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南方都市報》
劉誠龍/文
彭玉麟是曾國藩手下的一員湘軍猛将,這人打起仗來,有一股南蠻子的勇氣,而與武夫得天下者大不同的是,彭玉麟幫襯着大清打來江山,卻無心坐江山。朝廷叫他做官他推辭,據說連續推辭了六次。朝廷不太相信,就問曾國藩,曾國藩說:“力辭獎叙,出于至誠”;彭玉麟隻想為國家做事,不想為朝廷做官,國家有事,他定然出山,事做完了,他就準備卷被蓋歸山,最後到底辭官,歸了老家湖南去畫梅花了,他一生最愛梅,據說其畫梅花,畫了萬餘幅。
很多官僚,有了官品,就沒了人品,為保人品,就得棄去官品,彭玉麟不是這回事。他在辦李鴻章侄子一案,就很能展現他之毅然勇氣、沛然正氣與謀政老成之氣。
“巡閱長江水師至皖,合肥李氏勢方盛,少荃相國猶子某素骫法,時出奪人财物妻女,官不敢問。”少荃者,李鴻章也,有這麼大的後台撐腰,地方首長都奈他不何。李鴻章這個侄子就是這麼霸道的,“一日,奪鄉民妻去”,鄉民求告無門,聽說彭玉麟來了,“鄉民訴諸公”,彭玉麟聽說有這樣事,聲微細頓轉雷霆怒,下了一張帖子,叫人喚來這位公子哥兒。
這家夥傲慢慣了,到了彭玉麟水師船上臨時法庭裡,也是眼高于眉。彭玉麟先是聲微細詢問:“鄉民告若奪其妻,有之乎?”這家夥根本就不輸火,實話實說:“然”,對,我是搶了良家婦女,幹了。這一下,彭玉麟心中之火如一根火柴點了汽油庫,擲下簽子,給我打。
太子黨屁股上動棍,等于是太歲頭上動土,一時間,遞紙條說情的,登上門來說厲害的,絡繹于途,這些為政一方者,不但以同事私誼來找關系,且竟都以官方身份發公函來說情。
市長縣長,其時職務在彭玉麟之下,分量不夠,“公不之許”,彭玉麟不因說情而枉了世道正義,屁股照打,牢房照關。看到彭玉麟吃了鐵砣鐵了心,那些官員繼續走潛規則與暗權力程序:請來更大的官員來,一級壓服一級,平級說服平級,“俄,巡撫以刺請見。”
官官相護,其保護力度要多大有多大,安徽最高行政長官都來說情了。省長當面來跟彭玉麟交涉,彭玉麟能頂得住?省長之上,更有相國,相國要親自發電報打電話來,彭玉麟頂得住?也許憑一腔在胸正氣,憑一股奮發忠勇,能夠抗住,但若一點面子都不給,那彭玉麟打違法者屁股,則會被他們換算為打領導人臉蛋,彭玉麟在政界裡的立身環境就岌岌乎殆哉了。
彭玉麟勇氣之外,正氣之外,從政謀政是很老練,“公命延接”,省長遞名片來,不能不接,但若接了,法律就沒了,正氣就廢了;接必須接,但可以緩一下接。他一邊對報信者說:你步子慢一點,去迎省長進來;一邊對審案人說:你刀子快一點,去把這家夥頭砍下來。
省長進屋說情來了,李鴻章侄子腦殼砍下來了。就在這麼一個空當裡,一邊是社會正氣,一邊是官場習氣,彭玉麟夾在其中,那情形也是走鋼絲。體制有多惡,能惡過家天下?官場有多黑,能黑過封建社會?但在這樣的體制之下,官場之中,彭玉麟居然也可以讓人類正義比較穩當地走過鋼絲線。不要啥都怪社會,隻要心中真有正氣,社會倫理,人間正義,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有一些空間可以伸張的。
彭玉麟處理善後,也是很可道的。他辦完案子,馬上寫了一封信給李鴻章,把很多高帽子給李鴻章戴,誇李鴻章是帝國頂梁柱,是大義滅親的帝國好官,李鴻章嘴巴張得老大,可是他有甚話說?隻能是連聲道謝,謝彭玉麟為國為民除害。
李鴻章真心謝謝彭玉麟砍了其侄子之頭?但隻要還想在官場裡混,李鴻章就不能不取此姿态。再怎麼混賬的政體形态,再怎麼水深的潛規則,其公布于牆上、報上的立政思想,都是會高唱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有光輝的。潛規則潛在水裡起作用,将其打撈上來,擺到桌面上來,也就見光死了。如果說彭玉麟利用大清顯規則,是借力打力;那麼彭玉麟運用群衆民準則,是借民為民,有此兩項做橋墩與基石,彭玉麟在暗權力裡走鋼絲,走得也挺穩當的。這可存些信心:如我們去些私心存些公義,那是會有一定概率,鋼絲也能走成鋼索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