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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苦難

時間:2024-11-07 02:31:20

那些叫嚷熱愛苦難的人,我總懷疑他們未曾經曆過刻骨銘心的苦難。

萬裡迢迢,到了甘肅敦煌。鳴山像一個橙黃色的誘惑,半明半暗卧在傍晚的戈壁上。

人們像朝聖似的扒下鞋襪,一步一滑地向沙頂爬去。

“你是想後來居上嗎?”友人從五層樓高的沙坡上向我招手。

我抱着雙肘,半仰着臉對她說:“我不爬山。”

“那你怎麼到達山那邊如畫的月牙泉?”

“雇一匹駱駝。”“要是雇不到駱駝呢?”友人從六層樓高的沙丘上向我喊話。

“那就隻好沿着山根轉過去。”

“這可是鳴沙山啊!”友人已經到了七層樓高的沙峰。

不管是什麼山,隻要給我選擇的自由,我就不爬。

“我憎惡爬山!”我對友人喊,她已經到了十幾層樓高的沙崖,沒有回頭。

她沒有聽到我的話,聽到了也不會贊同。

經曆是我們愛憎的、最初的和永遠的源泉。

我曾經穿行于世界上最高的峰巒與曠野,山給予我太多的苦難。那個時候我17歲,當現在的女孩嬌嗔地把這個年齡稱為“花季”的時候,我正在昆侖山上度着永遠的冬季。

在最冷的日子裡,我們要爬很多皚皚的雪山。我背着槍支、彈藥、十字箱、雨布、幹糧、大頭鞋、皮大衣,還有背包,加起來六七十斤。

缺氧使我憋悶得直想撕裂胸膛,把自己的心像一穗玉米那樣扒出,晾曬在高原冰冷的陽光中。

生命給予我的全部功能都成了感受痛苦的容器,我的眼珠被冰雪凍住了,雪花像六角形的芒刺牢固地粘在眼皮上,絕不融化,眼睛像兩隻雪刺猬。

時至夜半,我仍未走出那座山。我慢慢地、慢慢地倒向昆侖山萬古不化的寒冰。我不走了,一步也不想走了,走比死亡可怕得多。枕着冰雪,仰望高海拔處才能見到的寶藍色天空。我願意永不複生。

參謀長幾乎是用槍逼迫我站起來重新走。從此,我懼怕爬山,僅次于死亡。

懼怕爬山,實際上是懼怕苦難。山,這些地球表面疙裡疙瘩的贅物,驅使我們抵抗地心強大的引力,以自身微薄的力量把自己舉起來。當我們懸浮在距海平面很高的山巒上,以為自己很高大,其實我們不過是山的玩偶。

苦難是對人的肉體和心靈的酷刑。那些叫嚷熱愛苦難的人,我總懷疑他們未曾經曆過刻骨銘心的苦難。或者曾将苦難與苦難換取的榮譽置于跷跷闆的兩頭,他們發現榮譽飄揚在半空,遮蔽了苦難,他們覺得值。

苦難是對人的信念最殘酷的錘打。當你饑腸辘辘,當你衣不蔽體,當你的尊嚴踐踏于泥濘之中,當你純潔的期冀被苦難蝕得千瘡百孔之時,你對整個人類光明的企盼極有可能在這“黑海洋”中颠覆。命運之舟破碎了,隻剩幾塊殘骸,即使逃脫困厄的風口,理想也受到緻命的一擊。再要擡起翅膀,需要積蓄永遠的力量……

為了逃避苦難,我一生奮鬥不息。

西域古道上,駝鈴叮當。我騎着駱駝,繞到月牙泉。

“沒有爬上鳴沙山,你要後悔一輩子。”友人氣喘籲籲滑下沙丘對我說。

我不後悔。世界上的山是爬不完的,能少爬一座就少爬一座吧。

摘自《畢淑敏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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