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戰風車

戰風車

時間:2024-11-07 08:02:38

“我決定從明天起離開計算所,最好是領導同意我被聘請走。如果聘走不行的話,借走!借走不行,調走!調走不行,辭職走!辭職不行的話,你們就開除我吧!”這是1983年,中科院計算所的一次會議上,王洪德拍案說的著名的“五走”。這“五走”有點像同時代朦胧詩的詩歌運動,像讀一份宣言,像同時代著名的《回答》:“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個。”

r時代是相通的,無論詩還是科學。

r王洪德說完離開會議室,把目瞪口呆、張口結舌的人留在了身後,人們幾乎能看到他的後背的“運動”,那種因内部張力而産生的僵硬的起伏。

r特别是王洪德最後那句話,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r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時盡管頂層肯定了“底層”的陳春先沖破舊體制的做法,但“中間層”依然僵硬,龐大,具有對人的吞噬力。

r“我的家庭出身不好,進入科學院一年不到,就被劃成了右派,然後被打成反革命、走白專道路,被批鬥一直到1978年。漫長時間裡,我一直有種強烈的壓抑感和屈辱感,說不出來的痛苦和窩囊。我愛黨愛國,内心深處想幹事業的那股沖勁無時不在,就是一直施展不開。”這是王洪德那時的心聲,并不複雜,同樣也是時代的心聲。舊時代人被抑制,被侮辱,被損害,新時代出現了希望,光,從天頂照進來,下面的心聲再也壓抑不住。

r對王洪德而言,具體的光出現在1979年的冬天。

r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王洪德在刺骨的寒風中走進了中科院計算所知青社,看見遠方歸來的孩子們圍在爐火邊烤火取暖。年輕人的手上都是凍裂的口子,因為幹重活鮮血迸流,但在寒風中他們卻像無動于衷,因為裂口子相對他們的心不算什麼。返城之後,知青就業成為當時的一大社會問題,在成果堆積、知識密集的中科院,那些教授、專家的孩子們同樣隻能靠搬磚、運沙石、做清潔這樣笨重的工作賺取微薄的收入。

r孩子們太苦了,王洪德感到心疼,心中突然産生了一個念頭,是否可以由他做機房系統設備的設計,讓計算所的工廠生産,他指導知青社的孩子們組裝?這樣既可以推廣技術應用,又可以把返城知青們的生活改善了,以後他們技術成熟了還可以到全國各地去安裝計算機機房的系統設備。

r1979年的時候,王洪德擔任計算所第四研究室供電空調系統組長,從事機房環境條件研究工作,而當時機房裝備技術在我國還是空白,王洪德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機房裝備技術的研究上。王洪德吃盡苦頭,在中科院的26年他都在痛苦中掙紮,一身武功卻無用武之地,但是牆内開花牆外香,他的技術水平得到了廣泛認可。作為計算機機房技術專家,王洪德在業界已經是響當當的人物。當時天津計算機公司,天津電工設備廠,天津無線電五廠、七廠、十一廠……都請王洪德做顧問,這讓王洪德更堅信,計算機浪潮已經洶湧而來,大型機房技術的應用将具有廣闊前景。一天黃昏,下班以後,王洪德頂着寒風再次來到知青社,找到還在忙碌的知青社主任,把想法談了。王洪德對主任說,我可以給你當顧問,我來做設計,工廠加工的東西讓知青社安裝……

r未等王洪德說完,知青社主任已連連點頭,握住王洪德的手說,你說怎麼幹就怎麼幹吧,我全聽你的。知青社當時正想為孩子們找出路,都是科學院子弟知識分子家庭,總幹體力活不是長久之計。要是能跟科學技術沾上邊,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事實也是如此,返城知青們聽說後更是歡欣鼓舞,覺得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刻到了,王洪德簡直是天上派下來的人,他們要學技術、幹技術活了……

