍帶,沒了歐洲的奶水,就斷了新陳代謝,直熬到利物浦的白星線公司把建成的幾艘奧林匹克郵輪下水,才算解決了移民的鄉愁饑渴。據說,當初泰坦尼克号每每抵達紐約的時刻,自由女神腳下的碼頭可謂人山人海,人們盼望的不僅是見到來自舊大陸的故知親朋,還有從那邊帶來的香料、《聖經》讀本、曾經遺失的族譜等等。甚至為了滿足思鄉病,不少遊手好閑的人還做起了販賣舊貨的生意,于是,舊大陸的老相機、留聲機、黑膠、打字機就一批接一批地從舊大陸的海岸沿線碼頭出發,前往大西洋西岸。說起來萬分遺憾,伊梅斯當初花下天價建造的這幾艘郵輪,盡管都一廂情願地命名為永不沉沒之号,到底也是命運多舛,泰坦尼克号和不列颠号無一例外讓衆多活生生的生命陪葬海之深淵,奧林匹克号有過擊毀潛艇的輝煌榮耀,但最終卻是被肢解得一地零碎,據說,至今的白鵝賓館還留着些許零部件,一旋樓梯,或幾把天鵝絨包裹的椅子,曾經的輝煌,似乎依然能見。我倒是在報紙上讀過往來于利物浦和中國的那艘多桅茶船卡提沙克号,據說,它橫渡大洋前往中國的速度在當時首屈一指,英國人的下午茶傳統,還真是它的功勞。r大衛,我們絮絮叨叨,說得足夠多了。眼下秋天将至,楓杏又斑斓,一載接一載。除了工作和前往遠東,時間都在省思、閱讀和書寫中度過,歲月平靜,也有倦怠時。r願我友保重!r威廉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