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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盡劫波

時間:2024-11-07 08:13:11

1990年春天,柳傳志召開了一期幹部培訓班,表面上是要大家想想“聯想到底要辦成一個什麼樣的公司”的問題,實際上柳傳志要解決企業部經理孫宏斌的問題。在開班的講話中,柳傳志談到了震動全公司的企業部自己辦的《聯想企業報》,批評企業部經理孫宏斌以自我為中心的思想嚴重。此前柳傳志從《聯想企業報》上看到了宣揚企業部經理具有諸如進人、裁人、任命分公司經理的權力等提法。培訓班上柳傳志堅決地說,企業部不能有自己的章程,隻能有總裁室批準下的管理制度。

r但孫宏斌并沒感到危險的來臨,甚至對批評頗不以為然。孫宏斌功勳卓著,企業部在公司也地位顯赫,非同尋常,應該說孫宏斌有理由驕傲。培訓班結束後柳傳志去企業部給孫宏斌及其下屬訓話,孫宏斌正好不在,柳傳志先是肯定了孫宏斌的成績,但也批評管理上有幫會成分,缺少“大船”意識,而有“造小船”的潛在意識。結果讓柳傳志吃驚的是,剛說到這裡,下面便有幾個人站起來說,柳總,我們不是幫會,你說我們有幫會成分,能不能具體說一下?我們直接歸孫宏斌領導,孫宏斌罵我們愛聽,這與總裁何幹?柳傳志真沒想到。

r一個人說完了,便有另外的人跟上,秩序一時混亂,會議也就無法持續,竟然戛然而止。柳傳志非常吃驚,意識到問題性質已經不同,仰天長歎。

r歎什麼呢?歎自己不完全是一個帥才?

r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不是别人的問題,是自己的問題。必須當機立斷,痛下殺伐,否則對公司将大不利。企業部如此犯上,說明了什麼?自己太寬懷了事實上反而會害了下屬,這是嚴峻的一課,很及時。

r柳傳志找來孫宏斌,要孫宏斌把那幾個下屬開掉,試試水。

r我不能開除他們,孫宏斌說。

r果然如此。柳傳志已不意外,柔和地對孫宏斌攤牌道:小孫,你是要我,還是要他們幾個?這話相當厲害,一竿子到底,口氣上很親切,還是過去的“戰友”,卻是最後通牒。

r孫宏斌說:我要他們……

r過了會兒才解釋道:我要是把他們開除以後,我在這個部門威信何在?我沒法管了,我幹不了。如果他們真有問題,我肯定會開除他們。

r又說:我對他們評價不壞,你并不了解他們,他們不過是給你提了點意見就被開除恐怕不合适吧?你再想想。

r孫宏斌比楊元慶來聯想早,1988年就到了公司。那時柳傳志忙着香港的事務,在其提着30萬元港币到香港成立合資公司之前,柳傳志特意對北京的幾位管理層發了話:聯想從現在開始不僅要大量招聘年輕人,而且要大膽提拔年輕人,提拔錯了不是錯,但是不提拔、不培養是大錯。柳傳志着眼聯想的未來,于是一大批剛剛畢業不久或者還沒有畢業仍在實習的年輕人加入了聯想,随着聯想的飛快成長他們也飛快成長,從1988年到1990年出現了一批娃娃官,其中分量比較重的是楊元慶、郭為,第三個便是孫宏斌。

r1990年,孫宏斌被破格提拔為聯想集團企業發展部的經理,主管範圍是他在全國各地開辟的18家分公司。這個過程,聯想的老人們沒有參與,分公司的頭頭腦腦基本上都是孫宏斌任命,因此孫宏斌在分公司擁有很高的威信。但是聯想集團分公司除了聽從孫宏斌的管制,同時應該協調好與集團各個部門的關系,後者比前者更重要。然而集團管理層發現集團對分公司正逐漸喪失應有的權威,管理層開始向柳傳志報告孫宏斌的情況。最後以一紙孫宏斌權力太大、結黨營私、分裂聯想、聯想要失控的理由将柳傳志從香港請回了北京,也才有了那期幹部培訓班。柳傳志回到北京之後馬上進行了調查,發現問題确實不是空穴來風:外地分公司的人由孫宏斌選取,财務不受集團控制,甚至有人希望孫宏斌帶領分公司獨立出去。柳傳志開始并沒把這事看得太重,雖然孫宏斌有些失控,但也确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柳傳志相信如果将孫調到自己可監控的範圍之内,自己有辦法讓他成熟和聰明起來,如果他繼續不識擡舉,再對付也不遲。孫宏斌也是一個棱角分明,個性頑強,江湖氣濃重的人,這柳傳志不是不知道,而柳傳志的一個信條就是:如果有兩個人可供選擇,一個是平庸的好人,一個是能幹但有毛病的人,柳傳志不會選擇前者,而會選擇後者。甚至,柳傳志甯願找一個人看着後者,也要用後者。用危險的人是一種本事,柳傳志這樣以為。

