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西藏
時間:2024-11-07 07:20:25
曾經有過一個願望,就是與青年時代共同在西藏度過最艱苦歲月的老友一起,找一個地方養老。2006年8月,我進藏三十周年紀念之時,開車重返西藏,跟次仁拉達談了這個想法,他很贊同。我們都希望那個地方能夠有雪山、有藏傳佛教寺廟,海拔不至于過高,氣候環境和生活條件又比較适宜,我們可以在那裡懷舊,在那裡進行思想、文化和心靈的交流。後來,我跟他通電話,認為雲南麗江的農村比較符合我們的願望,那裡是藏族人居住的最東南邊緣,可以遙望西藏高原,從滇藏公路進藏也很方便。次仁拉達說,好的。此後他經曆過一次嚴重的翻車事故,摔斷了胳膊,但恢複得很快。我們在通話中又談到那個願望。2007年上半年,我多次與他通電話,感覺他支支吾吾,有什麼欲言又止似的。後來,他終于說出實情:他不但贊同我的想法,而且打算去往麗江實地考察,但正是在由成都去往麗江的中途即攀枝花,他突發重病,大量吐血,隻好返回成都。經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檢查,确診為肝癌晚期,因為他還患有糖尿病,也不能手術,醫院表示對此已無能為力。r得知這一消息,我感到難以接受,并決意要再去西藏看望他,2007年12月31日,我收到次仁拉達發來的短信:“尊敬的吳老師:您好!您托加措帶來的信件和東西已收,很高興。我的病情沒有惡化。藏藥對肝的療效很好,請放心。藏傳佛教對生死觀有很好的幫助,所以我現在沒有什麼不開心的,每天念經、每月放生,有時聽藏漢高僧大德講經,時間過得很快。請放心。祝元旦快樂!”因為工作雜務,我抽不出身,等到農曆年底,我很想到拉薩與次仁拉達一起過個年,因為我真的特别害怕再也見不到他。2008年春節的前一天,我飛往拉薩,飛機抵達拉薩上空,因為揚沙不能降落,返航成都時,我自己又嚴重感冒,感冒中進藏有危險,而且隻會給人添麻煩,無奈結束了本已進行的行程。r2008年4月30日,我利用五一節的三天假期,回到了拉薩。當天下午,穿過殘留着“314”暴力事件痕迹的街道,我來到他的家,終于見到了我相識交往近三十年的朋友、一個普通的藏族平民次仁拉達。r三十年前與他相識時,他就是一個平民。隻有十幾歲。藏北草原那曲地區中學的初中畢業生,畢業後留校當了一名發電工,一頭卷發,輪廓分明,本是一個英俊少年,卻蓬頭垢面,此後的一生也不拘裝束,更多的人簡稱他為拉達,偶有一絲漢語中“邋遢”之意。而但凡接觸過他的人,無不贊歎他的聰明,總之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不過,隻有與他深交的人,才知道他的苦難曆程。r那是在我跟着一起到他的家鄉——藏北草原西部的申紮縣雄美鄉的那趟旅行才知道的。r次仁拉達其實是一個孤兒,一個非婚生孩子,母親去世後,成了孤兒,另有家庭的其生父出于功利而認領了他,實際上是當作一個可以放牧的勞動力認領的。于是,他從四五歲起就在奇林湖畔的草原上放牧,卻在其生父的家庭中甚至得不到溫飽的待遇。隻有他年邁的奶奶給他慈愛。他說,他常常是光着腳或是裹一塊羊皮在冰雪上跑。r我至今對奇林湖地區的寒冷有着最為深刻的記憶。r要親。r次仁拉達初中畢業留校當了一名電工,與我的一位山東朋友同住一間宿舍,由此我們也成了好朋友。第一次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的一節,被柴油發電機的皮帶卷斷了。在我們的交往中,他的漢語文有了長足的進步。不久,我擔任那曲地區文化廣播電視局局長,即把他調到文化局所屬的群衆藝術館,基于他的天資和工作的需要,又把他送自治區話劇團學燈光。我記得那年帶着次仁拉達去拉薩,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走出藏北草原。我們乘坐的車一路南行,到了海拔較低的羊八井,次仁拉達第一次看見長着綠葉的樹,他驚訝而激動。此前,他除了草原上的帳篷杆和電線杆,除了書中的樹,沒有見到過具體真實的樹。到拉薩,他朝拜了布達拉宮、大昭寺。他在拉薩學燈光,光電知識對于他來說,似乎很容易掌握,好像會無師自通。他利用這個機會,用了更多的精力學習藏語文。r入睡。r随着西藏經濟社會的發展,工作生活條件有了改善,我們再一次把次仁拉達送到西藏大學進修藏語文。這一次,他不但把藏語文作為工具來學習,而且廣泛涉獵了西藏的曆史、宗教、文學,并且逐漸地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觀。在這個階段,他與從四川藏區來拉薩朝聖的一個女子結識,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我本人也在1988年從地區調到自治區工作。在我離開那曲時,次仁拉達問:“吳老師,你走了,誰來救我?”我回答:“我從來也沒有救過你,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實際上,你給我的幫助可能更大。”的确,次仁拉達是我認識西藏基層社會的一個向導。r此後,我在文化局的同事格桑次仁調任申紮縣委書記(後來成為自治區領導)。