r王洪德給自己的工作加大了分量,周末和下班的業餘時間做設計,常常工作到淩晨3點,有時甚至到天明。同時培訓,講解,手把手指導知青,就這樣計算機機房系統的各種産品很快生産出來了。銷售自然是不成問題的,王洪德在業界的人脈與名聲就是最好的銷售保證,這樣一來,凡經過王洪德介紹引進大型計算機的單位,都要求買知青社的産品,讓知青社去安裝。随着知青社業務量的增加,王洪德和知青社領導一起商量成立了計算機機房工程安裝隊。小小的知青社一下子火了起來,知青們也都提高了技術水平,并且最主要的是提高了工資待遇,月工資從原來的50元提高到了90元,這一收入甚至比他們在計算所裡工作多年的父母還要多。

r知青社當年就賺了60多萬元,這在當時也是了不得的,堪稱奇迹。王洪德支持知青社從事技術服務、服務社會,也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新聞。然而凡事都是這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視角,不同的習慣。“60多萬”,這麼高的利潤,先是工商部門大為驚訝,懷疑有不法行為,年底的财務大檢查中,知青社被列為中科院的檢查重點,王洪德也被懷疑有經濟問題。

r消息傳到了科學院紀委,紀委提出将此做經濟大案處理。紀委的人找到了王洪德,要王洪德交代經濟犯罪的事實,寫檢查。工商局找到王洪德,認定王洪德違法經營,無照經營。王洪德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對工商局人員說:“我做的這些新産品設計,都是國家空白,我們自己不設計生産就隻能買國外的。國家沒有的,我搞出來了又解決了知青就業問題,我何罪之有?”竟然說得工商局的人面面相觑,放過了王洪德。但科紀委一直抓住王洪德不放,一審查就是一年半。不過王洪德相當自信,他把每月30元的顧問費如數交還,這是他唯一的“瑕疵”。這種放棄自己微薄收入的做法在那時的中關村的改革者中,也就是辦公司的人中相當普遍,往往不是出于他們在道德方面的追求,而是為了對付無端的審查、檢查與攻擊。動不動就查賬,在當時的時代是最流行的做法。

r無端的,先入為主的,有罪推定的審查,讓王洪德受夠了……還很年輕時王洪德因為一首稚嫩的小詩被打成右派後,在計算所再也擡不起頭。21歲入團的他,22歲就被開除團籍,科學院一開會,他就習慣地戴個軍帽,把帽檐拉低,躲到一個角落裡。此後“文革”,舊事重提,他又被打成“反革命”,直到1979年。誰想得到現在又是“經濟問題”……這時他已46歲,人生就這麼度過?好在曠日持久的調查最終得出的結論證實了王洪德的清白。他頗有預見性的頭腦和防患于未然的措施救了他,比如退回顧問費。但這事件也讓王洪德多年來對單位和上級的信任蕩然無存,他覺得消耗了自己28年光陰的這個大院子是如此不牢靠。

r“而且,”王洪德想,“在一個封閉的科研系統中工作,距離生産實際是遠遠的,天天過着一種懶洋洋的千篇一律的生活;一項任務那麼多人分,一人一點點,人人吃不飽;真是欲幹不能,欲罷不忍。我産生了一個想法,想辦一個我國還沒有的計算機機房公司,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死了也不後悔。”

r王洪德那時已人到中年,沒啥可猶豫的了,決定破釜沉舟。

r王洪德并不是魯莽行動,1980年夏天,作為天津電工專用設備廠的顧問,王洪德提議廠方邀請意大利機房專用設備公司總經理羅西博士到天津,目的是引進技術,合作設計生産計算機機房、地闆、下氣流空調等設備。原本是一次技術交流,可羅西博士的一句話震撼了王洪德。羅西博士的希洛斯公司僅由3個人創辦,靠350美元起家,17年後已發展成為國際計算機機房産業的大公司了。如果說知青社查賬事件使王洪德萌生退意,這個現實案例則提供了啟示。

r王洪德先找到海澱區聯社談,準備調到區聯社,然後通過區聯社注冊了一個公司。一切準備就緒:心理上的,現實上的,以一人之力面對整個體制,如同堂吉诃德一樣立馬橫槍到了體制面前,這就出現了開頭一幕:“我決定從明天起離開計算所,最好是領導同意我被聘請走。如果聘走不行的話,借走!借走不行,調走!調走不行,辭職走!辭職不行的話,你們就開除我吧!”

