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傳承和創新其實是我們談了無數次的問題,而我個人認為到目前為止這還是個無解的問題,其重要原因在于常常把兩者割裂開來講,甚至于對立起來講,或又把兩者并行起來講,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在繼承中創新,創新中繼承。而我認為繼承和創新其實是一個概念,它的程序應該是這樣的,先學好老師的藝術,盡力多學點傳統的本事,但絕對學不全,因為藝術是有個性的,然後在書中融入學習者本身的特點和認知,再帶着時代的烙印向前而行,我們的前輩就是這樣周而複始地把評彈藝術傳承下來的。
但是芳文中我驚喜地看到了這個觀點,文中是這樣說的:“說書就是創作,把故事講熟,講得更加生動、豐富,對故事不斷有新的解讀,使故事更合理、人物更豐滿、形象更生動、更有藝術感染力,這就要求常說常新,即不斷地在傳承中創新。衆多的演員,在傳承的基礎上創新發展,在書台上逐漸積累了一批多種題材的長篇書目。說同一部書的,‘各家各說’,有了多種多樣的風格流派。”因為找到與我認知相近的觀點所以略感激動,這證明我多年的思考并非空中樓閣。
傳承從哪裡開始?從長篇開始。長篇是一個評彈演員,不管是評話還是彈詞演員的基礎,說不好長篇就說不好中篇也說不好短篇,長篇是評彈藝術的根本和源泉。但我們無法回避這樣一個現實,長篇書目老化、萎縮、消失的速度正在加快,這種局面必須挽回,因為它關系到這門藝術的生死存亡。怎麼辦?我的觀點是在整舊中傳承。
整舊已經是一個被我們遺忘多年的名詞了,回顧評彈曆史,前輩留給書台的許多經典名作如彈詞《庵堂認母》《廳堂奪子》《玄都求雨》《花廳評理》《迷功名》,評話《馬跳圍牆》《李逵認母》《破窯告狀》等無一不是經過整舊打磨而成為經典流傳至今的。記得當年上海評彈團每年對演員都有整舊書目的任務規定,從某種程度來說,這項任務比創作中篇更被重視。堅持整舊造就了好作品的出現,這是一個不争的事實,而現在我們都以新編為主忽視整舊的做法是抱着金娃娃去捏泥娃娃。
回到長篇的傳承上說整舊,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方法。以長篇評話《張文祥刺馬》為例,這是一部情節性表現性俱佳的長篇評話,但是随着唐駿麒先生的離世,似乎面臨失傳的可能。好在他的全部錄音還在,傳承仍有一線希望,但如果讓一個剛從評彈學校畢業的學生拿着一套唐先生的錄音來傳承顯然是空中樓閣。我的建議是:組織一個兩到三位老師的班子,其最佳架構是一位評話老師,一位編劇,如果有一位清史方面的學者或文學老師最好,在這樣三位老師的輔助下,青年演員邊學書,邊改書,保留原來書中的精華,去除一些糟粕,改造一點情節,加入些許橋段,經過一年半載之後一部整舊如新的長篇也就比較順利地傳承到了一位演員的手裡,他可以帶着這作品繼續加工打磨慢慢成熟起來。這種做法就是把長篇的傳承當作一個集體項目來做,而不是我們現在通常的個體行為。這種做法同樣也适用于師父向徒弟傳授長篇,因為如今我們在舞台上演出的長篇同樣也存在許多需要修改整舊的地方。再說個已經成功的例子吧,當年餘紅仙和沈世華兩位老師改說《雙珠鳳》的時候就是采用了這樣的方法,由楊振言、徐檬丹和演員組成的四人小組用了不到半年就根據餘、沈兩位老師的特點整理了這部長篇,如今它作為一部可以流傳的作品已經傳到了第三代演員手裡。
當然,要做到用項目的方式來傳承長篇需要滿足很多外界條件。領導的重視、财力的支持、老師的奉獻、演員的努力等缺一不可,正所謂說說容易做做難,但也正是如此,我們就更要努力地創造條件去做,因為我們的可退之路已經很短了。說好長篇,盡最大努力保留現在的書目,搶救即将流失的書目,這是我們傳承評彈藝術必須努力走出的第一步。
芳草老師在文中還有這麼一段話:“藝術的傳承和創新,包括了決定藝術特色的形式和方法的傳承創新。蘇州評話是曲藝的一個曲種,蘇州彈詞也是曲藝的一個曲種,作為曲藝,它們有共同的藝術上的質的規定性。‘評彈要像評彈’,就是對評彈傳承的要求。藝術的傳承、創新,在藝術特點、藝術形式、藝術方法方面,要求保持相對的穩定性。這對藝術家來說,是很高的要求,要明确地認識、熟練地掌握所從事的這門藝術的特點、規律和形式、方法。創新的随意性和盲目性,是藝術家降低對自己的要求。而且,創新脫離了傳統藝術形式的要求,‘評彈不像評彈’,将脫離群衆,使創新成為空中樓閣。”文中的擔憂其實也是我最大的擔憂,當創新成為一枚棋子一種幌子的時候這種所謂創新一定是脫離群衆的,一定是鏡花水月的。
