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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伯:僧俗穿越

時間:2024-11-07 06:57:15

2007年,樣伯三十歲了。

r當年,樣伯從阿壩縣的一個小山村,被父母送到郎依寺當紮巴時,他才十三歲。郎依寺是藏區最大的本教寺廟,約十世紀由郎依約丹嘉木參創建。當時西藏正在“興佛滅本”,大批本教徒從西藏逃散到青海四川一帶,郎依寺就是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創建的。

r小樣伯來到這座規模宏大的寺廟,看着六百多名僧衆在這裡讀經書、做法事,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與外面的城市和鄉村迥然不同的世界。樣伯的經師阿克雲巴,是一位嚴厲的長者,每天教小樣伯學習基礎藏文,念誦簡單經文。雖然寺廟距離縣城隻有三公裡,但沒有經師的同意,樣伯是不能離開寺廟半步的,大概每隔兩個月,才有可能進縣城一次。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大地正是春風蕩漾,小小縣城也顯得生機勃勃,看着城裡的孩子們活蹦亂跳戲耍的情景,他們玩得多開心啊!雖然在藏區送孩子到寺廟與送孩子上學是同樣的自然,但樣伯還是有點兒羨慕在外面自由玩耍的同齡人。其實當時他對宗教并沒有更多的感覺,更談不上理解,甚至産生過離寺還俗的念頭。

r十八歲那年,經師阿克雲巴圓寂。小樣伯對經師的離去起初并沒有感到過多的悲傷。經師在天葬台火葬的那天早晨,他因為别的事情沒有去送别,而是留在寺廟為送葬的師傅們燒茶造飯,等到中午,那些人還沒有回來,寺廟就讓他過去看看。樣伯去往天葬台,那裡一片滾滾濃煙,經師已經消失在熊熊火焰當中。樣伯這才意識到,經師已經永遠離去,不再回來。他第一次認知了死亡,他希望從對死亡的理解中去認識宗教的意義。

r樣伯的第二位經師是南嘎慈誠。這位學識淵博的高僧,帶着樣伯,精讀經書,鑽研深奧的《甘珠爾》《丹珠爾》,探讨艱深的宗教哲學。實際上,本教自十世紀以來,與佛教逐步融合,大體形成了本佛一體的格局,除了本教供奉希繞米沃切、佛教供奉釋迦牟尼,本教念誦八字真言、佛教念誦六字真言,本教轉經自右至左、佛教轉經自左至右這樣一些形式上的區别,從教義、教法上,已無太多區别。當然,從文化本源而言,還是有很大區别的,但這是更深層面的問題了。樣伯暫時淡忘了外面的世界,進入了無邊的宗教哲學的海洋。樣伯其實是頗具天資和聰慧的,他的宗教知識日趨見長,幾年後,他通過了本寺的考試,獲得了格西學位,相當于宗教學博士。

r二十一世紀,互聯網已經通達城市和鄉村,甚至寺廟。更好地利用互聯網,需要使用包括藏語、漢語、英語等多種語言。很多寺廟都意識到這個時代在變化,他們必須以各種方式去适應這種變化。樣伯被郎依寺派到西藏拉薩,讓他學習英語和漢語。從寺院深處來到藏族文化的核心、藏傳佛教的聖地、高原最大的都城拉薩,這裡的一切對于樣伯都是新鮮奇妙的。那時的樣伯,在布達拉宮前面的大道上,驚恐地望着來回奔馳的車輛,左腿邁出去,右腿又縮回來,半天都不敢穿過,直到他寄住處的姐姐告訴他,每次過街時,要看着前面的紅綠燈,紅燈停、綠燈行,先看左邊,再看右邊。樣伯在拉薩待了三年,他在東嘎語言學校學習英語,還用七個月時間,學習掌握了漢語,而此前他是一句漢話也不會的。他也适應了寺廟以外的城市生活。

r樣伯可能是僧界最早接觸互聯網的那批僧人之一。通過使用這一人類社會最新發明的神器,他看到了與現實世界并行的虛拟世界,能夠跨越時空,能夠了解他不曾去過的地方、不曾聽聞過的觀念、不曾相識的人們。此時的樣伯已經可以用藏語、漢語和英語在網上與人溝通交流了。在這樣的背景下,樣伯覺得,既然網上有那麼多不是僧人的網友,也同樣在探讨宗教和哲學,那麼,是不是不穿袈裟,也同樣可以學習并實踐佛法呢?網絡上出現了很多關于西藏本土早期文化,即象雄文化的探讨,而象雄文化,正是本教産生的土壤,或者反過來說,正是本教文化,才形成了象雄文化。有關于此,作為本教徒的樣伯,當然更為熟悉一些。

r在一家網站上,有一位叫麗莎的網友對象雄文化有特别的興趣,在網上聯絡上了樣伯。2007年的那一天,這位網友居然出現在郎依寺。這位名叫麗莎的姑娘,原來留學德國,學成回國後,一心想探索神奇的象雄文化,神奇的互聯網,讓這兩位素昧平生的網友,在天高地遠的阿壩郎依寺得以相見。