r當時在很多人看來王洪德就是堂吉诃德,或者王吉诃德,一是那時還是舉國體制,所有人都是單位的人,國家的人,辭了職就等于不再是國家的人,那是不可想象的,何況科學殿堂的研究人員是寶塔尖上的人,讓人羨慕的職業,因此當時從科研院所、高校裡走出去辦公司的研究人員大都是保留公職或者停薪留職“下海”的,這在當時被一些人叫作“腳踏兩條船”。當他們把一隻腳踏上新船時,另外一隻腳遲遲不肯離開舊船。這讓他們在心理上維系着某種平衡,在收入方面可進可退。20世紀80年代早期,這是一種相當普遍的局面。可是王洪德不同,他是中關村曆史上第一個辭去國家公職的人。換句話說,王洪德的選擇是很不理性的,讓人看了多少有些“幽默”,特别是聲言“可以開除”。而王洪德的态度、口氣就更“幽默”,或更堂吉诃德——一個人面對一個巨大事物竟如此嚣張,太不成比例了。對,不成比例往往是可笑的。

r但王洪德不是堂吉诃德,或者不全是,事實上他是的那部分恰到好處。

r王洪德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赤條條走出科學院,盡管赤條條的,卻衆裡尋他千百度找到了個人的支點,這是了不起的。經過工商局正式注冊,王洪德成立了京海計算機服務公司,再不受行政指令驅使,自主決策,自我發展。注冊之時王洪德沒有一分錢,從知青社借了1萬元,到銀行開了戶頭,四天後便把錢如數還上。

r“公司成立之初,”四通創始人之一、王力之子王緝志後來在《兩通兩海當年勇》一文中寫道,“王洪德在白石橋借了北京圖書館的待征土地,蓋了幾間平房,剛開始連椅子都沒有。當時就有幾個木箱子,他們在上面鋪上報紙,鋪上圖闆就開始作圖。”王緝志在雙榆樹有套單元房,常在那兒辦舞會,王洪德本是激情洋溢之人,常會到舞會上激情跳上一曲。王洪德赤條條出來辦公司,舞伴們都為這位“堂吉诃德”捏了一把汗。

r“不必,誰也不必擔心我。”王洪德心中有數。

r王洪德的公司成立後承接的第一個項目,是北京大學豪尼維爾計算機系統改造工程,是聯合國支持的世界銀行貸款項目,而豪尼維爾又是美國大型的計算機系統公司,在全球影響都很大。這一工程在京海公司成立之前就已開始招标,跟京海參加競争的有中科院計算所的計算機服務公司,中國計算機公司,等等大品牌。但北京大學工程負責人卻說:我們不看什麼牌子,我們就交給京海王工,他在計算所工作這麼多年,是衆所周知的機房設計專家,我們相信他。接下項目,王洪德與手下跟他一起出來的工程師高興得一夜難眠,四天之後工程的預付款一到,王洪德立馬還清了知青社借款。

r然而北京大學計算機系統工程剛一上馬就遇到了困難,在室外冷卻系統安裝的時候,施工工人發現北京大學主樓外面有一個很大的泥潭,泥潭很深,深不見底,簡直像無底洞一樣。有人懷疑這是北京的一處海眼,有人甚至提到當年劉伯溫建北京城就發現過北京幾處海眼,底下可通到大海,這幾處海眼一處由玉泉山鎮着,一處由北海白塔鎮着,一處在北新橋。據說這北新橋的海眼被動過兩次,一次是日本鬼子進北京,順大鐵鍊子往上拉,拉了一兩公裡,就見下面呼呼往上翻泥湯子,還隐隐的有海風的聲音,伴着腥味。日本人慌了,趕緊把鐵鍊子一松又順了回去。第二次是紅衛兵破四舊,不信邪,也把大鐵鍊子往上拉,結果跟日本人一樣,聽到隆隆的響聲也全吓傻了,趕緊松了鐵鍊。這是北京知青都知道的兩個海眼的故事,而王洪德工程隊的人大部分都是知青。