r孫宏斌超出了柳傳志的想象,再愛才如命,自己也必須檢讨了。

r孫宏斌拒絕了柳傳志,第二天,孫宏斌的企業部在北大勺園餐廳開會,聽說要開除人,屬下情緒激烈,群情激憤,孫宏斌喝了酒也十分激動。有人說應該卷款走人,有人說趕緊獨立,把貨款轉移走。

r企業部畢竟還是聯想的,還不是孫宏斌一統天下,有人将此報告給了尚未痛下決心的柳傳志。

r柳傳志最後一次召見孫宏斌。孫宏斌企業部辦公的地方在中關村大街,與四通在同一棟樓上,以往有什麼事都是柳傳志到企業,這次柳傳志沒到企業部,而是傳令孫宏斌到科學院南路老聯想辦公樓來。孫宏斌到來的時候,柳傳志并不知道孫宏斌的幾個下屬也尾随到了總部,雙方都有準備,隻是各自不知對方做了準備。總裁辦公室隻有柳傳志一人,沒有其他元老,一對一,緊張,張力十足。孫宏斌推門進來,陽光瞬間射入,随着門關閉,又瞬間消失。

r讓人想到《教父》的某個場景。

r中國的現實什麼都不缺,但卻缺失在文藝作品中。

r柳傳志直言不諱,告訴孫宏斌,他已經知道勺園餐廳聚會的事情。孫宏斌也毫不隐諱地承認。

r“不過這不是我的想法。”孫宏斌說。

r“我已經領導不了你,你單幹吧。”柳傳志說。

r柳傳志讓孫宏斌随便挑一個分公司,願意幹哪個都行。

r“不必了,我走。”孫宏斌說。

r兩人都夠義氣,也夠江湖。語言背後有太多東西,兩個誰都知道不是說的這麼簡單,答應與拒絕都不簡單。但不管怎麼說,柳傳志已仁至義盡。

r4月7日下午,柳傳志出手,集合企業部全體人員宣布:開除“勺園發難”最激烈的兩個人,封存企業部下屬的分公司賬号,請公安局的人保衛公司安全。柳傳志親自任企業部經理,孫宏斌即刻離開原職,到業務部去。

r這是類似“緊急狀态下”的決定。會場氣氛肅殺,已宣布被開除的人同企業部所有人一樣,把胳膊抱在胸前,以一種姿勢朝着柳傳志。室内香煙缭繞,許多人吸煙。孫宏斌大喝一聲:把手放下!抱着的手放下了。又喝一聲:把煙掐了!又都一同滅了煙。又喊:起立!都起立了,像斯巴達方陣。

r不能不佩服孫宏斌的“帶兵”能力,能把一個部門帶成像斯巴達方陣一樣整個集團絕無僅有,也難怪他成績斐然,戰功卓著,心高氣盛。

r當然,這是最後的輝煌。

r第二天柳傳志再次得到密報,企業部有人打算“卷款潛逃”,提醒柳傳志防範。柳傳志已了解到,孫宏斌領導下的下面的分公司掌握着至少1700萬元的資金,倘若“卷款而逃”的事情真的發生,必将置公司于巨大财務危機和信譽危機之中。柳傳志向中國科學院保衛局報告了情況。顯然,這件事已經不再是公司内部的糾紛,有觸犯刑律之嫌,因此柳傳志又向公安局和檢察院報了案。同時派出20幾個人星夜兼程,分赴各地查封分公司賬目。這些日子聯想專門為柳傳志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做貼身保镖,時刻不離左右。

r一切準備停當,這天集團繼續開會。孫宏斌還在為自己辯解,嘴硬,一直到聽到“停職反省”的決定之後,被帶出公司。開始是在西苑賓館,至少有兩個人看着。孫宏斌能吃能睡,看守孫宏斌的人并非完全開玩笑地對孫宏斌說:看來你還真是個人物,還吃嘛嘛香,呼呼大睡。

r孫宏斌說:“我是累的,天天都累,難得清閑。”

r幾天後,孫宏斌的幾個人得到消息,來到公寓樓。看守者和拯救者手持家夥對峙,一場沖突就要上演,孫宏斌站在房門口厲聲呵斥下屬,要他們馬上離開。

r下屬聽話,默然離開。其中一個回到公司依然不服,此人雖來自南方,卻有着北方人的野性,開口閉口黑道白道,如何如何,甚至揚言要把内部的叛徒“卸掉胳膊”。此種狂嚣之徒本不該柳傳志親自解決,但他激怒了柳傳志。柳傳志的性格中什麼都有,大正似邪,大邪似正。第二天柳傳志便主動地于中關村馬路邊上攔住了揚言者,柳傳志雖然沒穿黑衣服,但身材魁偉,依然頗有一種老大的味道。他對被攔住的人說:“你要弄明白,邪不壓正,從現在起,公司任何一個員工出了事,我就認準了是你幹的。”那人把脖子一橫,翻了柳傳志一眼。

