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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唐珠:緻命運

時間:2024-11-07 07:50:35

每當感受着他的雄闊健壯的肩和背、胳膊和腿,他猛獸一樣有力的呼吸,我就宛如夢中,不知此時是真是幻。當然,看起來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再過一百年呢?又焉知現在不是夢?正如昨日是今日之夢,今日是明日之夢,正度過的這一分鐘,恰是下一分鐘之夢……

r神魂颠倒中,悲欣交集。

r既然他這麼厲害,那就随他。雖然這很辛苦,好在他也不用辛苦太久。反正我是要死了,那就死在他的懷裡。那首歌怎麼唱的?“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裡。”

r死在你手裡,就是好死,再好不過的死。

r隻是,在這之前,還是要盡力活着。好死不如賴活着嘛。

r可是,我在死。身體就是身體,不以意志為轉移。我每況愈下,不可遏制。肢體日漸沉重,面容日趨黯淡,胃口也越來越不好,時常嘔吐不已,甚至連月事都沒有了。

r但是,我也在堅持。因為他,我要盡量讓自己的死不那麼恐怖,盡量美一點兒,盡量像那種幹制的花,有型有樣。

r——原本,我平凡的生命是一列容量巨大的火車,行駛在一條漫長的道路上。現在,我成為一名即将下車的旅客。我會在心愛的男人的溫暖裡下車,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r有一次,他提到了趙耀。唯一一次。正是那天我們得到了确切消息,趙耀在東北被抓捕歸案。

r你恨他嗎?

r不恨。

r不恨?

r讨厭他,但是不恨。

r為什麼?

r等不起。

r我不恨趙耀,如同我不恨這世上很多卑微的無恥的人。我有什麼資格恨他們呢?我隻是可憐他們。

r最隐秘的,最無法言說的是,對趙耀,我最後甚至還萌生了隐隐的謝意。因為他對我的破壞滅絕了我習慣性的那條退路,我才得以再無雜念,純如赤子地來迎接這美好的末路。

r當然,說到底,這種不為人知的謝意與其說是緻趙耀,不如說是緻命運。命運通過趙耀的存在告訴我:有時候,殘酷,就是慈悲。

r兩個月後的某天清晨,我起床後再次嘔吐不止。

r借我吉言,真的懷孕了吧?金澤突然問。

r不可能。

r我去買驗孕棒。證明這種可能性的成本很便宜,一塊錢而已。

r——看到那兩道紅線的一瞬間,我想親吻全世界。一個貪婪的念頭也同時在心中紮根:也許,在死之前,我還能把孩子生下來呢。

r由床上勞模金澤又轉換為廚房勞模,每天變着花樣做菜。廚房裡經常鋪排得琳琅滿目:清化姜、章丘蔥、金鄉蒜、南陽牛肉、甘肅土豆、金華火腿、中衛枸杞、西藏松茸、新疆大棗、雲南牛肝菌、山西小米、黑龍江大米……千裡迢迢,萬裡遙遙,它們相聚于一個廚房,一張砧闆,一口炒鍋,一隻瓷盤,它們約會,戀愛,結婚,交融。

r四個月時,子宮有了胎動。五個月時,我的腹部已經呈現出圓潤的微隆。

r聽着,你,以後不準再說死了。金澤輕輕地撫摸着我的肚皮。

r為什麼?

r能生了嘛。

r我順服地笑笑。盡管心懷貪念,但我從不敢大膽奢望這個孩子能夠順利降生。若一切果如金澤所言,那麼孩子一生下來讓我即刻就死,我也是情願的。當然,若允許我多活上一兩天,讓孩子吃上幾口母乳,那就再好不過了。當然當然,若能活到孩子牙牙學語時,容我教念幾句“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r開恩。

r無險。

r孩子降生時,左手緊握,誰也掰不開。

r我說:我來。

r心急速地跳動着,似乎要躍出喉嚨。我忍着下體的疼痛,坐起來,把孩子抱在懷裡,一邊用乳頭誘哄着她,一邊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她的小手。我用食指輕柔地探詢她緊張的小掌心,千年的食指,初生的小掌心。這兩種皮膚無聲地交接着,觸摸着,問候着。

r終于,瞬間一動,她的小掌心包圍了我的食指。純潔的溫暖透過一根食指,蔓延到我的全身。我左右搖曳着這根幸福的食指,松動着小掌心的空間,然後又用大拇指摩挲熨撚着她的小手掌,一遍又一遍。

r她突然哭了起來。

r奶水還沒下來呢,别哄她了。金澤伸過手。

r我把孩子遞給他,笑着說:好。

r珠子。

r故事讀到這裡的時候,你一定也明白:這個故事,已經完了。

r經過了一系列複雜的程序,我已經用新名字落下了頂頂真的戶口,也擁有了頂頂真的身份證。現在的我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哺乳期小婦人,洋溢着一身的奶腥味兒,整天在網上買紙尿褲、沐浴液、潤膚露、驅蚊膏、安撫奶嘴、爽身粉,金澤常常笑話我,說我像個移動的奶粉罐兒。因為睡眠不足,我經常挂着碩大的黑眼圈,眼角也新生了一些皺紋。這讓我有些矯情的小煩惱,雖然在心裡一直暗暗恭迎着它們大駕光臨。

r以上所有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r過去這個詞,如今說出口,那可真叫暢懷!

r新名字?當然不會告訴你。我不想被視為一個怪物,同時也想保有我的成全之心。我毫不懷疑,如果開口自證,很多以曆史和考古為衣飯的人都會成為笑柄。

r認識一下?沒必要。如今的我正在像你一樣生活着,整日裡狼奔豕突,焦頭爛額,棄甲曳兵,卻也是興興頭頭。知道了自己,你就知道了我。

r小飯店?快開張了。不,不叫“大小菜”,也用不着你來捧場。我敢肯定我們的客戶會很多,且都是黏性顧客。不客氣地說,如果将來你有緣來吃飯,說不定還得提前一星期才能預約到座位呢。

r那顆珠子?我把它鑲成了一枚戒指,有時候也會拿出來戴一戴。那天,依着金澤“美食必配美器”的指示,我們去汝州給飯店訂餐具,我正拿着一隻盤子賞玩,金澤一把抓過我的手。

r這是什麼珠子?

r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兒像瑪瑙?

r嗯。好像有些年頭兒。哪裡得的?

r朋友送的。

r哪個朋友?

r告訴你也白搭,你不認識。

r還記得你病糊塗時講的那個故事嗎?不會是那個波斯人吧?他嗤笑。

r還真是他。

r他瞪了我一眼,把我戴戒指的那根手指拽到他的鼻子下,狠狠地聞了聞,說:不香。

r責任編輯甯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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