r工程隊隊長将情況報告了王洪德,甚至提到了海眼,王洪德騎着自行車就趕來了,哪管什麼海眼不海眼的,當時就縱身跳下去排除。潭裡的水和泥都是黑黑的,有一股很強烈的刺鼻的味道。的确是一處古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們怎麼碰到古潭了?或者真的是海眼?王洪德一急,耳朵裡“噗”一聲就什麼都聽不見了,就好像耳朵隔了一堵很厚的牆。急火攻心,王洪德失聰了,盡管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王洪德還是大聲命令:填!說完便趕快上了三○一醫院,檢查為爆發性耳聾。

r就是一股急火上來,各種神經元控制不住,引發了暫時耳聾。

r的确,王洪德太着急了,京海公司的開局之戰因為這個古潭将會毀于一旦,他怎麼承受得了?多少年自主作為的夢想就要結束?他怎麼這麼倒黴就碰上了傳說中的海眼一類的東西?計算機的位置已固定,空調的位置也不能動,施工無法繞開,王洪德沒有别的辦法,也沒這方面的技術,隻能用最原始的辦法,一車一車往泥潭中填沙子,然而這個泥潭仿佛有一個永遠填不飽的肚子,無論倒下去什麼,無論倒下去多少沙石,很快就消失了。三十噸沙子,五十噸沙子,七十噸沙子……王洪德那時就像愚公移山,每天挖山不止。他不相信這是海眼,不相信,就算真是也要精衛填海把它填平,他簡直瘋了。如果填不平他大概真的會瘋了,甚至已經有了初期的瘋的症狀。他認為這是自己一生的泥潭,從“反右”就開始的一直到今天的泥潭,必須填平,填不平就把自己填進去——一頭紮進去,從地底下遊到大海……

r的确就像那個寓言,王洪德感動了上帝,到接近百噸水泥時,泥潭平靜了,平靜一如王洪德那已經麻木的心。然後把鋼筋打下去,混凝土打下去,水泥幹了以後結結實實,王洪德像換了一個人,一個自己鑄就自己的人。

r幾個月後,工程雖超時——怎麼可能不超時呢?但完成了。有了精衛填海或者堂吉诃德(不顧一切)的精神就沒有幹不好的事,工程讓前來驗收的美國人大吃一驚,豎起了大拇指,說王洪德做的計算機房是numberone(第一)。北京大學校長請工程隊主要人員參加宴會,答謝京海公司。雖然大大超出預算,但工程還是為京海公司幹幹淨淨賺到了第一桶金,王洪德的耳朵也徹底好了,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包括舞曲。北京大學的工程不是一般的工程,這一腳踢開了,在王緝志的家庭舞會上,在水兵舞的節奏中,所有以往的擔心都消失了。

r手記四:火山

r從王洪德身上能感受到什麼?一種壓抑的火山爆發的東西。如果說陳春先是理性的,先知的,來自于物理學的天空,王洪德則來自于大地,大地的深處,太久的深處,亦是詩的深處。如果描繪時代,比如畫三隻手:一隻從天上來,一隻從大地伸出,兩隻手相互召喚,構成超現實立體主義繪畫,那麼另一隻手就是詩人之手,北島或女性的舒婷之手,三隻大手握于時代中心。

r有些人在時代的坐标上非常清晰,時代越久遠就越清晰。王洪德的耳聾與填海眼都賦有天然的象征意義,甚至寓言意義,像另兩個人一樣都具有創世的色彩。是的,現在回過頭來,那時不就是創世嗎?

r1987年春天,我在一家民辦報紙工作,采訪過王洪德,那時我二十七歲,多麼年輕,王洪德也不過四十歲,整個時代都很年輕。當時我來到“電子一條街”,來到“京海”——如日中天的“兩通兩海”的“京海”,見到忙碌的說話都很快的王洪德。說實話,王洪德當時的嗓音有點老,沙啞,比之火力四射的目光與語速有一種錯位或并置的繪畫般的張力。三十年後我們在微信裡通了話,其間再無聯系,再無音信,中關村于我越來越遠,我于中關村也一樣。《中關村筆記》讓我再次回到中關村,回到三十年前。王緝志先生給了王洪德的微信名片,微信語音通的那一刻,一切如昨。還是當年沙啞的聲音,當年的“兩通兩海”。隻是樣子難以浮現,王洪德在住院,躺在手術台上。

r我會去看他,如同看一個時代。

r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