r柳傳志說,你少給我來黑道那一套。你以為我是誰?我問你,你在街上走,忽然有個自行車把你撞了,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撞了以後,你們打起架來,然後你們兩人一起進了派出所,然後那個撞你的人很快就放出來了,你在裡面還得受一點苦,這有可能嗎?你在外面走路,有三個人黑天白天跟着你,你害怕嗎?那人越聽臉越白,當即表示要離開聯想,不再摻和任何事。

r柳傳志當時說完甚至有點後悔,這是幹嗎呢?

r但當時就是有一股勁兒,一股要把邪親自壓下去的勁兒。

r有點像拼命,而幹企業就是要拼命幹,拼各種命。

r1990年5月28日,一清早,孫宏斌被北京海澱警方刑事拘留。10天後正式逮捕,案由為挪用公款。公安調查發現孫宏斌曾将公司的資金轉移到另外一家公司,且數額不小。孫宏斌辯解說自己絕無“化公為私”的企圖,隻是因為公司财務制度僵化,手續複雜,才要留下一筆流動資金,以便為公司做生意時“用着方便”。檢察機關也的确沒有發現任何證據顯示孫宏斌對這筆錢有貪污迹象,但盡管如此,擅自挪用公款也已構成法律問題。1992年8月22日,在海澱看守所經過漫長的27個月後,孫宏斌接到了法院的刑事判決書,他挪用公款13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

r叱咤風雲的孫宏斌變成了一個囚犯,他住的牢房最多住了30多個人,他見識了另一個社會。每天的生活就是劃掉一個日子,一天一天地劃,因為他是清華大學的碩士——那時碩士還少,特别又是清華的碩士——人們驚異他會進來,因此他在号子裡面挺受尊重,也學了不少黑話。四年後,1994年3月27日,孫宏斌刑滿釋放,走出監獄的大門時,他看到了自由世界的第一抹陽光。

r在監獄中他得到的一切是:平和、冷靜,像個哲學家一樣思考問題。他出來後沒有在北京逗留,沒有與那些期盼和他見面的人喝酒、聊天,講述監獄中的生活。他已告别過去,當天就回到了天津。在獄中他就想好将來出去做房地産代理。辦執照時費了一番周折,不過這難不倒他。公司名字最終确定為“順馳”,英文意思是姓孫的人的公司。還是在孫宏斌走出監獄前,孫宏斌就與柳傳志在監獄外見了一面。那次監獄裡的一名教官派孫宏斌出去買個電腦軟件,孫宏斌找了個人與柳傳志聯系,說是想見一面。

r四年了,柳傳志也沒忘記孫宏斌,在新世紀飯店樓頂上一家川菜館,柳傳志見了孫宏斌。沒帶任何保镖,沒做任何防身準備,四年沒見,兩人相視片刻,目光中兩人既沒人是總裁,也沒人是犯人,隻有時光與人。孫宏斌告訴柳傳志自己準備做房地産代理,柳傳志平淡地問孫宏斌有什麼優勢,孫宏斌同樣平淡地将自己的想法說出。酒打破了某種東西,孫宏斌也說出了自己的悔恨,碰了一下柳傳志的杯:我原來有一個誤區,我如果不那樣做,就不是我了。喝了一口,看着當年自己頂頭上司:後來再想想,才覺得情況不是這樣,其實你不需要改變你的性格,你隻是要把環境分析得清楚一點,把事看得更明白,就有可能不至于把事情搞糟。柳傳志輕歎,碰了一下孫宏斌的杯。孫宏斌說,3年10個月的牢獄生活裡他天天在想這件事,現在有機會見面可以說說了。

r聽上去像是道歉,又像傾訴。像是渡盡劫波仍是親人。

r這是不可思議的場面,無論在柳傳志還是孫宏斌的一生中都絕無僅有。兩個人一個才三十出頭,一個已年過五十,頗有渡盡劫波的味道。柳傳志對孫宏斌感歎地說,能在監獄裡面挺過來,不容易。“宏斌,你記住我說的話,以後,什麼時候你都可以對别人說,柳傳志是你的朋友。如果需要什麼幫助的話,我個人,包括李總,包括張總,我們都可以提供,入點股也行……”

r但孫宏斌婉拒了柳傳志,也婉拒了所有願出錢幫他東山再起的朋友。他要從零做起。果然,沒幾年孫宏斌便東山再起,在房地産市場做得風生水起。柳傳志佩服孫宏斌,孫宏斌是個山峰,也是險峰。

r險有時還很危,柳傳志看得清楚明白,他不拒險,但盡量避險;他欣賞華山,也曾親臨,但更願坐在泰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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