r也是在這一年,樣伯決定,結束十七年的僧侶生活,還俗了。

r2011年,我從北京回到拉薩籌建西藏牦牛博物館。當時,我隻身一人,急于尋找一位藏族夥伴同赴此業。我的老朋友付俊帶着一位藏族青年來到我的住處,此人便是樣伯。樣伯還送給我一本他寫的書,藏文著作,我看不懂。據說這本書是他還俗後對宗教負面作用的思考和批判。第二次見面,樣伯還帶來了已經成為他妻子的麗莎。我興緻勃勃地向他們播放我的牦牛博物館創意PPT,描繪關于牦牛博物館的宏偉藍圖,他們雖然也表示贊賞,但并沒有奮不顧身投入的意思。次年,我到藏北重鎮那曲去進行田野調查,聽付俊說,樣伯就在那曲,我們在那曲鎮上隻匆匆一見,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r五年過去,我們相會在已經建成開館兩年的西藏牦牛博物館。

r樣伯講起這幾年的曆程。因為他要養家糊口,便選擇在那曲開設了一家民族工藝品商店,由僧人變成了商人。那曲盛産蟲草,那裡的牧人們突然成了腰纏萬貫的消費者,他們出手大方,樣伯店裡的工藝品,特别是宗教用品,是這些牧人心儀的物品。樣伯的經商天分加上運氣,讓他在商海裡如魚得水。短短幾年,他與麗莎生養了兩個女兒,他在拉薩購置了房産和汽車。

r說起僧俗差别,樣伯舉了個例子——當僧人時,他去買東西,四十五塊錢,他給了五十塊,他猶豫着要不要等人找回那五塊錢,他覺得,為了五塊錢等在那裡,非常不好意思。可還俗後,在那曲做生意,有一天到一家回民餐館吃飯,老闆差他兩毛錢,說沒零錢,能不能算了?樣伯說,不能,兩毛錢也是錢,為此還發生了争執。

r靠蟲草富裕起來的牧民,不太會理财。他們賣了蟲草,不知道怎麼計劃開支,甚至到燙發店把原本卷曲的頭發給拉直,被稱為“拉直背刀”一族。到春季蟲草上市前,腰包裡就沒錢了,兩個人吃一碗面條,叫“一碗面條、兩雙筷子”。當然這種說法有開玩笑的成分,不過倒反映了那曲的錢比較好賺。若幹年過去,牧民也開始會理财了,知道如何計劃開支,樣伯便适時地關閉了那曲的店。關張的那天,他做出甩貨處理的廣告,把幾年的存貨全部甩出去了。他說,那天,從早上忙到下午,連午飯都沒吃,結束後,他走在那曲的街上,發現小小的那曲鎮上,滿街人都拎着他的貨。

r樣伯揣着這些錢,到四川成都去發展新的生意了。當他和妻子麗莎再次回到拉薩,他的大女兒已經四歲了,小女兒也一歲多了。樣伯和麗莎都希望,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能夠在拉薩這片聖土上,全面接觸體驗和學習其他的語言和文化。

r我與樣伯談起關于宗教的問題。他說,他非常珍視傳統文化,對宗教信仰也是無比堅定的,曾經的寺院生活及僧人身份,讓他獲益良多、受益終生。他甚至想,如果他們有兒子的話,他和麗莎都希望能夠把兒子送到寺廟去生活學習。對于當前社會上的宗教現象,樣伯說,很多人拜佛,并不懂得基本的宗教教義,其實他們拜的是佛像——而不是佛。佛在人心當中。有的僧人穿着袈裟,往往會有一種錯覺,那麼多有錢有權的人匍匐在他跟前,但其實佛不一定就在他的心中,在有的寺廟裡,坐在法座上的堪布,也不一定就比坐在下面的格西甚至一個普通僧人對佛學的理解更深。正如俗界一個機構的領導,并不一定會比他的下屬知識更多,德行更好。樣伯對街頭的布施現象也有自己的看法:你給人一毛錢、一塊錢、一百塊錢,并不能改變受施者的命運,反而可能造就更多的乞丐。他說,宗教應當改革了,如果佛在人們心中,佛的教益成為人的行為準則,那麼,每個人都能成佛,并不在于你是否穿着僧裝,并不在于你是否發放了布施,也并不在于你是否每天磕頭……

r樣伯看到牦牛博物館,笑着對我說,五年過去了,牦牛博物館建成了,你成功了;我也成功了,我生了兩個孩子!

r[桑旦拉卓讀後感]

r就像樣伯說的,“很多人拜佛,并不懂得基本的宗教教義,其實他們拜的是佛像——而不是佛。”的确,自己在生活中也能看到很多人都會去拜佛像、磕頭、念經、到寺院轉經,但真正用心懂得佛陀教義的人又有多少?例如:每逢吉日,朝拜的信徒往往會比平日裡多,排隊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就會有一些人插隊,也有一些人因為插隊謾罵對方甚至動手,以至于把一顆本應喜悅的心,在謾罵聲中銷毀了。或在轉經的路上,有的人口裡邊念着六字真言,卻時不時地講他人的過失,妒忌他人的才能,毀謗他人的名譽,否定他人的成就。這些看似是生活中并不起眼的個人小事,但往往這樣的小事達到一定量的積累時,就會對整個民族帶來不可忽視的影響,也因為這些負面的影響,讓我們的民族失去了很多優秀的人才、大成就者。這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太注重于外在的修行,而忽略了佛陀真正的教義,忽略了修行是用“身、口、意”三者相結合的,更忽略了将佛陀的教義融入到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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