格桑次仁也非常欣賞、關心次仁拉達,帶着他回到自己的故鄉,先做編譯工作,并擔任申紮縣人民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申紮縣對外合作成立礦業公司,作為政府出資人的代表,次仁拉達擔任副總經理。我們笑稱他成了“金老闆”。合作方換了五任總經理,而政府方的代表、副總經理一直是次仁拉達。因為他的聰明,很快又掌握了礦業知識和經營管理知識,把一個公司經營得紅紅火火。與此同時,他自己的家庭經濟狀況也有了很大改善,在拉薩自建了住房,安居樂業了。這期間,我已經調到北京工作,次仁拉達來京,到北京市委來看我,還是多年前那種裝束,但從他的話語中可以感覺到,他已經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r一切。r我的五一拉薩之行,有一種緊迫感。我不知道次仁拉達的病情會有怎樣的結果,但我必須見到他。r“吳老師,你來得很及時啊,我可能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次仁拉達的臉色非常不好,說話沒有力氣,但見到我卻很高興。我們相識時,他還算是個大孩子,因為生活的艱難和疾病的折磨,生命力明顯衰弱了,雖然他心态很平和,但我見此不由得心裡隐隐作痛。r在拉薩的三天,我們見了三次,我們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單獨交談,談得很默契、很深入;我們談宗教、談民族、談社會、談人生、談命運,我們也直言不諱地談論死亡。r我有些奇怪次仁拉達後來怎麼會成為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他告訴我,作為一個藏族人,幾乎是與生俱來地信奉藏傳佛教,但更多的隻是盲從。他自己則是聽一位高僧講述宗喀巴的《菩提道次第廣論》之後,才真正信奉藏傳佛教。我們毫無顧忌地談論西藏的宗教和文化問題。比如,藏傳佛教的輪回觀念,同時具有積極和消極的兩個方面,但總體上規勸人心向善。由于存在前世的觀念,對此生的痛苦是有解釋的;由于存在來世的觀念,對此生是有約束的。次仁拉達說,我現在得這個病,可以認為是前世作了孽,解除痛苦的最好辦法,是祈求他人不再得這個病,如果我因此而死,最好能把這個病帶走,如果來世轉生為人,也要為他人解除痛苦。次仁拉達所信奉的,其實就是“人間佛教”。這使我想起一位宗教哲學家所說的:“疾病也可以被用來使我們想起無數存在者所遭受的痛苦,并使我們的愛和同情複蘇。”我不信教,但與次仁拉達在交談中有不少共識,比如藏傳佛教存在很多問題:政教合一的曆史慣性,對政治的幹預、對權力的欲望,教派争鬥,社會變革了,宗教卻沒有變革,等等。我們都希望宗教回歸到個人信仰的本質上來。r在談話過程中,他的心情逐漸好起來了,他說:“吳老師,你來得好啊,我可能還活一年。”我說:“如果我的到來能讓你從一個月延及一年,那我就年年來!”畢竟,他隻有四十多歲啊!r臨别前夜,我與當年藏北的友人加措、向陽花、多吉才旦及家屬等聚會,次仁拉達在王世平夫婦的陪同下給我送來一幅唐卡。他鄭重地打開,是一幅四手觀音像,四周還繪有四幅小佛像,他一一介紹,其中一幅是文殊菩薩,次仁拉達指着文殊對我說:“那就是你嘛。”我驚訝甚至驚恐地說,你千萬不能這麼說,我隻是一個前世行過善也作過孽、此生行過善也作過孽的俗人甚至愚人。r但我們約定,如果他走了,他最大的牽挂是他最疼愛的正在上大學的女兒,我會将她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關照。r幾天前,次仁拉達打來電話,他從電視上看到四川地震災害慘景,心裡非常難受。他說,他要捐款給災區人民,還要去大昭寺為遇難的同胞誦經超度……我沒有想到,這是次仁拉達與我的最後的聯系。r5月26日,我接到王世平的電話,次仁拉達已于25日上午10時去世。喇嘛正在為他念誦超度經,30日送往直孔堤天葬台。r我用淚眼遠望西南,那讓我多少次悲傷的西藏。次仁拉達走完了此生的路程,苦難終結了。他此生是一個平凡、善良、智慧的人,如果真有來世,但願他不再有那麼多苦難……r補記:r兩個月後,我再次去拉薩,履行我與次仁拉達的生死之約——照看他的女兒桑旦拉卓。我與正度暑假的她共度了三天美好時光,我們結下深厚的父女之愛,我成為她的第二個父親。日前,收到女兒給我的電子郵件:r親愛的爸爸:r剛收到您給我的一封信和幾張照片,心裡特别的開心。這次您來拉薩不知道給我帶來了多少的快樂,從内心深處關愛我、體貼我、呵護我。您的每個眼神裡都流露出對我的疼愛,幫我從喪父之痛的陰影中走出來,讓我重新感受到父愛的溫暖。女兒此生有兩位父親,一位是出生在雪域高原上的藏族父親,一位是出生在大都市中的漢族父親,雖然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兩位父親,但是你們都是偉大的、慈悲的、智慧的。你們之間的友誼就像大海一樣深,你們之間有太多的經曆、往事對嗎?緣分讓你們擁有了同樣一個女兒桑旦拉卓,你們給了我多少的愛,也教會了如何去愛别人。女兒發自内心地感激你們,女兒也特别的愛你們,想你們,女兒會時刻牢記你們給我的教誨,也決不會讓你們失望。爸爸我愛你們!!!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