在這裡我想先表達個人的觀點,如有不妥期待指正。就藝術層面而言,我們這些年所做的一切無一能稱為創新而隻能叫新創。什麼才是創新?蔣月泉是創新,張鑒庭是創新,徐雲志是創新,張鴻聲是創新,顧宏伯是創新,隻有在突破前人的基礎上建立了新的模闆,且該模闆還能被後人順利運用的方可稱之為創新。蘋果手機是創新,手機貼膜就是新創,因此我們現在對評彈所做的些許改動都隻是手機貼膜,本人這些年的作品也是如此。那麼新創就沒有意義了嗎?否!意思重大。這是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我們隻有不斷新創,當新創的作品越來越多時漸漸地就會有好的符合評彈規律的受到聽衆歡迎的好作品出現,當這些新創的好作品越來越多地出現時就會有可以複制流傳的模式出現,當越來越多的可以複制流傳的新創模式出現時或許才會出現創新。
理清了這個思路之後新創什麼、如何新創就是我們面臨的下一個重大選題。我的觀點是我們亟需改變的是說書的觀念、語言的結構、叙事的方式、表達的技巧等,而不是一味追求形式的不同、戲劇的表現、舞美的繁複、音樂的西化……正如芳文中所說“蘇州評話是曲藝的一個曲種,蘇州彈詞也是曲藝的一個曲種,作為曲藝,它們有共同的藝術上的質的規定性。‘評彈要像評彈’,就是對評彈傳承的要求。藝術的傳承、創新,在藝術特點、藝術形式,藝術方法方面,要求保持相對的穩定性。”評彈是說唱藝術,說和唱是我們的獨門槍和必殺技,語言是說書先生最銳利的武器,所以我不贊成在當今的新創中為評彈演員設計人物服裝和舞美場景,過分的戲劇化将大大地損害評彈的說唱功能,破壞它的曲藝屬性,要知道我們是依靠說來塑造人物的。舉個例子:比如我說《水浒》說到孫二娘時,就會用一段贊來描摹這位女英雄:但見,此人生得七尺高,面色紫堂如紅棗,濃八眉分兩條,眼睛大不花妙,叫啥眼白多勒眼黑少。鼻梁凹,顴骨高。菱角嘴往上翹,兩個耳朵大又招。頭上格頭發繞個穿心結,野花插了勿勿少。一粒痣像豆闆這樣大,痣上還有七根毛。若問此人名和姓,母夜叉孫二娘,威震孟州道。演員用這麼一段語言對孫二娘作了一番描摹,而此時觀衆聽完這段開相之後,會在腦子裡儲存下這段語言,再由這段語言調動起想象力,這時觀衆的腦海裡就出現了一個隻屬于他自己心目中的孫二娘。曲藝演員是通過語言描述和觀衆共同來創造角色的,一百個觀衆的心目中會出現一百個孫二娘的形象,雖有大同但一定是存在局部差異的,這正是評彈在塑造人物時和其他藝術門類最大的不同之處,更是絕妙之處。
在介紹評彈的藝術特點時我們常常會說八個字“跳進跳出一人多角”,評彈演員在一段書裡往往要塑造好幾個人物,而且除了演好這些角色之外還有個比角色更重要的人物是演員自己,說書人!他一會兒是角色,一會兒又是故事的叙述者,有時還是典型事件的評判者。綜上所述,評彈演員在演出中是不能穿上設計好的有角色特點的服裝的,演員所穿的演出服應該是本曲種相對固定常見的演出服,如評彈就應該以長衫、旗袍、中山裝、青年裝等為主。如果根據演出的時代和人物設計服裝,就會影響演員塑造人物的自由度,影響觀衆在觀看曲藝演出中的參與度,更違反了曲藝說法中現身的藝術規律。我非常支持設計師為曲藝演員設計美麗漂亮符合時代審美的演出服裝,反對的是讓演員穿上經過設計的書的中人物的服裝上台說書,舞美設計亦是如此。綜上所述,我的觀點是在新創過程中要盡力避免過分的戲劇化舞台化,不然将會迷失方向,得不償失。尊重評彈才會善待評彈,拜讀了芳草老師的文章後,我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從評彈學校畢業至今說書已經三十年了,實踐大于理論,本文隻是從演員的角度談了自己對這些問題的探索和理解,觀點雖說比較個人化,但卻不乏真情,之所以願意如此直白地袒露心聲隻因為評彈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勤做傳承,緩提創新,讓我們群策群力,抱團取暖,腳踏實地為養育我們的這份事業盡力添一塊好磚加一片良瓦。
(作者:上海市曲藝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演員)
(責任編輯/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